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第九章

  离开机场大厅后,小羲回到车里,静静坐在驾驶座上。  
  不远的地方,逢明等着登机的时间到来,而他则在狭窄的车厢内,什么也做不了,连转开钥匙驾车离开的力气也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逢明搭的那班飞机起飞了,小羲仍待在原地,握着方向盘,双眼空洞地直视着仪表板。  
  好久好久,他无法思考,送走逢明的他脑袋像断了线似停顿了下来。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的一切随逢明而离开,他的思念紧紧跟在逢明身旁。  
  直到日色向晚,机场上方的天空黯淡了,他才挣扎着,使劲一让自己转开车钥匙,踏上油门,驶离这个地方。  
  如果就这么分别,会不会什么都没了?小羲在回程的路上这么想着。  
  他恐惧逢明在台湾那么远的地方,某天醒来,就决定将他忘记。  
  但,他更害怕留逢明在身旁。逢明的存在是一根刺,刺入了他找不着的肌肤底层。因为疼痛,他下意识地想要挖出那根刺,弄得自己伤痕累累,结果连带地也扯得逢明通体鳞伤。  
  所以,逢明不走是不行的。他们需要时间来淡化已经变质的情感,如今的他们太过容易彼此伤害,而没有自制的能力。  
  回到家里时,提着行李的雀如门口等着。她漾着大大的笑容朝小羲跑来,这一趟假期似乎玩得很开心。  
  “我回来了。”雀如大叫着。  
  小羲拿着钥匙开门,两个人一起进到屋内。他不禁想,好久好久以前,他和逢明也曾拥有这样的关系,在一起时没有半点负担,只消笑着便能了解对方心意,两个人之间没有丝毫芥蒂。  
  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他开始不信任逢明。他怕自己被伤害,所以将逢明远远拒于心门之外。即使逢明追来了美国,明确地说出一辈子都要在一起的话,他仍无法相信,而且反过来用谎言与漠视刺伤逢明的心。  
  雀如将旅行袋里的礼物拿了出来,那是一株小小的,被镶进透明压克力钥匙扣里的幸运草。“呐,这个给你。”  
  小羲拿着钥匙扣,看着。  
  “小羲?”雀如发觉小羲的脸色不太好。  
  小羲将幸运草压克力别在汽车钥匙上,说:“我很累,先上去睡了。你也早点睡。”他慢慢爬上了楼,身体好疲惫,心也是。  
  “我不在的这几天,谁来过了?”雀如敏感地嗅到空气中不一样的气味。她双眼巡视屋内一番,而后视线停留在桌子一盒未开封的保险套上。  
  “逢明来住了几天,我刚刚送他去搭飞机,他已经在回台湾的路上。”小羲说。  
  “妈的!”雀如忍不住朝着台湾的方向比出中指。但等她再回头要找小羲说话,小羲已经走掉了。  
  小羲回到房里,倒上床。他闭起双眼,手里握着那株幸运草。  
  只要多努力一点,自己一定可以捱过这段时期的吧!他在没开灯的房里,这么想着。  
  只要努力,就一定可以的。他将幸运草握得好紧。  
  逢明离开美国的第五天,一通电话从台湾拨到乔治亚州来。  
  刚刚将车停好准备开门的雀如听见电话铃声,急忙忙的就打开锁冲进客厅里,连门也没时间带上。  
  “Hello?”雀如拿起话筒。  
  ‘啊,麻雀。’对方顿了顿。‘我要找小羲,叫小羲来听电话。’  
  一听见男人的声立,雀如就知道是那个宋逢明。她拿起话筒,慢慢地说了两个字:“猪头……”然后喀地声,将电话狠狠挂掉。  
  几秒后,电话又奋力响起。雀如再度拿起话筒。  
  ‘死麻雀,你居然敢切我电话!’逢明的吼声传来。  
  “我为什么不敢?你这家伙,光听你的声音我都觉得有气。”  
  ‘我找小羲,又不是找你。’  
  “还有脸找小羲,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把小羲害成了这样,居然还敢打电话来找他。圣诞节的时候是我不在,所以才让你有机可趁。现在不一样,我回来了就不会让你骚扰小羲。”  
  ‘什么骚扰,我只是想打电话问他的近况。我关心他也不成吗?我跟小羲可是名正言顺的情侣!’  
  “情你妈个头!”雀如吼了回去。“我出去渡假之前小羲还好好的,回来之后他一天说不到三句话,整天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但你可不可以别再这么自以为是地骚扰他。他如果再出什么意外,我第一个杀回台湾把你给剁了。”  
  ‘他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  
  “小羲曾经自杀过好几次,你不知道对不对?”雀如说起以前的事,就恨得牙痒痒的。“因为林央,小羲吃安眠药自杀。你如果再逼他,只会让他走上以前那条路。我拜托你别刺激他了,你们两个在一起,对双方根本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又不是林央。’  
  “你现在做的事,跟林央没有两样。”雀如激动地把话筒摔到地上,跪倒在地,掩着脸差点哭出声来。  
  ‘喂、喂、你把话说清楚!那现在呢?小羲现在怎么了?你别不说话啊!’地上的话筒不断传出逢明的声音,他得不到雀如的回应,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雀如背后,有个身影静伫许久。他缓缓地绕过雀如,拾起被扔在地上不理会的话筒。  
  ‘小羲现在有没有事,你说啊!’对方着急着。  
  “我没事。”小羲回应了逢明。  
  ‘小羲!’逢明大叫了出来。‘你不要想不开,千万别自杀。我如果知道这些事,决不会跑到美国去烦你。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是真心的,我不是在欺骗你。你别做傻事,千万不要。’  
  逢明着急的声音听在小羲耳里,让他觉得这个人好象真的好爱他。  
  ‘千万不要,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不会再去打扰你,不会让你觉得不愉快……求求你……’对方哽咽了。‘我求求你……别离开我……不要……’  
  “我没事。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小羲说。  
  情人之间可悲的,或许在这里。为了证明谁爱得多,就得用这种伤害对方的方式。谁为谁落泪,代表着,谁最为深陷。  
  当这个人为他而哭,因他笑而笑,小羲才能肯定这个人对自己的感情是忠贞的。以这样残忍的形式。  
  ‘对不起……对不起……’对方拼了命地道歉着。  
  “我真的没事。”小羲说。  
  和逢明讲了大概半个小时的话,安抚了逢明,小羲挂上电话后,看着偏着头瘪着嘴的雀如。  
  “你不应该告诉他那些的,那时候我还不会想,才会闹出事来。更何况都已经过去很久,那些事我都快不记得了。”小羲回头去关上门,天气虽然回暖了点,但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他打开屋内的空调,让暖气散出。  
  “我知道我太过火了,对不起。”雀如擦了擦眼泪。  
  “也不是你的错。其实一直以来,做错事的都是我。”小羲伸手把地上的雀如拉起来,他们两个并肩坐在沙发上。  
  “才不是你。”雀如不以为。  
  “不,是我。”小羲淡淡地笑着。“我希望我喜欢的人可以爱我,却又害怕得不到对方的回报。我没有胆量忘记过去,我的冷漠与尖锐不断伤害那个想要待在我身边的人。”  
  “那颗猪头死了都不会有人觉得可惜。”雀如明白小羲指的是逢明。  
  “他离开美国之后,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如果他希望我留在他身边,那么无论我如何装做不在意,终究还是会回到他那里去。因为我本来就很爱他,这点一直都没变过。”  
  “他不会给你幸福的!你这个傻瓜究竟要被伤多少次,才学得乖!”雀如朝小羲大吼了出来,眼泪也随之夺眶而出。  
  “这是没办法的事。”小羲缓缓说着。  
  “笨蛋!笨蛋!笨蛋!”  
  “我想和他在一起,只要他肯要我,就好了。”小羲紧握着手。  
  “笨蛋!”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笑着。晦暗的眼眸里,有着扭曲的痛楚与苦涩。  
  “如果他又背叛你怎么办?”  
  小羲摇了摇头。“我不想去想那些。”未来的事情太遥远,也太沉重了。有些时候,人的心,无法负担那么多……  
  挂上电话,恐惧仍然盘踞在逢明胸口不肯离去。  
  他坐在房里,双手紧紧抓着头发,低垂着眸,颤抖着。  
  他知道那个人受的伤害有多深,却不晓得那个人因被这样对待,而曾以自杀来试图了结自己的性命。  
  他是绝对不能失去小羲的,在经历过这些事情后,心已经完全放在小羲身上,倘若离开,他无法想象自己一个人该如何生活下去。  
  敲门声响起,宋辛祈探头进来,关心地问着:“刚刚你在喊干什么?好大声?”  
  逢明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缓和自己的情绪。“没什么,我打电话到美国去。”  
  “又和小羲吵架了吗?”宋辛祈担忧地看着二儿子。逢明这模样,让他好心疼。“没有。”  
  “你也知道你的脾气很冲,有些时候啊,要为小羲忍一忍。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过些日子就会忘掉的,别太心急了,知道吗?”宋辛祈对儿子说着。  
  “嗯!”逢明应了声,眼眶泛红。  
  “没事的、没事的,过阵子再打电话给他。”宋辛祈说着:“出来看电视吃水果吧,我买了很多柿子回来!”  
  宋辛祈拉着儿子,离开房间,到正播着整点新闻的客厅去。  
  因为雀如当日那番话,逢明犹若遭受雷击,几乎不敢妄想再度前往美国,突兀地打扰那个想要疗伤止痛的人。  
  相隔两地,纵使如何思念,逢明连通电话也不敢打。那个他爱着的人看起来坚强,但心里满是伤痕,所以他一直强忍着想见面的冲动,在遥远的台湾,默默过着自己的生活。  
  逢明不知道要多久,小羲才能释怀,他只晓得自己必须忍耐,在小羲对他放开心怀之前,不能打扰他。他告诉自己绝不能成为第二个林央,他和小羲在一起是想给小羲快乐,而不是伤害小羲。  
  休息了一阵子之后,为了转移对那个人的注意,逢明开始找工作。  
  他利用自己擅长的技能,接拍一些普通的平面案件,努力忙碌到脑海里完全没有空间可以思索海洋那头,那个自己深深喜欢的人。  
  也许是之前得奖的运气还在,几张照片在送到国外比赛后都获得不错评价,他的工作总是排满档,接不完的案子占去他所有时间,他的脑袋被塞得满满。  
  生活稳定已经是离开美国半年后的事情,从离开美国后第一通电话起,逢明一直没有去打扰小羲。但是遥遥无期的等待在工作渐渐上轨道后,让疲惫渴望有人慰藉的心灵,强烈疼痛起来。  
  好想好想触摸那个人,好想好想再听听那个人的声音。有时工作到一半,这样的想法会突然闯入他心里,让他突然停顿下来,什么事也无法做。但他却只能克制着,因为他怕伤害到那个人。  
  如此起伏不定的情绪,一直持续,直到与小羲分离快满一年的圣诞节前夕。  
  这天他完成今年最后的案子,模特儿拍完了照正在旁边卸妆,他收拾着自己的相机。工作人员几乎都走光了,因为这个特殊节日的关系,没人有心思像以前一样留下来哈啦东哈啦西。  
  逢明弄妥后也打算关灯走人,但却发现那个已经换好衣服的模特儿仍对着镜子看,动也不动。  
  “工作室要关门了。”他说。  
  长得像少年的模特儿由镜中看了他一眼,冷冷的表情有些酷。她对逢明说:“今天怎么是你留下来关灯?圣诞夜大家都归心似箭,只有你好象不是?”  
  “因为没人等我。”逢明回答。  
  “工作室所有的人都在传你是GAY,化妆师说你拒绝她的方式有够狠,三更半夜把她扔在街头喝西北风。小刘却说你曾经交过女朋友。”她说。  
  “那又怎样?”逢明挑了挑眉。  
  “这关系大伙的赌局。”  
  “你赌哪个?是或不是?”逢明问。  
  “我没有赌,我只是负责问。他们叫我一定要问出来,不过我觉得很无聊。”  
  “没必要告诉他们。”逢明切了电源,室内顿时陷入黑暗。“走吧,我关门了。”  
  这个长得十分中性的少女点了点头,随他走出室外。  
  “可是我觉得,你现在一定有情人。”少女突然这么说,在街灯昏黄的路边。  
  她踢着行道树掉落的枯叶,说:“你拍的照片有种特殊的感觉,那种感觉我说不上来。你的感情融入照片里面,是因为他不在你身边的缘故吗?”  
  逢明顿了顿。“他在美国。”  
  “那还说没人等?说不定她正在等你。”少女晃了晃头,转身背着逢明离去。  
  逢明突然觉得泛黄的路灯下,剪短发穿着白衬衫与牛仔裤的少女,纤细身影有些像远在美国的那个人。他们背对着他的时候,看起来一样的寂寞,同样孤单。  
  少女的话触及了逢明内心深处的渴望。他在等他吗?小羲在等他吗?逢明一点也不确定小羲心里有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他思念小羲,却是无庸置疑地。  
  离上个在美国渡过的圣诞节已经一年了,将近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足不足以让小羲自伤痛中恢复,平静而坦然地面对他的情感?  
  逢明停不了这样的想法,他不停想着。  
  夜里,回到家。老爸早睡了,屋子里静悄悄。  
  他回到房间把摄影器材随意放在地上,拿起桌上的话筒,连灯也没开,在月光透进的房内,盯着电话按键沉默不语。  
  应该可以了吧!时间已经足够了吧!说不定就像那女孩讲的一样,小羲一直在等他,等他打电话过去。  
  坏掉的肺,让他在寒冷的夜里咳了几声。他不停地思考着如此的举动合不合宜,思考着会不会太过仓促。  
  但,真的已经无法忍耐下去了。见不着小羲的面,听不到小羲的声音,无法确定小羲过得好不好,这让他每一天都觉得慌张异常。  
  最后,他还是深呼吸几口气,按下早已经熟记在心里的电话号码,拨往美国去。  
  心情的紧张耳朵听得见,胸口心脏的鼓动扑通扑通地像小鹿乱撞,完全无法冷静下来。逢明感觉自己握着电话的手好象在发抖,等会说话的时候,不知道声音会不会也像这样无法控制地颤抖。  
  喀地声,电话接通了。  
  ‘喂?’那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我……”逢明想了想,光说这两个字小羲可能无法了解他是谁,他脑袋一团乱,但还没想到该如何补上后头  
  的自我介绍,便听见话筒那头传来的声响。  
  ‘啊……是你啊……’  
  “咦?你知道?”逢明都还没报上自己的名字。  
  ‘当然啊。’  
  对方回答这句话的同时,逢明几乎可以想象那个人浅浅微笑的样子。只消几句话,这样的开头,从美国回来那时凝结了三百六十五天的恶劣气氛像是被太阳照着的雪,瞬间融了。  
  而随着那些融化的雪,逢明的心里头似乎也有什么渐渐地浮现出来。  
  “我……”逢明的声音如同预期地,细微发抖。“我好想你……”他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  
  ‘嗯……我也是……’电话那头的人轻声说着。  
  那个人的回答,让逢明心头悬宕着的石头整个落了地,逢明真正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先前的决定是对的,从美国离开,自己一个人回到台湾来,忍耐不安与寂寞,压抑住打扰对方的决定,全都是正确的。  
  眼眶跟着红透,雾气朦胧双眼,这通电话让逢明明白,一年的等待,值得了。  
  夜里,他们隔着话筒慢慢地聊着,由阔别太久而生疏的语气,慢慢地回到以往熟悉的语调,聊着分开的这段时间彼此的生活。渐渐地,两个人都会笑了。  
  小羲告诉逢明,因为逢明临走前把湖边的鸭蛋全捡光了,鸭子回来看见蛋全没有,吓得以为有人偷走它们的蛋,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再生蛋。雀如还因此生了好大一阵脾气。  
  ‘拿鸭蛋的时候,一定要留一到两颗在巢里。’小羲说。  
  “为什么?”逢明问。  
  ‘因为鸭子不会算自己一天下多少颗蛋,只会看巢里面有没有蛋,蛋全没了的话,它们就会被吓到。’  
  “真是有够笨的鸭子。那只麻雀养出来的吗?”  
  ‘野生的。’  
  两个人紧紧靠在话筒旁,无话不谈。就好象很久很久以前依偎着彼此一般,隔着这样的距离,心底兴起温暖。  
  逢明发觉小羲变健谈了,和他说话也不再有一层隔膜,这样的转变让逢明有种,现在死了都值得的感觉。他在心里想着。  
  “你在那边书读得怎样了,什么时候会毕业?”逢明问。小羲去美国快一年半了,算起来已经是好长的时间。  
  ‘要毕业还早,我想大概还得一阵子。’  
  “那我……有空的时候可不可以过去找你?”逢明有些胆颤心惊地问着。  
  ‘不可以。’  
  “咦?为什么?”逢明叫了起来。  
  ‘只是你有空当然不可以,也得我有空才行啊!’  
  “呿!”逢明的心脏差点被小羲吓停,他还以为小羲又要拒绝他了。  
  ‘我要有空,才能陪你。’小羲这样说。  
  “那明年的圣诞节我去找你。”逢明说。“圣诞节你绝对有空对吧!”  
  之后,他们又聊了很久很久。一年没见了,思念满满地溢了出来。相隔了那么远,但他们都明白彼此对对方的努力,心结打开了,知道爱情需要被滋养的是当下,拥有了当下,才能到达遥远彼方那头无法预测的将来。  
  天就快亮,在小羲向逢明道过再见,挂断电话之前,逢明顿了顿。  
  ‘怎么了?’小羲问着。  
  逢明突然想起他决定跟小羲在一起时的情景,他记得浴室里,小羲低着头说什么压死了螃蟹,螃蟹诅咒他将得不到幸福。  
  “我会给你幸福的。”逢明突然这么说。  
  电话那头的小羲呆住了。  
  “我不会从你身上拿走什么,你不要怕;我会给,我一定会给你幸福。所以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你这样……好象在求婚。’小羲笑了出来。  
  “改天等你回来,我们去祭拜那只螃蟹吧!”逢明语气认真。  
  挂上电话后,失去小羲温和的声音,睡不着的逢明在客厅呆坐到中午。  
  求婚这个字眼让逢明的脑袋像被敲了一下,台湾的法律没同志结婚这回事,他也没办法向小羲承诺婚姻伴侣这种忠贞关系,但这一刻里,他突然就是觉得他和小羲之间应该有个证明什么的。  
  接着,他开车冲下山去市区买了对戒指。小羲手指应该跟他差不多粗吧,他张开自己的手看了下,然后买了两个相同尺寸的。趁着邮局还没关门,赶紧将其中一只包装好的白金戒交给邮局人员,寄到美国去。  
  一段日子后,小羲打电话回来。  
  这是小羲第一次打电话回这个家。  
  ‘我收到……很奇怪的东西……’小羲这么说。‘你寄这个给我干嘛?’  
  “什么奇怪的东西!戴上去,从此以后都不准脱掉。”他说。  
  ‘这代表什么?’小羲问。  
  “相同的戒指你一个我一个,你说代表什么?”逢明这样回答小羲,强硬语气中,带着他所有的温柔。  
  就这么,用电话聊了大半年。冬天走了,春天过去,夏天才至,秋天转眼又将来了。  
  假日悠闲的时光里,小羲在自家的草坪上为树木浇水,他戴着斗笠穿着T恤短裤,笠下阴影覆盖的脸显得平静。  
  “我出门了!”雀如三步做两步由屋里跑了出来,钻进车里开了就走。  
  “路上小心。”小羲回答时,雀如的车已经驶离车道。  
  雀如最近在谈恋爱,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变少了。他看着车子远去,突然有了种宽心的感觉。雀如能放心谈恋爱,就代表自己已经不再让她操心了吧!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希望她所喜欢上的人,也能以相对的爱珍惜她。  
  对街,母鸭带着小鸭散步归来,摇摇晃晃地穿越马路,从小羲前面走过,回到湖边筑的巢里。太阳高高挂着,温暖却不灼热的光线洒落在他的皮肤上,热呼呼地,驱走所有寒冷。  
  房子里头电话响了,他关上水喉进去接起电话。  
  “喂?”  
  ‘是我。’对方说。  
  “逢明啊……”小羲的声音软了下来。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在这之前,你先深呼吸几下。’电话那头的语调没有平日的气焰,语气十分凝重。  
  “发生了什么事?”小羲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逢明很少这么正经。  
  ‘你照做就是了。’  
  小羲拗不过逢明,只好连作了几个深呼吸。“好了,你说吧!”  
  逢明顿了顿。‘是有关你妈和那个人的。’  
  “怎么了,不是我妈跟小毕出事了吧?”小羲第一个念头就是父亲又打了母亲跟弟弟小毕。父亲总是如此,不顺遂便会拿身边的人出气。“小毕受伤了吗?是不是很严重?我妈有没有事?”  
  小羲着急了。因为前阵子才写信回去告诉小毕需要帮忙时可以去找逢明,他相信逢明绝对会照顾小毕,但如今逢明因家里的事打电话过来,事态便肯定很严重。  
  ‘不是小毕。是你的爸和你妈……’逢明又顿了顿,这真的很难开口。  
  “他们怎么了?”小羲疑惑地问。  
  ‘船翻了。’逢明说。  
  “什么翻了?”小羲会意不过来。  
  ‘船。’逢明深吸了口气。‘你爸和你妈出海去,结果遇上大浪,船被打翻,沉了。’  
  “那他们……”小羲掩住了嘴,开口的时候,有丝悲鸣不慎溢了出来。  
  ‘我刚刚带小毕去认尸回来。他就在旁边,你要不要跟他讲讲话?’逢明将话筒递了出去,声音停歇几秒,然后有人拿了起来。  
  ‘哥哥……’那是强忍着哭泣的哽咽语调。  
  “小毕……”  
  ‘哥哥你快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毕你乖,要坚强。哥哥马上就回去。”  
  ‘爸爸跟妈妈死掉了……’电话那头的小毕忍不住,哇地声哭了出来。  
  小毕哭了一会儿,逢明又拿回了话筒。‘你没事吧?’  
  “我……”要开口的话被哽在喉际,声音突然发不出来。“我……”  
  ‘把嘴巴张大,深呼吸。’逢明了解小羲的情况。  
  小羲照着逢明的话,努力做着。  
  ‘对了,是这样,深深的呼吸。慢慢来,我就在你旁边。’逢明说:‘小毕我会帮你照顾他,你只管回来,什么也别担心。’  
  挂上电话后,小羲拉出储藏室里的行李箱,随便塞了几件衣服进去,找出护照证件和一些重要的东西,便开着车往机场去。  
  他将车寄放在停车场后,跑进柜台买机票,但是飞机全客满了,他只能排候补机位。  
  坐在机场大厅内,空白了的脑袋只有焦急的情绪萦绕在里面,他坐在椅子上双手交握低着头,仍是有些无法相信逢明和小毕所讲的话。  
  船翻了,父亲和母亲死了。  
  这怎么可能呢?那两个人不是比谁都还要强韧的吗?  
  原本平息了的激动,在失去逢明的引导后,又凝聚了起来。小羲交握的手指拼了命地发抖,怎么也无法止住,强烈的震颤连他身旁的旅客都被吓着了。  
  “先生,你需要医生吗?”陌生人担忧地问着。  
  小羲摇头,也只能摇头。目光瞥及无名指上闪着白光的戒指,他用右手紧紧抓住那只戒指,不断地深深吸气,深深吸气。  
  深呼吸。  
  小羲想起逢明温柔而坚定的声音。  
  对了,是这样,深深的呼吸。慢慢来,我就在你旁边。  
  紧握戒指的掌心发热着,他努力使自己的颤抖纾缓下来。  
  我就在你旁边。  
  飞机降落台湾,已经是一天半后的事情。  
  小羲拖着行李箱,才走出去便看见那抹熟悉身影。  
  穿着黑色衣服的逢明仍然有着凹陷的双颊,和离开美国的时候差不多,一样消瘦,只是头发有些长,盖住了前额和颈子。逢明身旁站着个头戴鸭舌帽的小孩,当那孩子抬起头来,小羲才发现是弟弟小毕。  
  阔别两年的时间,正发育的小毕长高了,轮廓也深了。如果不是那对眼睛直直地勾着他瞧,没半点怯生,小羲可能还认不太出来这个十一岁男孩,是他那个脸蛋圆滚滚的可爱弟弟。  
  “小羲!”逢明朝着他招手。  
  小羲走向了他们,他张开手,将小毕抱入怀里面。眼睛还有些红的小毕又哭了出来,头埋入小羲怀抱中。  
  “哥哥。”小毕呜咽着。  
  “我已经联络了葬仪社。”逢明带着他们往外走去,至停车场取车。  
  回程途中,逢明边开车边对小羲说这一天半里所发生的事。“灵堂布置好了,能做的我也都让葬仪社先做。纳骨塔的价位也谈妥,六天之后会火化安葬。我有请几个和尚诵经,听说海难死的要去海上招魂,昨天带小毕去过了。”  
  小羲坐在后座,小毕哭久,累得在他怀里睡着。他对逢明说了句谢谢,心里头想的是该怎么安置小毕。  
  逢明似乎知道小羲的想法,他接着又说:“我和爸爸谈过,反正家里也够大,小毕就搬来跟我们住,你回美国读书的时候我们来照顾他。有空的话我还可以带他去美国找你,反正爸爸也挺喜欢小毕。”  
  “这样太麻烦你们了。”小羲说。  
  突然一个煞车,逢明将车子停了下来。他从前座回过头来,看着小羲。“我是不知道老爸怎么想,他会接受小毕,也许是基于内疚。但我替你照顾他,只因为他是你弟弟。我不喜欢在你嘴里面听见麻烦这两个字,我们可不是外人。”  
  小羲对逢明忽然停车的举动有些讶异,更对逢明话里头的意思惊讶。自己在逢明心里头已经成为这么重要的存在了吗?他想起幸子的爱屋及乌,因为幸子喜欢雀如,所以自己连带地也受到幸子的关爱。  
  “明白了吗?”逢明问。  
  停顿了几秒,小羲才缓缓说:“明白了。”  
  车子又上了马路,途中,全是逢明一个人在讲话。  
  不知怎么,如今听见逢明的声音,竟有种稳定他心神的力量。坐在驾驶座上,将车笔直而驶的这个人,虽然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和因说话而开开合合双唇,小羲却隐约地感受到这个人变坚定,也更温柔了。  
  从告诉自己父母的死讯起,逢明就让自己明白无论失去了谁,还有他在身边。  
  摸着小毕的头发,他开始明白这个男人的付出,已经超越自己很多很多。  
  “我在饭店订了房间,现在先送你过去,然后我把小毕带回家里让老爸照顾,接着就过去找你。”逢明说。  
  “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老爸也知道你这次回来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小毕还太小,那种事情对老人家跟小孩子都很不好。我告诉他我们会全弄妥了再回去,他也明白。”逢明的车在街道上转了个弯,慢慢地停在饭店前的马路上。  
  小羲离开逢明的车,一个人提着行李走到饭店里,办理住房手续。  
  接下来的几天,逢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们共同处理丧葬事宜,直到他的父母火葬之后捡骨封瓮,安放入纳骨塔为止。  
  有一个人陪着,悲伤的感觉似乎被分担了。哀伤变得没有想象中的浓,常常颤抖不已的手指也被安抚了下来。  
  直到尘埃落定,他们相偕着并肩走出高塔的那刻,小羲才真正意识到他与逢明间的关系已经不一样了。  
  早些年互相伤害所留下的的伤痕完全褪去,他们如今是可以平静相互扶持、泰然看待自己情感的两人。  
  逢明的左手,握住了小羲的右手。天很蓝,他们沿着开满花的树荫道路往下走去。逢明左手上的戒指在紧紧交握间,轻柔地陷入小羲的肌肤里,戒指上的纹理在小羲手上印下了浅浅红印。  
  “如果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好了。”小羲缓缓说着。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陪你。”逢明承诺。  
  下午,小羲回旧家收拾东西。逢明请了房屋中介公司的人前来看屋,评估后订出房子的可能价码,逢明送走了中介公司的人,回到小羲身边来。  
  “听说房价还没回过来,现在卖房子可能会赔一点。我想干脆先用出租的方式,一个月两万多块的话,小毕的学费生活费什么的应该够用,剩下的我帮他开个户头存起来,等过几年房价回升再找机会卖掉,以后可以拿来当他的老婆本。”逢明盘算着。他明白虽然小羲身分上仍是方家的长子,但小羲不会想要方家这栋房子。  
  “嗯,你来处理吧!”小羲走上楼,在双亲房里收拾剩下的一些东西。他打算将母亲遗下的金饰等等拿到银行保险箱存放,小毕现在才国小五年级,上了高中后花费会增加,他必须为小毕先做打算。  
  父母亲的房间里,有一块小小的角落摆放父亲书桌,书桌上堆满了有关登山健行的书籍。那是父亲除了捕鱼外,唯一的娱乐。摸着那些书,小羲心里头有着酸楚。  
  “这些就载去旧书商卖。”逢明在一旁帮忙整理。  
  小羲点了点头。他打开抽屉将里面的杂物清出来,在弄得差不多时,却发现抽屉深处有一张发黄的照片。小羲拿在手里,默默地看着。  
  逢明发觉小羲的异样,在见到那张照片后,对小羲说:“如果想要,就留下吧!”  
  小羲将那张旧照片收进了衬衫口袋里。  
  等房子的私人物品全数清光,已经是晚上接近凌晨的时候。逢明先开车将小毕的东西拿回家放,然后回头跟小羲一起回饭店。  
  两人相继洗了澡,将一身秽气去掉。逢明围着浴巾从浴室出来时,发觉小羲正在看先前从旧家拿回来的那张照片。  
  小羲垂首坐在床边,刚洗好的头发没有吹干,湿淋淋的仍滴着水。他身上穿着印有米奇老鼠图案的睡衣,那是在美国迪士尼乐园买的。  
  “小羲。”逢明叫了声。  
  小羲抬起头来,视线有些无法聚焦,他看着逢明,却又似透过逢明看着远方。和身上那件颜色鲜艳的睡衣不同,他的脸色是哀伤而惨白的。  
  “去把头发吹干,该睡了。”逢明说。小羲的情感总是压抑的,双亲过世到现在,他没见小羲掉过一滴眼泪,或许如今时候到了,那张照片勾起了小羲所有负面情绪。  
  “好。”小羲恍惚地点了点头,将照片留在床上,走进了浴室。随后,吹风机的声响传来。  
  逢明拾起床上的照片看着。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拍的,照片里的小羲才刚上小学,他记得那一天,小羲跑船的爸爸回来了,小羲拉着他一起到码头去。天才刚亮,码头热闹哄哄的,船员庆祝大丰收,在码头边开了灶,大家吃吃喝  
  喝,围着一条超级大的黑鲔鱼拍照留念。  
  照片上,小羲头顶着只蠕动的章鱼,父子两个笑得开心,酒一罐一罐地开,两人喝得脸上全是啤酒泡泡。  
  小羲纯真的笑容让他好怀念,那个纯粹发自内心的笑,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浴室里吹风机的声音响了很久,没有停止的迹象。逢明将照片放到床头柜上,发觉小羲一直没出来。他走到了浴室里,探头一看,发觉小羲就窝在角落,紧缩成一团,捣着嘴,眼泪无声无息地掉着。  
  看了,逢明的眼眶也红了。不是不知道这个人的心思,就是太爱那个不爱自己的父亲,所以一直没有勇气接受自己不是那个人所生的事实。  
  逢明握住小羲的手腕,将小羲拉了起来。“躲在这里干嘛呢,我在啊!”  
  失去了手的遮掩,呜咽由失控的嘴里轻轻发出。  
  逢明将小羲抱入怀里,关了嘈杂的吹风机,带着他离开浴室,回到外头的床上。  
  小羲的泪水不停掉落,就算紧闭起眼睛,仍无法阻止伤痛的蔓延。  
  “我就在你身边啊,不要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哭,知不知道。”逢明轻柔抚摸着小羲的头发,在小羲耳边说着。  
  “你……也会离开我吗……”小羲声音颤抖地问着。  
  “我就在这里,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逢明如此回答。  
  “我觉得好难过……真的觉得好难过……为什么他们要走……爸爸他还没有原谅我……”  
  “你没有错,孩子又不能选择父母,这不是你的错。”逢明轻轻说着。  
  “逢明……”小羲哽咽着,不停地掉泪。  
  “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了。”逢明拍着小羲的背。“人都会死,他们死了,不用继续惦记这里的人,但活着的人还有生活要过,他们的世界跟我们的不同了,你得继续走下去。以后,都有我陪着你。我会陪着你,你还有我。”  
  悲伤倘若能发泄出来,就没事了。逢明轻拍小羲颤抖的背,默默地想着。  
  他想要跟这个人渡过一辈子,他想照顾他直到自己老了,走不动了。他想让这个人永远脱离悲伤,回到以前那个笑容单纯的模样。  
  而后他们之间会有幸福,他会一点一点地帮这个人累积。  
  他会深爱这个人,很久很久。  
  哭了好一阵,小羲的眼泪稍微停止,才离开逢明的怀里。  
  逢明抽了几张面纸擦着小羲的脸,笑着说:“真是的,哭成这样,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糊成一片,糟糕透了。”  
  小羲在逢明的面纸底下,擤了擤鼻涕。他鼻音浓厚地说:“我去洗把脸。”  
  “等一等。”逢明拉着小羲。  
  “嗯?”小羲有些疑惑。  
  “先亲一个吧!从你回来到现在,我都没吻过你。”逢明说。  
  “可是鼻涕眼泪……”小羲困惑着。  
  “那没关系。”逢明靠了过去,亲吻住小羲泪湿的双唇。顺着带咸味的泪水,他的舌游移入这个人的嘴里,缓缓地爱抚这个人口腔的每一个部份。  
  身体里头有种很重很重的情感压住了心脏,心脏因为承受不住,疼痛地跳动着。他明白那叫做爱情,他好爱这个人。  
  “逢明……没办法呼吸了……”小羲哭得鼻塞,逢明的吻让他缺氧。  
  逢明的唇离开半晌。  
  小羲深呼吸了几口气。  
  逢明的唇接着又贴了上去,深情地亲吻这个自己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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