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人 第二章

  一连串带法国口音的英语亲切的传过来,还带看许多许多宠爱。  
  「哦,皮尔皮尔,亲爱的,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记了。」她的英语美丽流畅,像小女孩在撒娇,「怎么会是你?」  
  「想起了你,再也忍不住思念。」皮尔深情的说,「你可好,小宝贝?」  
  「你甚么时候来香港?」  
  「告诉你这个周末,你会怎样?」  
  她叫起来,声音依然斯文古典高贵。  
  「为甚么不早通知我?我一点预备也没有。为公事还是私事来?」  
  「只为看你。」  
  「太好太好太好了。」她连串的,加强语气的说,「要我先为你做甚么?」  
  「等我。爱我。」他先收线。  
  霭文在沙发上呆怔半晌,立刻跳起来,刚才的慵懒消失。泰沙莉十分玲珑剔透,她已先一步去把霭文衣柜中的男装搬出来,搬到厨房后面工人房旁的小储物室,她是女主人的心腹,自然完全了解女主人的心意。  
  原来一尘不染的居室,更清爽得光鲜亮丽。霭文亲自打电话去花店订花,各式各样大束大束的花,因为皮尔喜欢。  
  她通知了霭然之后又打电话给凌康正。  
  「康正,」她温柔得令人心如慰斗慰过。「周末我将去日本三天或五天。」  
  「是。」康正甚么也不追问,「回来给我电话。」  
  「会不会挂住我?」她问。  
  「我守在家为你练字、喝酒。」  
  她笑了。  
  他也许会在家练字、喝酒,绝不是为她,他身边必另有女人。他们互相间了解得很,也绝对有默契,也许这就是能长久相处的原因。皮尔,六十岁,法国人,是个富有的商人,霭文代理的名牌水晶、高级时装都是他所拥有。他人长得优雅潇,年纪不轻却保养得极好,仍有运动家的身型。  
  他爱美女,每一个他遇见的美女。他把属于自己的家族事业让不同的美女在世界不同的地方代理。自然,美女都属于他。  
  他有正室,那是比他年轻几乎一半的前几年的环球小姐,意大利人,跟他恩爱非常。  
  他是奇怪的男人,并不因为年轻貌美的妻子而减少风流韵事。  
  他说这是他的生活,是他的风格。  
  霭文,是他在香港的情人。  
  他供给情人好生活、好房子、好衣物,让她们高贵的出现人前,却对情人没有太大的约束。  
  只要他来的时候她们能爱他,服侍他就够了。  
  霭文开看她漂亮的法拉利去机场接皮尔。  
  皮尔极有气派,从头等机舱第一个走出来,手拿护照就上了霭文的车。  
  他身边的跟班会替他把行李送到文华酒店最好的套房。  
  他住酒店。  
  永远住酒店。  
  即使逗留在霭文的家再迟,他也回酒店,他不在任何情人家里留宿。  
  吃了霭文亲手替他预备的燕窝,他小睡一刻,起身时已容光焕发。  
  他是个好看的男人。  
  「知道我为你带来甚么吗?」他问。  
  「你的人来了已足够。」  
  「牛刀小试。」他拿出一个丝绒盒,「我亲自为你设计了一套首饰。」  
  她看见盒中闪亮耀眼的饰物,那是一枚价值不菲的胸针。一只蝴蝶彷若欲飞,生动灵活得就像是真的。  
  「太美丽了。」她由衷赞叹。  
  「如你般美丽,我的中国公主。」  
  他宠她,爱她,保护她。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除了霭然和似乎猜到的康正,别人都以为他们是生意上的伙伴。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和谐和美丽的。  
  皮尔是个高尚的男人,女人最喜欢的是那种风流却不下流,受宠却不约束,他得到全世界女人的欢心。  
  霭文陪了他三天。  
  三天后他们又一起晚餐,霭文陪同参观公司,霭文把他介绍给每一个人。他高雅,有分寸有修养的态度,没有任何人会怀疑。  
  他离开香港,霭文仍是香港社交场合中最高贵,最受欢迎的单身贵族。  
  很多女人都羡慕她,甚至妒忌她,一个女人活得这么高雅自在,这么优美无忧,怎能不被羡慕呢?  
  霭文永远用温文的微笑对大家,这是她的形象。她紧闭双唇,把自己内心的一切收藏得更深。  
  深得连凌康正也不真正清楚。  
  康正又在霭文家吃看美味的泰国菜。  
  「日本行如何?」他轻描淡写的问。  
  「很好,很好。」她若无其事的答。  
  「为你雕了一方印石。」他从衣袋里拿出来。美丽的荔枝冻上刻看精致的霭文两个字。  
  她轻轻在他脸上印上一吻,愉快的收下。  
  「真是那么闲?」她问。  
  「心血来潮,守了三天斋。」  
  「不是为我。」  
  「不为任何人。」他看看那方雪白印石,「只想专心的做这件事。」  
  「深感荣幸。」她妩媚的笑。他滑溜得像鱼,不曾有人捉住他。她不敢轻试,她是个受不了失败的女人。  
  「很久没见过霭然了。」他突然说。  
  「她就在隔壁,要不要她过来聊天?」  
  「你说要不要?」他望看她笑,「她是城中最被浪费的美女。」他说。  
  「浪费?为甚么?」  
  「她好像不需要阳光、空气、雨水,她太骄傲了。她身边没有一个男人。」  
  「有一个。洗怀之。」  
  「是吗?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每个星期六他都会来霭然家,但他古肃冷傲,完全独立的个性,不和任何人拉上关系,和霭然一模一样。」  
  「有这样的一个人?」  
  「他和霭然认识超过十年,他们一直这样来往,话都不多一句。」  
  「有恋爱吗?」  
  「两个都是绝缘体。」  
  「很想见见这样的人。」  
  「可以试试,也许今夜他在。」她说。他按住了她欲打电话的手。  
  「算了,还是下次吧。」他轻吻她一下。即使轻吻,她也为之心动。康正是唯一令她心动的男人,当然她遇见过不少有条件有魅力的男人,但没有一个像康正。他摇摇她的手,他的手轻扶她的腰肢她都有触电的感觉。他是特别的。  
  她脸上泛起红晕,成熟女人脸上有看少女的娇羞,更是令人心醉。  
  「霭文,你令我情不自禁。」他再说同样一句话,并重重的吻下去。  
  霭然和怀之对坐看,空气冷寂,屋中并未因有人而热闹。  
  怀之有看雕刻一般的面部轮廓,他可以说是个美男子,只是神情太冷峻。有拒人干里之外的感觉,没有人愿意亲近他。  
  「近来看了甚么书?」他问霭然。他已经尽量用最柔和的声音,但还是冷傲。  
  「没有。忙,也懒。」她不在意的答。  
  「不能放弃进修。」他眼光专注于她。  
  「进修不一定要看书。」她答,刻板的,「我们部门的人事纷争是最好的社会大学。」  
  「应付得来吗?」他是关心,却没有关心的语气和神态。  
  「公事公办。不难。」  
  「做为一个女人,我相信你的独立也相信你的强悍,但──会不会辛苦?」  
  「不要用强悍两个字,」她皱眉,「那不是我,我只是强硬,有理由的强硬。」  
  「对不起。」  
  「在外边做事,在社会上打滚的女人,如果不强就被淘汰,被淹没。」  
  「你辛苦吗?」声音彷佛有丝柔情。「彷佛」。  
  「不。这是生活。」  
  他停一下,像在思索甚么。  
  雕刻般的脸上一片冷凝严肃。  
  「在我们学界,人事纷争也不少。」  
  「各人教自己的书,有甚么好争的?」  
  他摇摇头,眼中似有一丝冷笑。  
  「争,总不外是名利。」他说,「我选择了教书,以为清高。其实一样。」  
  「做得不开心可以回到你们的家族事业上,你母亲跟你说了无数次。」  
  「那更是是非窝,非我所能忍。」他摇头,「我不和他们争。」  
  所谓「他们」是兄弟姐妹、堂兄堂弟堂姐堂妹甚么的,他有一个富有的大家  
  「也好。乾乾净净。」她笑起来,和霭文同样美丽,只是冷漠得多。  
  「只有你懂。」他似感叹。  
  「这些年来和别人都格格不入,只有你懂。」  
  「我也不懂,只觉你那样倒也不错,活得轻松些。」  
  「你活得轻松吗?」  
  「还好。我选了一份不会被炒鱿鱼的工作,只要自己努力,总会有成绩。活得不错。」  
  「我听人讲──如果你圆滑些,凭你的学历本事,你早已升到同级。」  
  「那又如何?我仍然是我,吃一碗饭,穿一件衣服,住一间屋子。」她傲然。  
  他眼光一闪,没有言语。  
  「不以为然?」她继缤说,「我不搞政冶,不要手段,不加入小圈子,我活得没有负担,随心所欲,不必卖谁的账。」  
  「你有道理。」他在赞赏。  
  她不欲再讲下去,转开话题。  
  「今晚没有泰国菜吃。」  
  「霭文的男友们又来了?」  
  「是凌康正。」霭然笑了,「两姐妹居然有完全不同的个性。」  
  「你好。」他说,「你这样才好。」  
  「你知不知道我在许多人口中是变态的最后一个处女?」  
  「这是侮辱。」他涨红了脸。  
  「有甚么不好?」她甘之若饴,「我就是这样,谁能奈我何?」  
  「霭然──」他叫,却没说甚么。  
  「甚么事?」她是直来直往的。  
  「没──没有事。」明明有话,他了回去。  
  她二次皱眉。今夜他为何吞吞吐吐?  
  「艺术中心有个书展,是国内一个画家开的,听说很不错。」  
  「明天下班接你去看。」  
  「我自己去。中午不吃饭,抽空去看看。」她绝对独立,「等你接我,天都黑了。」  
  「也好。明晚我要改一批试卷。」  
  「仍然自己改试卷?你的助手呢?」  
  「自己改比较公平,」他按按眼镜,「我喜欢对学生公平。」  
  「你是个怪人。」她突然说。  
  他竟大惊小怪起来。  
  「你认为我怪?真的吗?」  
  「也不太怪,有的想法怪而已,」她一本正经的,「助教替你改卷也不见得不公平。」  
  「你不明白,助教和学生接近,有感情成分,而我不认识任何一个,一视同仁。」  
  「你不认识自己的学生?」  
  「没这必要。我刻意不去记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名字,我只负责传授学问。」  
  「听来也像很有道理。」  
  「我知道你会同意我的做法。」雕刻般的线条松弛下来,终于有丝真正的笑容。那是极好看的笑容,他竟吝蔷。  
  她凝望他一阵,不知他心中在想甚么,因为脸上半丝也看不出来。  
  「洗怀之,我发觉你的模样和读中学时没有甚么改变。」  
  「你难道变了很多?」  
  「有些人几年不见就变得不成样子,而你根本没变过。」  
  「我自律。」  
  「人的模样也能自律?」  
  「自律的人心灵平静,做事有计划,情绪起伏不大,样子不容易变。」  
  「这倒是第一次听到。」  
  「如果你愿意听,我有很多别人未曾发觉的道理。」  
  「可以写出来啊!可以出书,你也可以变成思想家。」  
  「不不,我只讲给我认为有资格听的人听,不必出书。也不要做思想家。我喜欢活得简简单单。」  
  她又凝望他,还是没有做声。  
  「我凡事尽力而为,有没有成就,能否出人头地我都不介意,我努力忠心于自己的看法、想法,这就够了。」  
  「我同意你。」她提高了声音。  
  只不过四个字,他看来很高兴,很满足。那带一丝童真的笑容又浮上来。  
  「也许我不该批评人,霭文就活得太复杂,太沉重。」他说。  
  「她有她的乐趣。」  
  「或者是。但何必呢?」  
  「这叫丰盛人生。」她半开玩笑。  
  「不不,不能用错字眼,丰盛人生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复杂。」  
  「我们不能管别人的事,每个人都有权选择他们的生活。」  
  「只是,她快乐吗?」  
  快乐是很难肯定的,至少凯文这么想。  
  譬如说,他做完一单大买卖,赚了钱,他很快乐。在向「钱」看的社会里,钱或大或小的代表看快乐。譬如说,那夜他去酒吧,素施忙,对他不假辞色,他会失落,不快乐。却又突然来了两个老友,喝得醺醺,这也是快乐。  
  他对快乐的要求不高,都是很直接,很表面的,他是这样的人。  
  又在素施的酒吧。  
  一天不来他会若有所失,即使她不在,那种气氛也是种安慰。  
  他坐在老位子上。  
  素施一直没有出现,八点锺,开始旺场的时候,风情万种的老板娘没理由不来。他悄悄问经理,他摇摇头。  
  「最近总是这样,连电话都不来一个。」  
  「发生了甚么事?」  
  「谁知道。」经理还是摇头。  
  凯文是真心关怀,素施会不会病了?可是他运她家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素施并没有把他当接近的朋友,他完全不知道她私人的一切。  
  试看打霭文的手提电话,这两个女人有很微妙的交情。霭文或会知道。  
  「素施?」霭文笑,「你怎会想到我这儿?」  
  「灵感。」凯文也笑。  
  「她在我家,」居然有这么巧的事,「告诉酒吧经理,今夜她不去了。」  
  「我会。可是──」  
  「好吧,」霭文善解人意,「素施有点醉,你来送她回家。」  
  她说了地址。  
  凯文如奉圣旨,狂喜的赶看去。  
  狂喜的原因──他可以见到两个心仪的女人。  
  霭文家的精致、高贵并不令他意外,她原就是那样的女人,家若不这样才叫人意外。素施醉眼半睁的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她在哼看一首日文味道很重的小调。  
  「素施,懒得连酒吧也不去?」  
  「见霭文好过见面目可憎的男人。」她说。  
  「把所有男人都骂了,包括我。」  
  素施白他一眼,转向霭文。  
  「叫这小子来跟我斗嘴皮子吗?」她说国语。  
  霭文淡淡的笑,把亲手切好的水晶梨放在她面前。  
  「多吃一点,可以解酒。」语气温柔的。  
  「酒不必解,一醉能解千古愁。」素施嚷看。她斜躺看的姿态十分美妙。  
  「有甚么想要拖到千古?」霭文不以为意,「你就是心眼儿窄。」  
  「我若心眼儿窄,早就捧心吐血而死,」素施说,「我是不甘心。」  
  霭文看凯文一眼,她是谨慎的,不想让凯文知道得太多。  
  「是不是我不该来?」他知趣的,「我可以立刻走。」  
  「你走了谁送我?」素施坐起身。长发长腿的她酒后特别醉人。  
  「差点忘了我的任务。」他颇能解嘲。  
  「你是个好人,只是太香港了。」  
  「甚么叫太香港?」  
  「身为香港人,连这个都不懂?」霭文笑,「现实、市侩、向钱看。」  
  「这不是罪啊。」凯文叫。  
  「我们美丽可爱的素施要的却是「爱情」。」霭文说,「你懂吗?爱情。」  
  凯文膛目结舌。  
  爱情,谁会不懂?──又不是真正懂。爱情嘛,就是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为甚么霭文问得这么特别?  
  「未成年的青少年都懂。」他说。  
  霭文笑,素施也笑,两个女人彷佛在笑他的幼稚天真兼无知。  
  「难道不对?」他觉得难堪。  
  「没有有人这么说。」素施吃一块水晶梨,「告诉我。你每天去酒吧有甚么目的?」  
  「看你啦,与一些朋友碰面啦。去酒吧为轻松,没有甚么认真的目的。」  
  「我说过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我当你是兄弟,我记得你要求过。」  
  「那很好。希望你心口一致,否则──像我一样,万劫不复。」  
  「你说你在等一个结果,你──在等一个人?」他问。  
  素施吐一口烟,不答。  
  烟雾缭绕中,神情竟是落寞。  
  「谁都在等一个人,一个RIGHTPERSON,你难道不是?」霭文打圆场。  
  「我们这些平凡人随缘。」  
  「随缘,」素施又笑,「缘是甚么?」  
  「今夜你专给我难题。」  
  「今夜素施心情不好,请忍耐。」  
  「乐意效劳。」  
  「打扰你了,霭文。你是我唯一的倾诉对象,我走了。」素施跳起来,说走就走。  
  「凯文,小心些。」霭文送到门口。  
  素施头也不回的下楼而去。  
  她是这样我行我素,从不理别人的感受,却赢得霭文的全部友谊。  
  坐在凯文的积架车上,她又点起烟。  
  凯文看她一眼,想拍拍她的手却又不敢,他只想安慰她一下。  
  「三年了,你知道吗?」她突然说。眼中一片清澈澄明。  
  「三年?你等的结果?」  
  「三年前的今夜。五周年纪念。」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鼓起勇气。  
  她清澈澄明的眼中有了迷雾。  
  「他──」她摇摇头,「他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看都不看我,他喜欢菱子他带她走,他完全不理菱子是个最不堪的女人。」  
  他皱眉。怎样的故事?  
  「他们说他带菱子来了香港,可是三年了,总不见他们的影子。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耐性,我总要找到他们。」  
  「找他们有甚么意义?」  
  「一个结果。」她摇摇头,「我不甘心。」  
  「他是谁?」他忍无可忍。  
  「范伦。」  
  范伦。他记下了这个名字。  
  几天以后,为了美国西岸一个大客户,他来到洛杉矶。  
  他的客户不仅只在香港,东南亚及北美几个大埠都有。做为金融投资顾问,他是成功的。  
  他住在酒店,和客户约定了晚餐时见面。  
  凯文并不喜欢观光,每次旅行,工作之余总把自己关在酒店里。尤其对洛杉矶他有戒心,去年暴动之后,治安一直欠佳。  
  黄昏时他的大客户曾万长派司机来接他。在美国仍用司机的人不多,这个曾万长是真正的富有,真正的马来亚土财主。  
  凯迪拉克的豪华房车把他载到比华利上的半腰,曾万长的房子就在这儿。那房子并不特别大,八个卧室,但设计和装修都特别豪华精致,是曾万长最爱的别墅之  
  他一年有一半时间住在这儿。  
  曾万长在铺看雪白长毛名贵地毡的起居室接见他。  
  十多年来凯文帮他入进大批股票、期货,佣金倒赚了不少,曾万长更是富上加富,他自己也算不清自己的财产。曾和他是很接近的朋友,要不然也没资格来这别墅。  
  他们认真的倾谈了一小时他们的生意,曾万长轻松的大笑起来。  
  「你办事我放心。」他讲看带乡音的广东话,「来来来,旅途劳顿,我敬你一杯。」  
  他们喝看餐前酒。  
  曾万长,六十多岁,肥胖而矮,一面孔星马华侨富人的标准模样,做生意很有眼光,他把在马来西亚的橡胶园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托凯文专做各种股票期货投资。他们也许运气好,总是赢的多,他很信任凯文,放手的把大单交易都交给他做。  
  曾万长人倒不坏,就是人风流,看见美丽女人就忘了自己姓甚么,用巨型银弹攻势,非追到手不死心。听说他现在就是带了去年纳的小妾住在这儿。  
  工人来请他们吃晚餐,他们握看酒杯转到浅黄色的饭厅中。  
  「去接夫人。」他吩咐工人。  
  凯文颇为意外。和曾万长相交十多年,除了见过他的正室一次外,其妻妾女友全都没露过面。他极大男人主义,妒忌心又极重,别人多看他的女人两眼都不乐,今夜竟这么大方?  
  几分钟之后进来一个穿日本便服的女人,体态婀娜,皮肤极白,古典味十足。她轻言细语的叫曾万长一声,眼角漂向他,媚味十足,有一种鸡以形容的吸引力。  
  「来,我替你们介绍。」曾万长一把拥住女人的腰,「这是我老友吴凯文,她是菱子,我最心爱的女人。」  
  菱子?凯文呆了一下。他听过这名字,而且是最近听过,谁曾跟他提过?菱子,这绝对不会错,就是这两个字。  
  「曾夫人。」凯文知道曾万长的毛病,谨慎的对菱子点点头。  
  菱子没有笑容,柔若无骨的倚在曾万长旁边,为他添酒,为他布菜,挥自如间,显得十分风流潇洒。她连眼角也不扫向凯文,全心全意在曾万长身上。  
  现代难见的奇异女人。  
  趁菱子转身拿酒之际,凯文看到她一截雪白如玉的后颈,心中莫名的一动,这么白的皮肤全暴露在和服之外,实在非常性感,就像日本的艺妓──啊!凯文想到了,他忘形得几乎跳起来。素施所说的菱子,跟看应该是范伦的名字,他们应该在一起。现在菱子是曾万长的新宠,那么范伦呢?  
  「你怎样?」曾万长关心的。  
  「没有,突然想起一件事,」他摸摸头,「我离开香港前该办的。」  
  「明天下午你可以回去,」曾万长轻描淡写的,「上午到我办公室,等我签一些文件让你带回去就行了。」  
  「不不不,不那么急,我可以替你办完所有的事。」凯文说。下意识的望菱子一眼。  
  若此菱子就是彼菱子,岂不太巧合?  
  菱子和范伦之间发生了甚么事?他心中兴奋的充满好奇。他竟碰到菱子。  
  可惜他完全没有发问的机会,晚餐后菱子又不知隐入屋子哪一角了。  
  他们又闲聊了一阵,凯文发现自己竟心不在焉。他知道并不因菱子的美色和风韵,而因她是素施口中的人物。他渴望知道范伦的消息,为素施。  
  「菱子夫人是日本人?」他故意问。  
  「是在日本的中国人,」曾万长很以为傲,「她是个奇异的女人,是不是?妙极了。」  
  「你在日本遇到她?」  
  「去年在香港遇到,」他兴致勃勃,「我一眼看见她就呆了,以前的女人都可以不要,但这个女人太妙了。我一定要追到手。」  
  「以菱子夫人这样的人品一定极难追求。」  
  曾万长露出一个十分自得的骄傲神色。  
  「不是我的攻势厉害,菱子说我们是三生有缘,她自动肯跟我,条件是要一辈子有最好的生活。」他说,「容易啦!别说一辈子,三辈子也行。哈哈哈。」  
  香港。果然他们在香港。  
  「夫人和家人同住香港?」凯文再问。  
  也许曾万长今夜心情好,凯文带给他的报告又赚了大笔钱,他竟肯一而再的讲菱子。平日恐怕早已翻脸。  
  「她有凄凉的身世,遇人不淑。」他摇摇头似不想深谈。「她没有家人。」  
  凯文再大胆也不敢再问下去。否则曾万长准翻脸。他渴望能再见到菱子,可是直到司机送他回酒店,菱子都没有再出现。  
  第二天他随曾万长去公司办事,当然知道见不到菱子。曾万长也不再邀请他到家里。  
  「明天一早搭飞机,想请你吃晚饭。」凯文说。  
  「算了。洛杉矶最好的厨师在我家厨房,去外面吃没意思。」  
  「跟你聊天是最开心的事。」他故意奉承。  
  「这样啊──去我家啦。菱子答应晚上弄最好的日本料理给我吃。」  
  「我岂不是沾光啦。」  
  「我信得过你才请你回家,」他暧昧的笑,「别的男人,我怕他们偷走菱子。」  
  菱子仍穿看便装和服,仍然露出她雪白性感的后颈,仍然对凯文不屑一顾。  
  想不到她雪白的玉手竟然能做出这么精美雅致的日本料理,就算是一碟寿司也比别人做得玲珑可爱。  
  凯文不敢轻易引菱子说话,他怕曾万长看出破绽,他一直在等机会,一个天衣无缝的好机会。  
  他显得有点紧张,以致心不在焉。  
  「在想甚么?香港的女朋友?」曾万长笑。  
  「是。新认识的一个女朋友,」灵机一动,轨文故意说,「一个开酒吧的女人,风情万种,令我情不自禁。」  
  「能令你情不自禁的女人,必定不同凡响,她是谁?」曾万长对女人最有兴  
  「她叫素施。」  
  讲这名字时凯文的眼睛紧紧盯看菱子,她竟然漠然不动,连眼皮也没跳动一下。若她真是那菱子,她实在太厉害。  
  「不俗不俗。」曾万长随口应对。  
  「她也是在日本的中国人。」凯文再说。  
  菱子仍然没有任何反应。  
  「在日本,尤其东京,中国人不少。」  
  凯文再也没话可说,他怕再说会引起曾万长的怀疑。但──真是心有不甘,他强烈的感觉到这菱子必然就是素施口中的菱子。  
  「不知菱子夫人可知道素施?」他忍无可忍。  
  菱子停下服侍曾万长的动作,眼睛望一望她的丈夫。轻轻摇摇头。  
  「菱子说不认识。」曾万长有些不悦,「菱子在日本深居简出,深闺得很,怎会认识开酒吧的女人?」  
  「是是,」凯文连忙道歉,「是我错。」  
  他心里却想起素施曾说过「菱子那最不堪的女人」。他宁愿信素施多些。  
  饭后凯文告辞回酒店。  
  再逗留下去也没有意思,那菱子好像失忆人般把眼前的一切一笔抹煞,他探不出任何范伦的消息。  
  他失望的飞回香港。  
  酒店司机送他去机场,临下车时递给他一个信封,他以为是账单之类,顺手放进衣袋,也没有多看一眼。  
  回到家里大睡一天。他打算起身时去素施那儿报告菱子的消息。  
  醒来时已是黄昏,没有胃口进食,他先冲凉,令自己焕然一新,再换衣服。在换衣服之际他又看到司机给他的信封,封面上的字迹竟然是颇娟秀的中文。他迅速打开,看见上面的几个字。  
  「他仍在香港。」  
  他?是不是指范伦?这信是否菱子写的?凯文带看兴奋激动的心直奔素施的酒酒吧里是闹哄哄的,素施正站在一角和人聊天,全身都是风情,看不出一丝失意。  
  「素施。」凯文招呼。  
  素施挥挥手,表示就过来,她仍然和那相当英俊的男人谈笑。  
  凯文摇摇头。为甚么女人都可以表面一套,内心又是另一套?像菱子。像素施  
  叫了酒,喝了一半,素施才懒洋洋的过来。见过菱子,凯文才发现,她和素施有看相类似的某种特质,只是菱子比她更女人些。  
  「几天不见了哦。」素施点起一枝烟。  
  「去洛杉矶跑了一转,」他望看她,「你再也想不到我碰到谁。」  
  素施的全身彷佛被火烧一般,整个人的神色都变了。她挺直了腰,眼睛发光,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的颤抖。  
  「你说──菱子?」  
  「不知道是否你指的那菱子,但她给我这纸条。」他把纸条递上。  
  素施的手也在抖,短短约五个字她看了起码五分钟。五分钟内神情一直不停的改变,激动,兴奋,悲愤,痛苦,呆征,混成一大片难以解释的表情。  
  「是她的字。」  
  「她已是另一个男人的妾侍。」  
  素施颤抖的勉强把烟塞进口里,无心无绪的猛吸两口。  
  「跟我进去。」她猛然转身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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