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暗恋 第八章

  五年,漫长五年过去,他的人生走过第二个空白期。
  抚著手中的钥匙圈,那是安妮转交到自己手上的东西,看到它,他记起所有事情,那张属于小女孩的稚气脸庞,那双望著麦当劳的眼神里写满欲望,是她,殊云居然是那个可爱到让人想捏捏脸颊的小学生。
  他记得,她的制服干净洁白,两个小小手心贴在麦当劳窗前,仿佛里面卖的是神仙美馔。他走近,说要请她一餐,她看见自己,对食物的欲望转换成崇拜表情。
  那年,他才出道,尚未尝到走红滋味,根本没想过,小学生会对自己迷恋,他把崇拜解释成她感激他的慷慨。没想到,才拉起她的手,她的脸色转为苍白,然后在下一秒钟昏倒。
  他手忙脚乱,叫来救护车将她送到医院,救护车上,他坐在她身边,看著眉清目秀的小女孩紧蹙双眉。当时,他端详她的五官,猜想,将来长大,小女孩会是个大美人。
  她握住自己不放,劭飏解下钥匙圈,代替自己让她握在手心。进医院,在家属来到之前,他守在她身边。
  残忍的是,医生估算那次的病发,她撑不过。说不上的心疼在胸口氾滥,明明陌生,他却对她有了无比心怜,他触触她的发、亲亲她的额,在她耳边低语,要她勇敢坚强,要她努力睁眼对明日的太阳微笑。
  后来,通告时间到,他不得不先离开,隔日再到医院,据说家人已连夜将她送往国外医治。
  他给她的钥匙圈是月月送的,她省下两个月零用钱,请师傅为他打造,在第一次发片记者会上送给他。
  他们彼此重视这份礼物,月月恐吓过他,说自己不在身边的时候,劭飏要一天看三次钥匙圈,想念她,所以钥匙圈送人,月月自然要大大发脾气。她刻意不和劭飏联系、刻意和男同学去看电影,她用冷漠惩罚他将她的礼物丢弃。
  劭飏忍耐了几天,最后没办法,他等在门前,等月月和男同学出游回来,强拉她的手,用摩托车将她载到后山,把小女孩的故事说给月月听。
  故事听过,月月的泪珠在月光下晶莹,她哽咽问:“小女孩很漂亮吗?”
  “嗯,她大大的眼睛骨碌碌转动,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后,粉嫩的脸颊圆润,只差一双翅膀,否则就是货真价实的天使。”他说。
  “她一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巡视过世界,自然要回转天堂,向天神报告。”
  当时,他们以为殊云已经死去。
  “天使?”他低语。
  月月笑说:“太棒了,我们和天使有交情,将来你或我提早到天堂报到,就可以去拜托天使妹妹飞到人间,替我们探探彼此的消息。”
  “嗯,请她以钥匙圈为凭,走到我们面前,告诉我们,对方在天堂过得好不好。”他接续月月的戏言。
  “我要请她带话,告诉你,就算我不在身边,你都要开心过日子。如果可以,我会拜托她,请她代替我好好照顾你,陪你幸福开心。”
  一语成谶,月月死了,殊云出现?
  是月月请殊云带话,所以殊云对他说──“我相信灵魂轮回,她将再度回到你身边,因为那么浓烈诚挚的爱情啊,不是每个男人都给得起。请你别自苦、别忧郁,否则月月在天上会不安心,她一定希望你做自己,希望你好好享受生命。”
  果真如此?殊云是月月派来照顾他、陪伴他幸福开心的天使?
  不知道,乱了,若殊云真是他的天使,怎能来去匆匆?若殊云是他的天使,没道理,她离去,留他徒然空虚。
  他恨她,恨了整整五年,从她离去那日开始。
  她说,不过在他身上试探人生所有可能性;她说,他给不起豪宅,了不起给一栋隐居木屋;她说,走过浪漫梦幻,她愿向现实投降……这样的女人,怎能名为天使?
  不,她不是。他的天使死了,在他送她搭上救护车那日,在他把钥匙圈留在她掌心同时。
  可悲的是,他居然爱上她。叹气,他的手在琴键上滑出几个音。
  殊云的估计是对,仇恨带给他力量,这些年,他淡出演艺圈,除了年度演唱会之外,他不再参与任何出片计画。
  事业重心转移,他从餐厅到饭店经营,从股市到度假村,劭飏在全世界拥有几十个度假圣地,每年为他带来的丰厚利润,早已足够他买下一座座豪宅,他上纽约时报专访,不再是为著他的演艺身分。
  他请得起无数企业菁英,他总在宴会里,对著年轻男人猜想,那里面,谁是殊云的丈夫。
  放下酒杯,走到窗前,再过三个月就是圣诞节,当年,殊云是在这样的九月进入他的生活,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十二月……那年克难的圣诞树常在记忆间,尽管他恨她,却恨不了那段经历。
  年近三十,回忆淡了,是老了吗?
  生命中,深爱的月月渐渐褪去颜色,可恨的陶殊云却一日比一日深刻,为什么?他解释不出这种现象,是因为恨比爱更难教人放下?
  铃响,管家开门,迎入子健和安妮。
  安妮气鼓鼓地把杂志丢到桌面,怒道:“你看──‘安妮掳获劭飏心,宾馆十二小时实录’,简直该死,这种无中生有的事也能写得出来!”
  “不算无中生有,那天你的确是和劭飏一起进宾馆,一起在十二个小时后离开。”子健凉凉说话。
  “闭嘴!还不都你害的,没事跑到宾馆闹,这下子可好,我和劭飏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安妮瞪他一眼,怒气腾腾。
  看眼杂志,劭飏无可无不可,这种报导伤害不了他什么。
  “你们什么时候宣布结婚?”劭飏问。
  “看她啰,她比较喜欢当你的助理,不乐意当我的妻子。”子健无奈,他的确是吃醋才闹出这次事情,他明知好友无心,也明白安妮对劭飏死心,但盲目的爱情,常教人盲心。
  事情经过很简单,他在宾馆里喝醉酒,劭飏载安妮进去寻人。
  守过一夜,子健酒醒,和安妮言语不合大吵一架,安妮冲出旅馆,劭飏怕她出事,在后面尾随,竟惹来这样一大篇报导。
  “元旦演唱会上,我宣布退出演艺圈,从此以后你再没借口挑衅安妮。”劭飏笑笑,彻底退出是很多年的想法了,这次,他打算落实。
  看一眼劭飏,安妮叹气。
  她高估了自己,不过两年,她就对“无怨无悔付出”失去信心,她做不到不求回馈,做不到爱情总是撞上墙壁,于是她回身,看见子健──一直在身边默默守候的男人。
  快满五年……她和殊云约定的日子将近。
  殊云还活著吗?不知道,子健试过各种方法从他舅舅口中套问殊云下落,总是得到相同答案──殊云死了。
  殊云真的死去,或只是信守承诺?她故意不出现,她让劭飏死心,她努力成就自己和劭飏的恋情,只是呵……无法坚持到底的人是自己。
  “真的,你确定?”子健讶异,他以为劭飏为月月,会坚持当一辈子的歌星。
  “是的。”
  劭飏拿到子健老家钥匙后,在里面整整住了三十天。
  面对月月的旧物,他思念、他回忆,他在里面对月月诉说心情,是看开吗?不知道,但他的确得到某个程度的释放。
  “我很高兴你做出这个决定。”子健说。
  “我要做自己。”这是某个女人对他说过的话,他剽窃。
  “安妮,你失业了,乖乖嫁给我吧。”子健挑眉说。
  安妮没回答,反而转头面对劭飏,若干沉思,她不确定应不应挑起话题,那么久了,该让真相出笼吗?抑或继续下去,假设事情是他所认定那般?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否则子健又要跑到宾馆喝得酩酊大醉。”劭飏打趣。成了朋友,他和安妮的相处,更觉容易。
  “劭飏,这件事,我搁在心头五年了,我想,不能再对你隐瞒。”安妮凝重,话才出口,心灵相通,子健马上知道她想说些什么。
  “安妮,别说。”
  子健摇头,这五年,劭飏过得很好,没有颓丧、没有失志,没有沉溺在死亡的阴影中日日自责,比起月月刚死那段,子健不得不承认,殊云的安排的确拯救了劭飏。
  “还没结成夫妻,就有了共同秘密?”劭飏笑笑,没有太大反应,身为商人,多年磨练,他更趋成熟稳健。
  “我觉得隐瞒真相对殊云不公平,对不起,我答应过不在你面前提起殊云,但是,我总觉得亏欠她。”提到殊云,安妮眼眶泛红。
  “什么意思?”
  蹙眉,劭飏表情转为严肃,以为再影响不了自己的人物……哪里晓得,不过一个轻言提及,心情翻腾。
  “没有婚礼、没有企业联姻,殊云用谎话骗你,她让仇恨支撑你走过伤痛期。”
  安妮低眉,病房交心的那日回来了,她看见无私的殊云,看见苍白的面容映上苍白枕头,看见将死的少女一心一意设想爱人的未来幸福。
  她输了,从那刻起,安妮明白自己大输,她做不到那样的牺牲,那种专心爱恋并非她所专长。
  “把话说清楚!”劭飏吞下冲动,锐利的眸光扫向子健。
  光一眼,他就晓得瞒不住了,劭飏是何等精明的人物,喟叹,子健决定和盘托出。
  “殊云死了。”
  “你说什么?”弹起身,他不相信自己所听见。
  “舅舅带殊云来的时候,明白告诉我,如果找不到适合的心脏,殊云只剩下六个月生命,往后每次病发都将缩短她所拥有的六个月。殊云对家人说,在你身边、和你朝夕相处,是她活著的最后心愿。
  对她而言,这样的心愿很危险,没有亲人时时照顾,而你对她毕竟陌生,哪里晓得她需要怎样的保护。记不记得那位安静的赵管家?事实上,她是殊云的特别护士,她真正的工作不是打理家事,而是照顾殊云的临时状况。”
  突然间,记忆涌现,没错,殊云说她害怕死亡,是他告诉她,死亡不可怕,被留下来品尝孤独的亲人才难熬。
  殊云说,她羡慕别人能跑能跳,能开心大笑、能放声痛哭,但她不行。她问,如果她死了,他会不会做一首歌,唱他的心、她的情。殊云还说,如果她是月月,她希望活下来的他幸福顺利。
  天!她说无数话,句句影射自己将殁,他却连半句都没听进心底。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恨她,整整五年啊!
  “那天在小木屋里,你和殊云争执过后,她发病。在医院里醒来时,殊云说,她相信划开伤口,流了血、结过痂,你会慢慢痊愈,怕的是,脓包裹在肉里,一天一年不消褪,隐隐抽著、痛著、恐惧著。
  她说月月是你胸口结不了痂的伤口,你的心日夜翻腾,走不出悲惨空间。如果她注定伤你,那么她要做你的开放性伤口,只消几天就能遗忘的伤痛。于是,她选择让你恨她,不愿意你伤心。”
  颓然坐倒,劭飏连苦笑都做不到。
  殊云成功了,成功地让他恨她,成功地支撑他走过每一个令人厌恶的日子。
  “你们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死?说不定她运气好,说不定她找到心脏,手术成功!子健,快带我去找你舅舅。”
  他激动地冲上前,握住子健手臂叫嚷。
  以前他也认定过殊云死于十二岁,可她活下来了,在五年后加入他的生活。是了,殊云的运气比别人好,殊云比一般病人勇敢,殊云是上天眷顾的小天使,上帝会把所有的运气加注她身上。
  “即使动手术,成功机率不到两成,殊云放弃了,她不认为自己能活下来。”安妮哽咽说。
  “她不是医生,凭什么做手术评估?走,带我去找苏伯伯。”劭飏迫不及待。
  “这件事我问过舅舅无数次,舅舅给了我同一个答案,他说殊云死了,死在五年前的手术台。”
  子健用力挥开劭飏的手,不该说的,将过去的事情重新掀开,对谁都没有好处。
  “殊云说,早晚她和月月会成为你的回忆,回忆或者甜美,却不能陪著你共度人生,你需要一个愿意为你无怨付出的女人。
  她同我约定,就算奇迹出现,她存活下来,也保证在五年内不出现,让我安心追求你的爱情。我失败了,我不是殊云,做不到全然奉献,我需要男人回馈我的爱情。但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她要你幸福,那是她的最后愿望!”安妮说。
  紧握的拳头泛紫,青筋暴张,紊乱的心情,紊乱的思绪,紊乱的他抓不著方向。
  怎么可以死?他宁愿她活著,宁愿她和陌生男人在地球一端共处,他情愿恨她一生一世,不愿意她死啊!
  自责、悔恨。他恨自己没将她牢牢抓在掌心,恨自己没在最后日子里,陪她走向恐惧。他恨了她五年……整整五年……知道他的恨,她怎还能走得安稳?
  抓起钥匙,顾不到子健和安妮,劭飏迳自冲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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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品花店开张了,五十余坪的店面内,三十坪摆鲜花、冷冻柜和工作台,十坪规画成娃娃屋,摆满殊云亲手缝制的小娃娃,后头还隔出十坪大小空间,给小雨滴和水水玩耍休息。
  四个小妈妈忙进忙出,初蕊的插花证书不是假的,开张不到两个月,门庭若市,加上圣诞节到了,殊云的手工娃娃大卖。
  灵涓的网路行销奏效,接下不少公司Party订单,而羽沛柔软的声音是最佳销售员,成功经验让四个没赚过钱的女人感动到极点。
  圣诞节前夕,她们从早忙到午后,根本没时间吃午餐。
  灵涓和初蕊驾著新购的小货车出门送花,接下来还要转往三个会场做布置,这下子,晚餐恐怕也得省下来。
  羽沛留在店里包扎花束,大家都让初蕊训练得很有些手艺了,至于殊云,从早到晚装礼盒、包装,预先缝制好的近百个娃娃,几乎销售一空。
  “殊云,水水在哭,我进去一下。”羽沛说。
  “好,我可以应付。”
  接手花束,殊云把编打好的粉紫色法国结绑到花束上。
  “我真希望喂他们安眠药。”捶捶肩膀,羽沛无奈。
  “那可不行,把他们喂笨了,将来怎么念博士?”收下钱,她接手下一个客人挑选好的鲜花。
  羽沛进屋,又有几个客人上门,她没时间抬头,把所有的专注全放在花束上面。
  “添两枝天鹅绒好吗?会更浪漫哦!”殊云建议。
  “天鹅绒很贵吗?”
  抬眼,顾客是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不用钱啦,我送你,卡片在那边,你自己挑选。”
  殊云笑笑,要让灵涓知道了,又嫌她这个千金大小姐不懂得做生意。
  黄褐色花束系上金色丝带,年轻男生把卡片送到她手上,殊云为他把卡片插好,笑逐颜开。
  是一份初成爱情吗?男孩的期盼、女孩的心,多么美丽……曾经,她拥过这样一份心情与期待,曾经她陶醉在自以为是的爱情里面,幸福愉快……
  圣诞节对劭飏而言,是个痛苦节日,他在圣诞节失去天使,他恨她,所以天使挥动羽翼飞向遥远天国,连他亲手为她做的圣诞树也不肯要了。
  天才暗下,满街霓虹灯闪烁,百货公司里不时传出轻快的圣诞歌曲。那年湖边,天使清亮的嗓音唱著同样的歌儿,叮叮当、叮叮当,铃声多响亮……
  不自觉地,走在大马路上的劭飏唱起圣诞歌,是殊云爱唱的那一首。橱窗里,琳琅满目的礼品包装精美,引诱人们的购买欲,他没有欲望,因为,他有了满满一抽屉的礼物。
  劭飏娃娃、毛衣、背心……全是天使亲手织的,那些年,害怕看见它们,生怕自己看了更添仇恨,于是牢牢锁进柜底,今年,他把它们翻出来,摆在最显目的地方,一有机会,就穿上它们、披上它们,再不,就望著它们喃喃低语。
  为什么做这些,是为了赎罪吗?还是为了弭平遗憾,遗憾自己错失天使的爱情?
  不知道,他单纯地想这么做,单纯地想把殊云的心意披挂在身上,单纯地想在大马路上晃晃。也许,今年她被派了新任务,她将陪圣诞老人驾雪橇到世界各地分送礼物,那么,当她在台北上空停驻时,说不定会看见他,看见他穿著她亲手织的毛衣,站在接头品尝寂寞。
  很无聊的想法,快三十岁男人了,没有道理幼稚,他毕竟不是十七岁的少女。
  翻出劭飏娃娃的那个下午,他看了又看,抚过它的手、它的头,他抚触娃娃每一个部分,想像著殊云坐在看得见自己的地方,垂头细细缝合,想像著她忙碌的双手下,心情如何?
  她是快乐的吗?或者忧心忡忡?
  她任性地在最后一段生命加入他,却又懊悔自己的任性带给他伤害,宁可编织谎言,教他憎恨却不至心碎。是怎样的玲珑心,怎样的爱情,让未成年少女执意坚定?
  她的确是月月口中的天使,也许真是月月派她来告诉自己,要幸福。
  和子健安妮谈过的下午,他驾车飞往小木屋,手制圣诞树还在,只是绿意不再盎然。他没钓鱼,因为想起为鱼请命的殊云,他成日漫步在树林里,与世隔绝,不同章伯伯交谈,不走出有人的世界,他细细回味自己的人生。
  真相带给他的冲击不比月月的死亡少,只是近三十岁的男人应付失意,比十九岁的大男生容易,他没有掉泪、没有嚎啕大哭,从外表看来,和平日没有差别,但,他心知肚明,不一样了,再也不会一样了。
  回到台北,劭飏封闭心情,决定遵照月月和殊云的心愿,也许不再拥有幸福,但他要平安;也许很难再快乐,但他要顺利,要月月、殊云在天上不为自己忧虑,也许找个女人结婚、也许生一堆孩子,完成人类一生该完成的事情。
  随便了,反正是随便,他已经无所谓,谁说没有爱情,生命不能继续。
  告别歌坛演唱会将在元旦举行,演唱会结束后,他将离开台湾,前往美国定居,在那里用一个商人的身分过日子,他相信自己会很忙,忙得没时间追忆往昔。
  是的,平静无波,他的心再掀不了波澜,人生?不过尔尔。
  台北街头所有灯都亮起来了,辉煌灿烂的平安夜展开,处处笙歌,处处热闹,恋人的心在今夜交织出美丽乐曲。
  突地,他停下脚步,吸引他目光的是橱窗里的“劭飏娃娃”,他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就坐在床铺上头。
  为什么这里有劭飏娃娃?为什么是同样的款式、同样的衣服?春水被搅和,心情难平定。
  下意识地,劭飏用力推开玻璃门,当他看到工作台前的殊云时,震撼得无法移动双脚。
  是她,真的是她!他看得清楚分明,不会有半点差错。她居然没死?她得到奇迹?她熬过六十天、熬过两成机率?
  天!他生病了,他得了急性心脏病,强烈的心律不整,呼吸不顺,压住他胸口的不是大石块,而是数不清的激情感动。
  她笑容依然停留在十七岁,甜得渍人心,她的动作依然温柔斯文,像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她还是好慷慨,四处送人东西,她仍然美丽,美得耀人心情。
  才一眼,他的思念炽烈,他想冲上前,狠狠抱住她,确定她不是一抹幽灵,不是上帝派来的天使,翻过身,便飞离他的生命。
  他想拥她在怀中,告诉她,是了是了,他爱她,那是五年前来不及承认的事实,他想亲口对她说,对不起,你从来不是月月的影子,我很清楚。
  但……千万别吓著她,也许她的斩心脏没那么好用,也许她一样比常人需要更多的照顾和小心。
  缓和点,她是那么容易受惊害怕的女人,忘记了吗?坐上他的摩托车,她两只小手臂总是死命圈紧自己。
  别骇著她,沉稳些,尽管你想说的话有无数多;别骇著她,给她微笑,给她阳光,慢慢把她拉回你的生命里:记牢,别对她粗鲁了,爱她需要更多的小心翼翼。
  十分钟,他整整站在门口十分钟,用十分钟来整理情绪够不够?当然不够,能的话,最好给他一整天,可是好抱歉,他的耐性不足,他想拥她、抱她、亲她,告诉她,恭喜恭喜,恭喜你再度得到首肯,进入我的世界,而且这回,没有任何期限。
  想说的话太多,他不确定自己该从哪里开口。
  于是,他走到橱窗边,取下劭飏娃娃走到工作台边,等待前面一个客人付完钞票后,把娃娃送到殊云面前。
  “对不起,这是非卖品……”殊云笑著抬头,看见劭飏同时,笑容僵在嘴边。
  不准哭,不能哭,你忍耐了三个多月,在台风夜一场大哭后,你向自己保证,再不为爱情伤心流泪。
  笑啊!陶殊云,你说只要他幸福,你便值得,你说他的快乐是你人生最大追求,求仁得仁,你应该喜悦快活。
  她在笑,甜得化不开的笑容,但泪水滑过鼻翼,串串烫上他的心。
  无能为力了,他沉稳不来、缓和不来,劭飏粗鲁地将她拥入怀抱。
  她的体温、她的心跳、她发间的香味,明明时隔五年,他却熟悉地感觉,旧事只发生在昨天。
  “为什么不卖?”他在她头顶上方问话。
  “因为……”她在他怀问回答。
  “因为他是你最爱的男人。”没等殊云回话,他做主她的答案。
  “为什么说谎?”劭飏又问。
  “因为……”一团混乱,她的脑袋里装满浆糊,浆糊里面,劭飏的眼睛、劭飏的鼻子、劭飏的嘴巴,劭飏的劭飏,全部都是劭飏。
  劭飏再度抢答:“因为你想当开放性伤口,不愿做结不了痂的沉痾?笨蛋,你不知道我得了血癌吗?这种病,不管是外伤内伤,都很危险。笨蛋,为什么手术成功,不回头找我,让我们五年……蹉跎……”
  他为什么统统都知道了呢?是苏伯伯告诉他,是安妮姊说的,还是他的推理能力比人强?“因为……”
  “因为你要给我和安妮机会?笨蛋,我为什么要和子健的未婚妻有机会?她是她、我是我,你在安排别人的生活时,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意愿?”
  什么?安妮姊是子健哥哥的未婚妻?到底是哪里弄错?“可是杂志上……”
  “你不知道什么叫作八卦吗?没有证据的事情叫作八卦,懂不?我没有要和安妮做什么,她给不了我爱情,我允不了她幸福,我们是八竿子打不在一起的男女。”
  “对不起。”
  不给她说话空间,劭飏一句接一句讲。
  “知不知你有多残忍?起码月月让我在她身旁守候到最后一刻钟,起码她让我不至于有太多悔恨苦痛。你呢?你躲我、你存心不让我快意,你明知道那些话会伤人,却还是要欺骗我,让我违心说些荒谬言论。”他越说越大声。
  “对不起。”
  “你说要我自在,可是你故意离开,叫我怎能自在?你要我快乐,但你不在,我找不到快乐泉源,你带走所有资源条件,却要求我做一大堆做不到的事情,岂不可笑。”
  意思是……她是他的快乐泉源?怎么会?她只是月月的影子,一个影子能为他带来快乐?不对、不对,她应该好好厘清他真正的意思。
  “对不起。”她习惯道歉。
  松口气,劭飏停下叨叨不休,把她推出怀间。
  他仔仔细细审视她,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鼻……一张简单素净的脸居然能带给他那么多、那么多的感动。
  叹气……他的心从天空平安降落,她在他眼前、在他手心间,他有真实感觉。
  “我好喜欢你,陶殊云。”他轻语。
  什么?她幻听了?他说喜欢陶殊云,不是说“月月的痕迹”让他好喜欢?是吗?他真的喜欢她,他眼角的湿润是货真价实的,并非虚伪?
  “你在哄我,因为你晓得我生病。”殊云试著找到合理解释,否决他的“喜欢”。
  “我不哄人,不管男人或女人。月月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爱她,天长地久,但这不与爱你相违背,我喜欢你,也许再多一点努力,我会爱上你。我不知道成功机率有多大,说不定只有六成,请问,这样的谷劭刮,值不值得你再次付出感情?”
  他要她付出感情,争取六成的成功率?这意味,他愿意试著接受她的心?真的是这样吗?在她以为希望破灭时,希望再生?乱了、昏了,是不是她从早上到现在没吃东西导致血糖降低?可……血糖降低会不会出现幻听幻觉?
  仰头,多看劭飏几眼,她想确定自己不是罹患幻想症。
  “为什么不说话?”她发傻的表情又恢复十七岁模样,同样的单纯,同样的傻气,同样的教人忍不住爱怜。
  “其实,你不必担心我,我的病好了,不管有没有爱情,我都可以活下去。”
  “我说一大篇话不是为了担心。”他生气了,一点笨会让人爱怜,一堆笨会让心急男人发疯。
  “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等等,我可不可以花点时间整理你的话?”殊云摇头,企图摇掉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思绪。
  “好,我等你整理。”劭飏看她,一瞬不瞬,这回,他再不教她离开视线范围。
  “首先,你生气我骗你要结婚却跑去住院的事?”
  “是的,不过我原谅你了。”抓起她的手,下一秒,他又拥她入怀中。
  “然后你说你爱月月,但不和喜欢我相抵触?”
  “没错。”也许有一天、有一份好心情,他会跟她说与月月之间的约定,说天使以钥匙圈为凭,为对方带来幸福喜乐的故事。
  “你允许我爱你,允许我为爱情努力,而且还给了我六成的成功率?”
  “对。”他亲口证实她的整理。
  哈!她在他怀间笑开怀,对一向要求不多的殊云来讲,这是天大礼物,就算成功机率只有三成,她都会拚了命去试。
  殊云叹气,圈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怀中。那个冬天回来了,他们去买美劳材料,他亲手为她戴上口罩,他拚命取笑她的傻模样,一声一声,笑进她心底,烙印。
  是圣诞老人送来她的圣诞礼物吗?谢谢上帝、谢谢恩赐,这辈子,她再不会要求更多。
  “知不知道,我的运气一向不错。”丢掉满脑子的乱七八糟,殊云抬头对他说。
  “怎么说?”劭飏说。
  “我连两成的机率都赢过。”她说得认真诚恳。
  “了解。”点头。所以他说她是幸运儿,说她是上帝眷顾的天使。
  “这次我可能会赢。”
  “祝福你。”
  “我会努力和你一起爱月月,因为她在你心里,而我太贪心,我爱你,也要爱你的全部心情。”
  “很好,我想我们取得某部分的共识。”
  拥住她,够了,话到这里已经足够;搂住她,够了,他的快乐自此开启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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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万名观众涌进演唱会现场,霓虹灯、萤光棒四处闪烁,音乐震耳欲聋,舞群挥汗热舞,观众如痴如醉的喝采。
  这是谷劭飏的告别演唱会,有三家电视台取得转播权,无数记者站在台下,闪光灯没有片刻歇息,这将是明日的头条新闻。
  突然,舞台暗了下来,全场观众噤声,他们静待劭飏的下一个表演。
  穿著白色礼服,身后有一对翅膀的天使,捧著一盏小小的烛火走上舞台,一个、两个、五个、十个……几十个小天使走上舞台,小小的火光映著可爱的容颜,他们的笑容比枫糖更蜜人。
  钢琴声响起,似涓涓水流、似轻瀑划过,串串流水般的音符醉人心。
  投射灯照下,光晕落在演奏者身上,三角钢琴前,谷劭飏一身黑色礼服,十指在键盘上弹奏,轻轻地,歌声响起。
  如果 如果你不介意 我愿意为你缝一件衣衫
  裁剪爱意 缝入专心 用金线压出眷恋
  如果 如果你不介意 我愿意为你做一道好菜
  添点思念 放入甜蜜 用光阴熬煮爱情
  想你念你 我总是专心一意 疼你宠你 我从不改变心情
  知你懂你 我的心底只有你 惜你怜你 我要你幸福快意
  如果 如果你很介意 我愿意为你隐瞒爱情
  笑著对你说 没关系 我们之间只是友谊 只是友谊
  他唱著歌,小小天使手捧烛火和著音乐在舞台中央四处绕,他们走著走著,偶尔不小心撞上,轻脆笑容扬起,甜甜的笑,染上观众席。
  慢慢地,他们走向舞台右侧,在歌曲结束后,悠扬的管弦乐团奏起婚礼的祝福,灯光亮,小天使吹熄烛火,换上一篮篮玫瑰花瓣,他们牵起一个女生,白纱礼服裙摆上镶满白色海芋,她没有拿捧花,只抱了一个制作精美的劭飏娃娃,挂著笑,她随小天使们走到舞台中央,浅浅笑开,她的美丽教台下观众惊艳,不约而同地,掌声响起。
  另一束灯光亮起,劭飏站在舞台左方,手里同样拿了劭飏娃娃,缓缓走到殊云身旁,牵起她,走向前方,静待掌声停止后,他开口:
  “刚刚那首歌是陶殊云小姐做的,不成熟,但婉转动人,我一直怀疑,她不是专业人士,为什么可以做出这样的歌曲,后来我了解,因为这首歌写的是她的心声。
  我身边有些朋友知道,十九岁时,我的初恋情人死于车祸意外,我一直以为,失去她,这辈子我再不能找到新恋情,我认定,心死了再无复活可能。但殊云推翻了我所有的理论,她让我看到春天,对生命再度燃起热情。我感谢她,也感谢她为我做尽所有努力。
  我对她说,爱上她只有六成可能,她告诉我,她的纪录是战胜两成,今天我想……我想她已经赢得我的心。”
  话说完,小天使朝他们撒花瓣,一片一片落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发梢,点点粉红,红了他们的恋情。
  掌声、小天使的欢笑声,声声雀跃,舞台上巨幅照片放下,那是十七岁的月月,她的笑容璀璨、她的眉毛弯弯。
  爱人,是爱他喜悦,爱他快乐,爱他永远幸福。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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