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荫 第十章

  摇摇摇,挥着汗,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一根大木杓,顺着水涡的方向使力摇摆。
  待摇了好一阵子,见水面浮起一片片如雪花的东西,她便立即停下手,把木杓抽出放到一旁搁着,只拿一双眼睛干瞪。
  瞪瞪瞪,看了好久,眼儿四周微微发酸,她抬手揉了几下,更显酸涩,索性走到水缸前,掬起一些清水往脸上泼,胸前的衣裳也湿了﹂大片。
  她端了进去,照着元照的话实实在在地哭了一场,只见那位黄衣公子似乎被她吓着了,频频皱眉,然而唇角却隐含有笑。
  如果她眼睛没瞎,天色未暗,那她肯定没看错,那抹微微上扬的唇角的确透出隐含很多很多她不能理解的兴味。
  细长的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瞬间,她以为自个儿的脸上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模样可笑,让眼前的黄衣公子似笑非笑地瞅了她许久,彷佛看不腻,直到元照进来,说了些她听不太懂的话,便使着眼色要她退下。
  不多言,不多待,她仍是照着他的吩附,朝黄衣公子福福身,随即退出花厅。
  门被掩上的同时,即使声如蚊蚋,她仍然听见了元照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不似先前所闻的高昂,平板的语气带着满满的恭敬,不再是笑语调侃。
  原来,那位身穿黄衣,看起来极度高贵的公子就是当今的皇上。
  忧心大过于惊喜,知晓厅内人的身份并未带给她太大的欣喜,充斥心底的,是股没来由的恐惧,但她又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苏蓉蓉捧着干净的青花瓷碗,就一个人在滚烫的锅炉前呆想。
  蓦地,一阵细碎轻悄的脚步声走近,待她回神,闻到那熟悉呛鼻的香粉味时,穿著潇湘翠绿比甲搭上大红衣裙,簪着满头珠翠绢花的苏媚娘早已摇摆丰腴俏臀出现在门前。
  不知来人是谁,苏蓉蓉好奇地抬起头来,这一瞧眼,倒怔住了。
  “娘?”怎么会在这里?她吞了口唾沫,在心底禁暗暗叫糟,连忙放下手中的瓷碗,眼睛仍是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个儿的娘亲。
  苏媚娘一进厨灶,不看她,反是瞧向锅里沸腾的东西。白花花的凝块铺满一片,看起来细细软软的,热气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不失清淡的香味。
  搜寻四周,她拿起搁在一旁的杓子,轻轻地舀起一块浮在水面的豆腐脑,凑近嗅闻,不细尝,艳红的双唇仅淡淡吐了一句:“太软了。”
  太软才好入口呀……苏蓉蓉悄悄地在心里嘀咕,偷觎了眼,但见一双细眸也是直勾勾地瞧她,涂满铅华的艳容满怖恼怒之色。
  苏媚娘状似生气地扬起细长的柳叶眉,唇边溢出冷笑,不以为然地道:“好半天不见人影,还以为你上哪儿去了,原来是在这儿煮这劳什子东西。”她把玩着腕上的金镯,媚眼一稍,直把目光投到苏蓉蓉的脸上,笑容更冷了,“怎幺,好端端的花魁不做,偏来抚衙里给人当厨娘?”
  “不是的,是钦差大人要我……”她着急的要解释,却被苏媚娘硬生生打断。
  “要你煮豆腐脑儿给客人吃,拿你的手艺去给别人献媚?”她感叹地抚着那张粉嫩如花一般的脸蛋,以母亲的心疼口吻道:“傻孩子,你是让人利用了。”
  “没有的事,是我自己答应的。”咬着唇,苏蓉蓉勉强地挤出话来。
  “可是为了张大人?”
  沉默,表示默认。
  冷不防地,苏媚娘一把抓住她的手,将人连拖带拉地揣出厨房,穿过层层回廊,走得又急又猛,不知迈过几重拱门,直来到一处阴凉僻静之所,大眼细看,竟身处在一座小花园里,四周花木繁盛,没有堂屋,只有一条通往前方的幽径。
  显然地,此处便是抚衙的后院。
  只是,娘为何要拉她来这儿?打量周遭一会儿,苏媚娘仿是看透她的疑惑,放下手,抢一步开口道:“这儿才方便说话。”
  苏蓉蓉一愣,来不及开口,苏媚娘便伸出纤纤玉指戳着她的额头。“蓉儿,你怎幺就想不透,人家张大人是官呐,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配的自然是官宦人家的千金,男的温和儒雅、风度翩翩,女的温柔贤俗、知书达礼,这才是对天造地设的金童玉女,咱们不过是寻常的平民百姓,要拿什么和人相比?”换得一张笑脸,她柔声道:“改明儿个,娘让城东的花媒婆给你寻个好郎君,等下个月的及笑之日,将你从‘花荫阁’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娘,张大哥不计较那些的。”
  “不计较?”她冷笑了下,“男人的不计较能有多真?能有多长?一年,还是半年?你真是傻,男人要女人死心踏地,当然是要拿些话哄你,再说了,你又识得他多少?”
  时间是不长,严格算起,她和张大哥相识也不过是近一两个月来的事,除去最初清早他来摊子吃豆腐脑,其余在外见上的面绝不超过十次,就算如此,她仍是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
  “可我知道张大哥是个正人君子。他人好、和善,更是难得一见的好官。”握紧拳头,苏蓉蓉信誓旦旦地瞅着她。
  “我可不敢奢望有个官女婿。”她哼笑一声,自管说得得意。“说句难听的,你配得起吗?”
  苏蓉蓉白着一张脸,愣在当场。那毫不掩饰的话语如同一根针狠狠地扎入她的心底,脑中空白成片,双肩不住发颤,她咬唇极力隐忍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拿眼看着自个儿的娘亲。
  瞧她难受的模样,苏媚娘自觉自个儿是说得有些过份了。
  可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她朝那揪结的小脸匆匆一瞥,仍是自顾自地道:“不是娘要自贬,你也知道咱们做的是什么生意,吃的是哪口饭,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官和妓甭说是极不相配,就说是做妾,也哪有你的份?男人向来是喜新厌旧,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千百年来总是如此。难不成你还奢望他为了你罢官去职,甘愿和你做对贫贱夫妻共度白首?”男人是风,女人是草,风往哪儿吹草就往那儿倒,半点儿不由人。想到了伤心处,她不禁喟叹:“这些年来,待在花荫阁里,你还嫌看得不够多,不够清楚吗?娘这一辈子,风风雨雨,也就这么过,是认了,可你不同,年轻貌美,一位水灵灵的可人儿,甭说作妾,就是个千金夫人也当得起,何苦要委屈自个儿。”
  就因她打小在花荫阁长大,风尘打滚多年,纵使她年纪尚小,可她有眼睛、有耳朵,听得真,见得实,只消一眼,她便能看得透彻,人情事故她是比同龄的姑娘明白得多,这些都不是假。
  而且,她深信有着一双奕奕生辉、清澄眸子的男人,绝对是位伟丈夫!
  “娘,张大哥并不是爹呀!纵然爹负心,贪新忘旧,但并非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如此,‘良贱不相匹敌’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可夫妻要过一生,靠的是‘情深意重’四字,身份是虚,这情爱才是真真切切的哪。”
  “你可别和娘说,只要他要你,就算没名没份跟他一辈子你也心甘情愿!”
  是有这样的打算,只要能和张大哥在一块儿,什么名份、地位她都不强求,只是碍于娘亲的怒颜,这种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抿唇不语,苏蓉蓉仅微微敛下长卷的羽睫,算是默认了。
  “你呀你呀,真亏得是我苏媚娘的女儿,怎么就这么没骨气!”真是气煞她也。苏媚娘气得扬起手来,可一见稚气的小脸映着坚定不悔的神色,这一巴掌是怎么也无法狠心挥落。
  坚决的模样彷佛是那程子的自己,同样的话、同样的用情至深,不同的是,她遇到的是个混帐男人,教她把一生的青春年华都给赔了进去。
  男人的心思,太过捉摸不定,她已尝得了苦头,相同的路她不希望自个儿的女儿来走,只因当初,她就是败在年少无知上头。
  苦口婆心,为的是什么?
  对女人来说,“情”一字太痛苦,不是任何人都承担得起,想她看破一切,遁入风尘,作起逢迎买卖的生意,又是拜谁所赐?大力抹去不及让人瞧眼的泪水,收回纷乱的思绪,苏媚娘把脸一扳,伸出纤纤玉指,指着苏蓉蓉的鼻头喝道:
  “总之,这话我是和你说明白。我苏媚娘的女儿虽是个花娘,到底也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生得标致有才,有当上正室夫人的资格,能做大的,就绝不能委屈做小的,若有公子少爷二话不说允诺了,婚事也才谈得下去……”
  苏蓉蓉张口欲言,还想说些什么,不料话未出口,话头便被突然出现的张绍廷给接了过去。“我答应。”
  苏蓉蓉惊得一跳,张大小嘴,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连忙转过身去,只见张绍廷早已换下官服,一身月蓝色长衫,手执一把绢面折扇,更显得风度翩翩,斯文有余,清俊的眉目隐隐含着笑意,深邃的眸子直直地盯着她看。
  他的突然出现,苏媚娘并不讶异,仅是大大地扬起唇,格格笑道:“唉呀!张大人,就算您允了,可民妇不敢想。满饭好吃,满话却难说,话一出口是要负责的,张大人得想个清楚明白才好。”
  “为了蓉儿,值得。”他会到这里,自然是想个清楚明白,就因想得太多、太深,因此平白无故错失了许多良机,如今既已谈到这份上,索性把话说开,以明心志。
  他款款一笑,果决地道:“苏嬷嬷,如果还有什么条件,就烦请你一并说清吧!”
  爽快!她等的就是这一句话。苏媚娘扳起指头数算:“首要,八大花轿,明媒正娶,婚事得办得风光;其二,既是娶进门,便是你一生一世的结发妻,日后不得纳妾,若有什么过错,为夫者凡事谦让,只可休夫,不能休妻;第三,有子无子乃是天注定,断不可因此而委屈了她。”她微微笑道:“张大人,请您自个儿斟酌了。”
  哪里合乎情理,这三个条件简直是太苛刻了!苏蓉蓉听了不住倒抽口气,光是首要的明媒正娶,在身份上实行便有困难,张绍廷是官,娶位花娘当正室,不仅是有玷官常,更是不容于宗师亲族之间,如此不合情理,一般人也难以接受,这样强求来的姻缘,能称得上圆满吗?
  或许,一时情迷,张大哥答应了,可做夫妻是一辈子的事,时时承受大伙儿不谅解的目光,日子久了,当初的浓情蜜意、真情不悔,当真能永保下去?
  想到此间,她是有些退缩了。
  她宁可徒留遗憾,也不愿日后让他埋怨、后悔。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如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拿不准的心思是定了,苏蓉蓉只有勉强地漾着笑容,想表现出不在乎的豁达,然而却更掩不住伤痛失落,咬紧下唇,艰难地说:
  “张大哥,娘提的条件,你就推辞吧!我知道,你愿意明媒正娶,可男婚女嫁,不是两厢情愿就好,娘说得不错,咱们门不当、户不对,月老为你拣的是名门闺秀,不是我这花娘啊!有你这份心,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音未落,早已泪流满面,她赶忙拿起腰间的手绢拭去眼稍的水珠,却被一双温柔的大掌揪住。
  “你也说了,这不是两厢情愿的事,你怎么就不问问我的意思呢?”嘶哑的声音是压抑着多少无数难以言喻的情感,心疼心酸,但更多的是不舍。
  啄吻柔嫩的手心,张绍廷百般怜惜地道:“我之前说过,若连自个儿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没你在身边,那我这巡抚还当的有什么意思!”
  这样的委屈求全、这样单纯的心思,他还会不明白吗?他当然知道她愁的是什么,就因如此,他怎么能因而委屈了她!悄声一叹,张绍廷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眉头紧紧揪结。
  他倒希望她能私心一点,不要这么识大体,这样的折磨他已经受够了。
  “可是……”
  “没有可是。”丝毫不理会她的辩白,他强硬地截去话头,彷佛下定决心。他嘴角一敛,沉声道:“我已决定,罢官请辞。”
  “不!张大哥你绝不能罢官,朝廷需要你,百姓们更需要你呀!”大眼圆睁,桃花似的脸蛋明显闪过一丝惊慌,苏蓉蓉有些无措地挣开他的紧握。假如张大哥真为她罢官回乡,那就真是她的过错了。
  “可是……”张绍廷还想出言反驳,一只玉葱似的纤指不意贴住他的唇,只见她摇了摇头,泛红的眼眶有着欣慰。
  “男子汉志在四方,怎可为了儿女之情抛去大志?我不是红拂女,更非梁红玉,也没有她们的大度,可事情的利害,我倒还分得清楚。若然你执意罢官求去,只因为我,岂不替我安上个‘红颜祸水’的罪名!” 
  “张大哥,我什么都不求,只要在这里……”她指了指他的胸膛,扬起淌得满脸泪水的脸庞,漾出一抹温润恳切的笑,“有我。”
  “她说的没错。就算你要请辞,皇上肯定不准,况且朝廷现正是用人之际,满朝文武大臣,真正称的上是清官能有多少?你得多体谅皇上保全清官之心和百姓的期许。”黄衣公子呵呵笑着走近,朝张绍廷睨了一记眼色,示意要他噤声,莫泄漏身份。手执褶扇,他有意无意地回望身后跟来的元照一眼,扬起眉峰,状似困扰道:“不过这问题确实棘手,我倒觉得,成亲是双方的事,只要彼此的宗族没异议,是不用在乎旁人的闲言闲语,况且男女居室,乃人之大伦,皇上并非庸俗之辈,是不会单凭言官的参劾定罪。元大人,你认为如何?”
  挨过眼色,元照明白会意,也就打蛇随棍上,淡然一笑:“龙公子说的是。“他摩挲着下颚,语气十足可惜地道:“绍廷,十年寒窗金榜题名可不是件易事,若你执意如此,想必蓉妹子心里也会有疙瘩,不如就把此事化繁为简,按苏嬷嬷的条件,规规矩矩的办了,管他人爱嚼啥舌根,你俩儿过得舒坦便好。”
  “苏嬷嬷,他们小俩口的事,你就允了吧,有我和元大人作主呢!”被称为龙公子的男人再度开了金口,面容掩不住喜色。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不允吗?苏媚娘沉吟了一会儿,轻扯眉角,目光定定地扫过口口声声说要作主的两人,再瞅向偎在张绍廷身旁的苏蓉蓉,莹亮大眼闪着期盼,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软了。
  约莫过一盏茶的时间,半晌后,拗不过女儿的执着,她方始点头道:“既然两位大爷都开口了,我也说不出什么不愿意的话,免得让人说我不识好歹,只要张大人肯答应先前所提的条件,愿待蓉蓉一生一世好,我这做娘的也就没什么放不下心的。”
  其实,她根本没有要为难张绍廷的意思,只是想略略地试探一下罢了,到底他的情有多真有多深,幸亏眼前的这位准女婿并未教她失望,光是听见他开口扬言要罢官,心里是满意极了,可既是演了场大戏,就得演得登样,将戏给顺势演下去。
  不过,事情都已谈到了这个地步,眼前有个台阶下,好戏也该落幕了。
  “这件婚事就这么定了。”
  成了!
  张绍廷握紧袖摆内的小手,十指交握,眼底有着无尽的柔情。
  突来亲昵之举着实教苏蓉蓉吓了一跳。心头一震,霎时觉得脸庞有些热热的,她不自主地拿手拍着自个儿的双颊,下一瞬,却被纳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里。
  微愕然,她不解地仰起头,秋水似的眸子眨巴眨的,脸儿泛红,结结巴巴的道:“张大哥……这、这儿还有人哪……”
  “没人没人,你就当咱们不在这儿,咱们也什么都没瞧见,少年夫妻,恩爱自然,你俩尽管亲热。”
  “是呀,就当咱们是旁边的花花草草就行了。”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煞是有趣,让苏蓉蓉是更窘了,噘着嘴,两片浮云飞上嫩白的双颊,显得酡红粉嫩。
  她略一抬眼,却见张绍廷自管笑着,如火的眼眸含着满足、含着心醉,深情款款的注视好似要将她的心魂卷入那柔情的漩涡中。
  他的眼中,只有她。
  加重双臂的紧箍,张绍廷提手拂去鬓边飞散的发丝,当真不管众人在旁,迳自搂住怀里娇弱纤细的身子,将头靠向她的颈窝,仔仔细细地感受她的温暖和那淡淡的幽香。
  如此大胆的行径惊得三人彼此互视,黄衣公子手执折扇扇呀扇的,秉持着君子非礼勿视,他努力将视线投往别处,在旁的元照则是啧啧两声,两手一摊,退到一边托臂观看,而苏媚娘却笑得合不拢嘴,脑中开始盘算着嫁娶事宜。
  “咦?怎么大伙儿都在这儿,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紧抓着来不及系好的裤头,苏喜喜忍不住好奇地自茅厕飞奔而出,只见大伙儿聚在一块儿,一片和乐,素来爱凑热闹的他忍不住急问道。
  “啊?”苏喜喜惊得目瞪口呆,手一松,没系好的裤子就此直直滑落,露出两条光溜溜的小腿,中央还挂着某样稚嫩的东西。
  嗯……小男孩果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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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后,朝廷派来五位刑部满郎中带着圣旨,快马加鞭自京城赶至苏州,将葛咏、鲁大、葛泰一干人等押解回京候审。
  押解当日,日头高照,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一大群人围在街面上,伫足扬首,瞪大眼睛想看清贪赃枉法丧尽天良的狗官究竟是生得何种模样,每人手上都准备好了烂菜、土块、石子,蓄势待发,就等着目标出现。
  不一会儿,锵锵几声开道锣过去,等着看戏泄愤的人们自动让出一条道路来,围在两旁,只听得哗啷哗啷沉重的脚镣声响起,众人纷纷睁大的眼睛,一排长长的行列缓缓走来。
  为首的是一位身袭官服的差役领着几位手铐木枷脚镣的人犯,个个垂首蹒跚,逮着机会的人们顿时群起激昂,丢鸡蛋、投石子,有的人挤在人群中舒臂观看,有人却是满腹恨意,咬牙切齿,更多的人是大声哗笑。
  “狗娘养的!拿着朝廷俸禄背地里却是吸光咱们百姓的血,羞也不羞呀!?”
  “圣贤书都给丢到河里啦!什么清正廉明,我呸!”
  “哈哈,瞧瞧那晦气样儿,连狗都不如!这样没天良的狗官早该抓去砍了!”
  大伙儿越骂是越发激奋,各种恶毒的咒骂都出笼了,尽情宣泄平日被这些人仗势欺压的不满,痛快地嘲弄诅咒,仿佛疯了似,更有人上前欲要痛揍一番。
  笼罩在这样喧腾难堪的怒骂声中,走在街道中央的囚犯始终弯着背脊,身子抖呀抖地不住发颤,模样很是可怜。
  喧闹声充斥整个市集,全副戎装的兵勇愤力抵挡已然失去理智的百姓,五名满郎中各自走在队伍的左右边和后方,神情庄重肃目,在大伙儿的土块、唾沫和笑语中,押着囚犯浩浩荡荡地走出城门。
  一时惊动苏州城的科场舞弊和命案终是暂且落幕了。
  到了第二天,原本洒满石子、烂菜的街道清除一空,市集如往常般热闹,一团和气,彷佛昨日的喧嚣激愤从未发生过,平日爱嚼舌根的三姑六婆依旧凑在小贩前大肆讨论。
  “你听说了没?那新来的巡抚大人今日就要迎娶花荫阁的苏蓉蓉回去当夫人。啧啧,官和妓,是多么不相配,真不知巡抚大人在想些什么?”
  “我猜呀!肯定是教狐狸精给迷住了。”
  “唉呀,口下留德。兴许人家是对恩爱的小俩口,郎情妾意哩,‘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什么不好?那位苏姑娘我是见过的,性情温和良善,又生得花容月貌……”仿是想起了什么,其中一名簪着红色大花的妇人道:“阿,对了!她就是前些日子时常在屠猪的朱大婶那儿卖豆腐脑儿的小姑娘。”
  “啊!原来是她。她做的豆腐脑真是好吃得没话说,前一阵子我时常上她那儿去买呢,后来也不知怎地,竟不见人了,我家那口子现会儿整日还在叨念着,现在想来,这嘴是馋得紧呐!”
  谈到此处,大家是更有兴致了,原先对于这场婚事因身份差距起的排斥是渐渐平抚了下来,改换成赞同称许的声浪。
  蓦地,“咚咚咚!”锣鼓声响起,远处突然出现一排冗长的队伍。
  排场大、气势大,影影绰绰数十个人,冗长整齐的行列像是一条红带子,从城东贯穿至城西,一时间,锣鼓喧天,开路的仪仗吹敲金锣、唢呐,热闹非凡。
  街市上的人们纷纷扭头观看,便见张绍廷挺直腰杆子,一身大红喜服,头戴顶高耸的黑帽子,剑眉倒竖,一双黝黑深沉的眸子闪烁着得意的精亮,白皙俊美的脸庞似乎因天热的缘故,泛出些微的红晕,为整身的阳刚之气掺杂几丝阴柔。
  他沉稳地跨骑在一匹褐鬃白马上,散发出一股成熟大度的神态,随着队伍的前进,紧抿的唇逐渐扬起,含着几许沉醉的笑。
  “马上的新郎倌就是抚台大人哪!”
  不知从哪儿冒出这样的喊叫,小贩前的三姑六婆恍然回神,彼此交头接耳起来,站在路旁观看的众人更是为这样盛大的排场给震住了,挨不住好奇,个个放下手边的工作跟着迎亲的队伍凑热闹去了。
  “抚台大人,恭禧恭禧呀!”
  “望大人和夫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张绍廷朝迎头跟来的百姓们微微地颔首致意,手持疆绳,仍是气定神闲地驾马前进,炯炯的目光直直望向远处的那端,唇上的笑容是越扩越大。
  不过半刻钟,迎亲的队伍便已到了城西。
  一听敲打奏乐逼近,花荫阁里的众家姐妹们立刻拥来,确定无误后,立马分散各忙各的去了。
  大伙儿忙得团团转,尤其是当家嬷嬷苏媚娘,为了这一天,天还未亮就起床梳洗,将阁楼前前后后给检查一遍,四面八方里里外外皆是打理得彻底,现下还得当起管家娘,亲自分配调度,务必得将这场婚事给办得风光体面。
  一盆盆芳香艳丽的花儿被抬了进来,拖着一盘吃食的紫鹃早在门口瞧见了前方红艳的影儿,立刻转身拔腿就跑,偷偷摸摸地走上阶梯,走进自成一院的楼房。
  推门进入,合该坐在床畔静待的新嫁娘竟不见人影。手一松,她吓得丢下手里的吃食,赶忙往后院冲去。
  “小姐、小姐……”她一路叫喊,不假思索地直往厨房的方向跑。
  果不其然,身袭喜红霞帔的苏蓉蓉正拿着一个用大红丝绸裁剪制成的布袋,鬼鬼祟祟地窝在厨房里,四处翻箱倒柜,把放在架上、角落的锅碗瓢盆一一塞入身后的布袋,红艳的双唇还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这模样浑像个手脚不干净的偷儿,哪里是即将要出阁的新娘?一到门边,紫鹃看到的便是这副景况,若不是她身上穿著喜服,还真以为是偷儿闯进来拿东西,差点就要失声大叫喊抓贼。
  “小姐,你在做什么?”
  “拿嫁妆呀!”她头也不回,回答得理所当然。
  “小姐,甭拿啦!张大爷那里肯定样样都有,若缺了差人去买就好了。”
  “不行,这些锅子、碗碟是我惯用的,每样都是我的宝贝儿,当然要一块儿带过去。回头看了呆在一旁的丫环两眼,不禁皱眉道:“你愣在那儿做啥?喏,这个给你拿着。”顺手把地上的布袋朝她丢去,又迳自转身搬起角落边的大石磨。
  这……不会吧!小姐连石磨也要搬?紫鹃傻愣愣地扛起布袋,看着眼前的苏蓉蓉咬紧牙关,吃力地把用来磨豆子石磨抱在胸前,举步维艰地走到门边,颇有耐心毅力一路拽到前厅去。
  猛地回神,紫鹃一见苏蓉蓉早已走得老远,连忙扛着一大袋据说是“嫁妆”的东西,拔腿跟上。
  回到花厅,还没迈过门槛,着急的苏喜喜立刻上前攀住苏蓉蓉,嘟起涂了半边胭脂的嘴,十分不满地喳呼道:“姊呀姊,你是跑哪去了,张大人的花轿早在门前等着,就缺你这正主儿呀!你若再不来,娘就要逼我‘代姊上花轿’啦!”想起方才被娘强拉去披上凤冠霞帔,涂个大花脸扬言要他替阿姊出嫁,他就一阵抖抖抖,抖得裤头都快松了。
  “别拉别拉,小心我的石磨。”她一掌甩开黏在身上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东西。
  “阿姊,你捧着石磨做啥?”不会是要带这玩艺儿一块儿上花轿吧?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双眼瞪大,心里不住祈求老天自个儿的猜想不会成真。
  很不幸地,天老爷似乎没听见他的呼唤,只见苏蓉蓉一副“如你所想”的表情,笑嘻嘻地道:“当然是同我一块儿嫁过去呀!”
  说完,她不再理会愣在当场的弟弟,自管哼着小曲,高高兴兴地捧着石磨走到门边,挨着一张笑脸和娘亲拜别后,非常干脆地一头钻进花轿。
  挥挥衣袖,带走一堆额外的“嫁妆”
  十分的洒脱、率性,苏蓉蓉头也不回,当真就这样跨上花轿,任八名身强体健的轿夫扛走。
  然而,按礼俗女儿出嫁离家是要哭嫁骂媒,若哭不出来,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好,可也没有一位新嫁娘像她笑得这般开心。
  围观的人们全呆住了,直到锣鼓声再次响起,回神的同时迎亲行列却已走得老远。
  总算是平平安安、风风光光的出阁了。苏媚娘站在门前频频拿手绢拭泪,抹上厚厚一层脂粉的艳容笑得像是开了一朵花儿,又哭又笑地转身回房补粉,准备领着阁里的姑娘门前去官女婿的府邸喝喜酒。
  岂知,当她们备妥追上队伍时,突地听得“啪”地一声巨响,半途中,花轿两旁的撑杆硬生生断成两半,成了四根大木棍,八名轿夫个个跌在地上。
  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下子,果真糗了。街坊邻居彼此交换一个担忧的眼神,却见本走在前方为首的新郎倌竟勒马调头,表情仍是一贯淡然。
  纵身下马,在众人同情的注视下,张绍廷将半身探进花轿里头,一把打横抱起苏蓉蓉,还有那块沉甸甸她死命不肯放手的石磨。
  透过红头盖,苏蓉蓉似乎瞧见他的额上隐隐约约冒出几条青筋。
  她咽了咽口唾沫,在他把她甩上马背的当口,她立刻张手死命环住他的腰,缓缓地爬到他的胸前,嘟俏一张嘴,用一种很可怜很哀怨的表情,娇嗔道:“张大哥,你别生气喔!今儿是咱们大喜的日子,生气会不吉利的。”趁他没手抵抗,顺势拿着玉葱般的指尖,朝他厚实的胸膛猛戳。
  其实她早想这么做了,果然不出她所料,挺硬实的。她格格地桥笑着,似是玩上瘾,手指还是努力的戳戳戳,戳得她指尖都有些发疼了。
  能拿她怎么办?长长一声叹息,张绍廷也只有放任怀里的娘子当街“轻薄”,快马加鞭,现下只望能速速赶回府邸拜堂成亲。
  今夜还长着呢!尾声
  六年后的某一日——
  “爹,这手绢上头绣的是什么?好丑好丑,是不是我们每天都要‘嗯嗯’的那个?”大眼眨眨,小男孩很天真地指着从书房拿来的丝绢问道。
  “嘘,小声点儿!这是爹的宝贝喔,不可以随便拿出来玩,懂么?”他摸摸孩子的头,实在无法昧着良心告诉他其实那是一朵芙蓉花,正是亲爱的娘子在成亲当晚害羞地掏出来送给他的。
  到后来他才知道,当初那条绣着绿芙蓉的丝绢是出自岳母之手,而亲爱的娘子依样画葫芦,却挑了褐色的绣线。
  小男孩点点头,仔细看着手里的手绢,漾出两团小小的梨涡笑问:“爹,你的宝贝为什么是‘嗯嗯’的那个?爹喜欢的话睿儿马上去茅房‘嗯嗯’一陀送给爹。”
  “……嘘,别让你娘听见了。”
  “为什么不能让娘听见?”为什么为什么,好好奇喔,小脑袋冒出一团团的疑问。
  “因为……总之,就算像‘嗯嗯’的那个,也还是爹的宝贝。”悄声轻叹,他自孩子的小手里抽回绣有褐色芙蓉的手绢,默默地塞进袖里。
  “嗯……”小脸通红,他很用力很用力的挤。
  “睿儿,你在做什么?”
  “睿儿也要送爹宝贝,所以睿儿很努力很努力……只要再一下下就好了,以后睿儿每天都会很用力来孝敬爹……”
  “……”
  “出来了出来了——呼,爹,睿儿很用力把宝贝‘嗯嗯’出来了。”稚嫩的小脸笑得天真满足。
  “……睿儿真是个好孩子。”闻着飘散而来的臭味,他除了微笑,还是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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