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被救了后,就跟着领路的汉子一道走的玄玉,他没想过,他所要去的地方,不是什么深宅大院,也不是官派大邸,当然更不会是什么武林高手的居处,而是一座位于深山丛里的小小山神庙。
而他所要见的神秘幕后主使人,在这清风凄凄的夜深时分,点亮了庙内的烛火,在他们又渴又累的一行人方抵达时,即踏出庙门迎接。
“小人袁天印,参见王爷。”等在庙里的袁天印,在他一步入庙内后即朝他弯身一揖。
“免。”他随口应道,两眼直打量起这位陌生人。
眼前约莫三十的书生,面貌温文儒雅,身子也显得单薄,就外观来看,是个十足十的文人,但他的那双眼,却掩不住与生俱来的敏锐与鬼气,尤其他还在嘴角噙了抹自信从容的笑意,让人一看即知,这绝不会只是个乡野俗地里的夫子,或是寒窗里捧卷苦读的书生。玄玉再看向站在他身后的那名汉子,马上明白,眼前之人,绝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
“他是你派来的?”玄玉两眼朝他身后领路的大汉一瞥。
“正是。”袁天印带笑地介绍,“他名唤堂旭。”
玄玉随即朝他抱拳以谢,“多亏壮士伸予援手相助,小王在此谢过了。”
名唤堂旭的那名汉子,只是草草地点了个头,也不回话,将脚步退至袁天印身后更远处,两眼警戒地瞟向窗外。
“这桌酒宴,是为小王设的?”看完庙内摆设好一桌的菜色,也数过一回桌上的酒杯数后,玄玉大方地问。
袁天印热络地邀他入席,“两位王爷与郡王若不嫌弃酒菜寒酸,何不坐下共饮一盅?”
冉西亭只是与顾长空相视一眼,闷声不吭地齐转首看向玄玉,而受邀的玄玉,马上大方地入席。
“那小王就不客气了。”
既然都有玄玉领头了,累了一日的冉西亭与顾长空,随之纷纷跟进,饿了一日的他们,顾不得体不体面,也不等主人劝菜,就急着先祭一祭已经空了许久的五脏庙。然而就在他们一饱口腹之欲之时,身在席中没有动箸的玄玉,只是一迳瞅看着殷勤为他们斟酒添菜的主人袁天印。
总算是招呼完毕坐下来的袁天印,并没有回避玄玉审看的目光,只是举杯对他笑道。
“不知王爷……”拉长了音调的袁天印,朗眉一挑,“此行是否要到洛阳就任?”
“怎么,你也听到风声了?”暗自在心底防人的玄玉,只是一笑带过。
“是,或否?”没得到答案的袁天印,却忽地面色一厉,没打算和他打太极。
玄玉怔了怔,一顿,“是。”
听了后又倏地换过脸色的袁天印,边笑边兀自点头颔首,在想了想后,缓缓拉开手中的绘有一条墨龙的纸扇,持扇轻摇。
“圣上若要让王爷有番历练,洛阳的确是个理想的地方。”表面上不动声色的袁天印,刻意说得话中有话,“而太子,若是想未雨绸缪,洛阳,也的确是个打发的好地方。”
话意听得分明,也着实觉得刺耳的玄玉,心头宛如突遭根粗绳渐渐收细,猛地一收紧,令他的两眉微微朝眉心聚拢。
“未雨绸缪,是什么意思?”发觉太低估对方的玄玉,面上还是带着笑,话中退了数步,半懵半假地问。
“王爷又何需多此一问?”袁天印反而好笑地睨他一眼,“这四字,你我应当心知肚明才是。”这个被指派坐镇洛阳的齐王骨子里哪会只是个没半点心机的草包?虽说他的年纪的确不大,但相信圣上和太子在暗里玩的花样,他应当比任谁人都明白才是。
玄玉那只持杯的手倏地收紧,而袁天印的反应,只是好整以暇地低首啜饮了一口美酒。
被说中了?
还是最刻意想掩藏的,突然遭个外人看穿,以致一时之间无地可掩,乱了阵脚?
玄玉勉力定下心神,松开指节,缓目迎上袁天印,以截然不同的目光重新审视着他。
“他们在说些什么?”在一室气氛忽地冷清下来时,顾长空挨傍着冉西亭,悄声地咬起耳朵。
“我怎么知道?”只知道玄玉似乎正隐忍着什么的冉西亭,总觉得这两人在话里高来高去的,且那名袁天印所说的,似乎正巧踩着了玄玉心头的某处。
“说说你救我的目的吧。”深吐出一口气的玄玉,不动声色地继续掂量起眼前人的斤两。
“不瞒王爷,小人以相命之术营生,王爷是龙是凤,小人一看便知。”袁天印突地将扇面一閤,将扇搁在桌上,两手肘撑于桌面,十指交握,面色严峻地望着他。
“喔?”他倒要请教请教,“那依你看,我是何物?”
“匣中蛟龙。”
匣中之龙,因不得志,因困囿,因有志难伸,故在匣中低声长吟,动作频频,渴盼能脱离眼前的束缚,飞上青霄。
面带精光的袁天印,透过烧红的烛火,在烛下深深凝望着玄玉那张天庭饱满、口鼻高正的脸庞,剑眉下,那双炯锐有神的双目虽偶被长睫掩盖了下来,但隐约仍可看出,他那眼中深含着不可催折的意志。愈是细看,袁天印愈是觉得,眼前这名新帝之子,目光虽是含敛,举止仪态也不显大气,更无皇家中人的骄傲之态,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安全”,但就是安全太过了,反让识人无数的袁天印,更加看清了藏在他身后那些极不安全、蠢蠢欲动之物。
那叫野心。
之所以会觉得他急欲所动,无法安然定于一位,是因他根本就不像个尾随在人后听从他人之令的人,他该是个站在万众前方,一呼百应之首,而不该是个徒怀凌云壮志,却只能做个被迫入匣困束的蛟龙。
听完他那脱口的四字,不可否认的,玄玉的心房,因他,的确是掀起了丝丝波澜,但他很快即压下,面容仍保持着风平浪静。
“有意思。”玄玉淡淡地应着,先是为他斟了一杯酒后,再为自己手边的空杯填满。
察觉玄玉斟酒的先后与其动作,不仅恭谨,且甚懂师徒辈份之礼,在杯中只斟七分满,并以侍奉之姿将酒杯端敬地推上前予他。眼中带着欣赏的袁天印,霎时已在心中有了几份笃定,这位齐王玄玉,就是他要找之人。
他马上捉住机会,“恕小人斗胆,有句话,小人非得问问王爷。”
“说。”早就等着他腹里文章的玄玉,拉长了双耳,就待他一开金口。
开门见山的袁天印,一语即中的,“王爷可想为圣上定天下?”
举杯欲饮的玄玉,握杯的手顿了顿,复而仰首一口饮下。
“说下去。”将喝空的酒杯搁在桌上后,脸上找不着半分笑意的玄玉,黑眸直瞠望向袁天印。
“王爷若想为圣上定天下,王爷身边,就该有点本钱才是,最起码,能用的能手就该添上几个。”他撇了四下跟着玄玉的人们一眼,眼神里,带点着嘲弄,也带点傲然。
这么自傲?
但自傲之人,必定有着能以自傲处世之处。
“连番救我两回,你就是想向我证明你的能耐?”自他的话里,已经揣摸出个大概的玄玉,淡淡说出他的行事目的,“可我怎知道你这不请自来的,会是我日后的能手?”
袁天印也不加掩饰,“两回虎口余生,小人证明得还不够吗?”
既他都这般痛快,再僵持下去一探虚实,似乎就太不上道
了。
玄玉坐正了身子,“说吧,你要什么?”
“小人不要金银财宝,更不要高官厚爵,小人只要王爷给我一个承诺。”也不再拐着弯的袁天印,老实不客气地道出他的条件。
他眉心一敛,“承诺?”怎么,说不得?是想用在日后敲诈?还是想当成王牌?
袁天印两手朝他深深一揖,“待王爷大业已成之日,小人所求之愿,王爷不可拒绝。”
“你有何心愿?”
“现在还不是时候,日后,小人定当告知。”然而袁天印只是淡淡轻搧着手中墨扇,并不急着给他答案。
昏黄的烛火下,玄玉的面容,因风摇焰而有些看不清,但在他的眼中,却清晰地映着袁天印那张自信饱满的脸庞。
在庙内失去了交谈的人语后,一室诡异的沉默,持续了许久许久。
就在众人都等不下去之时,在玄玉的唇边,忽地漾出了笑意,他激赏地迎向袁天印等待的目光。
“好,我答应你。”他一口允诺下来。
“什么?”同样身为座上客的冉西亭与顾长空,不约而同地惊叫而出。
“另外,小人还有一事相求。”没有搭理一旁干扰的袁天印,眼中只有玄玉一人。
“何事?”玄玉不意外地问,仰首饮尽一杯酒。
早就盘算好袁天印,不慌不忙地再为自己图个名份,“小人目前不在公门身无官职,日后行事恐将诸多不便,依我看,王爷不如就为我挣个差使,这样一来,日后我跟在王爷身边,也才名正言顺。”
“你想当什么?”同时也在心中思考着这问题的玄玉,短时间内思索不出个好职位后,干脆就由他自个儿来作主。
袁天印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字,“傅。”
“王傅?”他一手抚着下颔,“你可曾考取过功名?”若是没个功名底子,只怕王傅这一职,不是他想当就能当的。
“袁某不才,曾在前朝以一篇拙文挣来个状元。”难得把自己的过去抖出来的袁天印,表情颇为惭愧地向他颔首。
心底霎时有如拨云见月的玄玉,举起酒杯含笑地朝他一敬。
“你上任了。”
ΩΩΩΩΩ
“你就这样让他拜师?”
坐在摇摇晃晃的车辇中,隔着车窗两眼直视着邻车许久顾长空,一手放下厚重的窗布,回首看着坐在车中手捧经书的冉西亭。
“不然呢?”埋首在书里的冉西亭应了应。
“二叔,这样真的好吗?”心底还是防得紧的顾长空不禁要忧虑,“那个叫袁天印的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咱们可以信任他吗?”
自那晚玄玉在袁天印的要求下,对袁天印行完拜师大礼后,这对师徒俩就开始行影不离,就连乘车也都共乘一车,每回看向他们,不是见他们师徒俩在对奕,就是在说些任谁也听不懂的明来暗去的话。还有,那个袁天印带来大汉堂旭,打从第一眼见到他起,就从没听他自口中蹦出个字过,简直就是沉默寡言到了极点,要不是袁天印说过那家伙只是不爱说话,他们还真以为那个叫堂旭真是个天生的哑子。
“玄玉说行就行。”素来就很相信玄玉的冉西亭,边说又边将手中的书本翻了页。
他没好气地翻着白眼,“你也未免太相信他了吧……”玄玉也才不过十九,而这个四十有余的冉西亭,却是对玄玉言听计从,这情况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
座下的车轮,此时突地辗过硬石,使得车身大大颠踬了一下,被震得东倒西歪的冉西亭,经顾长空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坐好后,也学顾长空掀起窗布,看了眼走在一旁的邻车。
“放心吧,玄玉这孩子做事向来就有他的主张,既然他会拜袁天印为王傅,那便定是有着他的道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玄玉既觉得袁天印可用,那么他们这些身边的人,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二叔……”顾长空嘴里拖着长长的叹息。
“到洛阳的外郭城了。”一迳看向窗外的冉西亭,两眉忽地攒紧。
“怎么了?”顾长空连忙也挤到窗边一探究竟。
他一手指向过于冷清的外头,“情况不对。”
“怎么半个人也没有?”顾长空也讶然地瞪大了眼,“接骂的人呢?”按理说,洛阳众官员,应当在他们抵达洛阳的外郭城之前,就该在西门的次北西阳门前列队迎驾,可怎么外头,不但半个官员也无,就连百姓也没见着一个?
带着满腹的不解,在明德门前下了车辇的顾长空与冉西亭,不明究里地环首看着四下好一会儿,始终也没见着在他们意料中应当出面来迎接他们的洛阳官员,他们不解地转首,就看也下了车的玄玉,正面无表情地仰首眺望深深紧闭的西阳门,而在他身后的袁天印,则是兴味盎然地轻摇着墨扇。
冉西亭忙不迭地走至他们身旁提醒。
“玄玉,你是不是事前忘了要知会洛阳太守一声?”说不定就是因他们一路上为了躲避那些想行刺的人,所以行踪隐密,才让洛阳太守没接到消息。
“我早派人知会过了。”脸上表情完全看不出阴晴的玄玉,两眼直定在城门上方正在嘻嘻闹闹的守城护军身上。
冉西亭登时皱紧了一张脸,“那……”
“没人接驾那就算了。”满肚闷火的顾长空,不是滋味地指着明德门,“哪,你们倒是说说,这座城门是怎么回事?”关得紧紧的,里头的人是不想让他们进城,还是故意想赏他们一记闭门羹不成?
在心底辗想了半晌后,玄玉朝身后的亲卫统领弹弹指示意。
“洛阳总管齐王驾到!”亲卫统领立即往前一站,扯大了洪亮的嗓门朝城门上的守城护军大嚷。
位在西阳城上头的几名守城护军,只是拨空瞧了底下的人一眼,又继续在上头打浑说起笑话来。
“洛阳总管齐王驾到,开门!”这一回亲卫统领更加奋力扬高了声量,并因大吼而嚷得满面通红。
“什么洛阳总管?”一名军卫嗤之以鼻地哼了哼,脸上犹嘻嘻哈哈的,“咱们只知洛阳有洛阳太守,可不知有什么总管!”
亲卫统领怒声一斥,“放肆!”
“哼!”上头的军卫只是笑挑着眉,“也不瞧瞧你是站在谁的地头上,究竟放肆的是你还是我?”
不动声色的玄玉,再次朝身后勾勾指,副官立即取来仔细保管的圣谕,两手捧至亲卫统领的身边。
“圣谕在此,现在马上为齐王打开城门!”
“圣谕?”城上的军卫听了,好似听了什么笑话般地笑成一堆,末了,又朝他们摆摆手,“待我向我家主子请示过了再说吧!”
“什么浑话,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怒火中烧的顾长空边说边挽起衣袖,“你们……”
玄玉一掌按下他,“打狗也要看主人。”
“可是他们也未免太──”兀自不满嚷嚷的顾长空,话还没说完,就遭玄玉以凌厉的两眼一瞪,霎时他赶紧闭上了嘴。
“别说了。”玄玉深吸了口气,“一个字都别再说。”
“玄玉,现下咱们怎么办?”挨站至他身边的冉西亭,小声地在他耳边问。
硬是沉住气的玄玉,一把握紧了拳心,“就等他们去请示。”
“啊?”冉西亭傻愣当场,“要等?”他有没有说错?他可是洛阳最大的官,而他却得拉下身段……低声下气的等下头的人来替他开门?
“等。”他再次重覆,两眼灼灼瞪向城上的守城护军。
始终站在玄玉身后的袁天印,在看了玄玉的反应与决定后,甚感欣慰地一笑,而后边摇着墨扇边踱回车辇,就等着看接下来玄玉将如何应付将发生之事。
ΩΩΩΩΩ
一座空宅。
在城外捱站了一个晌午后,姗姗来迟替他们开城门的,不是地方官洛阳太守康定宴,而是洛阳太守的上司,权掌河南府的郡令程兆翼来迎他们入城。在入了城后,玄玉打算先去见见那个竟斗胆不来接驾的康定宴,可程兆翼却推说康定宴日前得了风寒,目前仍在病中无法见客,只领他们到他郡令府府上坐了一阵,而后便差人带他们来到为他们安排好的洛阳总管府内,说是先让舟车劳顿的他们稍事休息一番,改日再为他们安排与康定宴见面之事。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此刻摆在他们眼前的洛阳总管府,外观虽是华美,但骨子里却是名符其实的空宅一座,不但府宅内遍草丛生,窗棂纸片残破无数,就连屋瓦也掀了几处可见头上青天,更过份的是,府中不但半个府没家仆也无,就连家俱也空空如也。
“欺人太甚……”咬牙切齿的顾长空,想起那些让他们进城的卫兵那时目中无人的嘴脸,再回想起申梁甫那副瞧不起人的模样,以及眼前空无一物的景况后,就恨得牙痒痒。
冉西亭没想到他们会做得那么绝,“居然就连张椅凳也不留给咱们……”
“来人。”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玄玉,马上朝身后吩咐,“立即将府务整顿好,并派人去买齐府内所需用品,天黑前若是买不齐,也务必要想法子将宝亲王安顿好。”
“是。”得令的亲卫统领,忙支使着下头的人去办。
发派完底下人后,玄玉宅中大厅走了一阵,四下审看了一会后,亲自关起能用的窗扇以抵飒冷的西风,命人清出一块干净之处,忙扶着冉西亭席地而坐。
冉西亭按着他的臂膀,“玄玉……”
“看样子,得暂时委屈二叔了,不过二叔放心,这景况不会太久的。”扶他在地上坐下后,满面歉意的玄玉拍拍他的肩轻声安慰。
“不会太久?”一肚子怒气无处可泄的顾长空跟在他的后头直数落,“你是没瞧见他们对待咱们的方式吗?难道你还嫌他们不够猖狂?”
没把他的话听进耳的玄玉,自顾自地迎来站在外头的袁天印后,也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给他。
“也得请师傅屈就一下了。”
“王爷不需为我担心。”过惯市井生活,随处皆可安的袁天印,笑笑地抬起一掌。
玄玉转眼看了仍在厅里蹦蹦跳跳的顾长空一会后,回过头来端谨地向袁天印请示。
“眼下的情况,不知师傅有何高见?”
“只有一字。”袁天印只是朝他亮出一指。
霎时厅内所有的人全都聚到袁天印的身边,纷纷拉长了耳,就盼能听到什么能救他们于此窘况的金玉良言。
“忍。”他愉快轻吐。
“忍?”顾长空当下又哇啦啦地扯大了嗓门,“这口鸟气教咱们怎么咽得下去?”
“忍。”笑咪咪的袁天印有耐性地再次重覆。
“长空。”有些不耐的玄玉,冷眼往旁一瞟,“你若是闲着,就在府里绕个几圈,看看府里需要些什么东西,列张清单好让亲卫们去买。”
“但──”气得额上青筋直浮的顾长空还想说些什么。
“走吧。”看不过去的冉西亭干脆拉着他走。
“我到院里走走。”他们两人一出厅门,细心的袁天印随即也托了个藉口出去,把厅里留给他一人静心思考。
“嗯。”玄玉点了点头,心底直在想着那个忍字的字义。
忍?
这忍字,是该忍洛阳众官,抑或是忍他自己?
伸手推开窗的玄玉,望着园中遍生的杂草,在秋风的吹拂下,凋萎枯黄,满径残叶。
要对付这些洛阳官员,若他抬出身份来,的确,是可以压住那些对他不敬、也摆明了要跟他过不去的洛阳众官,但做得太绝,又怕那些前朝遗臣们以及居住在洛阳里头的异姓王,将会在不满他之余,找个名目合力对付他,并藉此与朝廷抗衡,更甚者,或许他们还会联合起来起兵谋反,因此,以目前形势来判断,高压,绝非良策。
既是不能高压,那也只能怀柔。但,该怎么怀柔才能让洛阳众官既不会把他给踩在脚底,又不会将他给视为除之后快的眼中钉?关于这一点,他得好好想想、得从长计议,免得一个不妥、那么他就连在洛阳的立足之地都将不稳。
袁天印说得没错,在他想出个怀柔对策之前,眼下的一切,虽是令人难咽下梗在喉间的这口气,但目前,也唯有忍这一字可行。
走在庭间漫步的袁天印,透过园中的枯木草叶,两眼定放在玄玉那张思索的脸庞上,他笑了笑,转身朝园中另一个方向走去,但未走几步,另一阵步伐声在他身后响起。
他回首一看,向来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堂旭,正伸出手朝他递来一张字条,在堂旭的另一手里,正捉着一只信鸽。
摊开小字条的袁天印,在阅完上头所写的后,忽地觉得,这座洛阳城,在玄玉抵达后,日后,恐将变得更加热闹。
ΩΩΩΩΩ
由洛阳旧宫城大业殿改建为总管大堂的大堂内,在这日,河南府内各职员,在河南郡令令下,齐聚大堂之上参见新任洛阳总管齐王玄玉。
安安静静的殿堂内,无人出声,坐在大堂案内的玄玉,在听完治下各官员的简报后,冷肃着一张脸,两指不断翻阅着案上呈来的公摺,其它前来的官员们,则是静立在堂两侧,个个神态清闲从容,与玄玉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翻摺的两指突地一顿,埋首阅摺的玄玉缓缓抬起头来,一手閤上摺子将它举起。
“这是什么?”
堂上所有官员,经他一问,随即不约而同地私下交会了一下眼神,而后有默契地噤声保持沉默。
“为何河南府不上税?”拎着摺子的玄玉,首先就将两眼射向总管河南府财税之务的户部司大人梁申甫,“梁大人,你倒是说说。”
有备而来的梁申甫,不慌不忙地将两手往前一揖。
“回王爷,不是不上税,而是无税可上。”
“哦?”玄玉懒声一应,“说清楚。”
“河南府闹旱,已有三年之久,百姓无税可交,河南府自然无税可上贡朝廷。”早就与所有官员套好招的梁申甫,答来流畅无碍。
“闹旱?怎么在我到任之前无人知会我此事?”颇为惊讶的玄玉,又将两眼一转,目光直落在程兆翼身上,“程大人,你身为河南郡令,你又怎么不向朝廷上摺禀奏这事?”
就连揖手作恭都懒得做的程兆翼,边剔着手指指缝间的污垢,边漫不经心地应着。
“下官的摺子是上奏朝廷了,但那是在三年之前,当今圣上御极不过二月有余,时移世易,许多前朝旧事圣上尚不及处理,下官怎知朝廷那方面是如何交待王爷的?”
“大胆!”坐在一旁的顾长空,头一个看不过去他那目中无人的傲慢之状,但坐在案内的玄玉只是朝他摆摆手。
“康大人。”重新在案内坐正后,玄玉交握着十指,再把问题指向在场另一个也该负责的人,“河南府闹旱既已有三年,你身为洛阳太守,洛阳官仓归你治下,你可有开官仓派粮救济百姓?”
年过四十,仪态稳重持成的康定宴,先是慢条斯理地朝玄玉恭身一揖,而后徐徐缓缓地应道。
“回王爷,洛阳官仓里早已无一米一栗。”
“你说什么?”面色微变的玄玉,交握的指掌忍不住收紧了些。
康定宴大方地仰首朝他一望,不介意再把话说一回,“洛阳官仓无粮。”
就在康定宴话一出口后,堂上其它官员,唇边纷纷扬起笑意,而有恃无恐的康定宴,则是将腰杆挺得更直。坐在堂上将他们一举一动都看在眼底的玄玉,马上回想起那日要入城之时,城上军卫所说的话,半晌,思索出个端倪的玄玉,总算是明白了眼前洛阳城的状况。
搞了半天,前头那两个答话的,不过是在洛阳城中看人眼色的,虽然程兆翼身为河南府之长,但在这座洛阳城真正为首的,却是这个手握钱粮的洛阳太守康定宴。
他不急不徐地再问:“洛阳官仓含嘉仓,粮窖数百座,储粮可达数百万石,按理,这足以让洛阳百胜饱食十年有余,而你却告诉我,官仓无粮?”
康定宴仍是一派从容,“事实如此,官仓的确无粮。”
“为何无粮?”
他又答道:“回王爷,早在下官到任之前,含嘉仓里的官粮本就只剩百万石,这些年来闹旱,临近各州各县都向洛阳求援讨粮,洛阳含嘉仓身为国家官仓,没理由不给,因此几年下来,含嘉仓内早已无粮。”
玄玉忍不住要问:“那么现下百姓们的吃食都打哪来的?”没道理,既是闹旱又仓中无粮,那他这个洛阳太守又是怎么能够让洛阳城不出半个饥民?
“回王爷,那些都是由下官一手张罗的。”康定宴得意地向他使了个眼色,“下官自掏腰包买粮济民已两年有余。”
明白他眼神的玄玉,面色无改地接下他的暗枪。
哼,没追究他官仓无粮之罪,他倒邀起功来了?
“即便眼下的米粮都是由你张罗的,那也只能救一时燃眉之急。”玄玉干脆顺着他的话锋打蛇随棍上,“官仓无粮这事,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岂料康定宴却是推得一干二净,“王爷,你这话问反了,你是洛阳总管,权掌整座河南府,治权远在河南郡令之上,而下官不过只是河南郡令之下的一名太守,下官以为,应当是下官问王爷一句,王爷你打算拿全河南府百姓怎办才是!”
当下面色转为铁青的玄玉,两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堂上推他入套的康定宴,而康定宴,则是好整以暇地摸拈着自己所蓄的长须,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隔着堂帘,站在内堂将外头听得一清二楚的袁天印,反应只是冷笑地扬了扬嘴角,而后走至内堂的案上振笔书了两封短笺,将它们分别摺妥后,他又自候在一旁的堂旭手中取来两只信鸽,分别在鸽脚的笺筒内装上短笺。
推开窗棂分送两只信鸽一东一西振翅远逸后,将两手扳在身后的袁天印,又再次踱回案内,自袖中取出一本小册,提笔在上头以红墨勾点了几个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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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里龙吟1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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