水琉璃 第二章

  天白踏进公司就开始叫:
  “阿灵,阿灵,出来见我。”
  没有影子,会计小姐在一边说:
  “灵之没有来。”灵之是阿灵的名字,林灵之。
  天白皱眉,一言不发地冲进办公室。
  今天有会要开,有两个客人待见,还有午餐例会——阿灵不来,她还在生昨夜的气?真会选日子。
  用自己人就有这毛病,小姐脾气一发,就天王老子也不理,说不上班就不上,难道还能炒鱿鱼?
  他拿起电话,拔了灵之家的号码。
  “小姐?小姐不是上班了吗?”女佣人说。
  “没有来上班,我是表少。她到底去哪里了?”
  “我去问问。”女佣人去了一阵回来。“没有人知道哦!可能去洗头。”
  洗头、洗头。天白诅咒着放下电话,公司被人扔炸弹大概她也不理吧!洗头。
  他又想到宿玉,或者——她有办法。
  找到宿玉,她正预备去开会。
  “阿灵不上班?”宿玉笑。“我有什么法子呢?她的小姐脾气你比我更清楚。”
  “今天她不出现,我公司要关门。”他说。
  “去发型屋找她。”宿玉说了一个地址。“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帮不上忙。”
  “等一等——下班后有空吗?”他问。
  “其实每天下班你都见得到我,”她笑。“我们家就是两隔壁。”
  “我来接你。”他再说。
  “找到阿灵,忙完你的公事再说。”
  “OK。”他听出她没有拒绝之意,大喜。
  但是去找阿灵——他眉心深蹙,什么时候阿灵才可改变她那难以捉摸、一触即发的脾气。
  阿灵果然坐在发型屋里,优哉游哉的一边看时装杂志一边吹头发,对站在一边的天白不理不睬。
  “阿灵——我来接你。”天白低声下气。
  她瞄他一眼,继续看杂志。
  “你知道今天有多忙的啦!不要再发脾气,”他说:“我道歉,行了吧!”
  “不忙你也不会来接我,我知道。”她冷笑。
  她的脾气——还真孩子气得很,虽然她已26岁。
  “阿灵,10点钟有客人到……”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的客人。”她不客气地说。“你快走,我不想见你。”
  “阿灵,不要孩子气……”
  “我已经告诉大姨,我不做了。”灵之说。她口中的大姨是天白的母亲。
  “这怎么行。我——我道歉了,你还要我怎样?”
  时间好在早,发型屋里没什么人。帮她吹头发的那男孩子也笑起来。
  “你走吧!今天整天我都没空,节目已排好。”她说。
  “其实昨夜……”
  “还提昨夜!”她火冒上来。”你故意在翡翠面前丢我脸,令我难堪。”
  “天地良心——其实我什么都没说。”
  “走。你还敢否认,”她咬着唇。“有本事你去请翡翠当你的秘书。”
  “她——和可宜就去美国。”他叹口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去美国?”灵之想一想,忘了自己的事。“我知道,英之浩的忌辰。”
  天白脸色沉下来,坐在她旁边。
  “她拒绝我同行。”他说。
  灵之望着他半晌,自己的事日完全忘怀,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不是也要去美国签合同吗?不是一起?”她问。语气中已完全没有了怒意。
  “她只跟可宜去。”
  “喂——”灵之咬着唇,犹豫半晌。“追了半天,你到底有没有希望?”
  天白摊开双手,耸耸肩。
  “我回公司,客人就到了。”他站起来。
  “等一等——”灵之回心转意得极快。“我吹好头发跟你一起回去。”
  “你的节目呢?”他问。
  “算了。”她笑起来。“谁叫你失意于翡翠?我这人最同情弱者。”
  5分钟后,他们俩一起离开发型屋。
  “翡翠告诉你此地的地址?”她问。
  “不要提她,我今天有数不尽的工作要做。”他说。
  她凝望他一阵,笑容竟然更好、更愉快了。
  “是她刺激了你?或是激励了你?”她问。
  “我能做什么?阿灵,只有你最了解我。”他说。
  “了解?”她笑。“全世界我这秘书最难做,除了公私事之外,还要帮你追女朋友,这还不止,早上还得morning call,中午还得陪吃饭,晚上你去夜总会,我还得去你家喂狗、浇花。间中还要受气捱骂,像昨夜……”
  “别提昨夜。其实我根本没……”
  “总之我是无妄之灾,”她不理会他,继续说:“秘书兼表妹,这里面还有闲话,多做点事哦——说我想做贴身膏药,韦天白,你有宝啊!”
  “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对,”他也笑。“我们俩自小一起长大,情如手足,除了你之外,谁还能帮我呢?人家说什么也别理了。”
  “但是我委屈啊!”
  “为我受点委屈算什么呢?以后我不忘报答就是。”
  “报答我什么?”她盯着他看。
  “想要什么?”他顺口问。
  “你——”想说什么,话到喉咙,就吞下去,莫名其妙脸就红了。
  “我怎样?说啊!”他说:“只要我韦天白做得到,上天下海,一句话。”
  她不语。只用一种好特别的眼光对着他。
  “对着我说话不经大脑,怎么在翡翠面前苦巴巴的,半点也潇洒不起来?”她问。
  “我也不知道。”他苦笑。
  “其实我真替你难受,”她摇头。“见了她就像矮了半个头似的,说起话采又闷又不精彩,完全不是原来的你。你真是紧张成那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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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者这叫一物治一物。”
  “你又专治我?”灵之冲口而出。立刻又后悔,但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了。
  “我可没想过‘治’你,真话。阿灵,千万别这么想,”天白连忙分辩。”我只有你这么一个表妹,你说说,宝贝你都来不及。”
  “宝贝我?”她不以为然。“你专在别人面前损我,尤其是当着翡翠。”
  “昨夜真不是有心的,而且也没说什么。”
  “翡翠——是我同班同学,”她似乎想表达什么,又像极难启齿似的。“以前我跟她并不太好,因为你追她,我们才多了来往。在她面前——你一定要特别尊重我。”
  “完全不明白。”他叫。“在谁面前我都尊重你的。”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她的神情在此时看来竟真——难测高深了。
  “不同的。”她再说:”如果你不当她是小孩子,那么,也不能再当我是小孩子。”
  他呆怔往了,这是什么意思?他当她是小孩子吗?
  “我只说你——孩子气重。”他说。
  “也不能说,”她脸上有奇异的红晕,很难懂。“我不想翡翠误解我。”
  “好吧!无论如何——答应你就是。”他也不想深究。灵之是表妹,又不是宿玉。
  回到办公室,客人还没有到。
  “天白,翡翠——真那么吸引你?”灵之问。
  他呆在那儿。灵之从昨天到今天一再地问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怀疑什么中?”他忍不住反问。
  “不怀疑,只是奇怪,”她坐在他对面。“你对感情要求高,但是——翡翠能达到你的要求?”
  天白变脸了,但不出声。
  “你完全知道她和英之浩的事,对不对?”她问。
  “他们——只不过是青梅竹马。”他勉强说。
  “是她的初恋。”
  “是。但那时她小,或者她不懂感情。”他说。
  “你在骗自己,”她望着他。“就算翡翠接受了你,也无法给你完整的感情。”
  “不要这么说——”他叫起来。
  “这是事实,”灵之此刻又仿佛变得十分懂事。“我不想你以后后悔、痛苦。”
  “不会——不,不要提了,”他额头上冒起青筋。“我——不介意她的往事。”
  “这样——就好。”她吸一口气站起来。
  “阿灵,翡翠——跟你提过我吗?”他问。
  “没有。我和她不谈这些,我们只谈时装、珠宝、流行的一切。”她笑。
  “一次也没有?”他不信。
  “为什么要提?难道她还不清楚你?”她笑得古怪。“你们不是‘洛阳女儿对门居’吗?”
  “我的意思是——”
  “你该知道翡翠并不是笨人,她知道我是你秘书又是表妹。告诉我不等于告诉你吗?”
  天白叹一口气,坐下来。
  灵之微笑着走出去又突然走回来。
  “天白,其实以你的条件,可以去追一个香港小姐。”
  “什么话?”他被逗得笑起来。“真无聊。”
  “或是有人说:目前最流行的事是追有沧桑味的女人。”
  “沧桑?翡翠是吗?”他叫。
  “你不觉得她的确给人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我不……觉得英之浩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他说。
  “那是你不了解英之浩,”她说:“当年的他——怎么说呢?真的,曾令翡翠燃烧。”
  “太文艺了吧! 燃烧。”他大笑。
  “我不会解释,但我知道,因为我看见那时的他们,”灵之脸上出现一抹阳光。”他们是那样——那样——”
  “想不出形容词就别说了。”他可是妒忌?
  “不说就不说。”她转身走出去。“除非你能再令翡翠燃烧,否则——你不会成功。”
  燃烧,还是这两个字,但——是怎样的一种情形?该怎么做?
  他困惑了。
  宿玉和可宜已去了美国三天。昨天可宜有长途电话回来,告诉哲人她们已在纽约安顿好。英之浩的姐姐之曼在机场接她们,并为她们订好酒店,途中一切顺利。
  哲人嘴里虽没说什么,心却好像已到了纽约,和可宜会合一起了。
  工作仍是如常,开会、开会、开会,像轰炸机一连串投下来的炸弹。他原是习惯了的,今天——竟然被炸得头昏眼花。下班之后他立刻回家。
  太太阿美在陪孩子做功课,工人做晚餐的香味从厨房中溢出来,很诱人。
  “吃什么?这么香。”他进门就问。
  “孩子们想吃罗宋汤。”阿美微笑。她是标准的贤妻良母。
  “今天这么早?”
  “开了太多会,头痛。”
  “先去躺一会儿,晚饭时我叫你。”她体贴地说。
  “我看报纸。”哲人走进书房。
  在电视台一做十几年,忙碌中他根本没想过可以小睡片刻之类的事,他不习惯。他宁愿工作到筋疲力尽之后才好好地休息一次。
  书房是属于他的世界,平日连阿美都极少进来,除非要打扫时。阿美自己打扫书房,她担心工人不小心弄乱了哲人的东西。这方面她非常小心周到。
  哲人坐下来,看见书台上全家福的照片。他、阿美和两个孩子。那是去年照的,照得很不错,每个人都在笑,笑得自然又愉快。他一直也这么认为,但是——今夜着来就若有所憾。
  可宜不在。
  可宜不在此地,可宜也不在照片上,她不会出现在他的全家福照片上。但——她是他生命中极重要的一个人,重要得甚至超过他自己——他极矛盾,可宜的事不可能就这么拖一辈子,他知道。
  他绝对不愿失去可宜,他爱她,爱她那种全心全意、不顾一切的奉献。一个才从学校出来就跟着他的女孩子,除了爱,他还有道义、责任,还有——需要。可宜现在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不能失去她。
  他长长地透一口气,靠在安乐椅上。
  如果阿美不是那么好、那么贤淑、那么柔顺,如果他自己能坏一点、能不顾一切一点,那——事情倒也好办,他可以和可宜一走了之。只是——这么多年了,他做不到,他不能伤害阿美这样的善良人。
  他把全家福照片反过去,不想再面对她。因为他知道——非常内疚地知道,他已完全不爱她。
  爱情是残酷的,不爱就是不爱,没有道理可讲,也设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想起可宜,心中流过一抹柔情。
  可宜远在美国,他竟真觉空虚,他不以为会这样,空虚?他有那么多工作,周围有那么多人,怎可能空虚?事实上就是如此,他觉得处身四面无边之处,空茫茫的,什么都抓不到,完全不能踏实。
  可宜。
  实在——他该陪可宜一起去的。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谁也知道他们之间的情形,他也不介意别人说什么。为什么不去呢?
  难道——他顾忌阿美的感受?
  阿美的感受——这些年来他真是不敢问、不敢提,他怕自己不敢面对。阿美是那么善良的人,从认识她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
  可宜在美国做什么呢?陪宿玉去英之浩的坟前?或探朋友?逛街?他在这么远的东方,完全感觉不到,一点联系都没有。真的痛苦。
  摊开报纸,怎么看得下去呢?那些新闻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只挂着可宜、念着可宜。
  忍无可忍地拿起电话,拔了美国的酒店号码,他甚至完全没注意到时间的差别。
  是找到了可宜,他听见她睡眼惺松兼意外的声音。
  “哲人?!发生了什么事?”她显得惊慌。
  他十分内疚,现在美国正是清晨6点。
  “没有事,没有,”他放柔了声音。“我忘了时差,我只想——听听你的声言。”
  “你——在公司?”可宜的声音立刻安定下来。
  “在家,书房里。”他也奇异的平静了。“宿玉呢?我也吵醒了她?”
  “她瞪我一眼之后又睡了,”她轻笑。“哲人,第一次发觉你还那么孩子气。”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很沉不往气。”
  “你太忙了,同样的需要休息。”
  “那——明天我来,好不好?”他立刻就兴致勃勃了。“你在纽约等我。”
  “不要冲动。”她停了一下。“阿美呢?”
  “她在外面陪孩子,”他在为自己找借口。“跟孩子在一起她就满足了。”
  “多想一次。”她比较理智。“如果明天一早你还是想来,你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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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用再想了,刚才困在书房不知多痛苦,才想到来,立刻阳光普照。”
  “好好地跟阿美说,明白吗?”
  “明白。阿美不会有意见的。”他很有把握。
  电话里有一阵沉默,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了?”他问。
  “知道你要来,真话,我立刻好开心,”她说:“只是——我知道这不对。”
  “不要研究对与错的问题,”他说:“做得对,大家却不开心有什么用?”
  “错——总是错。”
  “就让它一直错下去吧!只要我们快乐。”
  可宜忍了一阵,还是说:
  “总有人不快乐。”
  “不要再泼冷水,求求你,”他痛苦地说。“我现在只知道要见你,否则我什么事都不能做。”
  “我等你。或者我到机场接你。”她温顺地说。
  “我自己到酒店,你们不用接。”他情绪高涨。“明天赶搭最快最早的一班飞机。”
  “那么——后天见。”
  “可宜——我这么渴望见你,你——可曾挂着我?”
  “见面才告诉你。”她先收线。
  放下电话,他大大地松一口气,整个人像充足了电,立刻精神奕奕、神采飞扬了。
  房门轻响,阿美轻悄地走进来。
  “现在可以吃晚饭吗?”她问。她自然看见了他的改变,可是她不问。只要丈夫对她好,什么事她都可以不问。
  “随时可以。”他看看表。“我在书房1小时了。”
  “我让弟弟妹妹先吃,”阿美说:“小孩子吃饭烦,我怕你被打扰。现在他们都已回房了。”
  “其实——不必,”他又有内疚,不强烈,一闪即逝。“跟孩子们热闹些也好。”
  “你刚才说头昏。”她极体贴。
  “没事了——阿美,”哲人清一清喉咙。“明天我要出门,大概一星期左右。”
  “好。等会儿我替你预备行李。”
  “厚一点的衣服,我去美国。”他说。
  “知道了。”她还是笑得那么好。“快去吃饭,菜冷了没有益处。”
  哲人默默到饭厅,独自坐下。
  “你呢?你怎么不吃?”
  “跟孩子一起吃了,”阿美笑。“我陪着你喝碗汤。”
  哲人并不欣赏阿美这一套“日本式”的女人作风,然而她从小就是这样,叫她改也改不了,只好由她。
  “阿仔的数学进步没有?”没有话说,只好讲孩子。
  “很好,进步很多,”阿美脸上有了神采。“老师也这么赞他。而且作文也进步了。”
  “这都是你的功劳。”
  “我不能像其他女人能干地到外面去闯天下,家里的事我至少要管得好。”
  “你一直是最好的主妇。”
  然而最好的主妇——怎么说呢?一个丈夫要求太太的并不只是如此,对吗?主妇的事工人也能做,但太太——哲人不知该怎么讲。讲了阿美会懂吗?
  “可宜呢?好久没见到她了。”阿美问,极自然。
  “她和翡翠去旅行。”
  “怪不得。昨天我卤了她最爱吃的鸡鸭脚,打电话去公司却找不到她。”
  “她们去了美国。”哲人故意说的。
  他不隐瞒和可宜之间的任何事。
  “是该去旅行松弛一下,她不忙了。”阿美全不介意。“几个节目在她手上。”
  “我在纽约会碰到她们。”他又说。
  “带她好好的玩几天,”阿美诚心诚意。“回来之后,怕又有大堆工作等着她。”
  哲人只好自动停下来。无论怎么对阿美讲,她都是这模样,她明知他和可宜的关系。
  “不吃了。”突然间他就不高兴了。他简直可以说痛恨阿美这种态度。
  “吃这么少?不对口味?”她关心地望着他。
  “我——”他霍然起立。“我出去一趟,不必给我等门。”
  他就这么又冲出了家。
  阿美那么好,完全没有一丝错,但是——他说不出,他担心再面对她,他会窒息而死。
  开着车大街小巷地驶着,简直害怕回家。好在——明天去美国,那才是希望。
  哲人到纽约之后,宿玉就搬出酒店,住英之浩姐姐之曼在新泽西的家。她知情识趣,哲人难得有假期,她总不能横梗在他们之间。
  之曼的家她不是第一次来,三年前她就在那儿住过。房子宁静、安乐如昔,人的变迁却是那么大、那么大。
  她仍然住二楼的客房,是三年前住的那一间。她知道对面那间曾是之浩的卧室,之曼一直保持着那间房子里的一切不变,她极想再看看屋里的一切,可是——就是鼓不起推门的勇气。
  再看一次那一成不变的屋子有什么用呢?之浩已逝。
  “翡翠,”之曼敲敲房门,伸进头来。”预备好了吗?我带你去镇里逛逛。”
  “其实我也不一定要逛街。”宿玉拿起皮包。“能来看看你们已经很好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之曼深深地注视着她,一点点泪光在眼眶中打转。“翡翠,事情变成这样,是之浩福薄。”
  “这是命,之曼姐。”宿玉摇摇头,眼眶也红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
  “是。俊明要上班,我开车去,还有之萱和妈妈。”之曼轻叹。“相当远,只有我认识路。”
  “今天不逛街,休息一下不很好吗?”
  “在美国我每天休息,难得你来。”之曼吸一口气。“邻居太太告诉我镇上的公司正在大减价。”
  “麻烦你不好意思。”
  “怎么说这样的话?”之曼轻责。“我们几乎就是一家人了,你说是不是?”
  宿玉把脸侧向一边,她怕自己忍不往流下眼泪。
  “大概我也没这福分。”她低声说。
  之曼拍拍她,两人并肩下楼,走出大门。
  “这个地方没什么大改变,”坐在车上的之曼说:“5年10年之后再来大概还是这样。”
  “香港不同,再回去你会不认得路。”宿玉说。
  “有点不敢回去。生活节奏太急促,人太多、太挤,我会害怕。”
  “不过美国太静了。”宿玉摇头。“我也会害怕。”
  “人生活在习惯中。”之曼笑。“什么事一习惯下来就是好的。”
  “然后就成了一潭搅也搅不动的死水。”
  之曼看她一眼,又惋惜又难过。
  “翡翠,你要给自己机会,不要太死心眼儿。”
  “但是我——夺去了之浩的机会。”宿玉的声音硬住。
  “公平些,不能这么说,”之曼正色说:“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负大半责任,作为他的姐姐,我也不偏帮他。你对他已经够好了。”
  “对他好没有用,是我一手把他推向死路。”
  “谁说的?”之曼冷硬地说:“人不寻死,没有人可以推他向死路。你不能怪自己。”
  “我想不怪自己,但明明是我——”
  “不许再讲。”之曼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之浩己去了两年,是是非非提也无渭。”
  宿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此沉默。
  之曼把车开得飞快,直冲进停车场。
  “对不起,”她急速刹车。“刚才我太激动,我的态度不对,你原谅我。”
  宿玉摇头微笑,用力握一握她的手。
  “我明白,之曼姐。”
  那是新泽西最大、最好的一个购物中心,纽约最大的几间百货公司在这儿都有分店,别说女人,就是男人走进去,也会被那琳琅满目的漂亮货色所惑。但是,两家公司逛完了出来,在玻璃橱窗中却反映出两张失神又情绪低落的脸。
  之曼望宿玉,宿玉又望之曼,忍不住摇头苦笑。
  “回去吧!”之曼说:“不要在这儿浪费精神。”
  “回去我帮你弄晚餐。”宿玉也说。
  回程的车上,两个女人还是那么沉默,说不出的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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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说——韦天白在追你。”之曼忽然说道。
  “我们已是20年的邻居。”宿玉笑。
  “他条件很不错,当年和他同学时,班上不少女孩子喜欢他。”
  “我不是他班上的女生。”
  “你真固执。”之曼看她一眼。“之浩去了是不会再回来的,你没理白浪费自己的时间。”
  “我不原谅之浩,更不原谅自己。”
  “没有这么严重吧!”之曼说。
  “你不明白,之曼姐,”宿玉望着前面的路。“我和他的事——没有人会了解。”
  “然而已事过境迁。”
  “事过境迁,感情没变。”宿玉说得极肯定,肯定得近乎冷酷。
  “你——但是你们决定分手的。”之曼不懂。
  “分手也不表示不再相爱,”宿玉长长透一口气。“我们互相在伤害对方。”
  之曼思索一下,摇摇头。
  “到底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之曼低声问。
  宿玉眼中含着泪水,牙齿咬着唇,好久、好久才反问:
  “叫我——怎么说呢?从16岁认识他直到现在,好的、坏的、快乐的、痛苦的,有时想想,我怀疑是不是真实的,好像做梦一样。有什么理由呢?他还那么年轻,身体又那么好,就——过去了?”
  之曼没回答。她是无话可说,对之浩这弟弟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恨他——怎么会变成那样?从好到坏,从天使到魔鬼是个极端,他竟——竟——
  “我真的不信就这么过去了,”宿玉仿佛自问。“其实那天——我只不过才离开几小时,怎么会——怎么可能——”
  她的脸色变成雪白,话在颤抖。之曼也不会好到哪儿去,她甚至快把不稳方向盘。
  “不要讲了,”之曼脸上掠过一抹惊怖之色。“我们——不要吓着自己。”
  “我不怕,真的,一点也不怕,”宿王认真地说:“我看过那些照片,虽然那么多血,但是他脑上是安详的,是不是?至少他脸色安详。”
  “翡翠——”之曼不得不把汽车驶在路边停下,她激动悲伤得已不适宜开车。“讲这些对大家都无益,你难道不想大家安于,让之浩也——安息?”
  “他能——安息吗?”宿玉反问。
  之曼脸上一阵暗红,接着又是一阵难懂的怪异之色。
  “没有用,真的没有用,”她喃喃说:“不要再纠缠下去,否则活在世界上的人都不会快乐。”
  “现在有人快乐吗?你吗?伯母吗?之萱姐吗?”宿玉反问。
  “为什么连提也不许。”
  之曼不语,任宿玉再说什么她都不语。然后,激动过去了,大家都平静下来。
  “翡翠,你也不想再有事发生的,对不对?”之曼问。
  宿玉点点头,再点点头。
  “明天见到妈妈,请什么事都别提。”之曼又说:“虽然这么久了,妈妈的情绪还是不能平复。”
  “我知道。”
  “就算——见到他们来,也不必冲动。”之曼说。
  “他们”两个字令宿玉眼中的光芒暴长,她定定地盯着之曼,那眼光仿佛像可杀人的利刀。
  “他们——敢来?”她咬着唇说。
  “翡翠,对事情的看法不要太片面、太偏激。”
  “不。不能让他们去,”宿玉眼珠都要红了。“之曼姐,你不能恩仇不分。”
  “相信我,事情过了这么久,他们——心中也难过。”之曼柔声说。“他们也不想事情变成这样。”
  “但是之浩死了。”
  “死,不就是一了百了吗?”之曼问。
  “不。不是。”宿玉斩钉截铁。“绝对不是。因为——我还在世界上。”
  “翡翠——”
  “我叫翡翠,于为玉碎。”
  “不要这样,”之曼脸上有惧色。“天下没有解不开的怨。”
  “我不理什么仇、什么怨,之浩——死了。”
  “我说过,之浩的事他自己要负大部分责任,为什么一定要怪别人?”
  宿玉摇着头,眼泪纷洒而下。
  “之曼姐,你不觉得之浩的死是最大的遗憾吗?你不为他伤心难过?你不觉得冤枉?”
  “我相信命运。冤不冤枉上帝会下断语。”
  “不要推责任给上帝,不是上帝要他死的,是人——我不能原谅他们。”宿玉把脸放在双手中,大哭起来。
  没有劝她,任她哭得天昏地暗。然后,她终于平静下来。
  “对不起,之曼姐。”她抹干眼泪。
  “舒服多了?”之曼柔声说:“我也有过你那样的时候,但——凡事要两面看、两面想,天下没有绝对的事。”
  “我不想见‘他们’。”
  之曼为难地思索了一阵,重新开车。
  “我不能阻止他们去上坟。”她慢慢地说:“或者——我设法在时间上安排一下。”
  “伯母愿意见他们吗?”宿玉回。
  “他们也是善良的好人,他们内心可能比我们更痛苦,你不以为吗?”之曼说。
  “之浩因他们而死。”
  “是。可是你也知道之浩对他们做了些什么?”
  她是知道之浩——对“他们”做了些什么!
  纽约并不多雨,那天半夜却下起雨来,天气一下子就凉了。
  早晨出发的雨虽停止,天色依然阴暗,令宿玉本采低落的横绪更添惆帐。
  之曼默默地开着车,之萱陪着母亲坐在后面,宿玉坐在之曼旁边。四个女人都没什么话说,尤其是之曼的母亲,见到宿玉已是泪水盈眶,谁还敢说什么刺激她的话呢?
  从八十七公路北行将近两小的,才到达之浩的墓地。那是个中国人捐钱建的庙宇,占据着整座小山,附近有湖有水,气势很不错。屈宇的建筑虽未完成,墓地却已开放。是依山面水吧,很多富有的华人都葬在这儿,甚至许多有名望的人已预定了墓穴。
  车停在小山坡下,要步行一段山路。昨夜的雨水令山泥松了,又湿又脏,十分难行。上到山腰的墓地,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之曼的母亲已忍不住哭起来。
  宿玉扶着她,眼睛已红了,毕竟,之浩是她们俩最亲的人,比之曼之萱两姐妹更亲近些。
  墓前并无野草,庙宇里的人打理得不错。虽说是之浩忌辰,也没什么仪式,之曼奉上鲜花水果食物,又点燃了香,烟雾袅绕中,她们各自默祷。
  “生前他并不亲近我,我想跟他说话也见不到他,”母亲喃喃地念着,眼泪籁籁而下。“现在——他并不是死,对不对?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宿玉的眼泪也悄然而垂。
  是。生前之浩并不亲近母亲、不亲近英家每一个人,他虽姓英,仿佛只是英家的客人,难得回家一次却又沉默寡言。之浩这短短一辈子最接近的人是她——宿玉,相爱的日子里无论是欢乐、是哭泣、是好、是坏,他们都没有分开过。她爱他、了解他、懂他,可是有什么用?或许是缘,他们只有10年的时间,时间到了,缘也尽了。最接近、最亲又有什么用?始终也留不住他。
  她曾恨过他,因为她爱。没有爱,哪有恨?恨他那样任性妄为,恨他那样不珍惜自己,那是真恨吗?或只是痛惜?每次很意才凝聚,又被强烈的爱盖过。她就在这种强烈的爱恨漩涡中挣扎了10年,稍一清醒,他已去了。
  他已去了。
  她心痛如刀割。就是这么短的一刹那,就是这么轻易的,他已去了。去得——仿佛不需要考虑。
  “之浩生下来就是悲剧,”母亲又在喃喃诉说着。“算命的说我命中无子,我为什么偏偏要强求?他不该来人间走一遭的,我为什么要害他来受罪?”
  受罪?或者是。
  之浩短短的一辈子比别人可能丰富几倍,他仿佛把生命中应有或不应有的都浓缩起来,点缀着那悲剧故事。他的五彩缤纷、多姿多彩,在他自己的感觉上可能是享受、是满足;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受罪。精神的痛楚、肉体的痛楚像波涛一样起伏着。他快乐过、痛苦过,然而这么年轻,当然是悲剧。
  “你说,他很不恨我?”母亲转身望着宿玉。
  宿玉泣不成声。
  恨与不恨都没有人再能知道,已随他而埋葬。死人没有思想感觉(是这样吧),但留下的伤痕却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妈妈,平静些。”之曼拥住母亲。“为什么不想想,可能死亡是他的解脱呢?”
  是不是解脱?上帝,谁来回答?然而拥有之浩那样的一生——是解脱吧!大部分人都会这样说。
  “别太伤心,让他九泉之下能平静。”之萱也说。
  死人该是平静的吧!但是活着的人呢?
  宿玉用纸巾抹抹鼻涕,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
  那不止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令她的血一下子往头上冲去,她觉得自己双手突然变得冰冷,呼吸也急促了。
  霍然转头,她看见两个年轻的男女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她认得他们,真的,她认得他们。
  “不——”她指着他们尖叫。“不许他们过来,不许——赶他们走,我不要看见他们。”
  “翡翠。”之曼一把抱住她。“不要这样,冷静些,他们也是来祭之浩。”
  “不——我不要看见他们,他们是魔鬼、是刽子手,走,走,你们走——”她大哭,整个人就要崩溃了。
  “翡翠,”之萱苍白着脸。“不要这样,他们是善意的,与他们没有关系——”
  “走,走,你们走,”她喊得歇斯底里。“我不要看见你们,魔鬼,魔鬼,魔鬼——”
  来的人却没有离开。
  他们也在墓前上香,供上鲜花、水果。一切的事都在沉默中进行,除了宿玉的哭喊之外。
  英家的人并没有和他们打招呼,更没有说话,只在一边看着他们拜祭,看着他们离开。
  细细的雨又开始飘,宿玉的哭喊声也减低了,终至轻不可闻。
  山坡的墓地又只剩下她们四个女人。
  “我们——回去吧!”之曼打破沉默。
  没有人出声,却都慢慢地往山下走。雨渐渐大起来,淋湿了她们的头发,淋湿了她们的衣服,也淋湿了她们的泪眼。
  汽车往纽约疾驶,远离了墓地,却没有远离悲哀。
  “去唐人街吃饭吧!”之曼试探着说。她是大姐,一直是她比较冷静。
  “翡翠,你说呢?”之萱问。
  “我想回家。”宿玉的声音因哭喊而沙哑。
  “总要吃些东西的,不能病倒。”之曼说。
  “我没事。”她黯然。“刚才失态——很抱歉。”
  之曼的母亲突然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之浩娶不到你,是英家没福气。你这么对他,之浩泉下有知一定感激不尽。”
  “妈妈——”之曼微有责备之意。“翡翠才平静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讲?她恨姓王的一家人有什么不对?是他们杀死之浩——为什么要假惺惺的来上香?”
  “妈——”之曼的神色更严肃。“王家并不是一家人都杀人,犯法的人已受到惩罚。”
  “杀人者偿命,法宫为什么不判他死刑?”母亲叫。
  “伯母,”宿玉握住之曼母亲的手。“刚才我太激动。其实——王家受的痛苦也不比我们少,不判死刑——也许比判死刑更痛苦万倍。”
  “痛著万倍人还在,活总比死好。”母亲哭着。
  “不要再仇视人家,当初——之浩难道没有错?”之萱忍不住说。
  “他有天大的错又怎样?人都死了,还不一笔勾销?”
  “妈妈——”之曼叹息。
  是非曲直,实在太难分得清,法律也不行。
  “我们去唐人街吃东西。”宿玉吸一口气。“我请伯母,因为明天我就回香港。”
  “明天你就走?不多住几天?”母亲捉住她的手。很微妙的错觉,见宿玉如见之浩。
  “我有工作。下次再来。伯母何时回去?”
  “妈妈一个人回去我们不放心,”之曼说:“等暑假有空我陪她回去。”
  “但是——之浩的墓还在这儿。”母亲黯然。
  这原是一个令人黯然的故事。大家的心都益发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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