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阳春三月,既无红叶也无晴雪,所以韩林带李贵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当然不会是赏景。
他们两人一路行到香山公园的北侧,距见心斋不远的地方。
只见草木掩映的林间,有一个小小的仿古木屋,轩窗疏栏,门楣上有一块紫檀木的匾额,上书「凝碧」二字,甚是别致;飞檐下支出一根竹竿,上挂一幅幄旗,旗正中写着一个大大的隶书:茶。
原来是一间茶室。
李贵不由很是纳闷,韩林带他来这里干什么呢?
心里想着这个问题的他,那一刻竟忘了看脚下的小路。
「啊呀!」
他踩到了半块砖头,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摔倒。
看着地上和自己的脸距离越来越近的小石子,李贵有些绝望地想:『完了完了,一定会很痛……』
就在李贵即将和路面的碎石亲密接触的那一,从旁边伸来两只结实修长的手臂,一把扶住了李贵。
「这么不小心?」韩林轻声地抱怨。
他心里不禁想,李贵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连路都不会走,看来,以后自己真要多多照顾他才行。事实上,他只有爱一个人时,才会觉得那个人又小又笨需要照顾。
「林,再心急也不要在光天化日之下你侬我侬的好不好?这里是大陆。」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李贵本能地回头。只见茶室的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名高而瘦的年轻男子,身穿珠灰色唐装,脚踏千层底布鞋,手里,还拿着一把临徐渭长春藤的金陵折扇。这样的扮相配上四周的景色,真是合适得一塌糊涂。
将这个人打量完毕,再回味他的话。
你侬我侬?
李贵低头一看,不看则已,一看失色,韩林的两只禄山之爪居然还放在他的腰上!
赶紧挣脱韩林的怀抱,面赤耳红地站在一旁。
看到他的反应,那年轻男人觉得很是有趣,又问韩林:「他还是清倌吧,你小子什么时候换口味了?」
「孟方回,你那歪舌根少乱嚼蛆!」韩林急道。
这姓孟的家伙和他开惯了玩笑,本来怎样说都无所谓,可是李贵脸嫩,和他们不同。
转过头对李贵说:「来,我介绍你们互相认识。」把李贵拉到孟方回的面前,「李贵,广州归真堂主厨;孟方回,我的最佳损友。」
孟方回一把拉过李贵的手握住,说:「你好,我可以叫你阿贵吗?韩林这小子没欺负你吧?以后他要是对你不好,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李贵恢复了冷清的表情,声音也冷冷的:「孟先生,我想,你误会了,我幷不是韩林的脔童。」
这两个人,真以为他什么都不懂吗?肆无忌惮地说那些腌话。
从前朝廷里有龙阳之好的大臣也不在少数,有好几次,他被晋王借将给某尚书或某枢密使府上办宴席,那一干位极人臣的朝廷栋梁在耳昏眼热之后,甚至会将就着在宴厅的地毯或案几上就表演些一马数跨的戏码。
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与之同化矣。
万万想不到刚才还一副含羞草模样的李贵嘴里会蹦出这样的话来,孟方回顿时楞在当场。
这时韩林发话打园场了:「方回,我们是来喝茶的,不是来站在你的房屋外面吹风的。」
*****
在孟方的带领下,三个各有特色的男子来到凝碧阁后方以红枣木搭成的露台上坐下。
黑衣的韩林霸气,灰衣的孟方回温文,白衣的李贵清冷,这幅三人聚首品茗图,真是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放在茶几上的红泥小炉中,焙烧着雪山乌金炭;放在红泥小炉上的钮丝提玉书中,煎着汲自玉泉山的泉水;一旁的宜兴紫砂注春壶中,瀹着孟方回不久前自安溪购回的极品新茶。
用白石小盏为韩林和李贵各沏上一杯,待两人慢慢品完,孟方回迫不及待地问道:「怎样?」
韩林放下茶盏,说道:「香气深郁,后味甘淡,汤色金黄空朦,盏底余香不绝。方回,你这茶道上的功夫又进步了。」
听到韩林的评语,孟方回得意地笑一下,他又问李贵:「阿贵,你觉得呢?」
李贵反问道:「这茶叶,可是今春新采的铁观音极品,金谷千花?」
「对呀。阿贵,你好厉害!」惹来孟方回赞叹连连。
李贵一笑,接着说道:「这安溪铁观音,香浓味甘,唯一的不足之处,在于后味过淡,三水四水以后,就如同强弩之末,无以为继。」
一席话说得孟方回对他佩服得全体投地。头如小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就是就是,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好长时间,一直无法解决,你是不是有什么妙方?」
「妙方谈不上,不过我听说,在安溪西面的霜堞山,产一种秋茶,名为『秋香』,若是单独饮用无甚特别,但只需加一两分在这茶里,便可使香气隽永而味醇。」
唐代时,各地还只采春茶;直到大宋太祖年间,才有南少林的文僧在当地发现秋季采摘更为绝品的秋茶。
说到茶道一门,李贵原本幷不擅长,不过刘皇后听政那几年,为了约束外戚子弟,刻意保持自身的节俭,宫中各类点心小吃总是能省则省,平日嘴馋时,就饮一口茶,权作画饼充饥。这样的举动令李贵那御厨总管老爹颇为敬重折服,于是时常为刘皇后搜罗些精致的名茶和瀹茶秘方。李贵耳濡目染之下,也习到些皮毛,只是后来朝代更迭,多年战乱之下,茶道早在中国式微,所以他即使是把那点儿皮毛搬出来,也足以震住一干人等了。
特别是那孟方回的表情,就好象看到天神一样,只差对李贵顶礼膜拜了。
他研究茶经超过十年,自问深得陆羽精髓,但和李贵稍稍切磋以后,关公面前舞大刀之感顿生。
「阿贵,不,贵大师,我这茶还有什么不足,我洗耳恭听您的指正。」
李贵又一笑:「那我就献丑了。这天地万物俱有阴阳雌雄之分,茶如此,水亦然。好茶需好水的道理就不用我多言了,总之,唯有令茶与水阴阳调合水乳交融,才能称得上极品。」
不知不觉间,他的遣词用句变得有了宋朝的味道。
「那您说这金谷千花以什么水配最佳?」
「南茶配北水。玉泉之水固然不错,但若论清洌甘美,济南的趵突泉还要更胜一筹,犹适冲泡南茶。只是听说近几年时常断流……」
「那是小问题。」孟方回大手一挥,就好象趵突泉是他家的私产一样,他继续殷勤地问:「阿贵,我这里还有一罐六安瓜片中最好的紫金吐翠,你……」
不待他把话说完,一直没有插话的韩林开口了:「你有完没完?想请教阿贵,可以,不过总得付点东西作学费。」
「什么?」孟方回叫起来,「林,你们韩家富甲一方,我有什么东西是你看得上眼的?」
李贵也说:「韩先生,我……」奇文尚且要共欣赏呢,何况一点微不足道的茶经,哪需要什么学费。
可是他放在桌下的手突然一痛,因为被韩林紧紧握了一下。
犹豫半刻,张开的嘴重又闭上,选择听他的。
虽然不知道,他会向孟方回索要什么。
只听韩林说:「把你家祖先从死人坟里挖出来的那些伊尹汤液,太和公鲂鱼,梵正拼盘的菜谱,还有从前南越进贡给西汉的拘酱酒的做法,拿来做学费就勉强够了。」
孟方回一听,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韩林,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是早有预谋的对不对?」
韩林得意地笑:「那些东西你放在家里供养着不用,还不如拿给我,把它们发扬光大。」
不错,他的确是早有预谋,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自孟方回处拿到那些早已失传的菜谱,好给李贵比赛作参考。只是没有想到,李贵自己就让鱼儿上钩了。
原本他还准备,用堂兄收藏的顶级好茶做诱饵呢。
李贵在一旁听着却是大惊。伊尹、太和公与梵正,都是古时有名的烹饪高手,史书虽有记载他们的名字,可他们各自擅长的菜肴做法早已失传,连他这个宋代的古人都无缘得见,这个孟方回又怎么会……
韩林想拿到那些菜谱,难道……是为了让他能够夺冠?
这个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为什么对一个厨艺大赛的冠军如此渴求?
他却没有想到,韩林只不过是为了讨他的欢心,幷努力多制造一些可以和他相处的机会。
再看孟方回,正在那里烦恼地来回踱步,将手中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上又开,就是不知该如何取舍。
韩林又催促他道:「我说,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那些东西你又没有用处。」
「可是,那是我家历代祖先的遗物……」
「老兄,我又不会吞了它们,想想,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保存,难道还就此灰飞烟灭了不成?」
经不住韩林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当然,最主要是经不住李贵茶经的诱惑,孟方回终于一咬牙:「成交!」
*****
从香山回去的路上,李贵手捧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
原来伊尹汤液是取马之腿骨,牛之脊骨,羊之肋骨,采集四季中凝结于二十四种不同的花卉上的雨水,露水,霜水和雪水熬成。岂不是和清代曹雪芹写的那本《红楼梦》里某种药丸的制法不谋而合?
这太和公炙鱼……
还没来得及看仔细,手中的册子已被韩林一把抽走。
「阿贵,回去再看好不好?车里看书对视力有害。」韩林不满地说。在山上被孟方回一搅和,他也跟着叫『阿贵』了。
他在吃这几页纸的醋呢。在下山的路上,李贵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虽然知道,但凡是这一行的大家,就一定会把这从坟堆里掏出的古董当成至宝,可是忙着赏宝而把他掠在一旁,无论如何他也不乐见。
心里稍作盘算,就把话题拉到一个李贵一定也会感兴趣的方向。
「知不知道为什么孟方回会有这些两三千年前的东西?」
果然,满意地看到李贵一副耳朵都竖起来的样子:「你知道?可否告诉我?」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很好奇。
「孟方回他们家族,曾经是一个很古老的门派,名叫『探骊门』。说白了,就是专门盗墓的一家人。」
探骊得珠。这骊,指的是墓;取得的珠,自然就是墓中的随葬品。
「喔……」李贵恍然大悟,「这些食谱,都是他的祖先从古人的墓里取得的。」
呵呵,怎么好象程弄潮给他看过的一本武侠小说里的情节?那本书里有一个人为了拿到失传的曲谱,也是去盗墓。
「对呀。可惜到了他父亲这一代,就改行做生意了,把祖宗留下来的什么缩骨功、壁虎功之类的武功秘籍全都锁进了保险箱。」
「为什么?」李贵奇道。
他知道,真正的盗墓高手不但要身怀武功绝学,还必须是一名历史学家,古玩鉴赏家,同时还得具有土木工程方面的丰富知识,总之,是百炼方能成钢的。
「好象是因为上世纪七十年初,中山靖王刘胜和他王妃的金缕玉衣拿到英国去展出时,他老爸也在场,看到那些外国人赞叹不已的表情,很受感动,所以从此决定把还埋在地下的宝物全都留给国家。是不是很可爱?」
韩林也只见过孟老爹两次,不过就像读大多数小说,看到开头五千字就知道整个故事是否精彩,寥寥数语的交谈,他就已经发现孟老爹极之可爱。
「真是个妙人。」李贵深有同感。
孟方回的爹,会是什么样子呢?莫不也和他儿子一样,唐装布鞋折扇?脑海里不觉浮现出脑门上多了几道皱纹,下巴上多了几绺山羊胡的孟方回的样子。想着想着,李贵嗤一声笑出来。
正想把自己的幻想与韩林分享,一转头,却迎上韩林痴痴望着自己的目光。
「你……看什么看?」想到自己刚才的神情必定尽数收入韩林的眼底,李贵忍不住有些恼羞成怒。
他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看呢?就算这家伙真有断袖之癖,他可没有。
韩林这才从凝视中回过神来,说:「你有没有发现,不再针锋相对,而是坦诚相待,我们也可以相处得很不错?」
其实,他的心里正暗自感叹:李贵的笑容,真的很漂亮。
李贵听到他的话,先是一楞,既而又冲他一笑:「我们,本来就相处得不错啊。」
却不知,这笑容引得韩林沉醉其中,心旌神摇。
*****
两人有说有笑地回到市区的别墅,杨妈立即走过来。
「少爷……」她欲言又止。
「可是出了什么事?你尽管说就是。」韩林问道。
这些老仆人如果有什么麻烦,他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不是不是。」杨妈慌忙摆手。「是我大女儿……怀孕了。」
「这是好事啊。」韩林很替她高兴,「孩子弥月礼我会记得送大红包的。」
杨妈却依然是一副愁苦的模样:「可是她吐得好厉害,只想吃酸的,我担心会营养不良。」
「是吗?要不要我给她介绍几名营养师?」韩林关切地问。
「没用的,她老公也找过专家。」杨妈说着看了李贵一眼,终于说到正题,「阿邴告诉我说,李少爷是易牙再世,说不定能做出什么菜,可以让他大姐吃得下去。」
绕了一大圈,原来就是为着这个。
韩林心里不由暗骂:这个死杨邴,都把他留在广州了还能添乱。早知道,就让他也来北京。至少有他在一旁跟着,连出恭都有人递卫生纸,要方便得多。
可是还不待他发话,热心的李贵已经自告奋勇地说:「这好办啊,我做几个酸酸的菜给她吃就是了。」
SHIT!就知道会这样。
他本还打算晚上和阿贵下棋呢,听说阿贵的围棋段数相当高──这是他在广州时从调查出来的。这下,自然泡汤了。
韩林除了能暗地里翻翻白眼,别无他法。
这天夜里,李贵开始在厨房里摆弄起来。
韩林走到他身后,只见他正将开封特产的一种名叫玻璃脆的青芹,切成火柴棍大小的丝,旁边的一个陶罐里,装着半罐碗豆粉和面粉和成的面汤。
于是他好奇地问:「阿贵,你在做什么呢?」
「醋芹。」
「醋芹?」韩林大惊,「就是唐太宗赐给魏征,他饭还没吃完就吃了三大杯的那东西。」
「对啊。」李贵一面回答,一面把切好的芹菜放进罐里。
韩林若有所悟:「你是要让芹菜在面浆里发酵变酸对不对?」
「你好聪明。」李贵称赞他。
「真搞不懂,这么简陋的食物,还有丞相爱吃。」
听到了韩林的嘀咕,李贵不由轻轻冷笑:「简陋?你可知它的做法?把芹菜放进瓷罐里酿着,三天后取出,将嫩的野鶏肉和鸽子肉切成同样大小的丝,再用韭菜叶把三种丝三根一捆地绑起来,放进锅里用鶏油炒香,再放入梅干、酸竹笋、枸杞芽,最后用高汤收汁。我做着都嫌麻烦呢,还简陋?」
听得韩林目瞠口呆,半晌后才说出一名:「怎么复杂得好象《红楼梦》里的茄鲞。」
「好吃就可以了。芹菜营养价值高而不油腻,最适合孕妇了。从前弄潮最讨厌吃芹菜,但是一顿也能吃满满一盘……」
「阿贵!」韩林口气不善地打断他的话。弄潮?他知道,是归真堂的女老板。喊得这么亲热,只怕不是什么单纯的雇主关系吧?
想想也对,当初想重金把阿贵挖来不是都还被拒绝了吗?还有比赛那一次,两人还亲热地搂搂抱抱……可恶!
「韩先生……」李贵被他吓一跳,「你想对我说什么吗?」不然为何突然打断他的话。
听听听,到现在为止都还叫他韩「先生」,亲疏立见。
「韩先生?」得不到响应,李贵转过身,和韩林面对面地询问,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火上浇油。
看着两片不点而朱的唇瓣在自己的眼前来回开合晃动,分明就是在诱惑人。
怒火强化了心中的欲火,韩林再也忍不住,猿臂一舒,把李贵抱了个结实。
李贵还来不及尖叫和挣扎,一个温热的物体已经覆上的他的唇。
终于吻到早就想一亲芳泽的人儿,韩林哪会轻易就放开?
强硬地拗开李贵不合作的嘴唇,让舌头长驱直入,舔遍他檀口里的每一个地方。
唔,清清凉凉,在薄荷的味道。
还觉得不够,韩林又勾住李贵不停闪躲的小舌,不依不挠地纠缠吮吸,彼此都不知吞食了多少对方的津液。
真是……比想象中更美味。
鼻子里钻进一股淡淡的怪味,是什么味道?
管他的,接吻天地大。
舌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令韩林的手臂本能地微微一松。
就在那一,李贵使劲挣脱了他的怀抱。
看着李贵面色酣红柳眉倒竖的样子,韩林以为,他会立即给自己一个大耳括。
呵呵,舌头被咬破也无所谓,挨打也无所谓,怎么算赚到的都是自己。
可是李贵幷没有打他,而是飞快地跑到炉灶前面,「啪」一声关掉火,然后揭开大砂锅的盖。
一股热气立即奔涌而出,顿时,厨房内那似有若无的糊味更加明显了。
只听李贵发出一声哀号:「天,我的酸烩菜炖排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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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鼎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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