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一朵香花 第四章

  “生日快乐!”
  暖春三月的早餐桌上,王栋突然递给她一只小巧的长方形古木盒,然后说出那一句话。
  “好高兴!你怎会记得我的生日?”
  “你呵,若说奇怪的话!别人眼中理所当然的事,到你身上全变了。”
  “对不起!去年忘了帮你做生日。”
  花灵怎能不惊喜呢?不记得有谁为她的生日费过心。
  那小木盒看来就很像是装图章用的,果然没错。可是,真是不得了的华丽图章呢!
  它的底部是象牙座子,上半部却是镶以“人头像”的金握柄。小小纤巧的金色人头,仔细看,分明就是她的脸嘛!花灵不由湿了眼眶,多么匠心独具的一方印章啊!
  “喜欢吗?”
  “非常喜欢。”这一刻,花灵心中充满幸福。“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花了我好几天的工夫倒是真的。”
  “这方图章是你亲手雕刻的?”
  “是的。”他的口气再平常不过。
  花灵努力回想宋问说的,王栋最专长的是西洋油画与雕刻:……还有没有?她居然想不起来。这印章上半部的人头雕塑,还有底部镌刻的“岳花灵”三字瘦金体,也在他的专长之列吗?
  “别那样看我,这不难。我一向只用自己刻的印章。”
  “也都这么华丽吗?”
  “那是一件礼物。”
  她似乎有点了解他的先生了。他不会学一般丈夫送花、送首饰什么的,他不来这套,他自有他独到之处。
  “谢谢!我会好好珍惜。”
  王栋没有笑容,因笔直的视线将她看着。
  “你是和你的丈夫说话吗?”他眯起眼一副深思状。
  “我说错话了?”
  “没有。只是我总觉得你没有太大的改变,还是那么样拘谨,随时不忘和人保持距离,很有礼,却也很生疏。”
  “对不起!”花灵习惯地垂下眼睑。
  “不要道歉!你认为你做错了什么?”
  “我……那你要我怎么做呢?”
  “爱我!”
  她大吃一笃,抬头迎接他的目光。
  “你只要爱我就好了。”
  他真大胆!这种话只合在戏剧中听闻,现实生活怎好出口嚷嚷。
  “没听见吗?我要你爱我,敞开你的心来爱我。”
  花灵顿觉消受不起,克制着急促的心跳和昏眩的感觉,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只有一个念头:想逃!
  王栋将她拉过去,抱到沙发上,很粗野的吻着。被强迫的感受使她非常难过与伤心,使力抗拒着,小声叫道:“你别这样,……”吸着鼻子,努力不使眼泪掉下来。
  “又是你那见鬼的教养告诉你,白天不许做这种事吗?”他懊恼的吼一声,面孔狰狞。
  他不曾这样过,她突然觉得他好可怕。
  “你的心呢?你究竟把你的心收藏在哪个角落?”
  花灵噤若寒蝉,像大伯以前吼她时一样,唯有不出声不反抗才能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幸好他接到一通电话,很快出门去了。
  她逃回房,把门锁上。
  或许太震惊了,直过了良久,她除了呆硬地发愣外并不能思想,以至于感觉身体僵硬起来。
  她试着去明白他的反常之举,好好一个生日礼物为何突然变成不愉快的开端?长久以来他对她采取放任的态度,反正并非热恋结婚,她无法埋怨,到今天他怎好厚着脸皮开口闭口
  的爱、爱。
  如果爱情所附带的只有屈辱与苦痛,甚至遗祸下一代,那么她宁可不要,她的出生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王栋完全没有她的顾忌,他是有许多女人喜欢的,走在马路上都会吸引女人回顾的潇洒男子,那位头发长得像鬼的张小榕就常来要求当模特儿,看待他的妻子的眼光总含有轻蔑在内。连爱慕他的女人都隐指她配不上他,巴不得能够取而代之,花灵实难以相信王栋会真心爱恋她。
  不被人爱也就算了,但她受不了欺骗。
  三楼有一只陈旧的牛皮皮箱,里面载满了男男女女各色朋友送他的纪念品。有他去旅行时人家送的,譬如有一块印度花布,做了二楼那张仿湘妃榻子上的椅面,摆在近阳台的地方,成了喝茶看书的好位子;也有朋友回国时送来的,像放在客厅上,饰有妮弗蒂蒂脸谱的埃及烟灰缸。凡是用不着的他就转送人,不方便送人的他就摆进箱子里,比如女人大胆表明心迹所赠的戒指、项炼、钥匙圈:花灵熟练的找出张小榕送他的戒指,一枚猫眼石K金男戒,硬盒子上面还大胆的篆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骗子!骗子!
  他要再敢开口说爱,她会尖叫轰破他的耳膜。
  花灵恨恨的将张小榕的东西用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
  心绪恶劣使她在这个家待不下去,开了车上台北。
  近来,她已经爱上了逛画廊、艺廊,迷上了古老的精致艺术,乐此不疲,主动去找来很多书看。
  在这家古玩店里,她发现几个小玉人,刀法很好,沁得古色斑斓,她看中意一个叫作“翁仲”的小玉人,据店主说佩在身上可躯凶避邪。怀着微妙的心态,花灵将它买下,带到宋问店里。
  “时空艺廊”来了几位重要的客户,宋问身为经理出去接待他们。花灵待在他办公室饮茶,正好瞧见几幅新到的书作倚墙立在地板上。
  她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去,转身与它们亲近。
  “天哪!这是谁画的,太棒了!”她低呼出声。
  那独特的构图与配色,洋溢着生命的喜悦,看样子是一系列的,活生生的动物、虫鸟,有六幅之多。花灵好想将它们买下来,它们真是太美好了,只要多看看它们,仿佛就可以忘却人生的艰难。
  当她迷恋的眼眸移向角落的签名处,宋问带了客人进来,拿起那些画特地介绍:“这个人特殊的画风已受到相当的注目,鲜明的色彩和肌理层次的砌积,立体化,并且图案化,教人见了像处身在书中的美妙自然世界,视线自然舍不得离开。‘麦氏餐饮企业’下订金要二十四幅,这是第三批,明日交画。”
  “这位画家我知道,叫王栋。”其中一位客人说。
  “对。”宋问笑望花灵一眼。“我本人认为,他画得最好的是人物,尤其美女画更是一绝,可是他不轻易示人。”
  “那也得有美女模特儿让他画啊!”
  “听说他的太太就是一位大美人。”宋问的笑容含有太多的温柔。
  客人想买王栋的画,被宋问婉言拒绝,请他南下至某画廊寻找有无王栋的作品,愈是得不到的愈觉得珍奇,财大气粗的客人硬是看中眼前这几幅,纠缠不清,花灵看的心烦,走了出来。
  在对街的咖啡屋坐了半小时,宋问匆匆赶来。
  “看人家争购你丈夫的画,你怎么反而走了?”
  她不知道。如今她最不想听的就是有关王栋的事。
  宋问以为她的沉默是无言的询问,淡淡的微笑浮现他唇端,说道:“老实说,我很欣赏他,也很羡慕他,他是极少数能兼顾理想与市场的艺术家。有些画家一身穷骨头,目无下尘,曲高和寡,生前固然默默无名,死后更未必能像毕卡索一样博得千秋盛名。我认为还是像阿栋这样的人比较可爱,不唱高调,让艺术走入生活,不离群众太远……”
  她怀疑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宋问停止了滔滔不绝。
  “怎么了?没兴趣听?”
  “不是。”花灵把托腮的手移开。她不是任性的人,不能直截了当请人闭上嘴,何况人家在称赞她的丈夫。
  “花灵,你从不曾要求我为你讲解油画、欣赏油画,看情形也不像是阿栋教过你,为什么你不能对阿栋的事业热心一点?”
  “他需要我的热心吗?”
  “当然需要。”
  “你就告诉我他在画坛的定位吧!”
  “也好。”他的口气像在说服一个犹豫不决的买家。
  “请你报喜不报忧,免得我心情沉重。”
  “真是的。”他笑开了。“你放心,王栋不是三流人物。也许他不像高更或雷诺瓦那样伟大,可是他能够走出自己的风格,的确是了不起的人。他的画,价格不低,却非常好卖,我相信他将日受瞩目,更上层楼。我最欣赏他的一点,就是他能画出春的喜悦,夏的热情,秋的浪漫,冬的冷酷,掌握得非常好,画中的气氛教人一见倾心。只可惜,他不肯展出人物画,不然将大大提高他的声名。”
  这未免有点讽刺,人家愈盛赞王栋的成功,她心里愈不舒服,愈感到自己似个外人,一点儿妻凭大贵的荣耀感也无。
  “花灵!”
  她笑不出来。
  “你有心事,能不能告诉我?”
  他的温柔,他的心细,他的体贴入微的声音,反而增添了花灵内心的哀伤。为什么王栋不像他呢?为什么他不是王栋呢?一种不满、背叛的私心,使她拿出方才买的小玉人,送给了宋问。
  “今天是我的生日。”她的语气一定很孤单凄凉吧,宋问不由自主地握住她的手,小玉人被包在他们手心,这感觉很温暖,使花灵有勇气往下说:“有人说,生日即是母亲的受难日,为人子女反而应该在这一天做点什么聊表心意。我父母早已不在,我准备的小玉人没有人要。我想,你跟我一样没什么亲人,所以想送给你。”不争气的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声音也变得非常可怜,这令她更加难受,怕要受人耻笑了。
  “王栋呢?他应该陪你的。”他气愤的说。没想到他同样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他不在家。”花灵想到有很多女人送他东西,不禁哽咽:“即使他在家,也不会希罕这个小王人。我只希望有人能珍惜它。”
  宋问坐到她身边,轻拍她的后背,这种无言的安慰多教人自伤自怜,两颗珠大的眼泪滴落裙上,碰碎了。
  “对不起!”自幼受的庭训依然紧紧跟着不放,这番失态使人难以为情。
  “不要这么说,我们是好朋友啊!”
  “朋友!有朋友真好,我一直没什么朋友。”
  “胡说,你早有一个相谈甚欢的好朋友。”他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啊!”
  花灵激动的笑了,脸上也光彩起来。
  宋问看她的目光显得异样的专心,复如痴痴,让人家的心啊狂跳、慌乱、忸怩,是兴奋,更是莫名的害怕。
  这是不对的,却又舍不得呀!
  幸好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喝着微凉的咖啡,说他今天休假,决定陪她一道庆生。
  花灵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两块小小的起士蛋糕代替圆圆的大蛋糕,她觉得那是她吃过最美味的蛋糕了。一小瓶香水作寿礼,他说买不起大瓶的,故意装出来的可怜穷相,使花灵笑弯了腰。好开心!好开心!甜甜的香气,有晚香玉的味道。
  吃完法式大餐,宛如灰姑娘必须挥别她的王子,花灵也得回家了,等待她的也许是王栋早晨未发完的怒气。
  “谢谢你今天陪我,希望你不是在同情我。”她切切低语。
  “当然不是。”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叹声叹气起来。“王栋真是瞎子,没看出你才是真正的女人吗?我--算了,我没资格说这些话。”
  宋问显得忧郁,还带点烦躁不安,花霓深感罪恶,怕他因此和王栋交恶。
  回家之后,她仍在回味快乐的时光,没听到王栋回房的声音。
  卧室内的大灯熄了,只留下晕黄的壁灯,王栋坐在床上等候。花灵拉拢浴袍的领口,一时之间,有几分难以坦然相对。
  “你回来了。”梳着头发,她看见镜中人一脸酡红。
  “我一直在家。”王栋说。“中午赶回来想请你吃饭,你出去了,等待一场晚宴,你又还没回来。你一整天都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你会特地等我,我自己去吃大餐庆祝了。”
  “你今天回来的时间比较晚。”
  “今天我生日。”她差点没说“今天我最大”。
  “我一直想为你庆祝。”他不满地咕哝着。
  “但你出门啦,我以为你会像过去一样,很晚才回来。”真搞不懂,今天他怎么突然重视起她来了?
  “爸找我,公司刚开发出一种佛手软糖,希望我提出几个包装设计案。”
  花灵不大热心的听着。婆家的人跟她也不很亲近,毕竟她不像王棠的妻子为王家带来可观的利益,她神气不起来。
  “花灵!”他凑近身。
  “我很困了。”她赶紧钻进被里,今天的心情她没办法接受。
  “还好你没说你头痛或哪里不舒服。”王栋哈哈笑着,摇着他的头。“不行!你还不能睡,我等了一个下午,就是要为你庆生。”
  王栋就是有这点好处,不会因为自己的一番空等待就无理取闹、跳脚鬼吼。平心而论,他脾气不错,包容量也大,没有人家说的艺术家的阴阳怪气。花灵偷眼打量他高大的身躯,微有窝心之感,王栋早有准备,拿出放在暗处的香槟和两只高脚杯。
  “我想蛋糕你是吃不下了,简单的喝一杯庆祝吧!这是只在法国生产,用葡萄做的香槟酒。”
  花灵不由受了感动,坐起身,举杯和他对饮。
  今天她喝的有点多了,微醺,似乎朦胧。
  “你全身上下都这么女人。”他轻触她的脸、她的唇:什么话嘛,我不是女人还会是什么?花灵不客气的瞪他一眼。
  他在做什么?吹得她耳根痒痒的,心也痒痒的。“我的小花朵,凡是有眼光的男人,都会忍不住想要你,然而,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抱住她。噢!这狡猾的男人!
  似乎是在梦里,她模糊地想到:晚香玉,又名月下香,花语是“危险的快乐”。
  ※※※
  一个上午,她都在犹豫该不该擦那瓶香水。
  宋问在等她过去,而她是王栋的妻。
  他应承为她解说“素人陶艺”如何表现出有木雕的纹理和趣味,还借了作品让她欣赏。
  是杨连科的吧!那种没有经过上彩,呈现陶土原味的人像作品,非常古朴可爱,她很想见一见真品,宋问一口应允。
  可是,她又怕见他那双热切的眼眸。
  自上次之后,他们又在一起吃了两次饭。以前也不是没一起吃过饭,但味道全变了,竟有着难言的兴奋期待,一顿饭可以吃上两个小时,尚且依依不舍,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花灵不敢去想。
  她不晓得他闻不闻得出晚香玉的气味?如果他浑不知觉,她将很失望吧!他若闻出了呢?她何以面对他狂喜的情绪?她是王栋的妻啊!
  为什么犹豫不决呢?难道我已经喜欢上宋问,所以才变得瞻前顾后,似一个偷了情的女人?不,不可以!我是王栋的妻!
  花灵回过神来,将香水收进抽屉。这就是答案,王栋的妻!
  蓦然她扬起头发,摇了摇,恨不能将脑中的邪念摇落,眼睛却不期然瞟见一个男人的身影。王栋倚着门框笑睇她,瞧他那神态,怕已来了许久。
  “好动人的一幕。”王栋走过来,抚弄她波浪般的发,目光却落在镜里。“女人撩动长发的姿态是最美的,波浪一般扬起又滑落,充满了诱惑力,触动我想将此刻此景拍摄下来,画成仕女图。”
  她羞怯地将头低下,一半为了她不安分的心。
  “花灵,你愈来愈美了。”他扳正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吋地细看她的脸。“我要把你的美记录下来。”
  不等她答应,他已牵了她手下楼。
  客厅桌上多出一大束的玫瑰花,是她上楼前所没有的。那种奇绝的花色轻易把人吸引过去,有淡淡的紫色,有深紫得近乎黑色,有介于两者之间的蓝紫色,层层次次、深深浅浅的紫,香气比红玫瑰更甜蜜沁人。
  “这么美,哪儿来的?”
  “我订的,刚刚才送到。你还喜欢吗?”
  花灵还予灿烂的笑容,这么美的东西有谁不喜欢呢!
  “我不知道台湾有紫玫瑰呢!”
  “店员说是进口的,我也不太懂这些。”
  “怎会想到送我花?”
  “你使我联想到紫玫瑰,清丽、热情、神秘。”
  “我吗?”花灵诧异。她一直当自己只配紫薇花,渺小的,不大启人注目。
  “或许你本身没发觉,但我早有这种想法。”王栋的笑一向是潇洒爽朗的,这时却带点郁结不开的味道。“刚结婚时,我告诉自己,要给你一段自由的时间,没有束缚,没有指令,没有压力,让你有机会释放出深藏于心中角落的真实的你。你啊,如此富于女性魅力的外表,即使低个头也让男人热血沸腾,可见你本该是感情热烈的女郎,而非被压抑着遇事畏缩的忧郁女孩。”他将妻拉进怀里,略为激动的说:“可是,现在我怀疑我用的方法错了。
  讨人厌的伯父母所施予你的教养,仍然捆绑着你,从今起,我不再放开你了。”
  一时间,花灵心中扬起了一片惊涛骇浪,只觉天地都在旋转。她的先生在说些什么?过去他对她的放任是有计画的吗?难道说她是他实验的小白鼠吗?但看他的神情又不像,他一双热情的、快乐的眼眸多酷似另一个男人。噢!我的天呐!她的头要爆炸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出去走走!”王栋身上有好闻的古龙水味,一种清爽干净的味道。“我要用相机将各个角度的你拍摄下来。”
  “用相机?”花灵相信没有谁的素描速度比他更快更好的了,这是经过几千几万遍的练习所得来的成果。平日无事,他可以对着一块石头一朵花、对着多变的天空云彩、对着或动或静的花灵画上一整天。
  “相信我,我的摄影技术顶不赖的。”他笑了笑又说:“早想多为你拍几卷幻灯片,你实在很上相。”
  她完全无法拒绝,随着他上山下海,直至深夜才返家。然而花灵不能埋怨什么,自成婚以来,王栋头一次向她陈述他极私人的一面,真诚且赤裸,而她也才惭愧地明白,为何她能过着这么优渥的生活!
  除了每星期去公司一、两次,以创意赚取薪津外,王栋因为本身思想开通,开发了好几条生财之道。花灵发觉自己以前真傻,想法很狭隘,以为画家就只能卖画,殊不知画家的作品不一定要挂在墙上,也可以印在衣服、领带、椅垫、灯罩等日用品,以绢印方式,增添生活情趣,大胆一点的还可以制成沙发布、窗帘布、床具组等,让“家即是美术馆”。他还替舞台剧作过舞台设计,更由于科技的发展,开始有住宅和办公大楼采用画家的作品做成艺术陶板。
  “陶板艺术?那是什么?”花灵好奇的瞪大了眼睛。
  “简单的说,就是将画作转化为巨型的陶板整个嵌入墙壁,以摄氏一千三百度的高温烧,使鲜明丰富的色彩重现在陶板上,和原作一模一样,这是大型的艺术制作。”王栋非常认真,双目流露着强烈的光彩,这是他提到他热爱的工作时,才会有的表情。
  “你懂得真多,也很有头脑。”花灵由衷钦佩。
  “‘艺术生活化’的前提,就是要将艺术品商业化,使人可以走近它、触摸它,而不只是远远的欣赏它/崇拜它,尤其在这个求新求变的时代,单纯的艺术家很难生存。”王栋有点自嘲的一笑。“很多小说一写到画家,都有一位外出工作维持家计的妻子,我不要那样子!
  我宁可放低身段,不唱高调。出国游学前,有一阵子我也很迷惘,到底要做一个纯粹的穷画家?还是尽展所能的发挥自己,名利两便?结果在国外我找到了答案:不要在生前苛求死后的声名,只求不虚度此生,有多少才能便释放出多少才能。从此我不再瞧不起商业,放手一搏的结果,反而使我的书作水准上扬,因为心理上已没有求名的负担。”
  “你是企业家的儿子,多少遗传了灵活的头脑。”
  “我老爸啊,他最看不起画画的。”王栋嗤笑。“我很幸运,有兄弟继承家业,爸他拿我无可奈何,就干脆放弃我。在日本,我学会艺术陶板制作,你绝对想不到,回国后第一个肯让我一试的,是外公,将他公司的一面墙交给我,完成后风评很好,外公又请我设计两个公司和他家里的客厅的墙壁,到这时候爸才回头重视起我来,硬将我插进公司。”他的表情像给人强吻了似的。
  “不错嘛,父子和睦,这很好啊!”她忍住笑声。
  “也对啦,不过一想到从小支持我朝艺术方向走的外公,就觉得跟爸之间像两个不同星球的人在作沟通。”王栋好玩似的耸耸肩。
  “你以前提过,外公他年轻时也想当画家?”
  “外公没我幸运,他是独生子,不能随心所欲的走自己想走的路,因此也就格外地疼爱我。我从小就爱画画,见到白纸或课本的空白处,非画得满满的不能舒坦,老爸骂我没出息,外公却赞我有天分,哈哈!幸亏外公是长辈,让我搬去跟他住,老爸无可奈何下,才不太管我画画。”
  “你几时正式拜师学画?”
  “十二岁吧,外公送我去师大画室习炭笔速写,后来又学过工笔绘画、静物素描、水彩花卉、油画写生、抽象画,过了十六岁才决定专攻油画,并试着创造自己的风格,最后外公劝我出国几年看看别人的东西,把眼睛擦亮了再回来。我真的好爱他老人家,从父亲那边得到的阻力,在外公处全成了助力,令我下定决心非成功不可。”
  王栋将车驶进院落水泥地上,笑容非常动人地看着她。
  “我真希望你也能同我一样爱着外公。”
  “我会的,外公对我很和蔼,我很喜欢他老人家。”
  “前年外婆去世,外公还将外婆个人遗产中的大半数送给我,这份慷慨触发我想帮助其他没我幸运的同行,所以我善用这笔财富开了‘时空艺廊’,使那些有才能而未成名的艺术家,有一处发表作品的场地。”
  花灵吃了一惊。“时空艺廊”不是宋问的吗?
  “你好像很惊讶?”他拍拍她的脸。“怎么回事?”
  “以前你从不提这些的。”她低喃。
  “因为我看你似乎没兴趣的样子,不想勉强你。”王栋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最近你读了不少我收集的画册,心想可以和你谈一谈了。”
  花灵为之抱歉、惭愧。
  “是宋问……他说我应该看的,我去过艺廊,以为那是他开的。”
  “也算是啦!”王栋的笑声清脆而响亮。“有的人具备创作的才能,有的人具备鉴赏的才能,宋问属于后者。我们的宗旨一致,就是多给新人机会,但为了收支平衡,也必须摆些成名艺术家的作品,说来有些无奈,却不得不如此。换个角度想,有收人,艺廊才维持得下去,新人也才有机会。”
  花露却已经听不进去了。宋问为什么没告诉她?
  她心间生起一股受欺骗后的不满与酸楚,宋问待她的温柔亲切和百般的好,教育她鉴赏艺术之美,是因她是老板的太太,他不得不应付?
  他一定很烦了吧!我时常厚脸皮缠着他问东问西。
  他内心在冷笑吧!原来王栋娶了这样浅薄无知的太太,不但是门外汉,还笨得舍近求远去讨教他。
  不会的,宋问绝非卑鄙之人。他自然以为我早已从王栋口中知道艺廊是谁的,不必多提。他含笑的眼眸不会是高明的伪装!他不时纠结的眉头不可能是演员的练习!他对我是出自真心的!
  那他是否以为我常去艺廊是以老板娘的身分去视察店务?认为我故意装傻,是个爱要心计的女人?
  一夜不得好睡,被无尽的烦恼折腾着。
  花灵说服自己不应该在乎的,她的心却紧揪着难受。花灵知道她应该装作不在乎的,她却真的非常在乎。
  这使她变成一个多疑的女人,多心的少妇。
  怀疑他的用心,担心他的想法,害怕他的讪笑,忧虑他的立场…她自己的立场呢?一时也顾不了了。
  睁眼瞪着天花板,直到王栋醒来。他的声音使花灵清醒过来:“等我交出‘麦氏’要的那一批画,我将开始准备开画展的事,我决定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天举办生平第一场画展,要忙上好一阵子了。不过等这些事告个段落,我就有时间带你出国作二度蜜月,所以请你再忍耐半年吧!”
  花灵真想哭,他残忍地打醒她的幻想。
  我是王栋的妻!我的天!
  这个世界从何时起变得一团糟,让她完全失去了方向,她的心亟须一个罗盘指南针。
  “花灵,你最想去哪个国家?”王栋支起上半身笑望她。“让我猜,是荷兰对不对?美丽的鲜花王国。”
  大概吧!
  “我去准备早餐。”投入实务工作使她好过些。
  她还放了自己录的音乐。昨天他们准备了录音机,一路上,录下了虫鸟之絮语,风伯的深沉呼吸,还有大海时而亢奋/时而低吟的沁凉声音,尽情吸取了大自然无穷无尽的力量。
  这种录音带王栋收集了不少,正式作画时常藉助这些声音涌现生命的想像力。有一回他带她前往养鹿场参观的车程中,便放了一卷鹿鸣的音乐催眠她,她从来不知道鹿的叫声有那么多种差别,一到养鹿场说啥也不肯吃鹿肉了。
  王栋告诉她:“有时在同一个地方找不到符合意念的背景,只有将看过的几处景物在脑海中过滤,想像自己真实想要的景色,然后重新组合画下来。”这时候,就很需要一点声音给他刺激吧!
  采回来的金色忘忧草就摆在餐桌上,望着它,花灵猛然觉悟自己好傻!为何而烦恼一夜呢?她压根儿没有烦恼的资格啊!
  宋问或许一笑置之,她却自寻烦恼,何苦来!何苦来!
  “笨!笨!花灵是个大笨蛋!竟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了。”她斥责自己,用一种压抑的语调自我责备。
  昨天,王栋的表现已十分明显,他实乃非常爱护她,她不能够放任自己对不起他,即使思想上也不行。
  她必须再去见宋问一次,履行昨日之约,以后就不再单独去了。然后害怕自己会反悔似的。她强迫自身忙碌,好不再往下想。
  时间到了,花灵刻意将自己修饰得极美,似赴一场生离死别的宴会!
  “时空艺廊”大门关着,门口挂一块“本日公休”的牌于。不对啊,今天不是休息日。
  她试着推开门,却是没上锁。
  里面幽暗,她犹豫着该不该闯进。不像有人在的样子,门却不锁,到底怎么回事?
  “花灵吗?”大灯一亮,宋问立在场中。“请进。”
  “我不知道今天公休,很抱歉。”
  “我特地休假一天,”他望定她。“等你来。”
  花露好生不安,心里很难受,觉得他在怪她昨日的失约。
  “昨天突然有事,来不及通知你……”
  “你来了就好。好不容易借到的作品,不欣赏很可惜,明天就须物归原主了。”
  接下来两个小时,她重回学生时代,专心且安静的听宋问讲述。他是经过一番准备的,讲得很有系统,而且还找出几本书作为辅助教材,遇到冷僻的名词就以红笔注解,此之大学教授更用功且热心。
  “这三本书还有录影带,你拿回去用心念一念、看一看,对陶艺将有大概的认识。以后有机会去参观实地创作,对釉药、土质、烧窑、窑变有进一步的了解,理论与实际就能结合为一了。”
  宋问温文和蔼的面容,没有一丝责备的眼神,令花灵负疚愈深。她想到自己似一个自私而反覆无常的小人,更像冷血而狡猾的蛇,这些念头那样残忍地激动了她的心灵,教她痛苦地呻吟一声。一直以来她都努力于做一个好女子,没有污点,不受人批评。
  “对不起!宋问,我不能--”她摇着头,不懂该如何表达。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阻止她往下说。“你就把书和录影带拿回去好了,当是朋友送你的一份礼。”
  “可是,宋问……”
  “不要说了。昨天你没来,我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阿栋的改变,他一定开窍领悟了。”宋问一面说一面微笑,花灵却敏感地觉得那笑容很无奈,很让人同情。“其实,早在阿栋带你去工作室正式露面之前,我已先从照片中认识了你。他说,家里的人逼他相亲,连他外公也来凑一脚,拿了好些女孩子的照片任他选,他一眼挑中岳花灵。他说你看起来最女孩子气,有一股神秘的魅力。他告诉我,只要给你成长的空间,终有一朝你会成为了不起的女人。他太喜欢看似单纯又似拥有无限潜力的你,十年也未必能遇到一个,所以他急着想跟你结婚,让你成为他的。”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告诉我。”
  “我还记得他说这些话时的表情,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对感情的事从来不认真,常说他和绘画结婚了,忽然改变得这么快,怎不令人讶异?所以我被你勾起了好奇心,最后也被你吸引了。”
  “不可能的。我那么平凡!”花灵低声微吟,不敢置信。
  “别再说自己平凡,能被王栋和我宋问放在心上的,绝不是平凡无奇的女性。你很有魅力的,花灵。”
  “你们认识那么多艺术同行的女孩,她们有的那么美……”
  “可惜都没什么女人味。搞艺术的女生,往往把自己弄得像半个男人。”宋问的话使花灵怦然心动,可是她马上联想到另一件事上去。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这样帮着阿栋说话--”莫非他对她不是喜欢?花灵懂了,她突然明白过来,以至于不能够再忍受他的微笑,将身子转开。“你在同情我,从一开始你就在同情我……”她的喉咙收紧,说不下去了。我是王栋的太太,不可以为别的男人掉眼泪!
  “花灵,我不是--”
  “你是!你同情我,所以才对我亲切,你的和蔼根本就是怜悯!”从小不幸的出生使她活在别人的同情中辗转挣扎,近来才逐渐摆脱,现在又……一股沉重的悲伤感划过她的心头,转化为两行清泪。“我不能忍受这个!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施舍的友谊!求求你行行好,把你的同情收回去吧!不要戏弄我--”
  下一秒钟,她已在他怀里,被蜜蜜地吻着。
  宋问的吻很温柔,使她忘了羞愧与懊恼。后来他放开她却依然搂着她,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一瞬间感觉到爱了!可是又害怕了,惶恐了,怕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所带来的不知明的后果。
  花灵的心房一向是沉重的,她与宋问又绝没有可能,伯父那张严酷的脸又在她眼前横竖了,伯母的利嘴又在她耳旁告诫了,爸妈的例子、自己的身分、家族的名誉…“不行!不行!不行!”花灵推开他,跌落椅上,曲膝抱住自己,啜泣不已。自觉似个无助的小孩。
  “花灵!”他靠近。
  “不要过来!这根本不对,我不能,我不能!”她好怕他多情的眼再一次令她失控,而她立志要做好女子的。
  “我知道。是我不好!”
  “别说了!”
  “不,请你听我说完,我不愿连表达的资格也没有。”宋问轻轻将她的手放在掌中,声音又诚恳又轻柔。“我真的喜欢你,花灵,这是我肺腑之言!没有同情,更没有怜悯。但是,我能给你什么?金钱、地位、未来,我一样也给不起。昨晚我想了一夜,终于想通了。
  花灵,我可以给你‘知识’!只要你愿意投入艺术领域,我但求亲自为你启蒙,比过去更加有系统的献出我的知识,使你成为让王栋骄傲的妻子,如此一来你会活得有自信,也比较快乐吧!”
  “为什么?”花灵泪眼模糊。“你根本不必理我。”
  “这是我唯一可以接近你的方式。”
  “宋问,你太傻了!”
  “在爱情这条路上,谁能不傻?”
  花灵的脑中乱糟糟的,根本无法集中思想,只不断地体味着、咀嚼着这份情怀带给她的震动,而后摇了摇头。
  “我不行,我没把握,我怕我自己……”
  “我会克制住自己的。”宋问用一种低低的、哀恳的声音说:“我只想见见你,花灵,对王栋的友情和你的幸福,我绝对不会胡来的,我更可以保证不再发生像方才那种踰矩的行为。……”
  “别、别再说。”花灵以指轻封他的唇,他两眼发光地捉住她的手,轻喊道“你答应要来?”
  她悲叹:“我不知道,我没有资格如此自私。”
  为什么她不能决绝的、无情的走出去,像一个习于玩弄男人的女人一样?她真的爱他吗?她在同情他吗?花灵愈来愈摸不透自己的心了。
  “你不自私,我心甘情愿的。这是我爱的表示,我觉得很满足。”
  她的眼又涌上一泡泪,为了这一切的一切。
  “你答应要来?你会来吧?”
  花灵不由自主地轻点了一下头。
  宋问狂喜,送给她一枚非常美丽的玉石。
  “我要为你安排最好的课程,你必须很用功很用功。花灵,好好的学吧!你付出的心血不会白费,知识与智慧将一辈子跟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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