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第七章

  某天早上穗清打电话给他,简单地说了声:“孩子拿掉了。”  
  “我们分手吧!”他告诉穗清。  
  “我们早就分手了。”穗清挂上电话。  
  接着他打电话给小羲,发觉号码成了空号,他去找小羲,小羲却跟一只麻雀搭上车坐飞机去美国。  
  之后,他的世界恢复平静,静得什么声音也没了。  
  肺炎引发的高烧让他昏昏沉沉,在房里迷迷糊糊的睡了几天,再次醒来时,人回到了医院。是老爸送他来的,听说情况很糟糕,他呈现休克状况,如果晚一步发现,可能早死了。  
  他懒得说话,身体的不适让他觉得很累,他问父亲小羲有没有打电话回来,但也知道自己是白问的,小羲从没有主动打电话回家过。  
  或许对小羲而言,那个家根本不是家。  
  出了院,高热仍持续烧着,没有停止的迹象。支气管也跟着坏了,整天的咳,肺都快被他给咳出来。空荡荡的双人床只躺他一个人,每天他只要醒着,脑海里就会浮现小羲的身影,和小羲在这个房间时的模样。  
  他和穗清分手了,以前是穗清单方面提出,现在是他决定将她的一切趋离他的生活。那个女人并不爱他,她连他的孩子都拿掉了,这点真令人伤心。  
  他不禁又想,小羲如果是女的就好了,即使是妹妹,他也会用强的让小羲怀孕,然后小羲就会永远留在他身边。  
  倘若是自己,那么爱他的小羲决不会像穗清一样选择堕胎的。一定不会。  
  他在即将失去小羲的那一刻,他真的打心底想要跟小羲永远在一起。  
  而且是永远……  
  是他和穗清在一起三年,都没想过的永远……  
  这段时间里,他不断想起小羲哭泣时的脸庞。  
  让小羲那么伤心,是他的错。  
  几天后,他继续回报社上班,但身体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持续不停的高烧让他昏倒的次数越来越多。后来报社以他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为理由,请他走路。  
  开除他的主管当中,还有那个曾经勾引过他的主管。这时候的他真有种“自己只是一双被穿过的破鞋子”这种感觉。  
  然后时间慢慢的过,不明白事情发生经过的老爸说,他这是得了相思病。因为小羲离开了,所以他才病得这么严重。  
  懒得和老爸抬杠时,他会拿着相机到外头晃。失业中的他有时就靠着摄影来打发一天的时间。  
  直到这年的十二月,一张入围某航空公司活动的摄影作品,带来了前去纽约的来回机票。  
  十二月底,浓厚的过节气氛飘散在薄薄的雪花间,带来了圣诞节的欢乐气息。  
  美国东南的乔治亚州不常下雪,小羲站在窗户旁看了许久的雪花,对这样的天气感到新奇。  
  门外有辆发动中的丰田日产车等了很久,楼上乒乒乓乓地传来声响,木头盖成的双层洋房有些震动,然后雀如急急忙忙地由他面前跑过。  
  “我出门了!”雀如提着几天的小行李仓惶地关上门,然后钻进车里。  
  小羲连早点回来这句话都来不急说,车便开走了。  
  雀如和她在美国认识的朋友打算去北边渡假,听说北边的雪下得很大,银色圣诞肯定会过得很浪漫。雀如也有邀他,但是他不想出门,他需要安静一点的空间,让自己好好休息。  
  放着暖气的屋子有些闷,他开了一扇门边的窗,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后,觉得无聊便整理起环境来。  
  先前寄回台湾的玩具弟弟小毕应该收到了吧,小羲心里头描绘着弟弟拆开包裹时露出的欣喜神情,想着想着就笑了。  
  至于另一个只会惹他伤心的异母弟弟逢明,他想不出该寄什么圣诞礼物给他,但也许逢明就算真收到他寄的礼物,也不会高兴吧!  
  小羲一直记得自己离开的那天,逢明是多么愤怒。  
  其实应该是自己的错啊,如果不那么想见逢明,如果不为了逢明而到那个家,他们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小羲想着,倘若所有的关系能回到原点,那不知道该有多好。  
  突然,听见有车停在门口的声音,车门被关上后,引擎声远离,然后电铃响起。  
  “雀如?”小羲疑惑着。  
  是雀如临时打消主意不去渡假了吗?  
  打开门的那刹那,风夹杂着雪灌进门内,白色的雪花被吹送到屋里的木制地板上,小羲穿着拖鞋的脚丫子顿时觉得有些冷。  
  屋子外头站着个包裹厚重雪衣的男人,男人戴着帽子与墨镜,提着一只磨损过度的红色行李袋。  
  当男人将墨镜与帽子拿下时,小羲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将木门给重重关上。  
  男人猛力按起电铃来,气得破口大骂:“方晓羲,你这是什么态度?我大老远从台湾跑到美国,不停的搭飞机、转飞机、走路、拦计程车才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现在累得只剩半条命而已,你居然敢把我关在下雪的大门外,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屋外吼声不断,但稍嫌中气不足,男人还真是很累的模样。  
  在屋内的小羲捱紧门板贴着,他不断地深呼吸,怀疑自己是不是见鬼了,居然会在这个地方看见自己心爱的弟弟“宋逢明”。  
  “方晓羲,你赶快给我开门!”电铃连续不停地响,回荡在整栋木头房子内。似乎决定若是屋里头的人不开门,逢明就要给它按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小羲早就呆了,他打了好几个冷颤,才回过神来。  
  “方晓羲!”  
  小羲根本就还没有见逢明的准备,逢明今天的突然出现,令他整个人都慌了。  
  离开逢明的这几个月并不好过,小羲努力压抑自己对逢明的情感,制止自己再去想逢明,他忍耐得很辛苦,不明白经过那些事情后,逢明怎么还能前来见自己。  
  他的心几乎都要碎了啊!  
  没有开门的打算,小羲深吸了几口气,离开紧贴着的门板,打开电视遥控器,将音量开到最大,想要让电视的声音盖过电铃。  
  但他觉得自己好象想得太简单了,无论多大的声响,始终无法阻止逢明按电铃的声音穿透过他耳膜,进入他脑海。  
  “饶了我吧!”小羲捂起了双耳。  
  就是知道逢明由始至终都爱着那个女人,他才选择离开逢明。他知道自己很龟,不想让太多的期待反过来伤害到自己,所以逃得远远的,到这地球的某一个角落安静过活。  
  但逢明为什么要来?他始终搞不懂逢明这个人啊!  
  突然,电铃声停了,小羲疑惑地转头看着玄关入口方向,对方没了动静,似乎停止抗议了。  
  客厅里就剩电视机的声音响着,接着小羲却看见一只冻得发紫的手搭住还有风雪飘进来的窗子,他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想也没想就将玻璃窗用力关上。  
  “哇啊——”窗外的人吃痛地叫了声,手指就这么被夹在窗缝间,狠狠地,压出了一道深深凹痕。  
  小羲心里头一凛,朝后退了一步,视线由逢明的手指往上移,见到的是阔别已久,逢明愤怒的眼神。  
  有种莫名其妙的酸楚,从喉头涌了上来,眼睛蒙起酸涩的热,他觉得再看见逢明的这一刻,眼泪似乎又要萌出。  
  但自己明明就不是容易掉泪的人啊!为什么在逢明前面会变得好象不堪一击似的。  
  镶着玻璃的木头窗喀啦喀啦地被完全拉开,攀着窗台不肯放的手撑起身体,逢明从冰冷的雪地外跃进了温暖的木头房子内。  
  逢明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将小羲遗留在他那里的红色旅行袋重重丢到地上,而后关起窗户。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也没说一句就跑到美国来,知不知道为了找你,我花了多少时间?”逢明将厚重的雪衣脱掉,美国的冬天真是冷死了,还下雪哩。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雪。一点温度也没有,冻到了骨子里。  
  “麻烦你出去好吗?”小羲说着。  
  逢明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相同色牛仔裤,小羲惊讶地发现逢明瘦了好几圈,刚刚在窗户边近距离凝视逢明的脸时,他也发觉逢明下巴都变尖,连双颊也凹陷了下来,但如此接近时才晓得,他竟变成了这样。  
  逢明真的瘦了好多。小羲在心里头不断地想着。  
  “这么冷的天你叫我出去?我可能会变成棒冰也不一定。”逢明咳了几声,环视了一下小羲居住的环境。有些老旧的建筑,但看起来还过得去,起码比小羲以前住的那间发霉公寓强。  
  “其实我……我真的不明白你来这里做什么……你应该在台湾和你女朋友好好生活,然后我在美国读我的书……”小羲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个人,逢明的出现让他好想躲回浴室里,然后放满一池的水,把自己淹死。  
  “我跟她分手了。”逢明说:“这次是我提的,所以我跟她完全没关系了。”之前穗清提分手是单方面的,他仍爱她,所以不算数。这次他是真的对穗清死心了,那个女人不爱他,他也不再爱她。他的心里,如今有了另一个人。  
  “这样啊……那我应该说什么呢?恭喜你?”小羲摇了摇头。“但是……还是请你出去吧!这里不欢迎你。”  
  “拜托!”小羲的态度让逢明觉得有些急。“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吗?”  
  “你走吧,大门就在那里!”小羲指了指玄关。“你不走的话,我会报警。真的会。”他想威胁逢明,但语气听起来却没那么坚定。  
  “就算我想走,也走不了。”逢明说:“我的总财产只剩下美金五角两分。我没有钱回台湾了。”被报社开除后,存款簿坐吃山空,所以他把回程的机票卖了,换取来美国的旅费。现在如果被赶出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小羲头痛了起来。“我借你钱,麻烦你赶快离开。”  
  “你这个人真过分!”小羲的模样像是极度厌恶他似的,逢明没想到这么千里迢迢的来到美国,人生地不熟,英语也不会讲,千辛万苦硬着头皮找来,小羲却只想把他踢开。那种被当作“破鞋”的感觉再度浮现。  
  只是谁都可以这样对他,唯有小羲不可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比任何人深厚,小羲的嫌恶,比任何人伤他都还要深。  
  “过分的人应该是你吧!”听到逢明愤怒的声音,小羲压低了嗓子,说着:“我都放弃你让你回到女朋友身边了,还要我怎样?”  
  “谁让你随随便便就放弃我的?我那天打电话给你,结果电话变空号,去找你,你却跟那只麻雀手牵手去美国,我受的打击比你还大!你别忘记是你先喜欢上我,我才努力试着跟你谈恋爱。那时候的我本来就还爱着穗清,听到她有了我的孩子,我会着急也是当然。反而是你,什么也不说就离开我,打电话给你也不接,怎么找都找不到你。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没看见我的努力,还是以为反正男人随便找都有,所以玩玩就算?”逢明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是这些日子以来累积的不满。  
  他接着继续。“我说过跟你在一起,就会跟你在一起。我有说过要离开你吗?你有没有给过我时间?说到底,是你不相信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爱一个人不是那么简单,忘记一个人相对的也很困难,你爱过林央,你到现在抽身了吗?你完全不在乎他了吗?”  
  “我是不相信你。”由始至终,小羲就不相信永远这回事。爱得再多,始终不会是自己的。“我谁都不相信。”  
  他笑了笑。  
  “但是你却相信那只麻雀。”提到雀如,逢明就恨得牙痒痒的。  
  “因为雀如不会伤害我。”小羲想故做轻松地耸耸肩,可惜现在的他做不到。“但你不一样,你说要跟我在一起,我却觉得你只是同情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每当我想到你只是在同情我,我就很受不了。”  
  “你白痴啊!”听到同情两个字,逢明吼了出来。“哪个正常男人会因为同情,去跟自己的哥哥上床。”  
  “你啊!”小羲笑了出来。  
  知道逢明没有离开这里的打算,小羲几乎快崩溃了。他向来知道逢明性子的,有些事不坚持则矣,一坚持起来,谁都拗不过他。  
  明白自己没办法赶走逢明后,小羲泄气地说了句:随便你吧!  
  收拾了自己放在客厅里的东西,便爬上二楼的房间去。  
  在经历过几乎可以说是背叛的事件之后,小羲很难要自己心平气和地去面对逢明。一想到自己曾经那么喜欢的人,一想到明明是那么高傲的人,居然完全臣服于别的女人脚下,而且打算和她结婚,小羲就无法忍受。  
  其实他大可阻止逢明跟对方见面,如果他的态度能够坚定一些就好了。他也不须替逢明在大街上找那个女人,更不须载他去和她见面。  
  只是那个时候的逢明显得伤心又脆弱,他真的怕逢明因那女人而崩溃。他努力地想替逢明做些事情,毕竟逢明是自己最重视的人,他深爱着逢明。  
  所以他忘了,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坚强的事实。  
  为逢明所作的任何事,到头来最先伤到的,就是自己。  
  没有任何声音的房里,只有空调静静地运转着。他的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楼下动静,违背意志,执拗地不肯放过一丁点声音。  
  一想到那个人在楼下,心就没办法平静。他想飞奔下楼狠狠地抱紧那个人,但却努力控制着。  
  还能回到从前的关系吗?情人那层?朋友那层?  
  无论哪层,都不行了吧……  
  他这样想着。  
  就算再如何渴求,也不想回到逢明那里去。  
  他害怕自己的情感从此之后会深陷,陷到无法自拔。  
  他也有自己想过的生活啊,为什么遇见逢明之后,世界却只能绕着逢明打转呢?有种无力,从心底酸楚的溢起。  
  电话铃声响起,在答录机之前,小羲将话筒拿起来。  
  “喂?”还是习惯开口这句话,来了美国这么久,始终改不过来。  
  “是我啦!”熟悉的声音由话筒那头传了过来。  
  “怎么?不是才出去—下,这么快打电话回来?”雀如的声音让小羲有种安心的感觉。  
  “没啊,我们停在路边加油,就想打电话看你在干嘛。对了,今天商店会提早关门,如果你想买东西的话,记得现在去买。还有啊……雀如讲了一大堆,就怕小羲一个人自己在家会搞不定那些琐碎的事情。  
  小羲则是不断发出应和的声音。  
  “我出门前有跟幸子打过招呼,如果你有什么急事的话,就打电话给幸子,她会过来帮忙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小羲浅浅地笑着。  
  “唉,人家不放心啊!叫你来你又不一起来,你一个人在家我哪知道你会不会生病没人照顾啊?总之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幸子,知不知道?”  
  “嗯!”才想挂上电话,小羲却听见楼下传来的咳嗽声。“对了雀如,你上次弄给我喝的饮料是咖啡加牛奶还有什么?”  
  “咖啡加牛奶还有生鸡蛋,鸡蛋只用蛋黄而已。”雀如问:“怎么,你又咳嗽了吗?早叫你别抽那么多烟了!”  
  “啊……”小羲本来想说是给逢明的,可是又不能告诉雀如逢明现在在家里,如果让雀如知道,她肯定假也不放,直接奔回家来。  
  “一点咳嗽而已,没什么关系。”小羲只好这样说。  
  在美国的生活够累了,除了烦恼课业,还要不停地打工,免得钱不够用。他和雀如为了这趟留学之旅,虽然早有准备在大学时代工作存了一笔钱,出来前还办了贷款,但扣除必要的开支与学费后,只是能勉强过日而已。后来雀如的朋友小林幸子提供这间房子给他们,生活才好了一点,不用勤俭刻苦度日。  
  想起这个,小羲就觉得雀如真该好好放个假,休息休息。雀如真是太累了。  
  挂上电话后,他又在自己的房间里发起呆来。  
  听着逢明的咳嗽声,心里头有种揪紧了的感觉。  
  然后,他又把自己关到浴室里去。放满一池的水,没进去,抽起了烟。  
  “为什么要来呢……”莲蓬头的水拼命洒着,水滴从发梢滴落,散在涟漪不断的水面上。  
  他不停地想起逢明消瘦的模样,耳里似乎还能听见传不进浴室里的咳嗽声。  
  逢明的手不知道要不要紧,或许乌青了吧!那么大力撞上去,也许流血了也说不定。  
  脑子里头不停地转着有关那个人的事,不停地……不停地……直到一股热气涌上眼,他又吸了口烟。  
  眼泪无法控制地,沿着脸颊流下锁骨,没进了水里。  
  逢明在冰箱里乱翻,找到了—瓶矿泉水,也没问过屋主就喝了起来。  
  他坐在沙发上,转开电视,发觉都是讲英文的后,就无趣地改换打量屋子。  
  木头房子里的暖气让他喉咙有些干,他靠近中央空调,想将暖气关掉,但盯着写满英文的按钮后,摸着鼻子又转头离开。  
  自己的英文其实不好,高中毕业后也没想过继续进修,入了报社只写些社会新闻,或许还支持其它记者去帮忙拍拍照,像他这种程度的人大概很少了吧!连小羲都越读越上去,他却还停留在原地打转。  
  会被裁员也不是没原因,毕竟他只有高中的学历。  
  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小羲大概打定主意不下来了吧!逢明有些泄气地倒在沙发上,又咳了几声。  
  自从那场几乎让他葛屁的肺炎之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糟了。有时待在家里也不想吃东西,成天发着呆,什么也不做。如果不是免费的机票送他来美国,也许,他这辈子就不跟小羲见面了。  
  他也在想小羲在他的心中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地位。青梅竹马?朋友?正要起步的恋人?他为什么要到美国来找小羲?如果穗清没有把孩子打掉,他是不是还会来美国?  
  所有的问题,都有既定的答案。但是那些答案太过伤人。  
  他知道如果孩子生下来,他的爱会在孩子还有孩子的母亲身上。  
  但他仍然会和选择和小羲在一起。  
  他明白自己会是这样的人。  
  他和爱情的独占性,背道而驰。  
  他本来就不爱男人。  
  但小羲希望自己能够爱他。  
  他想坚守自己立下的誓言。  
  他记得那个夏天的声音。  
  他说过要陪他,到天涯海角。  
  楼上传来了一些声响,逢明回过神来,看看时钟也六点多了,拿着行李,他走到楼上去。  
  小羲的房门半掩着,由门缝他看见小羲半裸着身体,正在穿牛仔裤。  
  小羲没擦干的背上残留着水滴,凹陷的肩胛让他想起小羲在他怀中的模样。那时的小羲对他完全没有防备,他还记得小羲颤抖的身体带给自己什么样的感觉。  
  穿好裤子的小羲转了个身,一抬眼便看见门外的逢明。小羲愣了一下,才问:“有什么事吗?”  
  “八点多了,你吃不吃饭?冰箱里有东西,我可以煮。”逢明说。  
  “不用了,我不饿。”  
  小羲走向前来,逢明不会以为小羲要跨出门外和他讲话,果然,小羲低着头,慢慢地将门带上,把他隔绝在外。  
  “小羲。”逢明敲了敲门,声音有些沙哑。这个人已经完全不信任他,不愿靠近他了。  
  “开个门,我想和你说话。”逢明的语气失去刚到时的气焰,他还是明白自己对小羲做了什么,那是无法弥补的伤害。  
  “我想睡了。”小羲在门后讲着。  
  “才六点。”  
  “我要睡了。”  
  “那好吧。”门没有上锁,但逢明也没傻到就这么打开,莽撞走进去。他看过小羲被逼到无路可走的模样,他不想成为第二个林央。  
  虽然他向来没有耐性,但也得从现在开始培养起。小羲绝对不可能立刻接受他,他在想也许藉着时间,能减去一些伤痕。  
  二楼有三个房间,一个是小羲的,一个应该是雀如,另一个不知道是谁的,或许是储藏室吧。小羲完全不想理会他,雀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冒出来,逢明在心里头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小羲睡醒后,再问问哪里可以让自己睡吧!  
  其实他有点想睡小羲的房间,但刚瞥了一眼,小羲睡的是单人床,如果硬挤的话实在太窄了。不过,也许他可以在小羲的房里打地铺。  
  因为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太遥远了,逢明迫切地想追上这段距离。只是操之过急,却也不是太好。只得慢慢来。  
  缓缓下了楼,其实并没有食欲的逢明在知道小羲不打算用餐后,也打消了煮食的意愿。他待在空无一人的客厅,仔细听着楼上的声响。小羲似乎真的睡了,他枕着抱枕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半夜。  
  他睡不着,坏掉的支气管,让咳嗽持续着。  
  夜里,雪停了。  
  逢明走上二楼,在门外待了几分钟后,轻轻地打开小羲的房门,然后转身带上。  
  他来到床前,低头凝视黑暗中小羲的睡脸,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倚着紧靠床旁的桌子,看着小羲的脸庞。  
  小羲一向睡得很沉,双眼紧闭着,连呼吸声也十分微弱。  
  曾经有几次逢明在睡梦中醒来看见小羲动也不动的模样,还以为他死了,他的肌肤摸起来比常人冰冷,而且苍白。  
  黑暗中看到的脸十分模糊,逢明几乎只看得到这个人的轮廓。  
  他有些不满足,却不能打开电灯,因为他不晓得小羲会不会因为光线的刺激而苏醒。他不想冒这个险。  
  这么近的距离,让他忍不住伸手,碰触小羲的脸颊。熟悉的触感让一种莫名的悸动,在心里头缓缓荡开。  
  他凝视着这个人,沉默地,以不打扰对方的方式,进行自己的想念。  
  搭机和转机,长时间蹲在狭小座位上的疲劳,加上颠倒的时差,照理来讲他应该累得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才对,只是现在的他虽然有入睡的欲望,却一点也睡不着。  
  就像小羲走后的那段日子一样,他常常在床上睁着眼,直到天亮。  
  那时,不停的高烧,身体像失去了支架,摇摇晃晃一推就倒地,病情没有好转,肺炎拖了几个月才痊愈。  
  医生说他的压力太大才反复好不了。他不明白他的压力是来自哪里。  
  他那个时候想着只有,眼前这个人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不停的凝视,不停的凝视,希望心情能藉着视线,传递给这个熟睡了的人。  
  于是原本缩回了的手,又忍不住,停放对方脸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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