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段风 第一章

  周岚第一次见到李风生,是他刚刚回到阔别二十三年的香港那一天。
  周岚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都已经定居在美国,因为人口众多,俨然形成了自己的小国家,所以周岚并没有像其他在美国长大的华人小孩一样英语说得比国语更好。
  说出来或许没有人会相信,周岚甚至能流利地背诵《长恨歌》。
  他这次回港,是为二奶奶庆祝六十大寿。
  周岚的爷爷周大猷,数十年前也是香港出名的风流人物,娶了一妻二妾,育有四子一女,周岚的父亲,排行老三,虽然是嫡出,但他的老婆,周岚的母亲,却是二奶奶的外甥女。
  唉呀呀,闲话愈扯愈远。且让我们回到正题,细述一下主角相遇的过程。
  周岚走出机场的通道,举目四望,却没有发现大学时的死党韩临的身影。
  韩大少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会「亲自」来接机,风雨无阻,不见不散。为此,周岚还婉拒了爷爷派车来接的好意,并忍受了十多分钟诸如「不懂得体恤长辈的爱心」、「干脆住在韩家不要回来」之类的电话训斥。
  可是现在,飞机准点到达,接机人却不见踪影。
  周岚耐起性子等了一刻钟,只得拿出电话,准备厚着脸皮找爷爷。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韩临的粗嗓门。
  但见韩临气喘嘘嘘地跑过来,皮球一样的身材几乎可以用「滚」来形容。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男人。
  周岚刹时被那年轻人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他和一八○公分的韩临几乎一样高,但要瘦得多,穿着白色的亚麻衬衫和黑色西裤,短发有微微湿漉漉的感觉,似乎刚洗过;为了跟上韩临的步伐,他也快速地奔跑着,那跑动的姿态,优美犹如帕米尔高原上的藏羚羊。
  而他的那双眼,那双眼,大概只有吸尽了星月的光辉才能长成。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句林逋的诗就这样适时应景地钻进周岚的脑海中。
  韩临已经跑到周岚面前,忙不迭地解释:「我在隧道口和人撞车,挡风板完全变形,能够毫发无伤地来接你,实在称得上是万幸。」
  然后终于发现老友的心思其实全都放在自己身后那个人身上。
  韩临不由得皱皱眉,又好气又好笑。他掏出张面巾纸递给周岚,调侃道:「擦擦嘴,你的口水快要淹没整个国际机场。」又回过头说:「李先生,我已通知司机赶来,你可以走了。」口气相当不耐烦及恶劣。
  但那年轻人丝毫不以为忤,只是淡淡笑一笑,说:「修理费的帐单,请寄到旅行社来。」连声音也是清朗又带些磁性,极好听。然后他同周岚颔一下首,便转身离去。
  只留下一个潇洒绝伦的背影,惹周岚发痴。
  坐在车上,周岚迫不及待地问韩临:「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韩临扫他一眼,那了然的目光让周岚感到一丝狼狈。
  「年轻人?你我相加再修行三十年乘上一百只怕也不及他的道行高深。」
  周岚奇道:「怎么难道他不是你的员工?」
  「哈哈,我那种小庙怎么容得下他那样的大和尚。你没听到他说帐单寄到旅行社?李风生是真爱旅行社乃至全香港身价最高的伴游,俗称高级男妓。他的上一个客人,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的姨妈。」
  男妓?那么清雅的一个人。啊!周岚转念想到,那大约正是他能如此走红的原因。
  「如此说来,今天的事故只怕不是意外吧?想必是韩太少看到人家的车心有不忿,潜意识地撞上去的吧?」周岚有些明了地说。
  韩临不禁悻悻然:「谁会想到这厮的驾驶技术那样精湛?竟能躲得过……」转头却看到周岚又开始在神游太虚,赶紧出声提醒:「不要妄想了,人家只接女客。本市那么多的闺中怨妇排队等他临幸呢!生意好得很。」
  周岚的性向,在朋友间早已不是秘密,而且周氏家风开明,长辈对于他的天生性向大多表示理解——敢于挑战世俗而不性乱,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勇气。反倒是像他堂哥彼得那样隔三个月换一个女朋友的靡乱行为,令几个女权主义者的姑婶颇有微词。
  周岚没有理会韩临的微讽,心里却在盘算:他是一件商品呢!只要价格合适,没有不做买卖的道理吧?
  ***
  周家的老宅位于石澳的宝月道,那一围云璃石彻成的围墙足足占了半条街,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外观看起来灰扑扑,似乎破烂陈旧,其实高宅深院内,既有终年恒温的泳池,又有合抱粗的香椿树,现代化和古典风结合得简直完美至极;家私都是清祖传下来的老骨董,那些太爷椅懒人枕贵妃榻,躺着不知多舒服。
  此刻,周岚便半躺在一张铺着大红蟒花锦缎软垫的湘妃竹凉板床上,吃着紫红色的车匣子,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周家老太爷的训斥。
  「难得回一次香港,成天就知道斗鸡走狗看赛马,你们这一辈不事生产的浪荡子,日后怎么得了?」
  「挂个总经理助理的闲职,半点力也没有出过,却拿上百万的薪水,年终还分红,你不觉得羞耻吗?」
  周岚心中大是委曲,只是不敢辩驳。他自认虽然工作不够勤奋且喜好玩乐,却也品端行正,不知怎地总是被骂成浪荡、花心、薄情。
  似乎有钱人家的靓仔,没有沾上些小毛病连亲人都不会相信。
  「上次那个一西卡瓦桑相貌人品也还不错,为什么不早点定下来?有个固定的伴侣,也好过成天在外荒唐。」
  骂到这一句,周岚终于有话说了:「爷爷,石川和我只是好朋友,你不要乱猜好不好?」
  「总之看到合适的,就要积极去争取,你也知道我们要求很简单,只需是身家清白的亚裔即可;那些黄毛蓝眼的西人,不要考虑。」
  艳帜高张,无论如何也算不得身家清白吧?周岚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李风生。
  才只见过一面呢!就已经令他牵肠挂肚。
  就在周岚听得双耳几乎滴油时,救兵出现了。
  周大奶奶和老佣人福嫂端着雪耳炖的杏仁豆腐走进来,一边招呼:「口渴没有?请先中场休息,喝碗甜汤再继续。」
  周岚闻言,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气得周老爷直瞪眼。
  周大奶奶坐到周岚身边,笑道:「不要看你爷爷木着脸,你能回来,他不知多开心,平日里寂寞惯了,终于有个人可以让他过家长瘾了呢!不把握住机会怎么行。」
  哪有不明白的道理?周岚优点不算多,善解人意却是其中之一。
  所以隔天,他又陪周二奶奶去街上购物。
  以周家的财势,几位长辈的正式服装都由顶级品牌的设计师特别设计,再送至周宅,省心又省力,所谓购物,其实是为了享受逛街的乐趣。
  从铜锣湾到尖沙咀,十数层高的大厦逐层浏览,周岚须帮忙拿重物,还要不时提出参考意见,「那双软羊皮的半跟鞋更好看。」、「水洗绸的旗袍有坠性,奶奶你穿着不知多称身。」
  半日下来,周岚累得一身臭汗,表面上却半点端倪不敢露出来。
  好容易捱至下午,二奶奶一看表:「咦,已经四点,是下午茶时间了。」
  周岚开始对港人雷打不动的饮茶习惯谢天谢地。
  两婆孙来到半山上的会所,早有相熟的侍者过来招待,坐在可以看到海景的窗边,周岚叫来奶奶推荐的奶茶,尝一口,不由叫起来:「真是太美味了!」
  周二奶奶笑道:「当然美味,这是中环金凤茶楼的招牌饮品,旺季时每天有超过三百人前去品尝;需要排队才能买到,在这里自然不用等太久,价格却翻了十倍。」
  正说话间,周岚看到了李风生那令自己念念不能忘的身影。
  他和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妇人一同走进来,照例白棉质衬衣和黑色灯芯绒裤子,清雅得像荷塘月色。
  可是那个女人看他的眼光,却仿佛在看一杯卡布其诺咖啡上的奶油,只需一口,便能吞进腹中。
  他们不知在谈论着什么,突然,李风生展颜一笑。
  笑的只是脸部肌肉,那双眼里没有笑意。
  似乎察觉到了周岚的视线,李风生微微侧过头来,眼睛微眯了一下,余光已扫过周岚。
  仅仅只是余光,已如霞映澄塘,月射寒江,明艳不可方物,令周岚的全身为之一僵。
  感觉到周岚的异样,二奶奶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一望了然。「那不是游曼曼吗?她丈夫古启智是运通银行董事。」
  「古氏不是大伯的校友?他妻子好年轻。」
  「只怕也有四十多了,保养得法而已。她身边那个英俊小生是谁?世上竟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真是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
  周二奶奶望着周岚明显已经胶着在李风生身上的目光,提醒道:「他们这些行家,一旦进了那个圈子,难免沾上些要命的恶习,要想上岸难如登天;绮年玉貌时倒还好,将来色衰而爱弛,只落得人不人鬼不鬼,晚景实在太凄惨。」
  周岚忍不住反驳:「可是每一代里,总会有一两个特别的人物,做出些轰轰烈烈的事迹,被后人誉为传奇不是吗?」
  「哈,你说的是谁?秦淮八艳还是赛金花小凤仙?哪个后来不是半生潦倒,红颜啊!没有几个不薄命的。何况,社会对男子的期望高得多。」
  是吗?周岚不再说话,低头继续喝自己的奶茶。
  眼光,却时时不由自主地追逐那清扬的身影。
  可是,他在心里说。来不及了呢!奶奶,我已经被他勾去固守了二十六年的心魂。
  ***
  后来半个月,周岚向真爱旅行社打去数次电话。
  每次都由一名声音爽脆如黄莺的年轻女孩子接听,回覆的内容大同小异:「李风生外出公干未归。」或「李风生目前出差,已离开本港。」未了还不忘加上一句:「先生,我们不接待男性客人。」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意味。
  呵,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不过周岚自有妙计,他委托侦探让查出真爱旅行社的地址,然后亲自登门拜访。
  或许是因为业务兴旺的缘故,这间旅行杜位于繁华的中环,周岚一踏出电梯,便看到一片开放式的办公室,数个白领打扮的女子正在井然忙碌,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外射进来,使这里显得与香港的其他普通商行并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社会愈来愈开放,所以他们也不用再昼伏夜出。
  一个女子迎上来,礼貌地开口:「先生有何贵干?」熟悉的声音,一听便知正是接电话的那位小姐。
  周岚不禁宛尔,「请问李风生在不在?」
  「啊……」女子也听出周岚的声音。几次在电话里听到,她还以为不过是一个音色年轻的猥琐中年人,谁想竟是一个笑容非常可爱迷人的阳光男孩,露着一口整齐的白牙,让她刹那间有被电到的感觉。
  不不不,这样的男孩子应该驾着游艇在海中枭水冲浪,或是与朋友在兰桂坊喝酒嬉戏,怎么会到旅行让来找伴游?
  但是她仍然礼貌地回答:「李风生昨晚已去澳门出差。对不起,先生,我们真的不接男客。」
  周岚并不气馁:「可是,凡事总有例外对不对?既然敞开大门做生意,没有拒绝送上门来的客人的道理吧!至少你们应该问一间他本人的意见。」
  这时一个声音在旁边想起:「说得好,这位先生,请过来和我详谈,她做不了主的。」
  周岚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黑色套装的妙龄美人,正含笑倚在隔间的门边。
  周岚随她走进办公室,方落座,即刻有人送来香浓的咖啡。
  「先生尊姓大名?大家都叫我蓝玉。」美女如是说,刚才她已经细细打量过这个年轻人,居移气养移体,不用说肯定不是出身在平凡人家,但是花花公子也有几个等级呢!大部分不过是在父荫下拿一点点的零花钱,然后开一辆法拉利哄哄小明星的档次。他们做的是明码生意,没有兴趣陪少年人玩恋爱游戏。
  「蓝玉?真是美人配美名。我叫周岚,门吉周,山风岚。」放下咖啡,周岚心想,此姝只怕便是李风生的老板,年纪轻轻,足见手腕,须得先恭维两句。
  「不知你和荣昌行的周老板……」
  「锦荣和锦昌足我堂兄。」
  「那可真是失敬。」蓝五正色说道:「周先生,你是世家子,被熟人看到于名声不好,如果想寻芳,我们这里并不是好地点,不如我给你介绍几家品味不错的同行,彼处的保密工作更到家……」
  「蓝小姐。」周岚打断她的说话,「不瞒你,从小我喜爱的,就不是异性。」
  笑话,他要是只想找一具泄欲的躯体,何需如此锲而不舍?
  既然看准了目标,纵有弱水三千,也只取一瓢饮。
  蓝玉释然。敢这样直接地说出来,想必早已无所顾忌了。
  「那么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本地对风生有兴趣的先生,倒也颇有几位,可是,李风生是直男子。」
  周岚一笑,他早已想好台词:「蓝小姐,我三岁就离开了本地,如今回来,连镛记和陆羽都分不太清楚,怎么够应付长辈和酒肉朋友。我的动机很单纯,要求很简单,不过是要找一位既知情识趣又赏心悦目的识途老马,陪我游览一下香江,吃几顿饭,聊一聊天就足够,绝不会有别的逾矩行为。」他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支票,递到蓝玉面前,「一个月时间,这个数目。」
  「这……周先生,我可以代你转告风生,但最终决定权在他。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心帮你游说。」扫了一眼支票上的数字,她不由得吃惊,虽然平日里往来的客人大多出手豪阔,像这个年轻人这般大手笔却还不曾有过。
  周岚闻言,高兴地与蓝玉握手:「如此说来,就拜托蓝小姐了。」呵呵,他要的,可不只是一个月的导游而已,以他的条件,让李风生爱上他,应该不算是难事吧?
  他却不知道,在他走后李风生与蓝玉之间的对话。
  「周岚?闻所未闻。」
  「是宝月道那个周家的后人呢!想必又是一名在某时某地对你一见钟情再见倾心的痴儿。风生,你的魅力当真无远弗届。」
  「可是蓝玉,你竟为了那区区十五个百分比的抽佣把我卖入虎口。」
  「唉呀呀,怎么这样说话?人家说了,只陪吃饭及游玩,不卖身。何况那样英俊的美少年……兴许好多人倒贴都愿意。」
  「会有人花费八位数作这样的蠢事?」
  「风生,以你黑带四段的身手,难道还怕他霸王硬上弓不成?若他打算和你讲心不讲金,哈!你有心吗?无情不似多情苦,既然无论如何都不吃亏,何不白赚这一笔。」她弹弹支票,「连我都能分到好几百万呢!像你我这样爱钱的人,何乐而不为?」
  李风生低头但笑不语,是呀,数字后面足足七个零呢!何乐而不为。
  ***
  和李风生第一次约见的那天,周岚兴奋得天还没有亮就再也睡不着,起床后又在车库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终于选定一辆积架代步。
  到达目的地,意外地发现李风生已先到一步。
  之前他还担心过时间订得太早风生起不来,因为他们不都被称为夜之生物?
  但是他每一次看到他,却都是在青天白日下。
  正好借机搭讪:「其实,你就是晚几个钟头来,我也不介意。」
  可是我介意。风生心道。当然周岚并没有迟到,而是他选择早到。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比约定时间早到半刻,可以让客人有被重视的感觉。
  风生回答:「虽然我很喜爱黑夜,但也并不排斥白昼。」
  看到周岚时,风生恍然大悟,原来是他,那个在机场发花痴的年轻人。
  并不是李风生具有摄影机记忆,而是那天他从早上出门便诸事不顺:头发被茶楼侍应不小心泼上水,车子被抄罚单,最后还与客人的亲戚撞车,心情早已荡到谷底。谁知送韩临到了机场,迎面看到一个阳光少年,带笑的眼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几乎口水滴答,阴郁的心情顿时开朗起来。不管怎样,被人专注地凝视,即使那人是同性,也是件十分享受的事。
  所以才对周岚留下深刻印象。
  何况后来,他还发现他是个肯陪长辈喝茶聊天的好青年。
  由此可以想像,未来的一个月里他们应该能够相处得很愉快。
  李风生穿了一件宽松的阿拉伯棉织衬衣配菲拉格慕休闲裤,意外地添了几分学生气,更显得眉目如画,惹得周岚实在无法收回贪婪的眼光,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一时间竟让李风生不知所措起来。他从前的客人,总是在人前扮惯了淑女的,即使已经抱着舍得一身剐的决心来寻欢,也总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需要他的主动引导,才能渐渐放开。
  而周岚,他们几乎还是陌生人呢!就已如此肆无忌惮,当真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看他一副毫无机心人畜无害的灿烂模样,也不知是未尝过人间疾苦,还是扮猪吃老虎。
  不过他很快适应过来,露出自己的招牌笑容询问周岚:「周先生想游览本城的哪一处?」
  「安排行程不应该是你们旅行社的工作吗?而且,风生,我们尚有一段时间朝夕相对,称呼我『岚』如何?」
  结果两个大男人在迪士尼混到天黑。
  当然他们也并不是没有交流,坐云霄飞车的间隙,周岚会问:「『风生』可是你的本名?」
  李风生笑:「当然是,要不要检查我的护照?」
  「可是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呢!香港人不是应该叫伟文、智成、兆基吗?再不济,也要叫家健家康吧!」
  「我的名字得自父亲,是《滕王阁序》中的一句『爽籁发而清风生』。」
  「那也应该叫李清风才对。」言毕才想到五庄观那两个看守人参果的小道童,忍不住哈哈大笑。
  李风生却不以为忤,装作一本正经地辩道:「张恨水先生的笔名,取自李后主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照你的想法,他岂不是该叫张长恨?」
  然后两人为这没有营养的对话一起大笑。
  李风生又道:「我的同事们倒大多不用真名,都由我暂定代号。蓝玉自不必说……」
  「啊我知道,李商隐的『蓝田日暖玉生烟』。」
  风生点点头,「我有一对双胞胎同事,姓柳,俊秀至极,就取名晓风和残月。呵呵多么附庸风雅,各人的名号都由诗词歌赋中脱胎。就像古时,妓院叫做烟花风月;其中的姑娘称为苑兰流莺。」
  周岚也附和着笑:「柳七的词配那些美丽女子,不知多合适。唐代还有风尘三侠呢!何必这样意兴阑珊。」这几句话发自肺腑,他记不得几个圣贤的名字,关盼盼苏小小倒是耳热能详,因为佩服这些至情至性的女子。
  李风生闻言,不由扬眉。他自己看得开是一回事,在客人眼里,他们其实卑贱如地上的烂泥,很少有人会在他自嘲时安慰得这样得体。这个男孩子,真是与众不同。
  不知不觉中华灯高上,已是吃消夜的时间。李风生却提出要告辞,因为早与弟弟有约,雷打不能动。
  周岚当然不满,转念一想,反正来日方长,他一向善解人意,于是很快答应。
  大概也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爽快,李风生吃了一惊,他想好的几十句解释尚未出口呢!不由有些感动,主动说道:「明天去游沙地吧!我的朋友在彼处开了一家小店,那里有全香港最正宗的卡巴度斯乳酪和圣地门茶色波特酒。」
  你看,当真是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周岚高兴地回到家中,洗完澡躺上床,即使已在浴缸里做过水压按摩,仍觉腰背酸软不堪,仿佛要散架。
  想不到貌似瘦弱的李风生竟有那样惊人的体力。
  他不禁苦笑,常听友人抱怨追求爱人可以形销骨立,风露立中稍也是等闲事,今日方知所言非虚。
  因为此时,他已经在很贱地期待明天的来临。
  就在周岚进入梦乡,养精蓄锐迎接明天的约会时,且让我们把目光转回一个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的地方。
  那是一个著名的酒吧!往来的客人大多是各大公司里的高级白领,这些衣着光鲜打扮入时的年轻人,总会在像老黄牛一般操劳数十个小时后来到这里放松心情,然后感叹,自己不过是这个大都会里终年劳魂役梦的小小蚂蚁。
  李风生一走进酒吧!就看到了在姿容出色的一群人中也格外显眼的弟弟。
  「云遏。」他喊道。
  香云遏抬起头来,看到自己的兄长,高兴地跑过去。两兄弟坐在角落处的台子旁说起体己话。
  方才和云遏一起喝酒的几个人却在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年轻人是谁?」
  「我之前见过一次,好像是香云遏的兄长。」
  「他的哥哥不是明达明远两位吗?」
  「香家的人员关系复杂又不是一两天的事。」
  「不过这位的眉眼倒真和云遏有几分相似。他在哪里就职呢?」
  另一位定睛细看后说:「无论如何也不是在香氏,香家老太爷出名吝啬,连亲生儿子每月都只支五万元的薪呢!你看他那件保罗史蔑夫的衬衣,休闲款,市价二千多美金,香氏哪位仁兄舍得花这样的闲钱。」
  而被议论的主角,李风生和香云遏,正一边喝着Bollingger香槟,一边谈心。
  「听说你已升做企划二部的经理,恭喜。」风生举起盛着粉红色液体的玻璃杯向弟弟致敬。
  云遏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上月我的部门有三个案子被香明达否决,不久香明远的企划一部便会推出类似的企划;你可知道他们懒到什么地步?直接复印就算,连封皮都懒得重新设计。」
  「那么可想到解决之法?」风生关切地间,对这个弟弟,他是真的关心。
  「久走夜路总要撞鬼吧?上一个案子,我特地嘱莲达在总预算后面多打一个零。果然香明远连仔细审查也未便复印给他弟弟,你不知后来大会上,香利早指出错误时他们两兄弟的表情。哼!真正过瘾。」
  「往好处想,此事倒间接说明了香明远对你有多么信任,至少也算肯定了你的能力。至于香利早,他毕竟是你父亲,直呼名讳不太好吧!」
  云遏闻言冷笑:「除去提供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精子外,他为我做过什么?他一直只有两个儿子,就是明达及明远两只猪头。」
  「不,他爱的是童氏百货带来的嫁妆,谁叫我们的母亲没有一个资产雄厚的娘家。」香家的情景不是不好笑的:正室二世祖嫡子和侧室才干出众的庶子整日大斗法。
  看电影和小说,总觉得太过虚假,偏偏现实里偶尔上演一宗豪门恩怨,曲折离奇的程度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童岱欣一直非常嫉妒母亲拥有我这样聪明的儿子,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哼!等香子儒这个老不休翘掉以后,我一定要掌握香氏!」云遏恨声说道。他的双眼中燃烧着炯炯的火焰,名为怨恨。
  平时在公司或家里,他都将自己的情绪深深隐藏,只有每次和风生见面时,才发泄出来。
  李风生有些担心的看着弟弟,这样好不好呢?让恨意盘踞在心间,不但束缚住他人,也束缚住自己;可是,对香家人的怨恨,是支援云遏力争上游的最大动力,如果生活没有了目标和希望,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就像他一样。
  而这个学业工作都很优秀的同母异父弟弟,一直是他的骄傲——二十二岁就拿到哈佛的国贸博士文凭,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后来两兄弟又聊了一阵,然后各自回家。
  李风生自裤袋里掏出一大叠金色的钞票递给云遏。
  云遏愕然:「哥,我已经工作半年,怎能还要你的钱?」
  「香利早会付你优厚的薪水吗?结交朋友应酬客户哪里不花销?公帐冲得太多只会让你那两个哥哥有闲话说。放心好了,旅行社近来生意不错,多带几个团就能赚回来。」他见云遏还是扭扭捏捏,又说道:「将来你入主了香氏,再加倍还我也不迟。」
  云遏想想不错,才接过那笔钱,并在心里第八千次发誓,要打败自己的父亲及兄弟。
  ***
  接下来的数十天,李风生都在陪伴周岚的游玩中渡过。
  说是「游玩」,真的就是边游边玩,可谓货真价实,周岚把他执子弟享受生活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他能在任何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酒馆找到娱乐的亮点。
  而且他的知识相当渊博,从安格尔塞尚到时下最新的流行音乐,没有不精通的;他甚至会在公园里发声纠正一个小女孩的错误:「黄帝是轩辕氏,不姓黄,而且那时姓和氏有不同意义,姓继承自母亲……」令人宛尔。
  但李风生却时时感到不知所措和迷茫。
  怎样和女客相处,对他而言是一件简单而游刃有余的事,只要发挥出男性的绅士本能,处处以她为先,温柔一点,体贴一点就可以;可是和周岚在一起时,被温柔体贴地照顾着的,却是他。该怎么应对呢?风生为此很苦恼。
  最要命的是,周岚似乎对他的一切都很感兴趣,不时打探他的稳私。
  就像现在,他们正坐在一家小小的义大利餐厅里,品尝老板推荐的蜗牛煎蛋卷和Piper-Heieck的淡白香槟。周岚说道:「煎蛋卷里加有少少的芥茉,早知道该配Krng。」
  风生刚刚回答一句:「我倒觉得柯罗维锡的White-Table  Wine口感更丰厚。」
  周岚却突然话题一转:「除了弟弟,你还有其他的家人吗?」
  李风生一愣,怎么回答呢?从来没有客人会不识趣地关心伴游的私生活。但他想到旅行社的服务宗旨是诚挚地对待客人,于是老实出声:「我母亲尚在。」
  然后看到周岚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脸色变换不停,最后用充满同情的眼光看向自己。
  李风生暗叹一口气,这个问题儿童大概又展开了自己丰富的联想,把他的身世想成一部惨绝人寰的大悲剧。因为上次,他已经把蓝玉定义成了天涯孤独沦落风尘的传奇皮条客。
  殊不知,他们都不过是为了能够迅速敛财而聚集在一起的一群生物而已。
  为了制止他再幻想下去,风生索性自动招供:「我母亲曾经是富豪会的艳舞女郎,某日与我那做大学讲师的父亲坠入爱河后从良生下我,可惜父亲好人不长命,他死的那年,我才两岁。一个毫无学历及工作经验的女人,要养活自己和孩子,除了重操旧业外还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母亲运气很好,不久她便被某大亨看上,收为妾室,还生下我弟弟。」
  「就这样?」周岚微微失望。他以为总应该有类似于肥皂剧的情节,比如亲人身患绝症或背负巨债等等。
  「当然就这样。你看我长得这个摸样,若是女子还可以权充花瓶让人呵疼,不幸生成男人,却只会令别人质疑我的工作能力,还不如将这副皮囊善加利用。」从小风生就已经知道,有一张美丽的脸,可以得到女性同学帮助和情书,男性同学的嫉妒和冷箭,以及老师的不信任和保护。
  后来在英国读大学,每次在可以冻死北极熊的图书馆辛苦查阅资料写出完美的报告后,教授总会置疑:「李,我会给你A,但是请你告诉我,到底是谁替你捉刀?我们系竟然有这样优秀的学生,我要让她免试进我的研究室。」
  似乎没有人相信美丽的人也会认真学习与工作。
  何况在这个城市里,人人笑贫不笑娼。三十九元一杯的丝袜奶茶,拿到山顶便索价三百九,只因为可以欣赏到碧海蓝天。本地连清风白云尚且要收费,更惶论其他。
  所以他进入这个行当,然后迅速走红赚大钱。旁人嘲笑又怎样,只要自己不在意,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
  过了两日,周岚邀请李风生到自己家里去。
  风生骇然:「怎么我这种人不会被乱棒打出吗?」
  周岚笑道:「放心,我的爷爷和三位奶奶都是非常可爱且慈祥的人物。」
  到了周宅,李风生几乎一进大门就爱上了这里。
  含笑木槿山茶紫薇,还有美人蓼高良姜中国榆小叶榕及满墙的常春藤,此地哪里是动感之都香港一隅,分明是加州海边的圣芭芭拉。
  进屋时正好碰到周二奶奶出门,她看到风生,也不知心里有没有大吃一惊,至少脸上依然满面笑容地招呼:「想不到岚儿这么快已经到结识新朋友,有空常来,不要客气,当成自己家好了。」
  风生感动得甚至忘了回话。从来没有一个气质这样高雅的老太太用这样和蔼的语气亲切地对他说过话。
  尔后周大奶奶还为他们准备了杨梅酒腌的水果布丁。看到佣人端上盛在钧窑天青紫斑鼓钉盘里的甜品,风生不由感叹,品味这东西不可捉摸难以界定,却真的很致命。
  城中那么多的富商巨贾,有几个真正生活得像这样舒适惬意?那些暴发户们总以为所谓豪宅,是必须连厨房的窗户都能看到无敌海景。
  对坐在后花园里,周岚笑问:「怎么样,我们家没有令你失望吧!」一副肯定的语气。
  李风生环顾四周,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深吸一口气,能香进肺里。
  他衷心赞叹:「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风来袖底暗香满。」
  可事实上一切的美景都需要靠金钱维持。就说角落那一株三色杜鹃,树干有大豌口粗,为了保证花朵的艳丽,必须每年从四川空运回数吨酸性松针土培育。
  或许是觉得气氛足够好,周岚毫无预警地拉过风生的手包覆在掌中,李风生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甩开。
  只听见周岚含情脉脉的声音:「风生,你是否愿意长久地和我在这里生活?」
  突如其来的告白教人怎能不吃惊?何况语气中有那样明显的认真。
  不动声色地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风生小心地问:「怎么你非常喜欢我吗?」
  周岚夸张地大叫:「怎么你没发现?」然后又正色说:「你不知道吧?我喜欢你到想非礼你的程度,每天晚上和你分手后,就盼望第二天快些到来,我为你憔悴,为你消瘦,你都不曾注意到。我会爱你直到永远。」
  呵,风生在心里暗笑,是谁说过?永远不要说永远。
  「可是我们彼此并无了解,不要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发生。何况像我这样的人,就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外表看来光鲜,五脏六腑只怕都早已腐烂。」他哪里有周岚说的一样好?好歹也曾念过书留过洋,当初也可以进大公司从基层做起,慢慢升迁到部门经理,然后在三十岁供完五房三厅的中级公寓和欧洲车,娶妻生子,平静终老。
  只不过自己爱慕虚荣好逸恶劳,不愿意每天西装革履挤在中环的人潮中拼命。才会进伴游旅行社工作。
  「风生,腹有诗书气自华,我相信一个内在沆瀣的人不会有你这样清澈的眼神和淡雅的气质。而且,你靠自己的劳力赚取报酬,正大光明。」周岚当然不是一味以貌取人的白痴,但通过一月的相处,他觉得李风生虽然聪明且知情识趣,却心机单纯,具有很多可爱的优点和美好的品质,根本不像韩临形容那样有翻手为云覆手雨的高深道行。每和他相处多一天,对他的喜爱之情就会更多一分。
  李风生看向周岚,他是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富家子,不识人间疾苦,所以永远只看到事物的光明和美好面。嗯,这个人和他完全不同世界,即使有交集,也注定不过是「X」中间那一点交叉,又怎么可能长久地在一起?
  今日的他已不再急需金钱,所以这人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对象。
  于是风生拒绝:「周先生,我一向偏爱年长的女性,因为她们成熟端庄进退得宜,而且有雄厚的经济基础,虽然和你相处很愉快,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同性,即使你是如此的年轻英俊。」
  周岚闻言,大大失望,他换上一脸哀戚:「你好残忍。」
  「所以更加不值得你投注感情。」
  周岚耷拉下脑袋:「风生,一个月快到了。」
  「对,这一个月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说完忍不住笑出来,「要不要到我们旅行社工作试试看,你很有潜力。」
  「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吗?」
  风生温柔地看着他,「和我做朋友,是最残酷的自虐。」
  拒绝,当然必须一干二净得彻底,否则岂不变成欲擒故纵的笑话?
  ***
  是夜李风生回到家中,接到蓝玉打来的电话。
  「这一个月,可有什么收获?」
  风生笑:「大量的知识和大笔的酬劳。」
  蓝玉大奇:「竟然没有收获到爱情?」
  「蓝玉,你也曾说过我是个无心的人,没有心,又怎么会有爱。」
  「难道那位周先生在得不到你的爱情时,竟没有索要你的肉体?」
  风生不由轻斥:「不要把别人想得这样龌龊。」
  惹得蓝玉大叫:「咦,你维护他,你喜欢他。」
  风生认真地想了一想,然后回答:「对,我喜欢他,因为他能令我笑;但我不爱他,因为他还不能令我哭。」
  「可是你应该尽量把握住他,出手那么大方的一个客人。」
  「不差那一点半点吧!我已赚得够多。」合理地花费,一辈子都已经不成问题。
  「啧啧啧,请问富豪,何时从良?」
  风生没有回答。
  从良后,应该干什么呢?只怕会孤独至死吧!他洁身自好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不嗜烟酒,不好赌毒,却也因此感到无比寂寞。就像现在,一回到这冷冷清清的公寓中,孤单就像空气,时时如影随形。在安抚那些贵妇时,他又何尝不是在给自己寻找寄托。
  所以,就这样过下去吧!直到色衰而爱弛的那一天。
  风生给自己倒上一杯Johnnie  Walker,走到窗边慢慢啜饮,然后俯瞰维港的点点灯火。
  这个靡乱的城市,处处用纸醉金迷华服锦衣掩盖声色纵情和肉欲横流,多他一个,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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