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燕玲被判死罪,已是情理之中。
我被逼带往刑场,目睹整个过程。
大王设下高台,摆上桌椅,我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道一道的命令,极尽所能地折辱即将被赐死的叛国者。其中细节不必详述。
我没有什么知觉,只记得司马燕玲深深注视我的目光,于是,大王便命人把那双眼睛挖下来。
我看着司马燕玲在酷刑中渐渐地失去意识。无论他们如何疯狂地糟蹋刑场上的人,我都不为所动,令大王觉得不够尽兴。
“清持,好好地看吧。”大王对我说:“这一切,都是精心为你而设。”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说话的人,神色麻木。
不知道我的反应哪里得罪了他,大王突然生气地抓着我的下巴,狠狠地对我说得咬牙切齿:
“赵清持,你果然是个异物,你根本没有温度。”
是,精心为我而设的这一切,如果不能激起观看者的情绪,便失去意义。因为我不能领悟到其中的精遂,所以令设计者大失所望。
你是一个冷血的人。大王说。
或许是,但我不知道,是触目惊心的场面都无法为之动容的我比较冷血,还是施予者本身比较冷血。
我之所以会被喜欢,是因为我与他是同一类人。
“公主呢?”我突然幽幽地问起:“以后公主怎么办?”
大王呆了一下,他不知道我何以会在不相干的时候提起不相干的人。
“公主与相国串通谋权篡位,她自然也难逃一死。”
“串通?”我讶然。
大王对我的反应嗤之以鼻:“公主凭借自己番邦的势力策动边境动乱引我出关,司马燕玲却在城中招兵买马好来个里应外合,清持,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日的指婚倒是成全了这一对野心勃勃的才子佳人。”
“司马燕玲太天真,他对你的心思那样明显,任谁都看得出来。我假装顺应他的意思,把你留在宫中,不过是为了试探他,谁料他马上便中计了。”
原来我只是引司马燕玲中计的一个饵,兵不厌诈,司马燕玲又怎会是这个人的对手。
“清持,司马燕玲自知事迹败露,他本有足够的时间逃得掉,但他却没有离开,你可知是为了谁?”
你是他的致命伤,清持。王这样说。
我知道。
他的这一生,都错失在我手上。
司马燕玲死后的每一个夜,我都从梦中惊醒,然后再被身旁的人压制下去。只要我一合上眼,所有的片段就会再次在我脑中清晰起来,而且一次比一次真确。
我不肯睡觉,于是身边的人也不睡觉。
夜凉如水。风掠过整齐垂在檐边的风铃,细碎的声音四处滑散。
我停在栏前,遥望远处一片星河似海。
大王那天之后不再常来,但他每晚派不同的人来监视着我。他们忠心不二,默默地守在一旁,并不干扰我的行动,但也限制着我的行动。
今天当值的人有点不同。他坐在殿内,微笑地看我。
如果我这一整晚都不睡的话,他也得保持清醒来陪我。
我对他说:“回去吧,我不会怎样的。”他还是微笑,当然,除非是大王的命令,否则他不可能会听我说。
“赵大人,你的样子看起来不大好。”他说,递给我刚沏好的热茶。
“我是个妖媚的恶徒,专门颠倒是非,蛊惑人心,下场自然不大好。”我说。
他笑了,说:“那天我说的话你还记在心上吗?”
“是,我无时无刻不思量着你所说过的话。”
他有点不好意思:“赵大人,那些话就请忘了吧。何必白白让自己难过。”
如果忘记得轻易,这世间哪里还会有教人生死相许的传说。我淡淡地说:
“三少主,如果我在这里媚惑你,而刚巧被人看见了,你猜是你的下场比较悲惨,还是我的下场比较悲惨?”
三少主微微低下眼睛:“清持,你是一个容易让人纵情的人。”
“司马大人至情至圣,让人佩服。”三少主说:“换成是我,大概无法做到那个境界吧。”
有了这种前车之鉴,谁还敢轻举妄动。
我走到殿外,三少主马上便跟了过来。这种差事真是辛苦。
我总喜欢在漆黑的夜里穿着一身的白,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存在。
“我想再去一次。”我说。
“你想去什么地方?”三少主问。
“那个湖。”
“那个湖?”
我指指自己的衣襟,三少主便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在该处遗失了物件。”
“是什么?”
“不能说。”
三少主也不追问,他只说:“大王不会准你出宫的。”
“我知道。所以才拜托少将大人。”
“不能。”
“为什么呢?”
“因为是命令。”
我不语。是,三少主听从的是命令,我凭的又是什么。
算了吧,强人所难也并非我的本愿。
“清持,你还是那样般配于白色。”三少主说。
到了今天,他竟还这样认为。一阵风掠过,我手一松,一方白纱便飘向天际,跌落在泥泽之中。
现在是什么颜色?我问。
三少主有一下子的震动,他明白我的意思。
夜色之中,他的眼睛闪亮异常,他的表情变得认真又悲伤。
白色。他静静地回答。
一个星期之后,大王来看我。
我面对着殿门,看着它慢慢地开启,光线从外面直射进来,看不真来者的表情。
“有没有想我?”大王一进来就对我微笑,看似温柔却充满敌意:“你一定很寂寞吧。”
寂寞?我怎会寂寞。每天皆有不同的角色进入梦来,令人应接不暇。
“大王尊驾,有失远迎。”我说。大王有点惊讶,我似恢复一向的反应。
“清持,看来你有点想通了。”大王说:“虽然多花了些时间,识时务者为俊杰。”
我笑,说:“大王所言甚是,清持势孤力弱,总得为自己作个打算。”
“哼。”大王哼了一声,听了真话,他又觉得不高兴。
“今天大王神朗气清,必逢好运。不知大王有没有时间陪清持到外庭观看这迟来的春意?”
“有何不可?”大王应约,答得爽快。
我与大王一起闲庭信步,池溏里面人影晃动,我们各怀心事,貌合神离。
林间有一鸟飞过,我抬起头说:“相思。”
王不语。我看着另一只,又说:“画眉。”
还有鹦鹉,金丝,百灵。我说。接着我独自笑了。王在一旁冷眼看我,依然不发一言。
瞧,你不在的日子,我已经变成专家。每日坐在宫中看这一片天,过客都已记在心头之上。
当日飞过眼前的丽影,在天空之中漫天回旋。我指着其中一直无法栖息的雀鸟对身边的人说:
“相传莺是鸟中最为专情的,倘若至爱死去,终此一生,都不会再寻新欢。”
大王慕地一震,目光马上变得锐利。
“清持,你邀本王出游,为着的就是要说这些话?”
“大王多心了,清持别无他意,不过是忆起当日大王所说的一则传世佳话。”
我的解释显然不能平息他的怒意,他上前粗暴地抓捏着我的手臂,眼中闪出怨恨:“赵清持,你别想在本王面前耍什么花样,无论你想怎样都没有所谓!本王要的不过是你的这一副容貌,他日你年华尽褪,你想如何的死法本王也如你所愿!”
我闭上眼,他太过激动,我何必与他争持不下。
大王的心情被我破坏得一丝不剩,他生气地拂下长袖,转头离去,步履坚定。
我虚脱地倒在池边,看着水中的人。当初引以为傲的这一副容颜,如今只觉暗然无色,形容枯槁。
年华尽褪?我仰起头来狂笑不矣,只怕不到那日,空有的年华就已被挥攉殆尽了。
身后来了一个人,他静静地站在我的旁边,把我扶起来。我一把推开他,失态地大叫着:“放开!不要碰我!”
那人马上松手,倒退几步。
我瞪着他,他回视着我,目光坦诚。
刚才的所有他大概都看在眼里,瞧他一脸的苦闷表情就知道得清楚。
“大王刚走,你就来招惹赵清持,小心人头不保。”我冷哼。
三少主摇了摇头,他说:“清持,你误会了。”
误会?是吧,与灵庙内初相遇的少年定下盟约,还有大王闪逝而过的爱意呵护,都是我的误会。
所有的一切原是假象,醒来怎教人不唏嘘。
我的一生,还余下什么,不过是一场又一场残破的回忆。
“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净身悔过,洗脱这一身的污秽。”
“求你,带我去,求你。”我说。
三少主站在那里,不能答应,也不能拒绝。
“少将大人,清持自小生于灵庙之内,无法不拘泥于形式,除此之外,我已无他法。请少将大人成全。”
三少主叹气,他把随身的披风褪下,披在我的身上,紧紧地把我拥入怀中。
深夜,我换上宫女的服饰,顺利地走出后宫侧门。
三少主的人和马已经等在宫门之外,我从他身后轻轻走近,他回过头来,一下子呆在当场,无法辩认。
“有没有资格做皇后?”我自嘲地问,一边把随手扯下的头饰丢在一旁,散开一肩长发。三少主二话不说,扶我上马,火速起行。
“清持,明晨天亮之前,一定要赶回宫中,否则后果非你我可以承担。”
“我知道。”我说。
明天?我看着天边细细碎碎的星光,微笑。
如果还有明天。
风过耳际,草木在漆黑中飞快地后移,宁静的夜里只听得见马碲践过青石的声音。
前面是一条看不见底的小路,今天夜里没有月光,马儿努力地奔驰在径上,永远也冲不破的黑暗。
到底用了多少时间?我没有盘算清楚,只觉经历了一生一世。
马停下来的时候,那片经常出现在梦中的湖泊就在眼前。
三少主扶我下马,对我说:“清持,时间无多。”
我点头,三少主转过身去,我亮出了一直藏在身后的硬玉。
三少主应声昏倒在地上,我手中的硬玉也掉落在地。
“对不起了,少将大人。”我对躺在地上早已失却意识的人说:“清持一生作孽太多,这一次,少将大人有幸成为终结。”
就连最后一次,还得连累他人。我抬头看天,心中只觉凄然。
我跌跌撞撞,摸索过去,发现湖边杂草之中藏有一只破烂的木伐。我把木伐轻轻一推,它便顺势流落到湖上。
缚在伐上的绳索已经腐烂不堪,浸入湖中,马上一寸寸淡化开来。
我的生命,也将在此终结。
当冰凉的湖水漫过身体的时候,我听到了歌声。
木伐轻飘飘地滑过水面,我躺在上面,身体也轻飘飘地滑过水面。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星河,点点荧火,如幻如烟。
少年说,清持,这一条命,是你欠我的。
是,为什么当初被送往河上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我总得背负罪名。
我死了的话,便不会再有人为此而痛苦,也不会再有人觉得受到伤害。人生数载光阴,似箭如飞,大家匆匆对望,擦身而过,缘悭一面。
总得会在某个地方重遇吧,那个地方不会有怨,也不会有恨。人世间尚未来得及看清的人和事,在此方可细心地经营下去,人们口中传述的永远,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到底有多大的不同?生和死,不过一线之隔,生者犹死,死者犹生。
湖水渐渐浮上来,浸过眉目,我呆呆地睁着一双眼,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哭泣。瞧,这一湖的水,都是我眼中流下的泪。意识弥留之际,有把声音熟悉地在我耳边响起。他问我:
清持,若有来生,你愿化作何物?
问我的人不是大王,而是司马燕玲。
我目光盈盈,反问他:那么司马你呢?你想化作何物?
司马把我偷出灵庙,我们站在高山的泉边,看前面一片无边的花海,漫天飞絮。
年轻的司马笑得腼腆,他对我说:清持,若有来生,我愿娶你为妻。
我笑得哈哈哈,为什么要娶我为妻。我说:你错了,我的司马,下一辈子,我不愿生作女子,嫁你为妻。
年轻的司马并不生气,他妥协:清持,无论你生作何物,我都愿紧随左右,伴你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我问:永生永世即是多久?
司马想了想,回答:哪一世有赵清持,哪一世便有司马燕玲。
我沉默地低下头去,司马拉起我的手,对我说:清持,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
风起了,吹散满天满地的花瓣,我看着司马燕玲深情的目光,不能自己。
我点头,请带我离开,我说。我们逃吧,天涯海角,永远不要回头。
我的司马,我以为我得到了你,我真的这样以为。为什么我最后还是要失去?我已经抓得那么紧,告诉我,我到底是如何地失去你?
司马,你应该知道,你我注定要毁灭对方,无论有多少次来生,有多少次轮回,结局无法更改。你总是埋怨我爱得不够,那是你不明白,赵清持的心,已经去到尽头。
今生已然这般受尽折磨,怎消受得永生永世为情所苦。
倘若真有来生,也只愿化作花蝶虫鱼,飞禽鸟兽。
——誓不为人。
冰冷的湖水渗进体内,我开始意识分离,最后的记忆是灵庙那日的黄昏,有位少年误闯禁地。
那一天的黄昏,有彩霞映照。我转过头去,看见了司马。
想当日,灵庙之内,你我初相识,一个年少,一个无知。
我的司马,为何你总不相信。
此生此世,赵清持也不过只爱过一人。
你以为那是谁?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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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莺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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