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个适宜出门的好天气。
虽然寒冷依旧,太阳倒很给面子地露了脸,起码下再冷得逼体生寒。
上路前,药君特地到镇上的药铺买了些药材,以备路上不时之需。
“咦?这药箱药篓怎么变轻了许多?”
杜金芸一背起昨晚搁下的全副配备,便怪叫了起来。
“是错觉吧。”药君装作无心。
“不不不,是真的!”杜金芸当场身轻如燕地绕了一圈,回头对药君喊著:“你瞧,我昨天连走动都嫌累,今天却好像没背什么似的!”
“也许是你的适应力特别好,才一天工夫就习惯这种重量也不一定。”药君领头走出客栈。
“是这样吗?”杜金芸步履轻快地跟上。
“看来想必是因为你的底子足、内劲强,才能举重若轻,真真教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贫弱文人佩服啊!”
“嘿嘿,也没什么啦!”
“要是我有女侠你十分之一的体力……”
“呵呵,以后有什么需要力气的事,就让我来做好了。”
事实摆在眼前,杜金芸当之无愧地将这盅迷汤全盘收下。
药君暗暗擦汗,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替她“减重”。
也是自作自受吧!谁教他临行前,在后院挑了好些石块塞进箱篓下垫底,存心让有眼无珠胆敢误将神医认作庸医的杜金芸吃点苦头。
结果,连他自己都深受其害!
昨夜下决心好生医治杜金芸之后,药君费了多少心思,为的就是将杜金芸房中的药箱药篓拨乱反正,还它们原先轻便的面貌。
可这杜金芸却一步不出房门!
总不能让他依礼叩门,嚷句:“姑娘,请让我进门,把箱子篓子里的大石块拿出来,也省得你一场好背。”
不被杜金芸乱刀砍死的机会实在是小了点。
药君绞尽脑汁的结果,终于在楼下吃早餐时,用尿遁之招当作幌子,悄悄溜进杜金芸房中,快手快脚地把那些份量沉得惊人的石块搬到走廊上。
对,他也只有搬到走廊的力气而已。
而且,因为怕被发现,药君搬得有点太快了。
这绝对不是天良发现,而是自不量力。
而这自不量力的下场则是——
一下小心被门槛绊到,手上石块隆重砸下,现世报当场降临在他的右脚上。
所以,当杜金芸久候药君不至,迳自回房,她看到的是:药君俊目含泪,可怜兮兮地捧着脚掌,跌坐在她门前低声咒骂。
面对杜金芸的关切,药君凄然无语。
他能说什么?
自作孽不可活啊!
“喂!不走快一点,我要丢下你喽!”
远处,杜金芸充满活力的声音悠悠传来。
虽然背了一堆药箱药篓,杜金芸依然健步如飞,转眼间已到路头了。
反观昨日优闲散漫的药君——
“真有精神哪!唉唉。”
药君三声无奈,提起火辣狠痛的右脚,一跛一跛地勉强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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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不要紧吗?”
凉亭中,杜金芸关心地望着药君。
药君明明坐在石椅上休息,额上汗珠却是涔涔而下。
连露水都会结霜的冷天气中,他竟然汗流不止?
就是不通医理的杜金芸,也看出不对劲来了。
“我没事,只是脚痛罢了。”药君苦笑。
“你不是上药了吗?”
“没那么快好,要几天时间。”
药是上了,却不是称手的药物,珍贵药材早在村里就给杜金芸泡光了,临时在药铺里补的,别说配不出什么灵药,拿来应付寻常头疼腹痛罢了。
想药到伤除?等着吧!
杜金芸听药君这么说,脸上露出犹疑的神色。
这点脚痛都医不好,能期待他给自己解毒吗?
此情此景,药君也不能怪她怀疑自己的能力,只好说道:
“你要去找其他大夫,我绝不拦你。”
虽然药君自信,天底下能化解吹心之毒的只有自己,如果杜金芸不信任他,凭她那虽中吹心却不死不残的深厚福缘,说不定会另遇机缘,逢凶化吉……
“不行。”杜金芸大摇其头。
“你信任我吗?”药君难免吃惊。
“不信。”这回,杜金芸的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
“那你干嘛不走?”药君的脸有点绿了。
“你右脚受伤,路都走不好了,我这一撒手,这些药箱药篓一加在你身上,不把你压垮才怪。就连我都要背上一天,才习惯得了这么沉重的重量,你哪有办法应付?”
药君一听,杜金芸竟然是因为同情他,才不愿袖手而去。
这个新的认识,让药君感动之余,也是感叹连连。
“你解毒要紧,不用理会我。”药君掏出昨夜写下的药方,递给杜金芸:“这是吹心的解法,你拿着它去找大夫,请人给你配药。”
杜金芸只看一眼,便收进怀中。
“你既然有解法,为什么不在刚才的药铺替我抓药?”
“我正要告诉你,这药方中有一味必备药引,别的地方买不到,你必须亲自去采,等采到了它,再去药铺配药。”
“什么东西这么稀奇?”
“那是株名叫曼陀珂的毒草,草色偏紫,摘采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先在手上涂满避毒药膏——这我等下会一起给你,然后绑上三层缠布,避免露出肌肤。摘曼陀珂时,千万别连根拔起,一拔它会毒性大增,只要割下中间三寸的精华部分,这便大功告成。”
“那你更该与我同行了。”杜金芸又摇起头来。
“有必要吗?解法都给你了。”
“摘那什么曼陀河的手续这么麻烦,当然得由你去摘。就是要我动手,你也得守在一边,否则我一个不小心中了毒,没人立刻施救,我毒上加毒,不死也去半条命。不行,你得和我一道走。”
药君不禁微笑:“说来说去,你还是放心不下我。”
“这种眼角闪着泪光,蹲在房门前半晌站下起来的没用家伙,你说我放得下心吗?”杜金芸亮晶晶的眸中有着挥不去的笑意:“你虽然只是个庸医,这种非常时候,我也只好勉强凑合著用了。”
“那是因为我的脚痛得很哪……”
被杜金芸左一句没用右一句庸医地抢白,要是平常的药君,脑袋里早已大转整人毒计,杜金芸的前途自是乌云密布,但此刻的他却一反常态地安静,心中有股暖意缓缓扩散开来。
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关心他了?
很久了吧!久到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所以喽,你还是乖乖陪我去采那个曼陀河吧!”
“拜托,是曼陀珂,别乱取名字。”
“管它叫什么,有效的话是救命仙草,要是没效,我就把它们砍得精光,省得毒到其他人!”
“那可不容易啊。”
剑神的警觉性一向很强,有人私上天剑峰,他绝对会在第一时间察觉出来,更别提杜金芸在后山大砍特砍曼陀珂。
“这曼陀珂我们要上哪儿去采?”
“天剑峰。”
“啥?”杜金芸跳了起来。
“别瞪我。”药君轻叹:“要是有其它选择,我也不想去那里。”
杜金芸心中有事,没有注意到药君的语病。
与江湖无缘的大夫,为何怕上天剑峰?
剑神从来就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要这个样子上天剑峰,我死都不要!”
不自觉中让揭穿良机从手中溜过,杜金芸只是一个劲怒喊着,瞪着药君的神情之恶劣,好像药君欠了她几百万两银子不还似的。
“有我的清风洗心丸抑制毒性,你的功力完全不受影响,出手对敌时绝不成问题。”药君以为她在意的是这个。
杜金芸瞥了药君一眼,仿佛他是个疯子。
“哈!谁管这个?重要的是,我死也不能向司徒剑恩低头求药!”
“呃……这也不代表你向司徒剑恩低头吧?”药君可以拍胸脯保证,司徒剑恩绝对不在天剑峰之上。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这一上山,剑神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我们第一个就瞒不过他。紧接着他那混球儿子就会跳出来,意气飞扬地站在高处俯视我们,当着我的面冷笑:‘中了毒还需要我家的药草加以救治,刀王之女不过如此!’天呀!那是多么丢脸的场面!”
杜金芸说得激动不已,药君则是频频摇头。
司徒剑恩在杜金芸脑中到底是什么模样,药君已猜出个十之八九。
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敌对意识啊!
“那么,你想怎么做?”
“你是庸医,所以你只知道天剑峰上有曼陀珂。我们去找几个真正高明的大夫,一定可以打听出更多消息!”杜金芸乐观地说。
“是是是,你怎么说怎么对,我们这就去找真正的好大夫吧。”
又被喊了一次!药君愈来愈觉得自己真是个庸医了。
“你也别急,瞧你年纪轻轻,从今以后努力学习,十年八年后未必不是一个名满天下的名医。”
杜金芸竟安慰起药君来。
药君哭笑不得。身为天下第一神医药师王的徒弟,人家总是称赞他青出于蓝,成就远远超过其师,只有杜金芸把他当路边草来踩。
“休息够了吗?我们走吧!”
“唉,够了够了……”
药君随着杜金芸走出凉亭之际,并未注意到远处的大树之下,一对精亮的眼睛正密切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杜金芸原本就是瞻前不顾后的粗心性子,浑没在意自己受到监视。
药君只是个大夫,就更不用说了。
于是,那对不含好意的目光直直追着杜金芸纤细窈窕的身影,在看见一旁的药君之时,更是诡异地闪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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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忍不住想问一句……”药君小心翼翼地开口。
“有话就说!”杜金芸的心情明显欠佳。
“那我就直说了。你不觉得我们好像迷路了吗?”
“废话!这还用你讲?”
“两个时辰前经过的那个双叉路口,似乎该往右走才对。”
“抱歉得很!我这个笨蛋竟然坚持走左边这条!”
“道歉也于事无补,还是想办法找出路吧。”
“你比较有方向感,你来找。”既然歉也道了,责任也扛了下来,剩下的可就不在杜金芸的承担范围之内了。
“我吗?呃……”
药君环顾四周。
四下林木环绕虫声唧唧,来时路不知何时已被丛林杂车隐没,两人发现的时候,早已身处荒山绝径中。
这,绝不寻常。
“你有学过五行遁甲、奇门之术吗?”
“没有。”杜金芸的脸色凝重了起来:“难道我们……”
“恐怕是无意中踏人人家摆好的阵势了。”
“是什么人要对付我们?”
“你刚刚步入江湖,不大可能树敌,我一个闲云野鹤的流浪大夫,更没道理招蜂引蝶,八成是我们误打误撞,不小心闯入人家早就排好的阵势吧。”
“那我们该怎么办?”
“看看情形再说。”
才几句话的工夫,两人周遭已由薄雾跳为中雾一转而成浓雾。
杜金芸这下可急了。
自己是不是在路上无意中撞了邪,还是沾上了什么霉气?怎么各种倒楣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在她身上?
被司徒剑恩放鸽子已经够让她呕上好几天了,还中了难解之毒;中毒也还罢了,反正手上有了解方,恢复健康指日可待。偏偏老天爷竟嫌她不够倒楣,让她连走个路都会迷路!
迷路只是小事,一头闯进人家排好的奇行阵势才要命!
在家中常听父亲谈论天下事,杜金芸虽然没有真正涉猎奇门阵法,却也并非一无所知。
纵使是一名天下无敌、刀枪不入的武功高手,倘若身陷险阵,也只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分。
眼见浓雾迅速包围上来,自己和药君身陷其中,除了束手无策地坐以待毙,杜金芸委实看不出有何转机。
想到药君,杜金芸往身旁瞧去。
雾中,药君清朗俊秀的侧脸显得有点朦胧,但脸上的茫然无助却相当明显。
杜金芸心中一紧。
这回,可是自己连累了他啊!
这种时候,说抱歉已无济于事,杜金芸干脆伸出手去握药君的手。心头歉疚之余,触手一片冰凉,原来药君的体温比常人要低许多,此刻却带给杜金芸莫名的安心感受。
“我们别失散了,雾茫茫的,我可找不到你。”
也许是心定了点,杜金芸说话的声音也柔和许多。
身处危难之中,旁边有个人陪着,多少安抚了杜金芸焦躁不安的情绪,即使是平常没啥用的药君,此时也顺眼顺心多了。
幸好……幸好有他在身边……
可惜的是,杜金芸难得显露的温言软语,与微漾在空气中淡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的情愫,药君统统没有注意到。
因为他是药君。
熟悉药君的人都知道,药君有个就连药师王都啧啧称奇的神奇本领。
只要遇上珍奇的药草药果,不管那草啊果啊长在任何人类看不到的地方,譬如绝壁细缝或大汉石隙之类肉眼难见的场所,还是会被药君那双天纵英明的利眼准确无误地发掘出来。
药师王就曾在众徒面前抚须笑道:“药君一旦碰上珍奇草药,就连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都比不过他呀!”
然而,药君这被一干师兄弟羡慕不已的本事,只对药草有效,摆个斗大的金元宝在药君脚下,他只会视而不见地踩过去。
所以说,就算是身为高手、较常人更耳聪目明数倍有余的杜金芸,在这片浓雾之中,也是伸手不见五指,必须牵着药君的手,否则便会失去他的位置。
药君可就不一样了。
片刻前,药君那对突然流光闪烁的黑眸,便一眨也下眨地盯在地上某处。
那是——
有仙草之称的“君须怜我”!
四年前,他机缘巧合下摘到一株“君须怜我”,只这么一株堪称百年难遇的珍奇药草,就制出一百五十粒清风洗心丸。
药君正心痛手边的清风洗心丸,被杜金芸与受她波及的村民们消耗到只剩二十粒不到,眼前竟然再度出现“君须怜我”。
还不是一株,触目所及就有四株。
若顺着药草生长之势走去,不知还会碰上多少!
药君被喜悦淹没的心早已唱起歌来。
事实上,杜金芸眼中药君那所谓“茫然”、“无助”的神色,只是曲解了他因狂喜而惊呆的傻样罢了。
“君须怜我……君须怜我……”
药君喃喃自语着,挣开杜金芸的手,笔直朝药草走去。
身后,杜金芸倒愣住了。
这家伙嘴里在念些什么?要自己怜惜他?
“药君!不要乱跑啊!我们不知道这个阵势会有什么样的变化,还是待在原地比较好!”杜金芸回神,着急大喊。
“君须怜我……君须怜我……”
回答杜金芸的,仍旧是那像在作梦的呓语。
听到声音渐行渐远,杜金芸一跺脚,拔腿追了上去。
那个不知死活的笨蛋!
等追上他,看她会不会用拳头好好“怜”他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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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竞有如此幸运之事!
药君喜不自胜地摘下第六株君须怜我,轻手轻脚地放进囊中。
每摘一株,他就觉得自己长年的美梦又实现了一个,口中也会下由自主地轻轻念着:“君须怜我……”
君须怜我不仅是清风洗心丸的必要成分,有了它,许多传说中的仙方良药都有可能重现于世!
加上他旺盛的研究精神,要开发仙丹妙药,绝对不是梦想!
浓浓大雾中,药君丝毫未受影响,脚步轻快地往前行。
呵呵!天底下恐怕找不出比他更车福的人了。
人在狂喜之中,时常会忘记自己的处境。
不消说,药君忘了自己正身陷险阵。
既然连迫切的危机都记不得了,那点自己搬石头砸出来的脚伤,当然也从药君的脑海中彻底消失。
虽然把脚伤置诸脑后,一心一意追逐仙草,可称为医者敬业的表现。然而,把同时遭困的伙伴忘得一干二净,可得小心遭到天谴……
“好你个混蛋!竟敢抛下我?”
一记铁拳夹带风雷之势,落在正要蹲下采药的药君背上。
武林高手跟文弱大夫的差别立刻出来了。
这记在杜金芸看来只是轻微警告的一拳,却让药君不多不少吃了个狗吃屎,失去平衡的身子更是往前翻了过去。
“呜哇!”
药君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很不雅观地从山坡上一滚而下。
浓雾遮挡住杜金芸的视线,杜金芸看不见药君,却听出事情下妙。
天啊!这里是山头?!
情急下,她一把摔开身上的药箱药篓,凭着听声辨位的功夫,飞扑向药君的所在位置,伸臂护住他的头颈,抱着他一同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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