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打烊後,贺叔恩循著司琴所留的地址找去,一路上,他的心情竟是雀跃不已。
说也奇怪,自己竟然会这么期待见到她?回想起来,跟她算是从国三才开始接触,但那也只能说是一种「同桌之谊」,要说他们很「熟」,似乎就有点牵强了。因为这一年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他在自说自话,而她久久才会回应一声,表示他并不是在唱独角戏——这,一直都是他们之间的「互动」模式。
国中毕业後,莫司琴又再度搬离这个城市,十几年来,两人没有任何联络,但是他的心底却似乎始终留著一个淡淡的影子。多年来,那个肃穆寂寞的身影,总是隐隐地牵动著他的心……
「呼……总算找到了。」在这个老旧的社区里绕了好几圈之後,他终於找到了位於窄巷中的一栋四楼公寓。
再确认一次地址无误後,他推开门锁已经脱落的大门,爬上四楼,按下她家的门铃——
隔了十几秒,屋里才传来动静,内门开启,莫司琴随即出现在铁门後。
「嗨,你好。」贺叔恩开开心心地打了声招呼。
她淡淡地望了叔恩一眼,这才开门让他进屋。
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地址?她自己也觉得难以了解。明明已经决定不要再和任何人有牵扯,她却又难以忽视想见到他的期待。只好告诉自己,留地址是因为要是猫咪住院期间有什么状况,不能让医院联络不到她,而贺叔恩的来访,则是她「无可奈何」、「不得不」接受的情况……
叔恩走进屋里,看到客厅的摆设後,真觉得「不可思议」——
五、六坪大的空间里,除了一张书桌以及三张椅子,还有桌上的电话机以外,没有其他装饰,连家电和家具都没有,看起来空空荡荡,比一般的办公室还空旷。
「你的家具很少呢!」怎么连一台现代人必备的电视机都没有?难道……
她很穷?
「我只买必需品。」她淡淡地回答。
现代人「想要」的东西太多,但却不一定「需要」;事实上,只要少少几样「必需品」,就已足够生活。
「你在哪里上班?」他自动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想多了解她一些。
她看了他一眼,隔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我替人看运势。」
说来也够讽刺的了,她的「特异功能」带给她悲惨的人生,害得她颠沛流离,如今却成为她糊口的工具,这还不够讽刺吗?
「看运势?」他沈吟一会儿才领悟过来。「喔……是算命吗?」这倒是他未曾接触过的领域。「有趣吗?」
他是典型的「理工人」,一向只接受真凭实据,不会特别相信命理之说,当然也从没找人算命过。
她自嘲地说道:「若不是没有其他路可走,我绝不会替人算命。」她从不认为看得出人的生死是件有趣的事。
「既然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嘛。」
「我总要吃饭吧?」大学夜间部刚毕业的时候,她曾试著当普通的上班族,但是不懂得逢迎拍马屁的个性让她得罪不少人,而在陆续换了几个工作之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实在不适合职场生活,只能当个「SOHO」族。但是企管系毕业的她,并没有其他专长,只好靠「本能」赚取生活费。
刚开始,她在一家熟识的餐厅「挂单」接客,虽然没有做宣传或是广告,但是没几个月便打开知名度,甚至有许多人专程从南部上来找她看运势。
一年後,她买下这层公寓,只接受预约客人,一天限额五名,而且调高「诊金」,试图以价制量,但依然天天额满!
由於这几年存下的钱不少,已经够她省吃俭用好几十年了,所以她已经决定,再过一阵子,就要到乡下买块地,隐居山林,不再过问世事。
「你可以来我家吃饭啊,我二嫂做的菜还满好吃的。」他接得很顺,完全没察觉自己的话很暧昧。
「……」司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後,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你还是没变。」
他一点都没变,心依然像水晶一样,乾净、澄透,没有任何虚假和伪装。看到他,就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在他面前,她不需设下一道高高的心墙,来避免自己「听」到不该听的「声音」,因为他里外一致,不会让她「听」到杂音。
「我没变?」他一脸纳闷。「怎么可能?我们那么久没见了,我不但长高,脸型也变了,怎么会没变呢?」
「我是说——」她顿了一下才回答。「你的心没变。」
「我的心?」他一听,下禁失笑。「人家不是常说:人心隔肚皮,怎么可能看得到?」
「如果说我『听』得到人的心声呢?」
他讶异地问:「你真的『听』得到?」世上真的有这种「特异功能」吗?
「我不觉得这是『特异功能』,反而像是一种诅咒。」
「哇!你……!真的听得到耶!」在短暂的惊讶过後,他的脸色突然由惊喜转为同情——
「有这种能力,很辛苦吧?」通常藏在心里不说的话,大都是见不得人的,而听得到这些话,应该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难道没办法『关掉』耳朵,不去听吗?」
司琴不禁哑然,为他的敏锐与善良。她只能怔怔地直视他,良久良久之後,才回答道——
「有,前几年我认识一个师父,他教我一些修行的方法,其中一项便是关掉心的耳朵,杜绝那些杂音。」这是除了师父以外,她第一次主动跟他人谈到自己这方面的能力。
大多数的人都会认为拥有这样的能力是件很棒的事,但是只有听得到的人,才能体验出「人心丑陋」这句话的真实性。
人性的「贪、瞠、痴、慢、疑」几乎都被表面的虚情假意掩饰在人心的最底层,全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坏心眼;太多太多的口是心非,太多太多龌龊污秽的念头,隐藏在看下见的人心之下,听多了之後,她对「人」早已失去信心。
正因如此,她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刻意跟人保持距离,选择离群索居,因为不想再残害自己的耳朵。
「……那就好。」他放下心来,想了想,又问道:「对了,你看我的命运如何?」
「你的运势很旺。」她毫不犹疑地回答:「只要你愿意,不论从事任何事都能成功。」
刚开始她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只能感受到对方的精神力和他周遭的「气」,但是在跟随师父修行的同时,她竟发觉自己多了预测能力,可以做出可信度极高的判断。
她看得到他有颗执著的心,周身的「气」也显得沈稳安定。为了贯彻自己的目标,他会一直努力不懈,这样的他,当然会越挫越勇,所有的问题皆能迎刃而解,自然而然运势超旺。
「喔?」贺叔恩笑笑。「那太好了。」他虽然不是宿命论者,但听到正面的答案,总是让人欣喜,也许这就是有那么多人喜欢花钱算命的原因吧。
他拿出皮夹。「我要付你多少费用?」
「不用。」她马上拒绝。
「怎么可以不用?你是靠这赚钱的,我当然要给。」这才是他请她看相的主因,希望能让她多点收入。
「我并不缺钱。」她当然听得到他未说出的心声,并为他的用心良苦而感动。
想帮她,却又怕伤了她的自尊,他真的是一个好人哪!
「是吗?」他摆明不相信她的话,单看房子里简陋的摆设就知道她没什么闲钱,怎么可能不缺钱?
「我刚才就说过了,东西少是因为我只买必需品,不是因为缺钱。」
「不管怎么说,你替我算命,我本来就该付你酬劳。」他掏出一张两千元纸钞,硬是塞给她。「我不知道市场行情,这样够吗?」
「我不收『朋友』的钱。」她再次回绝,甚至首度说出「朋友」这个字眼,这是她第一次承认他是「朋友」。
她不曾有过「朋友」,也不知道「朋友」的定义。但倘若「朋友」的意思是可供依靠的人,那么贺叔恩绝对没问题。
「我很高兴你愿意承认我这个朋友。」他听出「朋友」这两个字对她意义不凡,露出开心的笑容。「但是『亲兄弟,明算帐』,这是我二哥教我的,所以这笔费用你还是要收,就像我也跟你收猫咪的医疗费用啊。」他二哥贺仲恩是个有名的守财奴,连兄弟的钱都不放过。
她轻轻点头。「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再多告诉你一些吧,要不然你就亏大了。」她难得轻松地回应。
「好啊!」
於是,司琴就自己所见,为他的运势和个性做一番详尽的剖析,他则频频点头称是,反应十分热烈。
「对、对~~好准喔!」
看著他天真的回应,她觉得好笑的同时,也第一次觉得,替人算命是件有趣的事!
以往那些找她看命相的人,全是有所求而来,不是为升宫、为发财,就是为了爱情、婚姻,每个人的心都蒙上一层贪念,让他们周遭的「气」也因而变得浑浊不堪,令她连呼吸都觉得不舒服。
但是他完全不同,不管是任何时刻,环绕在他身边的「气」永远乾净清新,是一种会让人沈静的安详气息,就像他的人一样。
他的确……非常吸引人。
一个星期後,也是猫出院的日子,司琴如期来到医院带猫回家。
「它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还没有完全复原,出院以後,记得要继续喂它消炎药。」叔恩小心地将猫放进提篮,慎重地再三叮咛。
「好。」她将盖子合上,轻轻提起篮子,正准备回家,却在经过柜台时被小楠叫住——
「欵!你还要补我两百三十块药钱,别想赖帐!」小楠不但口气很没礼貌,还故意妄加罪名,存心让她难堪。
这女人,这礼拜天天都跑来,跟贺医师有说有笑的,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依她看来,看猫只是幌子,「把医师」才是主要目的!
哼!这半年若不是有她严格把关,诊所早就挤满一堆别有所图的狐狸精,这种女人她「赶」多了。
「小楠!」叔恩不悦地制止。「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我又没说错。」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她本来就欠我们两百三十块没给。」
司琴立即掏出钱放在柜台上,然後冷冷地看著小楠说道:「别把每个女人都想得跟你一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是你,不是我。」
「你……」小楠吓了一跳,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司琴冷著脸,不再多做回应,转身走出诊所。
「对不起,小楠不懂事,我会再跟她说说。」她才刚走出门口,他就追上来道歉。
「那是她的问题,你不需要为她道歉。」见他将小楠的过错揽在身上,让她觉得心头微微泛著酸味,非常不舒服。
他没再多说,拿出一张写著一串号码的纸条交给她。「这是我家电话,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事就别客气,打给我。」她一个人只身在外独居,多有不便,多个人照应总是好的。
「……谢谢。」她愣了一下才接过纸条,脸上的线条也柔和许多。
猫咪住院的这几天,司琴只要一得空就会去诊所探望,因而跟叔恩有了更多相处的机会,再加上那天晚上的深谈,让他们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变得非常熟稔,像是多了好几年的交情。
想到今天可能是跟他最後一次的见面,她竟然有些不舍……
「那你小心一点,我进去忙了。」他挥挥手,才刚转身,又猛地回头。「对了,我下班後顺便过去你家,可以看看它的情况,就这样喽!」说完,他没等她回应,便转身进诊所去了。
望著他匆忙的背影,她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微笑。
这么说来,他们还有碰面的机会喽!
多年前他所「赐予」的温暖种子已慢慢发芽,正努力地在她冰冻已久的心扎根。虽然此时街上寒风凛冽,不断地刮著她的脸颊,但是她却觉得好暖、好舒服……
「叮——咚——」
这天晚上十点,叔恩又来到司琴家门口,按下门铃。
她像是早就在门口等待似地,在第一时问开了门,但是一见到他,却似乎尴尬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反倒是猫咪抢先一步,开始在叔恩脚边磨蹭撒娇。
「你好吗?」叔恩弯下身子摸摸它的头。「还会不会痛?」
「喵~~」它舒服地喵喵叫,像回答他的话。
「真乖。」他轻柔地顺顺它柔亮的黑毛。
「进来坐吧。」司琴将门拉开,让他顺利进入屋内。
「我带来一些卤味。」他将手中的环保餐具放在桌上。「这家的口味还满不错的。」
「你还没吃饭。」她深刻感觉到他的饥肠嬷嬷。
「嗯,通常晚上会比较忙。」晚上是医院看诊的高峰期,他经常忙到没时间吃晚餐。
「小心胃病。」
「嗯?」在短暂的诧异过後,他回以一个满足的笑脸——
「谢谢你的关心。」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关怀呢,真是值得庆祝!
「你……赶快吃吧。」「听」到他的想法,让她的脸泛潮红,向来波澜不兴的心竟然有些浮动,只得赶紧转换话题。
「没关系,我先帮『黑皮』检查一下吧。」他俐落地从随身包里拿出温度计和小手电筒,蹲下身,轻柔地替猫咪量体温、测试眼球反应。
「它什么时候叫做『黑皮』的,我怎么不知道?」身为猫主人的她也跟著蹲在一旁,语带调侃地问道。
大前年的一个冬夜里,她看见它小小的身影缩在巷弄的角落,很是可怜,才会破例收养宠物。
虽然已共同生活三年,她却从没想过要替它取个名字,怕会加深感情,成为难以割舍的负担;但就算没有名字,它在她心中的分量已经越来越重,否则不会见它受伤就揪心。
「你不觉得它很『黑皮』吗?」他轻柔地抱起「黑皮」与她对视。
「嗯?」她满脸疑惑,什么叫做很「黑皮」?她有听没有懂。
「你看,它的毛是黑色的,而且每次看到我都很开心地喵喵叫,看起来不是很happy吗?当然要叫它『黑皮』喽!」原来他的「黑皮」指的不只是毛色,更包括 happy的涵义在内。
「喔……」司琴会意地笑出声,他真有取名字的天分,竟然可以取这么个一语双关的名字,真妙!
检查完毕,他洗完手,走到桌旁坐下。卤味的香味扑鼻而来,引发他肚子里的饿虫咕咕叫。「我也有买你的分,一块吃吧。」
「我吃过晚饭了。」
「这是宵夜,不是晚餐。」他温和地劝诱著。「这真的很好吃,而且多个人陪我一起吃,我会觉得更好吃喔!」
「胡扯。」嘴里虽然这么说,但她却笑著拿了一双筷子,加入他的行列。
「试试猪血糕吧,又Q又嫩,很好吃喔!」他指著盘里的食物热心建议。
她依言挟起一块放进口里咀嚼,黏Q爽口的美味在口中弥漫,的确好吃。
「好吃吧!」从她的表情他已能得出结论,笑容更加灿烂,又推荐了其他食物。「这个也很好吃……」
不到半个小时,两人就解决完一大盘的卤味,叔恩的脸上有著酒足饭饱的满足感。「多个人一起分享,食物果然会变得更加美味。」他很满意多了一个「饭友」。「我看我以後每天下班都来你这里好了,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
「不会。」她马上摇头,但发现自己的反应太过急切,随即不好意思地改口。
「呃……我的意思是说……随便……」她立刻起身收拾桌面,脸上有著可疑的绯红。
「那就好。」他完全没发现她的尴尬,也跟著起身帮忙。「否则我每天都自己一个人吃晚饭,好孤单。」
「你不是跟你二哥一起住吗?怎么会一个人吃饭?」
「我每天回家的时候,时间都已经很晚,他们全都吃饱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吃冷饭。」再说,如果有动物住院,他就必须留守在医院,晚餐当然也只能自理。
「吃冷饭?」她纳闷地回道:「你干么不微波加热?你家应该有微波炉吧?」
「对喔!」他这才一脸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想到?」他向来不会多费心在生活事务上,所以如果饭菜已冷,他就理所当然吃冷菜饭,根本没想到要加热。
头脑一级棒的他,生活技能倒是让人跌破眼镜的低。
「嗯。」对於他异於常人的反应,她已见怪不怪,甚至觉得理所当然,难道说在短短几天的相处,她已「习惯」他的无厘头演出?
真是可怕的习惯啊!
「黑皮,你又在等他啦?」看到黑猫又站在门口张望,司琴忍不住好笑。
现在,只要时间一接近晚上十点,黑皮就会自动走到门口等候,准时得让她咋舌,常常怀疑它是否会看时间?
其实,习惯他到访的不只是黑皮,还包括她。
自从它上个月出院後,这段日子以来,贺叔恩几乎每天「收工」之後就会上她家坐坐,而且都会带来不同的宵夜。卤味、粉圆、豆花、盐酥鸡、肉圆、面线……两人几乎把这附近摊子的口味都吃遍了。
在他的「喂养」之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胖了三公斤,让原本纤细的身材终於长出一些肉来,不再骨瘦如柴,这也是一种收获吧。
而他除了带吃的过来以外,也会跟她聊这一天所发生的趣事,向来独来独往的她不曾跟人这么亲近过,但奇怪的是,她完全没有不适应或是排斥。
不可否认,跟他重逢以来,她的心境开始慢慢地转变,而原本空洞的心,正一点一滴地装进许多新的记忆,其中大多是属於他的。
对於这样的改变,她的心中渐渐有了隐忧……
她非常痛恨自己的「能力」!她一点也不想看到别人的未来。
曾经有好几次,她看到周遭亲友的身上笼罩著「黑影」,表示他们即将有死劫,其中当然包括她的父母;但她无能为力,甚至连说都不能说,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他们一一死去,那种痛苦的煎熬有谁能了解?
为了避免再承受那种痛苦,她开始学著埋藏自己的心,强迫自己不要有喜怒哀乐的感受,这样才不会受伤。久而久之,她几乎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如今,他的温柔和体贴深深撼动她的心,让她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温情,让她的心再度复活。但是,她却越来越担心,担心他在自己心里的分量已经太重,总有一天,会超过她所能承受的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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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怪书呆子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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