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沧茫,寂静得听不见一丝声音。
他静卧在河畔风吹摇曳的芦苇之间,见著芦花绽开飘放,白洁的絮羽四散弥漫空中。
原以为,河边该有些声响,所以他才来的。但耳际如一的沈谧让他失望,瞥了滔滔江水一会,他无力而缓慢地阖上双眼,再度断绝那双银眸对外希切盼望的目光。
有多久,他忘了。在这每回不变的日升日落间,他是孤独的存在。也有些慌,但多半是无聊的缘故导致。他记得该是有同伴的,当他没有眼、没有口,终日沈溺梦乡之时,每回醒著睡著,都会听著一阵又一阵柔软的声音,彷佛絮语般在他耳际萦绕伴随。
某次,当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看清这个世界时,熟悉的一切却消失了。忽地睁开眼,旭日芒线射伤了他的双眼;放声呐喊,也只换来空荡飘渺的回响;迫切地想听见的声音,却从此消失了。
有多久?想必已是好久好久了吧!是谁让他陷在浩瀚无垠、不著边际的时间海里载浮载沈,叫孤寂,如虫蚁般爬上他的心头,吞啃侵蚀?
河边的风吹来,沾染了水气味。
然後,日落了,夜来了,月升了,星降了。日复一日的循环失去停歇的一日,命运之轮未曾因他溃堤的寂寞止住转动,四时滋长,眼看就要将他掩没遗弃在这段亘古洪流之中。
他紧合著的双眸银光淡露,不想要眼睛,也不愿开口说话。他天真地想,如果这样下去,也许就能回到以前那段时光里.
之後,又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河川乾涸灭去了芦苇,藤蔓爬上他的身,掩住他的口耳眼鼻;久到地貌移改,平地在岁月洗礼中隆起,成了高原。
就算沧海已化苍田,他仍不肯让自己对这一切感到无助绝望,他在等,在等著有声音开口对他说话。
直到某个夜里。
大概是仲夏吧,他能感觉得到烈阳焚热的气息,就算落日了,泥黄土地上仍留有旭日肆虐後焦臭的味道。
入了夜,炙闷的空气没有风,灼热凝聚不散。
忽尔,天际一阵旱雷声响落在他耳际不远处,他为巨大骇人的雷声所撼动,身子震了一下。
快走,旱天雷欲取你性命!
倏地,他睁开了双眼。
声音,他听见了声音!
这双眸一开一合间,竟已过悠悠千载.
他在枯藤缠绕间慌忙起身,瞳内淡色银光透露希冀色彩,许久未曾有过的冲击袭入他未曾用过的耳里,震耳欲聋,盖过了轰隆雷响。
雷落枯草群聚、渴水凋萎之处,时值天乾地燥,旱天雷爆引草原之火,顿时高原陷入一阵火海,将他围困在内。
他慌乱地挣扎起身,为的不是那燎原大火,更不是那呛人炙热。火光熠熠绚丽惑人,他受著热,无视五内俱焚的苦楚,一片橘红当中,发狂似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你在哪里……在哪里……」千年来从未吐露只字片语的唇启了,在漫烧的火海与浓烟当中,他嘶声力竭地喊著。
快走!
那声音急迫地说著。
「出……出来……」他等了好久,他等了他好久!
他在这火光掩映中,只顾著环视四周,非要找出那个声音不可。怎么会走,怎么可以走?多少年来,等的就是这一刻啊!
火朝他狂扑而来,天雷落在他身旁不远处,玉般平滑的肌肤灼伤了,缠绕他的枯藤蔓草燃得焦黑。
他痛,却执拗寻找声音来处,不愿自这要将他灭绝的大火中离去。
「出来……让我见你……」浓烟呛入了他的肺,烧伤了他的喉,他嘶哑喊著,用仅存的朦胧视线,在一片狂风肆虐、火舌高涨的危境中纵声。
他急,怕这声音就此消逝,用尽自己所有力气,在燃著火的夜里,拼命搜寻任何可能的身影。
忽尔,感觉到了什么,他回眸,望向万星闪烁、夜凉如水的天际。
天上有声音,万般嘈杂。
是谁的眼,在天上看著?
他愣,发现那繁星点点窥探凡世,千百年来竟皆冷眼旁观,看他的寂寞、看他的静默不语,却从未想过施加援手,只是身处事外。
轰隆声大作,奔雷在他双眸凝视间朝他面门而来。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旱天雷要取他性命,他无惧这场灾厄,有的只是疑惑和不解。
须臾之际,天有流星殒落,他凝视那华美璀璨的光芒划过夜空,兴起众星一阵喧哗嚣乱,挟带柔和光晕,来到他的身前。
雷,降在那颗星子身上,为他挡去灾劫。忧虑烦扰著本应爽朗的面容,接著星子绽了个小小微笑,天雷烙下的疼,他心甘情愿地受了。
天相星,你为救此妖竟私落凡尘,玉帝若知定不轻饶!
漆黑夜幕,繁星多不胜数,虽轻如蚊蚋作响,但他仍可清楚听见那些星子们七嘴八舌之下的惊叹与惋惜。
「随我来!」
星子执起他的手,有些突兀,轻微地颤抖著。
接著,他舍去萦绕不散的苦郁,在星子冰凉却柔和的目光注视下,笑了。
「是你……对我说话的人……是你……」乾涸渴燥的喉逼出言语,他狂喜,望著星子声音流露出的薄唇,双眸紧揪不放。
「这地方太过危险,不宜久待。」
他直觉星子牵扯著他的手,要将他带离这片大火漫烧、浓烟呛鼻之所。「天上那么多星星在看……你却是第一个对我说话的……」他止步,让走在前的星子回过头来。无与伦比的欣喜在突闻此星声响之时,灌入了他荒芜的心田,他不知该怎么对这颗星子表示,他只能让溢满心头的愉悦化作笑容,洋溢脸上。
天相星回过头,突然间,为这妖异绝美中,却带纯真懵懂的眼神所惑。他突地震了一下,松开紧握著的手,但对方察觉,柔荑立即又攀上他的。
天相星在他眼底瞧见一抹悲伤,但一闪即逝後,却是由坚决而代之。
他是女娲补天遗留人世的玉石,因受天狐禽类灵气所染,化为妖身。妖者,天地不容,每过千年需承受天雷劫数,历三劫而不死者,视为命不该终,若加潜心修炼则可成仙。
他在天,每当旭日低垂繁星高挂之刻,俯视而下,便望见虫鸣蝉吟中玉石静默孤独的身影。多少岁月流逝、物换星移,他就这么注视著他,千年之久。
天相星从未想过,当玉石睁开双眼时,自己竟会被那双银眸中轻舞流转的光芒所捕获。望著玉石毫无防备全然信任的神情,他的心魂自此动摇。
是天人,就该无私无欲,今日他起了私念,为救此妖而擅落凡尘. 原来,天雷是玉石的劫数,他替玉石挡劫,玉石便化为了……他的劫数……
天之上,一片哄然。
他仰望天,了然叹息。
他饿了。
由沈睡千年的梦乡中转醒,他真的饿了。
树丛里,他安静地藏匿著,收敛身上所有气息如石般不动。忽尔,一只兔子缓缓地跳了过来,它偶食绿草,偶将灵巧竖著的耳朵左右转动,小心翼翼地听著四周动静。
兔子距他不满一尺,但他仍不动如山,因他的目的不是这只可爱娇小到填不满胃的小不点,而是……
另一旁忽然窜出一头野豹,没发现他的存在朝小兔扑去。
他静谧的双眸突有银光闪灼,变得森冷无情,在野豹还未及猎杀白兔之时,便由藏身久的矮树丛中轻灵跃起,口中利齿忽现,迅雷不急掩耳间从容断了野豹的喉。
温热的血霎时喷了出来,溅在如茵草地上、溅在那只纯白兔子上、溅在他的脸上。他伸舌舔去唇边血滴。野狐的本性在他的身上扎了根,他是头饥肠辘辘的兽,为果口腹,而听从本能驱使,猎杀任何比他弱小的动物。
一切皆为天性,无关乎道德不道德,就如同野豹方才欲扑杀白兔时毫不犹豫般,万物循环,皆有生死定数。
四肢著地,他呈著完全的兽姿以爪撕裂豹身,茹毛饮血。
味道,是甜的。称不上好或不好,唯一感觉到的,只有逐渐饱腹的充实感。
看著不远处仓皇逃离的毛球,他并没有去追,放走了兔子,只专心在脚下的胜利品上。有了这只豹,他无须多杀一只填不了牙缝的白兔。
稍後,他撑了,舔了舔指上的血,心满意足地泛出笑来。
身旁,步出了摇头叹息的天相星。
「你饿吗?」玉石望著满地血红残骸,才想到忘了为星子留点食物。他懊恼,站起身来就要去追稍早放走的那只兔子。
「我不饿!」天相星连忙捉住了他。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犯杀戒,兽性天成,该怎么才教得了他,别如此残忍呢?
「不饿怎么苦张脸?」沙哑的声音自受创的喉间迸出,手臂上几处烧伤深得骇人,但玉石的脸上,却只有笑意。宛若昨夜天降雷厄、焚原大火从未存在过,他的生命里,现下有的只是欢愉。
他是如此单纯,只照本性行事。
他又怎能怪他,为这野兽宿习,为这自然定律。
林间,艳阳璀璨,光由绿叶细缝间流曳洒落,与绿茵上的影交织缠绵.
天相星握著玉石染血的手,转身往溪涧走去。银眸中漾著的笑意是如此直率,但就是这样的无惧才更骇人。由天狐身上夺取的真元,加上千年以来吸尽日月精华,非天雷则难以治这顽玉。倘若他不修身克己,一经堕入恶途恐将会为世间带来浩劫。
「喂,别不说话!」他摇摇天相星牵著的手,宁静无语的时候,空气彷佛凝结了起来,他会难受。
「昨晚我已陪你讲了一晚的话了,不觉累?」
「怎会?我等了好久好久,才有你陪我讲话,我不累,一点也不。」玉石笑著,高兴的时候,嘴都是这般合不拢的。「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好久,你知道吗?我喜欢你陪我,有你陪我真是太好了。」玉石再度摇摇他的手,但天相星走在前头,他无法知道他是何神情。
肌肤与肌肤紧紧地接合著,不该有的灼热从玉石的掌心汩汩传送了过来,他惊觉,本是无欲无求的心又再度纷扰。这样简单却直接的话语,轻易地便穿过他外在躯壳,直抵他内心的最深处。
喜欢呐……
有种异样的情愫在迅速蔓延,涨过他的胸口,溢过他的咽喉。千年之初,当他只能用一双眼紧紧望著沈睡的他时,他就已在自己心底筑起一道堤,阻隔心绪动摇泛滥。而今,当玉石执著他的手,谁也不愿放开谁时,曾以为坚不可破的堤,竟在他的默许下,开始溃了……
「笙……我就叫你笙吧!」
灿阳下,玉石的笑容如日般耀眼。
「总不能一直喂喂喂地叫你啊,是吧!」
笙,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名,其音圆润悦耳,令人神迷。天相星此时并不知道个中含意,但他却也没有拒绝,就此让玉石如是称呼。
临至溪涧,蜿蜒流过的水声淙淙,他掬起一泓清凉,洗去玉石脸上身上殷红血渍.
顷尔,玉石靠在溪边突起的巨石上,让被他命名为笙的星子洗涤他手上黏腻血迹,自己则垂首溪面,看著溪底优游自在的鱼儿。「笙,我捉鱼给你吃好不好?」
「我不用吃东西。」
「不吃东西,那会肚子饿的。」他移过视线,望著心无旁骛的天相星。他觉得这颗星子说话时的声音真好听,犹若风吹树梢,低柔轻语般和缓。他感到奇怪,同样的唇,怎么笙的就饱含温柔,和自己不同?
「天人只消餐风饮露即可……」突然,他止住话,因为那颗玉石一双美眸,正肆无忌惮地盯著他的唇瞧。
「你别……」他被看得心慌,正想出言制止之时,怎料那双银眸已移至他的眼前,视线相交,紧接著他竟感到唇际传来一阵刺痛。
「你的唇好软。」
低吟般带著些略沙哑的笑声自玉石口中迸出,天相星怔愣许久,才惊觉方才的啮痛竟是玉石触碰他唇,利齿刮咬所致。
「你……」他太过惊讶,居然说不出声。没料一时疏忽,自己就这么地被轻薄了去。
「好软好软。」他笑得开心。这颗星的味道也是甜的,但和豹的血味不同。
他的甜是能渗入心底的那种,尝起来,叫人十分愉快。「那我呢?你该怎么叫我?」他本无名,因太古洪荒以来便是只身一人。现下遇见了他,便兴起了取名的念头。
「玉璃……」笙有些结巴地说著。他是块白玉琉璃石,剔透晶莹,完美无瑕。
只是,那付容颜底下的玩心,似乎重了点。
「玉璃啊……」他又笑了,高兴自己有了名字。
流水匆匆,旋弯转直处聚成一滩平滑如镜的水面。水里,有鱼两三,有他俩倒影一二。
他瞧著那面镜子,瞧著镜中他寒光乍现的银眸。
水中反影,是只白身雪狐,尾数有九,细眸含笑……
晴天澄澈蔚蓝,不见云踪。玉璃打了个呵欠,卷卧在洞穴之外的柔软草地上,闲适地晒著太阳。
绿林深处,安逸无忧,他侧耳听著大地传来的万物声响,平静祥和。
有些个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明明之前就已睡了千年之久,怎么被这暖烘烘的阳光一照,就又困了起来。
眯著细长丹凤明眸,他不解地垂首枕於臂上双眼睁睁合合,虽无意沈溺梦乡,但梦乡却朝他频频招手。
顷尔,就欲弃甲招降的迷蒙双眸中,映入了一个模糊身影。他看著那影子由远方走近,看著影子身形渐渐清晰,看著影子的脸缓缓形成他熟悉的面容,看著影子含笑凝视,变成了笙。
「怎么睡在地上?」话语一出,笙便察觉了自己的语病。是啊,玉璃怎不能睡在地上,他是兽,席地而卧、随处而居,这是天性啊!
笙的怀中躲著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本想回答问题的玉璃,立即让那小东西给转移了注意力。
「是什么?」他爬起身来,探手向笙怀中,一把握住拿起。
紧接著,那团毛球发出了凄厉的吱吱叫声,玉璃吓了一跳,手便松开让毛球再掉回笙的怀里。
笙缓缓一笑。「是你昨天放走的兔子。」
「兔子?你饿了吗?」思虑只在笙身上绕来绕去的他,在意的只有笙的温饱。
但这却也是他最直接的反应,禽类天性中,最率真的情怀。
「我替它取了个名,尔後,它就叫小璃。它有了名字,也就如同你我一般。我要你把它放在身边,但不许吃它。」笙轻柔抚摸著遭逢玉璃惊吓,受创甚深的白兔。他若想让玉璃学会何谓怜悯之心,就必得让他由施与情爱开始。
「不能吃?」玉璃皱眉。不吃是可以啦,反正他现下又不饿,昨天的野豹还撑著他的五藏庙,叫他对这只兔子提不起兴趣来。
「我把它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对它。」笙几个轻抚,定下白兔心神,再交托至玉璃手中。
怎料,玉璃身上弥漫的妖气实在太强,小兔一离开笙的怀中,便开始疯狂吱吱乱叫。玉璃双手合握,将白兔擒於手中,只露出它的一颗头颅.
他好奇地把玩著这只濒临崩溃的兔子,从不知禽类也会发出如此凌乱刺耳的声音。
只因他猎食从来俐落,总在猎物不知不觉之刻迅速断了它们性命。所以他未曾听见它们唉嚎痛苦,更不了解何谓死亡恐惧。
玉璃盯著笙抓来给他的「食物」猛瞧,突然,笑意在他脸上漾开。
这只兔子……还真不是普通的吵……
他讨厌宁静,而它,正巧合了他的胃口。
「那它吃什么?我去抓虫来喂它!」玉璃紧握著白兔,纵身就要往林里奔去。
「玉璃!」笙摇著头捉住他的衣襟。「白兔食草,不染荤腥。」
「咦?」玉璃呆了呆。「怎么它和你一样啊?」
这世间茹素者还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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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孽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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