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月色驱散了白天的炎热,城楼上凉风习习。登高望远,大漠如披白素,远处青烟淡淡,分外幽静。
罗文琪悄无声息地上了城楼,楼上没点灯火,只有月光斜照进来,似遍地白霜。楼外的走廊上,高靖廷凝立的背影静默似青山,肃穆而沉重。
到处遍寻不着,原来他避开了所有的人,独自在这里徘徊……
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此刻,任何言语都对高靖廷来说,都毫无意义……
更何况,他们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一层障碍,谁也不能提及……
刚想转身悄然下楼,低沉而富于磁性的声音忽然响起:“既然来了,就陪我喝两杯吧。”
罗文琪微微一怔,慢慢走近,伸手去拿高靖廷的酒壶。
“放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喝多少有分寸……”高靖廷左手递过另一壶酒,“这是你的。”
罗文琪顺手接过,“咕咚咚”灌了几口,辛辣苦涩的滋味直冲进心底。
“大将军怎知文琪一定会来?”
高靖廷唇边浮起一缕讥嘲的笑意,“你是劳碌命,这个时候找不见我,不慌才怪。瞧你那紧张的样子,是怕我想不开,再瞎折腾闹事吗?”
一阵刺痛袭上心头,罗文琪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直到发白变青。
猛地举起酒壶,大口大口地灌。
高靖廷怔怔地看着罗文琪,月光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苍白得近于透明。
心火辣辣地悸痛,劈手夺过了罗文琪的酒壶,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
“大将军,你不能喝这么多……”罗文琪伸右手去抢。
高靖廷横臂一挡,慢慢回过头来,深深地凝望着他,刚硬中流露出丝丝的温柔和怜惜,如风动涟漪,荡人心魄……
如此深情的目光,他承受不起啊……
困窘地低下了头,忽然左手一紧,已被对方握住。
罗文琪微惊,刚要挣扎,高靖廷已卷起了他的衣袖,“还痛吗?”
手指从缠臂的白纱上轻轻滑过,罗文琪倒吸了口冷气,咬住了牙。
“伤了经脉,就算以后愈合,也会影响你用枪……”高靖廷低语中充满了内疚,“白马银枪白衣将,英俊无双罗家郞……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那样意气风发,如今却伤病累累,是我误了你……”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空气中流动着如水的柔情,惝恍迷离,朦胧了眼睛……
“不,大将军,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否则,以皇上的睿智,断不会这般逼迫于你……”
“那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我想,这次皇上格外开恩,不罚反赏,多半是你说情的结果……”
你待我的情义,我又岂会不知?
高靖廷轻握住那冰冷无力的手,用火热的掌心温暖着。这一刻,是如此珍贵,值得一生收藏……
罗文琪心下不安,“大将军……”
高靖廷打断了他,“这个驸马是我花了十年的功夫谋来的,与你无关。倒是那吕正德,一心想把持边城大权,在军中挑三窝四,皇上面前告御状,我是忍无可忍了。”
罗文琪心中一酸,他是故意转换话题,怕自己歉疚……
“吕正德到底是监军御史,不能擅动,日后凡事小心在意,不给那吕正德以可乘之机就是。”停了片刻,罗文琪又道:“大将军如今身体未复,也不宜过于劳神,须静心休养一段时间,万不可留下病患。”
高靖廷微笑道:“一个老舅天天叮咛已经够我头大,再加上你,我考虑是不是要找个地方躲躲了……”
罗文琪轻轻一笑,郁结的心情不知不觉中轻松下来,
看到那清丽的容颜上掠过笑意,高靖廷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今生不能成情人,那就做知己吧,只要能让我守护着你……
两人并肩而立,默默眺望着月光笼罩的大漠。
忽然间,罗文琪想起了柳星,去了十来日,不知现在情况怎样,一种深沉的思念浮上了心头。
117
柳星在自己的帐中来回踱步,心中委决不下。
与大耶氏谈了数日,基本上和约条款都已议定,单等今日签字了。
可是心头总是隐隐不安,他多年和大耶氏交手,深知此人的禀性,凶恶狡残,绝不像表面上那样好说话。
这一派和睦的背后到底掩藏着什么秘密?
柳星想得头都痛了,还是理不出个顺序,唉,看来自己的脑袋比罗文琪还差得远,这辈子大概也追不上了。
帐门一挑,几名飞羽军将领闪了进来。
“柳将军,西边发现有大股的柔然军集结。”
“北方也发现了,人数大约在万余左右。”
“东边有一批人马正在向黑沙镇靠近,看样子似有大行动。”
柳星大吃一惊,顿时一身冷汗,“大耶氏这王八蛋果然另有企图,谈判是假,暗中调集人马突袭是真,可恶。
一名飞羽军副将道:“现在柔然军已对黑沙镇形成合围之势,我们该怎么办?”
柳星脑中飞转,幸而自己带了三万飞羽军到黑沙镇,出来谈判带了五千人,大耶氏也不可能轻易便能攻破。如今最要紧的是怎样化解这场危机,敌众我寡,只可智取,不能力敌。
沉思良久,下了决心,“孙副将,你带两千人化装成柔然军,抢占西北角,济清河从那里流过,柔然军要去黑沙镇,非过河不可,你想办法制造一场水灾……”
孙副将心领神会,“那帮胡蛮,见了水就晕,只要堵住水源,再一放……”
柳星窃笑,“不错不错,临时没带那么多草袋,就用帐篷和被包吧,再编些树笼盛石,制造一场小水灾够了。冯校尉,你也化装成柔然人,带两千人向北,分批骚扰,只要阻住他们三天,就算你完成任务了。”
冯校尉笑道:“骚扰是我的拿手好戏,包管柔然军疲于奔命,没到黑沙镇就歇趴下。”
柳星耸耸肩,“东边的柔然人不用管,派快马通知边城,请大将军速速派兵抄袭后路。黑沙镇兵精粮足,梁将军能征惯战,柔然军想攻破没那么容易。”
孙副将忙道:“我们一走,柳将军只剩下一千人,还是尽快撤回黑沙镇比较安全。”
柳星摇头道:“不成,大耶氏早就盯上咱们了,我要是先走,必会惊动大耶氏,你们就无法悄悄离开,更别说完成任务了。只要你们先走,我马上便带人脱身,不必担心。”
临行出征,无须更多的言语,众人互相用力拥抱一下,便分头行动去了。
柳星进入金顶大帐之时,大耶氏已经在坐等,一见柳星进来,立刻盯住了他,眸中闪动着异光。
这种眼光好似毒蛇盯上猎物一样,令人非常不舒服。
柳星被盯得心里发毛,狠狠地瞪了回去。大耶氏干笑两声,转开了眼睛。
谈判又在继续,彼此都知道是在拖延时间,鸡毛蒜皮的事也谈上个半天,一直磨蹭到天黑。
几名柔然传令兵先后进来,虽然一语未发,可大耶氏马上便露出了笑容。
看着大耶氏面上浮起了得意之色,柳星冷笑。此时一名飞羽军士卒悄然而入,打了个手势。
柳星大喜,孙副将等人的兵马已然各自到位了。
脱身的时机到了。
“可汗请看,条约都已谈好,是否可鉴和议了?”
大耶氏眼珠一转,摇手,“不急不急,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吃过饭再谈,怎样?”
“不必了,末将还是回自己的帐中去吃,告辞。”柳星起身便向外走。
刚到门口,突然旁边一股白烟喷出,闻到的人立刻头晕目眩,全身发软……
不好,中了大耶氏的圈套……
柳星挣扎着摸出衣袖中的火箭,奋起最后的力气,一抽尾线,“哧溜”一声,火箭冲破黑暗,飞上半空,爆出一道血也似的火焰!
118
夜色沉沉,黑沙镇的城墙如一条巨龙,蜿蜒在大漠丘山之间。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数十匹快马迅速奔到了城墙下。
“开门,快开门。”
城头亮起了火把灯笼,梁守将手扶垛口,高声叫道:“你们是哪来的?”
“我等是柳将军的随从,柳将军中了大耶氏的圈套,陷入苦战,特命我等前来求援,请将军开城门。这是令箭。”
梁守将一惊,前不久刚收到前线探马的消息,济清河方向有紧急信号出现,隐约还有厮杀声传来,难道柳星当真出事了?
正欲喝命开门,突然想起一事,忙问:“柳将军派你们回来时,可曾交待有什么暗语?”
那人一呆,答道:“事态紧急,柳将军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要小人等速速回来求援。”
梁守将一听,冷笑道:“来得好!”一挥手,无数弓箭手出现在城头,只听弓弦声响,万箭齐发。
城下的人马万没料到城上会放箭,躲闪不及,纷纷中箭,那领头的人犹自高叫道:“别放箭,都是自己兄弟……”
梁守将骂道:“你们这些胡蛮,冒充得倒象,可惜柳将军事先早已料准,没有暗语,必是敌人,给我统统射死。”
城下的柔然兵吓得拨马就逃,呼号声中,不远处隐藏的大队柔然兵马冲了出来,强行攻城!
“杀光这些贼兵!”梁守将怒吼着,心如油煎,前方柳星生死未卜,此处攻击正烈,这可怎么好?
他也是飞羽军的旧将,深受罗文琪教诲,头脑灵活,想了想,吩咐手下,“立刻派三十名快马,赶到边城通知罗将军速速救援。你们据城坚守,我从后城门绕出去驰援柳将军。”
黑沙镇战火如荼,救援人马如利箭直射,穿越山岭,直扑济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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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星昏昏沉沉醒来,只觉一阵阵强烈的血腥气冲入鼻端,中人欲呕,眼光一瞥,突然瞪大眼睛。
到处都是飞羽军的尸体,血流满地,仔细再看,全是跟随自己谈判的亲兵!
“不……”柳星惨叫一声,想扑上前,可是手足俱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手脚并全拼命爬,“你们醒醒……你们不会死的……不……”
触手尽是冰冷,没有一丝热气……
柳星不死心,一个一个摸过去,这些都是相伴多年的部属,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可是人却已成了尸体,再也活不转来……
金帐大帐中弥漫着浓重的血味,直如人间地狱。
没有眼泪,熊熊燃起的仇恨烧红了柳星的双眸!
猛一抬头,迸发着怒焰的眼神射向虎皮金椅上坐着的大耶氏!
大耶氏慢慢站起身,走到柳星面前,蹲下身,慢慢捏住了他的下颏,“想不到你一个小小的总兵,区区五千人,竟毁了我所有的计划。黑沙镇攻不下,西北军被淹,北军被阻,就是这里的一千人,我花了一夜还没清除光……”
帐外厮杀声一浪高过一浪,那是飞羽军在拼死抵抗!
除非全部战死,否则,只剩下一人,也要抢救自己的主将,这就是飞羽军的信念!
柳星瞪着大耶氏,突然抬手,疾向他眼中挖去。
大耶氏全无防备,但觉眼珠剧痛,百忙中向后一仰,同时使劲一推,柳星中毒未解,全身无力,一下子摔了出去,撞在大帐中间的木柱上。
周围的柔然卫兵立时各挺刀枪,齐向柳星砍杀而来。
“慢着!”大耶氏捂着眼睛,吸了半天冷气才缓过来,“这个人不能杀,留着做人质,逼罗文琪投降!”
柳星大怒,骂道:“瞎了狗眼的王八蛋,想以我为人质威逼罗将军,你做梦!就算死,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顺手捡起一名飞羽军尸体旁的钢刀,就向脖颈勒去。
大耶氏一惊,飞起一脚,正中柳星手臂。这一脚用足了全力,只听“咔”的一声脆响,柳星的臂骨已然断裂。
剧烈的疼痛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柳星惨叫着滚倒在地,只觉得昏地暗,眼前发黑……
大耶氏狞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我看你生的好模样,才留你一命,还没尝到滋味,怎么能让你死……”
柳星原本秀丽的面容惨白如雪,挂满了冷汗,恍惚中听到这等龌龊的言词,心头顿时冰寒,不顾疼痛,左手又去摸刀。
旁边早有卫兵将刀踢了开去。
大耶氏喝命众卫兵退出金顶大帐,用力拽住柳星的腿,五指如钩,撕衣帛如撕纸片,“嗤嗤”声中,布片似雪般纷落。
“放开,你这畜生!”柳星红了眼,拼命踢蹬,可大耶氏蛮力极大,体格又壮硕,柳星根本不是对手,徒劳地挣扎厮打中,全身的衣服竟被撕了个光!
看到柳星洁白如玉雪般的身子,大耶氏欲火中烧,从第一眼看到柳星,便垂涎他的美貌,已忍了多日,此时根本等不及了,和身扑了上去,乱啃乱咬乱抓。
“不……不……”柳星嘶叫着,难以忍受的耻辱几乎使他发狂,拼死反抗。
大耶氏费尽气力也压不住,恼怒之下,狠狠几掌,打在柳星脸上。
柳星被打得耳鸣目眩,口角流血,一时动弹不得。
半昏迷中,突觉下身被硬物死死抵住,欲强行闯入。想叫,叫不出声,挣扎,又挣扎不了,心中悲愤已极。
睁开眼,触目所及,尽是壮烈捐躯的飞羽军,鲜血流尽,忠魂犹在……
身为将领,绝对不能失身辱国!
柳星猛然想起一事,吃力地蜷起左腿,左手摸进了靴筒中,握到了一件东西。
那是罗文琪送给他防身用的匕首清泓!
如冷电乍起,寒光突闪,清泓疾切向大耶氏的咽喉!
大耶氏骇得魂飞天外,狂吼声中,翻身急滚,饶是如此,胸口还是被匕首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几乎见骨。
帐外的卫兵发觉情况有异,连忙冲入,团团包围住了柳星。
柳星心知不免,紧握住匕首,一瞬间,无数往事涌上心头,最难忘记的,是庄严和罗文琪……
但愿来生,能和庄严白头偕老……
但愿来生,能和罗文琪再次相依……
奋起最后的力气,举起清泓猛地刺入了心口。
120
西北都护府内,灯火通明,高靖廷和罗文琪都是一身戎装,察看地图,商议对策,调兵遣将,将士来往穿梭,不时接令而去。帅堂中气氛虽紧张,却井然有序。
高靖廷屈指而算,“沙近勇率三万人急行军,应在卯时之前赶到黑沙镇,正好包抄东部来犯之敌。庄严的飞羽军轻骑队已直奔济清河接应柳星……”
一抬头,见罗文琪怔怔出神,知他担忧柳星的安危,灯光在他脸上投射下一道阴影,丝丝羽睫低垂,单薄的身影清寂如梦,似乎随时会消失一样。
心中隐隐作痛,安慰道:“柳星随你多年,善于随机应变,机巧百出,我想他不会有事的。”
罗文琪回过神来,勉强一笑,低声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心神不宁……”
正在此时,探马飞奔而入,“黑沙镇急报:城池受攻甚急,梁将军请求增援。”
罗文琪忽地站起,“梁将军可曾派兵驰援济清河?”
“梁将军已亲自率军赶往济清河去了……”
高靖廷吃了一惊,“什么?黑沙镇如今无人镇守?”
梁守将弃城而出,黑沙镇必然群龙无首,万一军心不稳,极易被柔然攻破!
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尽皆凛然。
罗文琪大急,“不行,我立刻带兵前往黑沙镇,先稳住阵脚再说。”
“不行,你伤势未愈,不可劳碌,我另行派人前去。”高靖廷哪里肯放?
“我自己的兵我知道,虽无人指挥,坚持几天并无大碍。可梁守将冒险出击,是为了柳星,其他将士必受感染,事事以柳星为先。如果柳星出了问题,黑沙镇的将士一旦杀红了眼,定会全面出击,如此一来,才是大势去矣。”罗文琪忧心如焚,“我非去不可,黑沙镇是我朝第一道关口,万不能有失……”
一语未落,猛觉心口如遭重击,痛不可忍,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高靖廷大惊失色,抢步上前,不顾一切抱住了罗文琪坠落的身体。
“文琪,文琪,你怎么了?”
“我……我心口好痛……”罗文琪喃喃着,痉挛地抓住了心口的衣服,手指关节都变了形。
高靖廷心慌意乱,忙抱起他放在帅椅上。只见他双目紧闭,颜色雪白,嘴唇青灰,全无血色,心里如万箭攒刺。
此时叫人救治已来不及,高靖廷情急之下,抓起腰间装药酒的葫芦就喂,可是罗文琪牙关紧咬,根本喝不进去。
想也不想,猛灌了一大口酒,捏开罗文琪的口,俯唇渡入,舌尖强迫深探入咽喉,紧紧压住,让酒自然流了下去。
这药酒是桑赤松配给高靖廷提神滋养用的,极具灵效,高靖廷连渡好几口,没过多久,罗文琪脸上便浮起了红晕。
高靖廷这才松了口气,突然想起刚才喂酒的举止极为不妥,若是让将士们看到,传出流言,又是一场祸事。
抬头看时,帅堂中不知何时已人迹杳然,连大门也关上了。
高靖廷苦笑,自己行事过激,荒唐事弄得人尽皆知,吕正德趁机告状,连累罗文琪受慕容翼飞责备。幸而将士们见谅,仗义不平,甚至替自己隐瞒……
121
静静守在罗文琪身边,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稳定均匀,嘴唇浮起了淡淡的粉色,忽然忆起适才碰触时那柔滑细腻的感觉,犹自留在自己的唇上,不禁心头一热。
多想再吻下去,倾注满腔的思念与眷恋……
高靖廷斗然转过身,深深地呼吸,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
在自己接下尚主圣旨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爱的资格……
片刻之后,罗文琪细长卷密的羽睫微微忽闪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高靖廷柔声问:“感觉好点没有?不行我马上叫老舅来瞧瞧。”
“多谢大将军,我好多了……”罗文琪撑着桌沿站起身,“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口突然痛得要命,好像被狠刺了一刀似的,现在没事了。”
想起刚才高靖廷以口喂酒,苍白的脸上顿时一红,却又不好说什么。
高靖廷呐呐道:“我……事急从权,你不要见怪……”
罗文琪更是窘迫,忙转开话题,“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我马上赶去黑沙镇……”
“不成,我不放心你的身子……”高靖廷惊觉话说得太过亲密,忙又改口,“我是说,我怕你太过劳累……”
罗文琪摇头,“我担心柳星会出事……我不该放他一个人去的……”
内疚、自责、后悔啃噬着心,令他痛苦不已。
高靖廷深深看了罗文琪一眼,提高了声音喝道:“来人,传令下去,即刻调集五万人,随我前去黑沙镇。”
既然我拦不住你,那么,就让我陪着你,不论是刀山油锅,我都会随你一起闯……
罗文琪十分意外,刚想说什么,高靖廷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大步走出了帅堂。
兵贵神速,五万人马迅速集齐,天色未明,先锋队伍已经向黑沙镇飞驰。
天空一带青碧,深沉如渊,东方慢慢露出微光,渐变为一团红霞低浮于地面。草原上罩着一层白蒙蒙的薄雾,雾中隐隐约约,奔驰着大队人马,领头的一黑一白,并驾齐驱,疾若旋风,矫若游龙,英姿如神。
突然,仿佛是穿越了迷惘,一道亮光从地面跳出,透过凝结的轻柔云团,似破茧而出,红如玫瑰,紫如葡萄,又似玛瑙精,霜枫叶,层层堆积,绽放出一天的异彩明霞。
一道道光剑劈开冥冥的青烟,投映在那黑白身影上,染出一层五彩光晕,异常鲜亮。
奔驰中,高靖廷偶尔瞥见那清姿俊雅、飘逸出尘的背影,霞光照耀中,似乎浮在光圈中,恍惚而不真实……
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有一种渐行渐远的距离横亘在两人之间,那种强烈的失去感令他无端地急躁……
但愿柳星一切平安,不然……
高靖廷已不敢再想下去,越驰近黑沙镇,就越是害怕……
大队在茫茫大漠上飞驰,马不停蹄,人不休息,将近中午时分,队伍进了黑沙镇的南门。
此时柔然军攻势正炽,一波波浪潮般扑上,架云梯猛攻,黑压压如蚂蚁向上聚涌。城头用垒石滚木猛烈回击,激战正酣,高罗二人带了大军前来,正好救急,一鼓作气杀将出去,打得柔然军抱头鼠窜,大败而逃。沙近勇从东面包抄的队伍也在此时赶到,兜头掩杀,将十万柔然军全部歼灭。
122
打了大胜仗,罗文琪却毫无喜色,对高靖廷低声道:“我想去亲自接应柳星。”
“人马我已经备下了,走吧。”高靖廷一勒乌云骓,喝命开城。
罗文琪一惊,“大将军,你是一军之主,不能去。”
高靖廷微微一笑,“柳星也是我的部下,我怎能不去?”猛磕马腹,战马狂嘶着疾冲城门而出。
这无言的支持包含了多少情义,自己永远也还不清……
五万大军赶到济清河时,这里早已人去帐空。战场上到处都是战死的飞羽军将士遗体,血洒战场,凝结成紫。先前驰援的梁副将指挥人搬运,人人悲痛不已。
罗文琪脸色煞白,声音直发抖,“伤亡……多少?”
梁副将哑声道:“大约阵亡一千余人,看情形经过一场恶战,最后无一幸免……”
罗文琪晃了晃,神色惨沮,这些都是与他情同手足的将士,音容宛在,人已长眠!
高靖廷咬牙道:“找到柳星没有?”
“我们全部搜过了,没有发现柳将军。”
“或许柳星在部下的掩护之下已脱险,只是现在还没回来,庄严深入柔然境内寻找,相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高靖廷实在不忍心见罗文琪强压悲痛的模样,出言安慰。
罗文琪不答,凝立眺望着大漠深处。飒飒疾风卷起他的衣襟,更显孤独清寂。
突然,远处一队飞羽军急驰奔近,领头正是庄严,罗文琪连忙策马迎上,两人几乎同时叫道:“找到柳星了吗?”
罗文琪充满希望的神色立刻黯淡了,心如火焚,万分悔恨,如果当初坚持自己前来谈判,柳星就不会出事。
其他几队寻找的人马也陆续回来,都没有发现柳星的下落,庄严急得发疯,不顾疲劳,执意要去再找。
“不,你神昏力倦,心力憔悴,容易出事,我另派人去,你回去休息。”罗文琪不容分说,命人带他下去。
“找不到柳星,我死也不走。”庄严大吼,死命挣扎,四五个人也压他不住。
罗文琪淡淡道:“如果柳星回来,你却出事,我怎么向他交待?”
高靖廷突然加了一句,“来人,一并带罗将军下去休息。”
“大将军,我不能走……”罗文琪大急。
“你要庄严休息,自己不也熬了两天?”高靖廷神色冷毅,“我绝对不准你再伤害自己!”
语气异常霸道,不容辩驳,喝令亲兵将罗文琪押走。
沙近勇等人心中好笑,这倒好,成了一个整治一个。
正在此时,士卒飞奔来报:“附近发现一名柔然兵,自称是柳将军的探马,说是知道柳将军的下落。”
高靖廷大喜,“快快快,带上来。”
那探马浑身血迹混着灰土,被押到近前,看见罗文琪,顿时一声悲呼:“罗将军……”扑跪在地上。
罗文琪仔细一看,“我认识你,你叫更生,是我调给柳星三十名精干探马中的一个。”
那更生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泪流满面,猛然间狠狠地磕响头,一连就是数十下,撞得额头鲜血淋漓。
123
一股寒气骤然袭上心头,罗文琪不由自主攥紧了拳,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柳星……出事了?”
庄严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活气,僵立如石。
更生慢慢抬起头,嘴唇抖动了半天,艰难地道:“柳……柳将军已经……殉难……”
一语如霹雷轰顶,将众人全震懵了。
罗文琪耳中嗡嗡直响,心口一阵撕裂般剧痛,脚下的草地忽然变得起伏颠簸,无法站稳……
高靖廷冲上去及时抱住了他倾倒的身子。
庄严劈手揪住更生大吼:“你胡说!柳星怎么会……你敢谎报军情,我宰了你!”
“你杀了我吧,我亲眼看着柳将军殉难,却救不了他……你杀了我……”更生放声恸哭。
狂风大作,泼墨似的阴云迅速蒸腾而起,笼住了苍茫的大漠,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不可能,柳星不会死,他答应要陪我退职回家,做生意,养家小,过一辈子……”庄严目光呆滞,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罗文琪慢慢推开高靖廷,用力撑住身体,“柳星是……怎么死的?”
更生强抑悲声,哽咽道:“柳将军为实行阻截计划,假借谈判拖住大耶氏,我奉命化装成柔然兵,暗中打探消息。谁知那大耶氏十分恶毒,竟用迷烟迷倒了柳将军他们,我看到柳将军发的紧急烟火,趁黑夜摸到金顶大帐想救人,可是警卫森严,我一点机会都找不到……”
那如戚如悲的诉声回荡在每个人的心头,“跟随柳将军的一千飞羽军厮杀了一夜,也没能杀进来,我等不及了,冒险混在柔然卫兵中跟进帐,哪知正看到……看到……”
更生痛哭着说不出话来。
罗文琪缥缈空洞的声音慢慢响起:“说,全说出来,那大耶氏对柳星做了什么?”
更生死命地用拳夯砸着地面,“大耶氏该千刀万剐,剥皮抽筋!他竟然……竟然对柳将军施暴!”
空气突然凝滞了,整个大漠黯然失色,寂静如混沌如初开时。
罗文琪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雪白似透明,牙齿猛地深嵌入嘴唇,血珠不绝冒出。
更生一口气说道:“柳将军被大耶氏打断了右臂,无法反抗,又不甘受辱,突然拔刀刺伤了大耶氏。我正想冲过去拼命,柳将军已一刀刺入自己胸口,自裁殉国!”
“不……不……”庄严无法接受这惨绝人寰的事实,一下子崩溃了,狂乱地嘶吼着,双目血红,倏地拔刀挥舞,“胡说,柳星没死,你们不救,我去救!他在等着我,他等我去救!!”
“不用去了,庄将军,柳将军就在这里!”更生解下背上的油布包袱,高高举起。
一阵冷风迎面飒然刮来,大漠尽头乌云迷蒙,隐约的雷雨震撼声翻腾,弥满天地。草原上群鸦惊飞,鸣声凄绝之极。
庄严腿一软,跌跪在地,“你骗我,柳星怎么会在这个包袱里?他身子再轻也装不下,你们都在骗我……”
124
罗文琪慢慢接过包袱,紧紧搂在怀里,冰冷的眸子直盯着更生。
更生爬到罗文琪脚下抱住了他的腿,恸哭道:“我该杀,我死有余辜,大耶氏恨柳将军刺伤了他,竟然下令焚尸……我一个人不敢出头,怕死了之后连个报信的人都没有……柳将军就这样被……可怜他走的时候连件衣服都没穿上……”
狂风怒卷,呼号正烈,天边风刀雨剑,激战犹酣。
每个将士都肃立如雕,悲愤莫名。
高靖廷牙咬得格格直响,迸出一句:“大、耶、氏!”
罗文琪神色越来越冷,眸中闪着精电般的锐光,身上骤然逼开一种沉郁悲壮的威力。
庄严斗然扑来,夺过包袱,死死揉在怀中,悲痛欲绝,“柳星,柳星,柳星……啊……啊……”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在风雷中传开,久久不绝。
沙近勇突然哭了出来,将士们跟着大放悲声,泪飞顿如倾盆雨。
更生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自怀中拔出一把匕首,“罗将军,柳将军就是用这把匕首自裁的,我在柳将军遗骨中找到了它。这等大仇,相信罗将军一定会报。更生护主不力,无颜苟活于世,先走一步,去黄泉下服侍柳将军了!”猛力一刀插入心脏,顿时气绝。
罗文琪蹲下身,凝视着更生犹自大睁的眼睛,轻声道:“放心,我一定会摘了大耶氏的心肝,祭奠柳星。”伸手抚合他的双眸,用力拔出了匕首。
虽然被火烧过,木质剑柄全熔,可是匕首仍旧雪亮如昔,刀身上“清泓”两字格外醒目。
霹雳从天空滚过,电光如蛇,游窜在乌云中,豆粒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片刻暴雨如泄,天地一片灰濛濛。
万千将士凝立风雨之中,血泪相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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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沙镇总兵府临时设立了灵堂,供将士们祭拜。
庄严一身孝衣,木然跪坐在旁,以家属的身份向前来祭奠的人回礼。
飞羽军全军为柳星及战死者带孝,哭喊声惊天动地。
罗文琪也是全身孝素,木立在灵前,盯着黑色的棺木,胸口起伏,呼吸异常急促。
高靖廷致祭之后,望着罗文琪清瘦的背影,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此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心爱的人悲痛万分,自己却无法分担他的痛苦,人生可悲莫过于此吧?
罗文琪缓缓低头,看着手中的清泓,刀光映寒了眼眸,仿佛月夜雪地狼眼中的犀利精光。黑色双瞳里变幻着压抑,悲怆和 寂寞,却又含着高贵与令人不寒而粟的冷漠与残酷……
高靖廷心中打了个突,眼前的罗文琪变得很陌生,恍忽如大漠中游弋的金狼,抛弃了一切,在绝望中冲突,誓死不屈!
罗文琪忽然走到高靖廷面前,声音细微几不可闻:“请大将军到大堂,我有话想说。”
高靖廷模糊地预料到了什么,倒吸了口冷气,默不作声跟着他来到总兵府的大堂,摒退所有守卫,单剩下他们两人。
四目倏然相对,绞缠在一起,生生碰撞出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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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琪一撩衣摆,单膝跪倒,“罗文琪请求大将军,赐我兵符!”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高靖廷还是惊得全身大震,“你……你竟然要兵符?”
罗文琪昂起头,“是!”
高靖廷厉声道:“你可知,兵符乃皇上亲赐,是调动边境三十万大军的凭证!没有皇上的旨意,就连我这个骠骑大将军也绝不能擅自动用,否则,就是意图造反!”
“我知道,所有后果,由文琪担当,要杀要剐,听凭处置,绝不连累大将军。”
高靖廷心头一阵刺痛,“我不怕你连累我,我是怕你连累了国家。你要这兵符,分明是想调集大军,向柔然开战,杀大耶氏为柳星报仇。但你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就是天朝与柔然宣战,战争一起,天下皆受牵累。你,忍心吗?”
罗文琪惨然一笑,“柳星死得那样惨,施暴不成,裸尸被焚……柳星处处为人着想,世上有几人为柳星着想过?我所能做的,只有为他报仇,亲手挖出大耶氏的心肝祭灵。你唾骂我也好,说我不顾大局也好,连累天下也好,成为千古罪人也好,我都不在乎。”
高靖廷大为震骇,实难想像如此放肆冷酷的言词是温和可亲的罗文琪说出来的。
断然予以拒绝,“此举涉及边境三十万大军和两国战争,绝不能擅自发兵。我也不准你这样任性妄为,毁了自己。”
罗文琪淡淡道:“大将军若是不准,文琪便长跪不起。”
“你……”高靖廷心中一痛,“你何苦拿自己的身子跟我拼?这事急不来,待我上奏朝廷,请旨出兵,这总行了吧?”
罗文琪缓缓摇头,“我一定要在三天之内发兵,踏灭柔然!”
高靖廷怎么劝都无济于事,面对罗文琪执着的目光,一狠心,背转身,艰难地道:“总之,我是不会答应的。”
他一步步向外走去,踏上门槛,又忍不住回头。那灵巧俊逸的身躯挺直如松,带着青山一般的刚毅与坚定。
高靖廷忽然有种冲动,想抱住他痛哭,又想立刻答应,只求他不要自我折磨……
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翻搅的痛楚,猛然冲了出去。
罗文琪神色不变,跪在大堂上,一任时光悄悄流过。
夏季的雨后,雾气浓重,十分闷热,天上阴云层层堆积,一如此时的心情。
花厅里,高靖廷静立窗前,深邃的目光射向辽远的翰宇,眼中偶尔掠过火焰也似的精光,方显出心中的激荡。
桑赤松随大军后赶来,此时陪坐在旁,唉声叹气,“你说柳星多好的一个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就……我说外甥,你坐下来歇歇行不?站了五个时辰,你累不累?赶紧给我吃了夜饭睡觉去。”
高靖廷沉默如石。
桑赤松苦着脸,“我知道,文琪跪到现在,水米不进,你要跟他同甘共苦,也不肯吃,是不是?你们俩的伤都没全好,这样耗下去吃不消的,一块儿倒了,谁来主持边关军务?”
“舅舅,麻烦你去看看文琪,劝劝他。”高靖廷的声音微微颤抖。
“看了又怎样,我劝过,他没反应。”桑赤松忽然气急败坏地跳起,“你可千万别一时心软答应他,不然,你的身家性命和前程就全完了,罗文琪也是起码罪判杀头,甚至株连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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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说第十四遍了,个中厉害我比你清楚,就算是为了文琪,我也不会答应,可是……”高靖廷不自禁流露出满怀心痛,“文琪性子倔,跪上几天不吃不喝,怎么办?”
“那肯定晕了,你扛他回来,好好调养,过几天气消了,不就没事了?”桑赤松把握十足。
高靖廷呆了半晌,颓然坐倒,痛苦地掐住了额头。文琪,我不能眼睁睁看你走上绝路,所以,原谅我吧……
月升月落,日起日坠,罗文琪全身早已麻木了,唯有眼神越发灼亮,跳动着簇簇烈火。
柳星的笑语声一句句回响在耳边,“就算拼了我这条命,也要维护你们两个……我只为自己人打算,外人说什么,与我有什么相干……罗大哥,我好后悔,为什么不跟着你,死也要死在一起……一方统领我不稀罕,我只要跟着你……就让我替你分劳一次,日后也会心安些……”
罗文琪猛地合上眼睛,牙齿再一次咬进了嘴唇,新鲜的血渗出,覆盖了早已凝固的暗紫色血痕。
那俊俏的容貌犹在眼前,岂知已天人永隔!
千万遍悔恨,不该放你去,应该死的人是我罗文琪,为何偏偏换作你?
抛下了情深意切的庄严、翘首盼望的家人,在火中涅盘,冰冷的棺木可曾冷却下你焚身的痛?
仿佛以火焚心,烧灼成灰,罗文琪揪住心口的衣裳,这里,还残留着清泓穿心时感觉到的剧痛,不时袭来。
人死如灯灭,世人很快就会遗忘这悲惨的事,碌碌岁月流逝,又有谁会记得你?
踏灭柔然,取大耶氏的心肝祭奠你的亡灵,这是我许下的誓言,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会放弃!
但是,我也绝不会连累他人!
罗文琪目光中闪动着坚定,一如青山之峰。
两天过去了,那是高靖廷一生中最漫长的两天,不眠不休,一点点煎熬过来。
忍不住心中的挂念,终于前去暗中探望罗文琪,那清瘦的身影始终执意不起,黯淡如烟。
伫立良久,硬生生按纳下进去的冲动,正欲离开,罗文琪突然摇晃起来,一下子倒在地上。
“文琪!”高靖廷大叫一声,旋风般奔入,一把抱起那轻若无骨的身子,冲回自己的卧房,叫来桑赤松,急命他诊治。
桑赤松嘟嘟囔囔,“叫唤啥呀,紧张成这样,不就是两天没吃没喝,饿晕了而已,喂点牛乳便成。你老舅要是晕了,估计你是不会多看一眼的。”
高靖廷也不理睬,拧了湿巾拭去罗文琪额头的冷汗,眸中满是怜惜。
桑赤松早有准备,取银针在罗文琪穴道上扎了数下,将温好的牛乳和药都放在桌上,悻悻道:“你自个看着喂吧,知道你嫌老舅碍眼,我走,不打扰你。”
反正外甥婚事已定,不愁他再翻,桑赤松倒可怜起外甥了,不再阻挠两人来往,自动自觉地消失。
罗文琪已经醒了,羽睫低垂,一声微弱的叹息缓缓流出,转头向内。
他整个人突然消瘦了一大圈,下颏越显尖巧,憔悴不堪,高靖廷强压下心头疼痛,不自觉伸手想抚摸他凹陷下去的面颊。指尖将触之时,却又缩了回来。
文琪,别恨我,我不能任由你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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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翼翼地扶起罗文琪喂药和牛乳,罗文琪似已无力挣扎,慢慢都喝了。高靖廷一阵欣慰,忙又拧来湿巾替他拭脸擦手。
一道锐利的光芒从罗文琪眸中掠过。
高靖廷忽觉心中一警,未及动作,后脑已重重挨了一记。他愕然地立起身,看着罗文琪,想说什么,可是喉头发紧,竟出不了声,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
罗文琪澄净如天宇的眼睛浮起了歉意,“对不起,大将军,得罪之处,待文琪回来之后再负荆请罪。”
将高靖廷扶平躺好,盖上锦被,迅速取了兵符,带上房门出来,立即调来一队飞羽军前来守卫,再命人将桑赤松和监军御史吕正德分别看住,不准三人见面。
亲兵奉命取来了桑赤松的药箱,罗文琪多次受伤,均由他医治,对药箱中药丸十分熟悉,翻找出三粒安神丸,给高靖廷喂下。这样他起码两天不醒,保证有充裕的时间发兵。
轻抚着高靖廷胡茬硬刮的脸,柔声道:“这样做,吕正德自会向皇上禀报,是我夺兵符擅自出兵,应该不会连累你。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是我不能不为柳星报仇,你不会明白柳星对我的意义……”
罗文琪紧紧握住了怀中的清泓,铁柄硌得手心生疼,“我和他是患难与共的生死兄弟!”
留恋的目光在高靖廷脸上略一徘徊,转身,大步走出。
不多时,紧急集合的号角声在晨风吹响,震撼了浩瀚的大漠。
所有的将领披挂整齐,一刻钟内全部赶到了大堂。
罗文琪端坐帅位,手举兵符,喝道:“大将军已将边关三十万大军全权交与我统领,梁副将,你立刻携半块兵符,奔赴边城,调集十五万大军,按我所写的计划,在两天之内出兵柔然,如有违误,立斩不赦。”
“是!”梁副将接过兵符与计划书,立刻率部出发。
众将虽对罗文琪独掌兵符感到奇怪,可是心中全明白,这是为了柳星报仇,反正军人素来只须服从将令,天大的事有罗文琪担着,故此谁也没有异议。
黑沙镇如今共驻有十万大军,罗文琪兵分三路,左右两路各率两万人侧面增援掩护,中间一路六万人承担主力攻击任务。
庄严抢前跪倒,血红的眼睛透出绝寒的杀气,“这先锋主攻之位,希望罗将军交与末将!”
罗文琪冷然道:“我要你一天以八十里的速度推进,若是做不到……”
庄严吼道:“一天之内我必连拔三关,否则军法从事!”
罗文琪点头,“攻击之部分为两队,分批攻击,如此两队将士可轮流休息……”
沙近勇忽然出列跪倒,“请罗将军允许末将率黑豹军担任其中的一队攻击。”
罗文琪有点出乎意料,“你所率的黑豹军乃是大将军的心血,我看……”
沙近勇垂下头,“当初我对柳将军出言不逊,一直深感内疚,本想找个机会道歉,可是拉不下脸,总想着有的是机会,谁料到……如今人已去,我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唯一能做的,就是为柳将军报仇,求罗将军给我这个机会,我想大将军要是知道了,也必赞成我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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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上一时寂静无声,人人肃然。
罗文琪眸中一热,雾气萦绕,什么都模糊了。
“好,好,你和庄严分为甲乙两队,轮番进攻!”
将领们接受了任务,各自前往自己的营地准备出发。罗文琪又单独叫来亲兵队长,交与他一封信和半块乌木雕龙,“你带上这个信物,带一百人立刻动身去敕勒面见伊沙可汗,将此信亲手递给他。途中不可有任何耽误,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务必要在两天之内赶到。”
亲兵队长计算了一下行程,毅然道:“罗将军放心,末将星夜兼程赶往敕勒,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将信送到,决不误将军的大事。”立即接信出发。
点兵的号角络绎不绝,所有出发的队伍迅速集齐,旌旗翻飞,战马嘶鸣,人马一眼望不到边。
罗文琪一身白色战甲,立马在队伍最前面,风舞起了他的长发,翩然欲飞。
回头遥望十万儿郎,慢慢扬起了银枪,突然用力一挥,直指前方,喝道:“踏灭柔然!”
“踏灭柔然!踏灭柔然!!!”十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撼天地。
一声号令,纵马驰骋,十万大军分成数队,齐头并进,尘烟滚滚,蔽天障日,如潮水般奔向柔然。
***
“柳星……死了?”方雨南无意识地喃喃着,手指痉挛地捏着念珠,几乎喘不上气来。
福全抹了一把眼泪,“皇上已经追封他为虎贲将军,厚加安葬。”
“人都死了,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方雨南合上眼睛,一滴清亮亮的泪珠跌碎在木鱼上。
风呼呼吹过,掀起经幡,发出萧瑟的扑啦声。
“不知道罗大哥怎样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方雨南眉头深锁,心内的忧虑越来越重。
福全想劝解,可是他与罗文琪相处多年,对他的个性也深为了解,“罗大人虽然温和,却极有血性,属典型的外柔内刚,他又极重情义,这两年和柳星相处,兄弟情深,他这要是发起性来……”
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向方雨南看去,彼此都是满心惊惧。
方雨南再忍不住,抓住了福全,“福总管,我想去边城看罗大哥,不然,他一定会出大事的,搞不好……”
“不行,你现在身体这么弱,万一途中支持不住,我可怎么像皇上交待?”福全左右为难。
方雨南幽幽道:“我是迟早的事,谁都清楚,只是,我不能置罗大哥不理,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阿弥陀佛……”
福全凝视着方雨南,半晌,一咬牙,“好,我来安排,不过,钟太医要跟你一起去,带足药品,否则,我可不放人。”
方雨南合什道谢,心中只在祈祷,罗大哥,千万不要孤注一掷,拿自己的性命去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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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阔的草原,宁静而安祥,座座帐篷如云朵分布在绿色的草浪中,成群的牛羊悠然吃草,一派和平景象。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
“报:天朝龙骧将军派使节前来求见伊沙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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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云正在帐中与奇勒布议事,闻言大吃一惊,跳起身道:“快快快,叫他进来。”
那亲兵队长急赶了两天的路未曾合眼,精疲力竭,被搀架着进帐,话都说不出了,只来得及递上了书信和信物,便晕了过去。
摩云忙吩咐急救,手中捏着半块乌木雕龙,感觉沉甸甸的。他深知罗文琪的个性,若非异常重大的事,绝不会轻易派人前来求助,便迅速看完了信,怔在当地。
奇勒布接过信一看,不禁骇然,“什么?罗文琪要我们陈兵柔然边界,作势佯攻?”
“不错,天朝大举进攻柔然,为防柔然从各个边境调兵,加重侧翼的负担,所以请求我们向敕勒和柔然的边界集结兵力,如此一来,柔然国境不稳,当然也调不成兵了。”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和柔然便彻底决裂,成为生死对头了。”奇勒布忧心冲冲。
摩云冷笑道:“就算我们不出兵,杀了格木尔,断了柔然与敕勒的来往,早也成了对头了。如今天朝攻势正猛,就算罗文琪不来这封信,我也想派兵到边境观望,假如柔然被灭,我们便可乘机分一杯羹,抢占柔然的国土。”
奇勒布当然知道小舅子是为了罗文琪才这样做,可是说得也颇有道理,不禁心动,“好,敕勒受柔然的气够多了,趁此机会夺取柔然的土地,也算是为敕勒出气了。”
摩云心中忽然疑虑,天朝向来以和为贵,为何这次突然冒险出击,居然还要踏灭柔然?其中定有缘故。想了想,叫了一个精神尚好的飞羽军进来,问道:“边城最近是否出了什么事?”
那飞羽军甚为机灵,恭恭敬敬,支支吾吾,绕了几圈,却没实话说。摩云无可奈何,心下气闷,怎么阿宣带出来的兵个个都跟阿宣一样狡黠?又不好说自己和罗文琪有旧交,只得作罢。
摩云当机立断,调集二十万大军,星夜赶往边境。柔然前线正在吃紧,没想到侧面的敕勒又突然集结重兵,非但不敢调军,反而要增派人马守卫,无形中减轻了天朝正面攻击的压力。
当飞骑探马送来柳星被害的消息时,摩云这才恍然,遥想罗文琪的痛与伤,心中万分焦急,恨不能飞渡翰海,陪伴在旁,以慰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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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边城军寨里空荡荡的,不见昔日的人欢马嘶,唯有晚风徐来,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高靖廷伫立在军寨中,默然无语,夕阳投映出他刚毅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不远处的桑赤松一脚踢飞石子,恨恨道:“好个罗文琪,竟然喂你吃安神丸,还把我看起来,夺兵符出兵柔然,根本不顾你的生死与前程,还亏你那么心疼他,简直是恩将仇报!”
高靖廷猛抬头盯着舅舅,目光深沉如海。
桑赤松嚷道:“你瞪我有什么用?那是事实,你想帮他辩白都不成!”
“这些都是事实,而且是文琪预谋的!”高靖廷唇边浮起了苦笑,“他早已料到我不会答应,为了出兵,又不至于连累我,就故意下跪恳求,再假装不支晕倒。趁我不备打晕了我,拿走兵符,再连吕正德一起看管。这样一来,吕下德就会如实禀报皇上,是他罗文琪擅作主张,夺兵符调军,而我,便可免了过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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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赤松大悟,不禁咋舌,“好个罗文琪,果然是七窍玲珑心,夺个兵符也能转十几个弯,连我也弄懵了……那你现在怎么办?都过了两天,我大军以一天八十里的速度推进,连下柔然七个关口,就算你现在想撤,柔然也绝不会善罢干休,一切都迟了。”
“对,文琪要的就是这个局面!”
“我是问你怎么收场?”桑赤松急得跳脚,“要是皇上追究下来,不但罗文琪要砍头,就是你,哪怕是被拘禁,也难逃渎职之罪!”
“若是文琪不免一死,我有罪无罪又有何分别?生不能相守,倒不如轰轰烈烈大战一场,与文琪驰骋疆场,并肩作战,踏灭柔然,也不枉青史留名。”
豪迈中不失情思宛转,飞扬里隐隐温柔缠绵,说到罗文琪三个字时,眸中迸发的灿烂光辉,一刹那扩散在天地间,令阳光也为之失色。
桑赤松忽觉外甥变得很陌生,整个人不再如从前那样孤冷自傲,一种淡淡的温暖在他眉宇间流动,似春风徐来,虽有忧伤,却无寒意,使人油然而生敬慕亲近之意。
刻骨铭心的情爱让一个青涩的年轻人慢慢走向成熟,展现出过人的魅力与光彩。
是罗文琪改变了他……
桑赤松突然醒悟,高靖廷是想扛下罗文琪的罪名,夺符出兵就成了得到高靖廷允许的奉命行动!
“你……你想替罗文琪去死?”桑赤松气急败坏地大嚷,“我绝不允许,姐姐只有你一根独苗苗……”
高靖廷微微一笑,“这是军营,你是将军,而我,则是骠骑大将军,你说谁允许谁?”
桑赤松张口结舌,“我……算我求你了,小祖宗,千万别冲动,要是你也杀上前线,可就浑身是嘴说不清啦。”
此时,几名亲兵飞马前来禀报:“四万兵马已经全部准备完毕,请大将军示下!”
“好!”高靖廷一声呼哨,乌云骓急驰而来,他一跃上马,刚要抖缰绳,桑赤松却跳到马前,死活拦住。
“除非你踩着老舅的尸体过去,不然休想前进一步。”
高靖廷也不争辩,吩咐亲兵,“来,将桑老将军请到一边去。”
说是请,亲兵们心下可明白,两个人过来架住桑赤松让到路边,乌云骓甩着尾巴溜哒过去,气得桑赤松直跳脚。
高靖廷又回过头来笑道:“还有件事,老舅你帮不帮忙看着办,那吕正德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至于怎么做,那就是你的事了。”
桑赤松气得发晕,嚷道:“你不听我的劝,还指望我给你看着吕正德?没良心的,我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是猪!”
高靖廷眺望着西坠的夕阳,红光染得草原如血,天地浩瀚苍茫,辽阔无际。这是大好男儿流血搏杀的好战场,马革裹尸,古来征战,有几人回?
能与罗文琪同生共死,这一生,已没有遗憾了……
长啸一声,猛一勒缰,乌云骓长嘶而起,映着无限夕辉,英姿如神,放马奔腾,似乘疾风,席卷而去。
桑赤松愣愣地瞧着高靖廷修长俊伟的背影,知他决心已定,无计可施,唯有长叹,只求姐姐姐夫在天之灵保佑外甥了。
转念一想,高靖廷之所以备受皇帝猜忌,正是那吕正德告状的结果,否则不会被迫尚主,更不会了无生趣,以死解脱,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姓吕的害了他视如性命的外甥,绝对不能放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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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兵发柔然的第五天,二十五万天朝大军分兵三路,两翼掩护,中路直进,斩将夺关,每日以八十里的速度推进。中路黑白两支队伍轮番进攻和休息,唯有领军的罗文琪马不停蹄,身不离鞍,始终在最前线临阵指挥,不敢有丝毫懈怠。
将士们看龙骧将军镇定自若,谈笑中强虏灰飞烟灭,无不士气高涨,又有谁知道他内心深处的忧虑与惊惧?没有圣旨,强夺兵符,擅自调动二十五万大军攻打柔然,将士们的性命全在他一人手中,稍有不慎,就会葬送成千上万的生命!
罗文琪熬得眼圈漆黑,眼中满是血丝,仍然坚持亲自出战,急得沙近勇直哀求:“你就睡一会儿吧,这样下去铁打人儿也吃不消的,你是三军之主,要是出点事还得了?这石门关就交给我……”
“下一个关口你来攻,石门关别和我争了。”罗文琪说完,飞马便直向关前冲去。
沙近勇心想,每次攻打时都这样说,结果还不是他自己上?另一个庄严也是从头到尾没合过眼,犹似地狱勾魂使,杀得柔然尸横遍野,令人惊怖。
一见石门关开城出战,雪光不等催促,便自动冲上前去,迎头截住了那守将。
石门关守将长得五大三粗,异常孔武有力,拖着一把开山斧,傲慢地看了罗文琪一眼,突然兜头就劈。罗文琪因连日劳累,人困马乏,一个恍惚,斧头已到头顶,急忙提银枪挡架,“当”的一声巨响,震得两臂发麻,头晕目眩,心中吃惊不小,这守将臂力过人,不可硬拼,回马就走。
那守将放马急追,罗文琪听着马蹄声计算距离,单等两马近在一丈之内,就可用家传绝技回马枪刺敌于马下。不过此招十分凶险,只要时机拿捏稍有不准,敌人的斧头就会先落到自己头上!
眼看越追越近,罗文琪一回头,那守将已逼到近前,斧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极耀眼亮光,挟着狂啸的风声,猛然砍下!
天朝将士们齐声惊呼!
罗文琪冷静地起枪,手腕轻抖,枪尖吐出一团碗口大的银花,分心疾刺!
与此同时,一声怒吼震地动天,一道黑影腾空纵至,长戟夭矫,凌云如龙而来,与那团银花合为一体,斗然间光华大放,灿若烟火,罩住了柔然守将。
霎那间,战场一片寂静,人人目瞪口呆,连呼吸也忘了。
罗文琪缓缓抬头,正对上一双曦日般异彩精华的眼睛,燃烧着激情的火焰,似欲将人吞噬!
简直不敢相信,那是……高靖廷!
一声凄厉的惨呼响起,那守将同时中了一枪一戟,栽倒在马下,当场气绝。
天朝军如漫天的浪潮,扑向石门关。
罗文琪仿佛定住了一样,一动不能动,那英武高大的身影生生闯入眼中,再也挪不开……
高靖廷贪婪地看着心爱的人,仅仅数日不见,竟然已觉有一世那样漫长,遥远得想不起从前……
虽然瘦骨支离,可仍然那样清雅绝俗,战场尘沙掩不住内在的风华,飘逸若仙……
身边人流滚滚而过,厮杀声雷鸣轰响,两人恍若不知,只是默默相视……
“对……不……起……”罗文琪的声音淹没在万马千军之中,自己都听不见。
高靖廷唇边掠过了然的笑意,无声地说了四个字:“同、生、共、死……”
尽管没听到声音,可是罗文琪已从口型上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怔了怔,心头忽然涌起阵阵暖流,感动莫名……
高靖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猛然纵马,随大军杀进了石门关。
罗文琪干枯的眸中升起了雾气,唇边却扬起了微笑,人生得此知己足矣,夫复何求?
高罗合兵,如虎添翼,二人轮流指挥,大军势如破竹,连下十八城,占地八百里,直逼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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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赤松鬼鬼祟祟溜进吕正德的房间,顺手往茶壶中丢了两粒安神丸,再飞快溜走。
过了一会儿,吕正德回来了,天热口渴,倒了杯茶,边喝边写奏章。
写着写着,突然头一歪,昏睡在桌旁。
桑赤松并未走远,转了一圈回来,躲在外面偷听片刻,并无动静,便悄悄进来,拿起密奏细看,却是参奏罗文琪的,将他盗兵符私自出兵的事加油添酱、无中生有的夸大,说得十分恶毒。虽然这样可以替高靖廷脱罪,可桑赤松还是大怒,真是杀人不用刀,不见血,生生就能逼死罗文琪。
可自己只能看着,又不能杀了吕正德,怎么办?难不成天天下安神丸,让他睡到高靖廷他们回来?
想来想去,只有这个主意了,转身出来,刚回西北都护府,一名探马便来禀报:“桑将军,小人发现吕大人身边的随从已经上路了。”
桑赤松大惊,“坏了坏了,必是送吕正德的密奏的,这可怎么办?”
“要不追他回来?”
桑赤松眼一瞪,“你懂什么,吕正德的随从全是皇上的秘密禁卫,谁敢拦,立杀不赦!”
更要命的是,如果杀了这些禁卫,恐怕高靖廷也难逃死罪,这是慕容翼飞为防止各地封壃大吏暗杀密使所采取的措施。所以桑赤松虽急得团团转,却不敢妄动。
如今密奏已上,只能听天由命了,何况此事也不能瞒皇上多久,桑赤松心情沉重,举首遥望,但愿高罗两人能大获全胜,皇帝看在他们立大功的份上,能饶恕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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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蝉声噪,越显出皇宫寂静。御书房内,慕容翼飞的心情正如这炎热天气,烦闷焦虑。
案头摆着吕正德的密奏,陈述了罗文琪如何夺符出兵,进攻柔然的事。其实,就算吕正德不禀报,其他地方奉命出兵的将领也已上了奏章,只是他全部压下,没有发到丞相及六部官员手中。
此事牵连太大,是天朝自成立以来经历的最强烈的暴风雨,一个走错,甚至有覆灭的可能!
一想到这里,慕容翼飞就深为奇怪,罗文琪向来行事稳重谨慎,思周虑密,没有十足的把握,绝不会贸然出击,此番却不顾一切,大举兴兵,深入柔然,究竟是何意图?
难道,正如方雨南所料,他是为了柳星报仇?
遭受了人生最大苦痛,罗文琪这头美丽绝伦却天生英风傲骨的狼终于显露出了爪和牙齿,咆哮着猛扑,将敌人撕得粉碎!
慕容翼飞转头看向窗外,那清丽秀雅的身影似乎正站在走廊上值守,闻得呼唤,轻巧地走来,露出深情的微笑……
宠爱罗文琪没多久,就发觉了他隐藏在秀丽温柔之后的果毅与勇决,加上生来的机敏与智慧,注定了这个绝色少年的不平凡。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显出超凡出众的才华。可不知为什么,自己却逐渐疏远了他,甚至找不出疏远的理由,只是不想再与他相处……
直到现在,慕容翼飞才发觉,那是本能的一种预感,内心深处更有隐约的害怕,因为罗文琪不知道何时会爆发出无法预料的惊天之力!
如今,这种预感变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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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翼飞苦笑,尽管对柳星之死也有几分伤感,可万没想到那头小狼只为了一个柳星,竟敢私自开战,要踏灭柔然,天下恐怕再找不出比罗文琪更疯狂的人了。
更想不到的是,因为天朝连战皆胜,短短十余日攻克十八关,前锋直逼柔然的栗水,柔然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大耶氏因残杀天朝将士才惹来战争,遭到柔然上下一致谴责,小耶氏趁机煽动各部落首领反对大耶氏,意图废除他。大耶氏慌了手脚,情愿献地八百里,与天朝讲和罢兵,以保住可汗之位。
慕容翼飞一再权衡利弊,深感讲和势在必行。天朝立国不到三十年,国基未稳,前朝余党犹在。朝中铲除权臣崔氏不久,仍有窥伺者妄图独揽大权。柔然实力强大,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方才有此大胜,要是他们回过神来调兵遣将,天朝必将陷入苦战。局势稍有变化,内忧外患便会一起发作,那时江山危矣。
若接受大耶氏的求和,既可得到八百里江山,拓疆扩土,又可威震四海,令异心者慑服,一举两得。
可是罗文琪心怀忧愤,恐怕不会轻易退兵,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便会打发了圣旨,就算自己亲临前线阻止,那也得十多天之后才能抵达,那时局势又不知变化成什么样了。
沉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立即传翰林学士进来,草拟圣旨,并以金牌为令,命罗文琪立刻撤兵!
御书房内顿时忙乱成一团,连福全悄悄进来也无人发现,直到所有事情结束,慕容翼飞才看见他,眉头一皱,“朕不是让你陪着南儿吗?,怎么又到书房来?”
“皇上,方大人……不,缘尘大师已离京,前往边关寻找罗将军去了。”
“什么?”慕容翼飞大吃一惊,“他何时走的?谁让他走的?”
福全低头道:“皇上不是说过,缘尘想去哪里,随时可以走……”
“朕是说过这话,可是他身体虚弱,时刻都有生命危险,此去边关,迢迢千里,他怎么吃得消?”慕容翼飞又气又急,内心深处,更觉失落,方雨南一听罗文琪出事便丢下自己独自离开,可见罗文琪在他心目中十分重要,甚至,比修来世的缘分功德更为迫切……
南儿,朕对你而言,究竟是何种身份?是否,你永远也放不下邵君青这个心结,注定我们相聚不能相守?你有没有想过,此时一别,就可能是永诀……
如果我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今生今世,我都不能原谅自己……
微一沉吟,断然道:“天朝与柔然和谈在即,三日之后朕就要出发,在十五天内赶赴边关,你马上准备,不得有误!”
福全张大了口合不拢,慕容翼飞为了追方雨南,竟然要亲赴边关了。
这三个人的命运似乎始终紧紧相连,无法分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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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水汤汤流过,清澈见底。河北岸是柔然军,南岸是天朝军,隔河相峙。天空悠远,明月清晖,风景如画。
柔然调集的三十万大军与天朝的二十九万大军会战于此,双方都是胜败在此一举,谁也不能输。
所有的布署全部下达,各军将领连夜做最后的准备,大漠之上,军营遍野,篝火磷磷,虽然忙碌,却丝毫不乱。
高靖廷与罗文琪并肩立在栗水岸边,默无一语。河水呼啸着流向远方,河岸长满翠绿光滑的苇茎,风动时婆娑起舞,清香缕缕。草原的清风拂起了衣裳,黑白相配,看上去格外和谐。
两人彼此都清楚,此刻的压力,比泰山还重。
大战前的宁静最为难熬。
罗文琪慢慢折了一支芦苇,取下中间一段,制成一支苇笛,含在口中吹起,柔和、清丽的乐曲悠悠响起,静夜里远远传开,婉转清寂,伴随着水流声,动人心魄。
高靖廷低声吟道:“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将士们静立在大漠上,聆听着悠扬的曲子,想起了很多很多,直到余音袅袅,犹自沉浸其中。
高靖廷忽然轻叹一声,“栗水之战,生死未卜,我放心不下的就是老舅,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了我,快六十的人,还在战场奔波。文琪,我有件事相求,如果我有什么意外,麻烦你帮忙送我老舅回乡,我给他留了笔银两,够他下半生的生活……”
罗文琪回过头,清冷的月光照在那清幽如泉的眸中,波光流动,奇幻不可测,“我不会答应你……”
高靖廷怔住了,“文琪……”
罗文琪断然道:“所以,你不能有意外,一定要平安回去,桑老将军下半辈子就靠你了。”
高靖廷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情感,“我知道,你必定会有战场上拼死保护我的安全,可是,这世上难道你就没有可牵挂的人?”
罗文琪一呆,目光投向辽远的大漠,良久,轻轻一笑,“有啊……”
高靖廷顿时心中发闷,脱口道:“是……摩云?”
罗文琪清澈的目光直看进他的眼中,“我与摩云少年相识,生死与共,感情深厚,可以说,如今,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高靖廷苦涩地笑了,“我懂,只是我迟了而已,不但输给了皇上,还输给了那个可汗……”
罗文琪凝视着他,轻轻将苇笛放在他手中,“你知道吗?这个世上,我只有一个知己,他的名字是……高靖廷……”
高靖廷心中狂跳,紧紧抓着苇笛,仿佛握着全天下的珍宝,激荡不能自已。
能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已经满足了。但愿来生,我会比任何人都早到,在你出生的时候便占据你的心……
天边升起了启明星,攻击的时刻到了。
按事先制定的计划,两人将各率一半人马,夹击包抄柔然。双方实力相当,这一仗相当艰苦与残酷,两边必须高度配合,稍有失误,就会全军覆没。
四目相对,彼此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此时无声,更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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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琪紧了紧盔甲,生离死别,反而说不出什么,低声道:“该走了,保重!”笑了笑,转身向军营走去。
高靖廷再也按纳不住心头的激情,突然张臂从背后抱住了他,窒息般地吐出一句:“别动,让我抱一下,就一下……”
罗文琪身子微微一僵,却没有动,那强健有力的臂膀勒着胸口,耳朵感觉到呼吸时的温热,他的心跳声一次高过一次,直轰响到心里去。
高靖廷脸埋在罗文琪的后颈,嗅着那略带木樨清香的气息,激动万分,百转千回,多少次梦见这一刻,终于成了现实,可是,转眼就面临生死恶战!
命运,何其残忍……
“记住,一定要……活着回来!”狠狠地砸出这句话,高靖廷猛然放开罗文琪,退了两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掉头猝然离去。
罗文琪望着他矫健的背影,轻喃道:“你也是……”
嘹亮的号角声划破了清晨的烟雾,战鼓如雷鸣般震响,扑天盖地的杀声中,双方大军如排山倒海,一波波冲向对方,激起无数刀光剑影,将士们慷慨激昂,前仆后继,杀得尸骸满地,血流成河。
无论遭遇多么激烈的阻击,天朝大军仍然顽强地向前推进,逐渐形成一个包围圈,将柔然军困在其中。两边领头冲杀的先锋队各为黑豹军和飞羽军,同样的坚忍不拔,同样的奋勇无敌。远远望去,那黑白两支队伍犹如伸展开的利箭,带着渴望和坚定,一点点靠近。
罗文琪早已血透征衣,银枪尖头不住地滴着殷红的血,一个个敌人在眼前倒下,目光始终投射向大耶氏的主旗,那里,才是他最终的目标。
天色渐黑,罗文琪发觉前锋速度减慢,立刻传令后队换下前锋,投入战斗。
庄严飞马而来,“罗将军,你打了一天,先撤下去休整,让我来!”
罗文琪估量了一下形式,这一仗起码还有两三天才能结束,点头同意,策马让开,嘱咐道:“不到最后,千万不要拼尽力气。”
庄严神色一惨,用力一闭眼睛,吞咽下满腔的痛,“明白,致命一刀,我会留给大耶氏!”抖缰急驰,不想让人看见他无法抑制的泪。
罗文琪深吸了口气,同样压抑住翻涌上来的苦痛,亲兵们就地拉了一个简易小帐,让他休息。
刚躺下,便听见外面的传报声:“圣旨到……”
罗文琪一惊,不想圣旨来得这样快,看来朝中已知他擅自出兵之事,此番来旨,极有可能是查办他的。
哪怕回去之后就被处斩,他也要先杀了大耶氏!
出来接旨,却是慕容翼飞命令他即刻撤军,并未提及其他事,罗文琪立刻明白,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慕容翼飞怕导致军心混乱,所以才只字不提查处之事。
淡然一笑,缓缓起身,“请转告皇上,临阵之时,时机千差万变,此时撤军,有覆没的危险。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请恕文琪不能撤军。”喝命亲兵将传旨太监看管起来,待战后再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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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文琪心知事态紧急,不能再拖延,一咬牙,立刻传令,将队伍由一路进攻改为扇形进攻,后队放弃休整,全面压上,以人海阵式强行突破!
消息同时传递到高靖廷这边,众将无不骇然,罗文琪此举无疑是硬拼,不讲任何策略与计谋,只求单兵突进重围,一举斩杀大耶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靖廷的身上。
高靖廷淡淡一笑,“你们怕死吗?”
一句话激得众将嗷嗷乱叫,“谁怕死谁是孬种!”
高靖廷目光扫过众人,“如果是皇上,你们怕吗?”
众将一怔,面面相觑,沙近勇因与罗文琪一起打过仗,略知事情一二,脱口道:“皇上叫我们撤军?”
大家一听就急了,纷纷嚷道:“现在撤军,不是前功尽弃吗?我们这些天都白打了,不能撤!”
“可皇上有旨,不撤军就是抗旨,视同造反,要杀头的。” 沙近勇恨恨不已。
高靖廷笑道:“你们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再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罗将军已经扣下了传旨太监,所以才有此拼命之举。”
众将恍然大悟,原来罗文琪扛下了全部的压力,到时就算皇帝追究,也只会治他一个人的罪。
沙近勇大声道:“罗将军为了替柳将军报仇,豁出了身家性命和前程,真是义薄云天。我们要是还怕三怕四的,连猪狗也不如了。哼,谁敢说个不字,我沙近勇第一个就跟他先拼了!”拔刀掷在地上,杀气腾腾。
众人齐声怒吼:“杀大耶氏,灭了柔然!”
“好!”高靖廷一甩战袍,挺身而起,“既然大家齐心协力,那我们主要任务就是协助罗将军,把柔然大军吸引过来,背在身上,由飞羽军那边突破,斩杀大耶氏。此事非常艰巨,而且牺牲极大,且无俘获,你们愿意吗?”
沙近勇抢先道:“军令如山,谁敢不遵?我们心甘情愿助罗将军完成心愿,你们说是不是?”
当场爆发出轰天也似的叫声,无人异议。
阻敌任务非常艰巨,高靖廷殚精竭虑,将手头的十四万人分成三批,层层压上,造成主力在此的现象,将柔然军吸引过来,让罗文琪放手直取柔然中军。
众将都各自领命走了,沙近勇最后一个接令,高靖廷注视他片刻,唇边浮起了笑容,“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胆识,临危不乱,足见大将之才。”
沙近勇涨红了脸,局促不安,“我……我只是有愧于柳将军,人已逝去,我连道歉也做不到了,唯有尽此绵薄之力,助罗将军完成报仇的心愿。”
“说得好,哪怕拼到最后一人,也必须拖住柔然。”高靖廷剑眉一轩,豪气干云。
沙近勇摇头,“不,大将军,你万不可有事,否则,罗将军绝对支撑不下去,你已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高靖廷一怔,心中泛起了苦涩,“你错了,他想依靠的人……不是我……”猛纵马急驰,瞬间隐没在人丛中。
文琪,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了你,我宁愿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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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事异常惨烈,天朝两支大军顽强地逼近,一步步将柔然军压入包围圈中,堵死了所有的去路。大耶氏狗急跳墙,集中所有的兵力强行突围,高靖廷承担下了所有正面的攻击,挡住柔然军疯狂的反扑。罗文琪已突进柔然军的中心,指挥大军横扫东西,追逐着大耶氏的旗号,吓得大耶氏丢了主旗,藏匿在军中。
罗文琪深知自己的突进是以高靖廷那边惨重的伤亡换来的,命将士们甩去了所有的锱重,轻骑追击。
正在部署,突然,数十骑快马飞驰近前,领头的竟是大内侍卫,高举一面金牌,喝道:“传皇上金牌特令:罗文琪立刻接牌撤军,不得有误!”
刹那间,当场一片寂静。
罗文琪全身一震,死死盯住了金牌,这是慕容翼飞军机大令,见金牌如见君面,除非国祚危险,需全国各地将领紧急勤王方可使用,否则决不能擅动。
曾经痴心爱恋的君王竟然用最强硬的手段逼迫自己屈服……
罗文琪脸色煞白,心头激浪翻腾,胸口堵得生疼。作为英明睿智的皇帝,慕容翼飞眼中看到的是万里江山,不会为了一个宠幸过的侍卫而误了大事。
更何况,如今已到战役最关键的时刻,如果撤军,柔然人一个反抄,天朝定会全军尽没!
罗文琪神色渐渐变得凛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此时绝不可撤!待此战结束,杀头灭族之罪,我一人去领!将他们全部扣下!”
丢下惊骇万分的传旨侍卫,罗文琪急卷入战阵中。
从黄昏战到黎明,又从白天打到黑夜,罗文琪寝食俱废,日夜激战。京中一道道撤兵的金牌发来,口气一次比一次严重,他置之不理,咬牙力战。
战至第三天凌晨,天朝大军已将柔然军歼灭大半,剩下一股残军护着大耶氏拼死突出重围,向北方落荒而逃。
两支大军终于会师了。
领头的雪光与乌云锥冲上了山丘,相对而驰,两匹马如驾云雾,越来越近。远远地剪影映在淡蓝色的天际,曦光中异常鲜亮。
渐渐的,看见了对方,一个英伟似神,一个俊逸如仙,黑裳白衣,飘飘欲飞。
霎时间,两人跃下马,急奔而来。
罗文琪挥手大呼:“大将军,我们赢了……”
高靖廷突然热泪盈眶,飞身扑上,张臂拥去。
罗文琪同时张臂抱住了高靖廷,经过生死大战,生存是那样的珍贵,其他任何事都不重要了。
山丘下的将士们仰望着两位年轻英勇的主帅,都深以他们为骄傲。
“太好了,文琪,你活着,太好了……”高靖廷已语无伦次,热泪纵横,用力揉着怀中温热的身体,鼻中充满了那熟悉的气息,一颗悬挂已久的心犹自砰砰急跳,牵得全身颤粟。
“大将军……”罗文琪已不知说什么了,宣泄了仇恨愤怒,胸口空荡荡的,只想痛哭一场。
“叫我靖廷……”高靖廷喃喃着,富于磁性的声音似天籁之响。
罗文琪如受催眠,下意识地低唤:“靖廷……”
一声靖廷,从此便是亲朋知己,不管岁月流逝,此刻已永铭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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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靖廷欢喜得几欲晕去,不知如何是好,忽见罗文琪脸上血汗交错,惊道:“你受伤了?”举袖去拭。
罗文琪猛地醒悟,自觉过于忘形,涨红了脸,轻轻挣开,白了他一眼,“受伤的是你吧?浑身是血,还说我。”
高靖廷这才觉得伤口疼痛,拥抱之时压到了伤处,有的地方又渗出血,可他满怀喜悦,哪还管这些小伤,只顾看罗文琪,“你也受了好几处伤,得马上休息……”
“不,大耶氏尚未抓到,我们不能停,你留下,我即刻带人追踪。”
高靖廷笑了起来,“为什么是我留下?你休息,我去追。”
“我要亲手挖出大耶氏的心肝,所以,我一定要去。”罗文琪的语气十分坚决。
“那好,一起去,谁都不用争。”高靖廷也十分坚决。
罗文琪眉头微锁,“皇上已连发八道金牌,命令撤兵,我反正罪犯不赦,无所谓死活。而你只是为我所累,尚有生机……”
高靖廷打断了他,“你若出事,我还能独活吗?”
罗文琪大震,下面的话噎住了,再说不出。
高靖廷一句出口便知鲁莽,此时心如霁月,索性率直而言:“你不喜欢我,是你的选择。我喜欢你,那是我的选择,就算当着三军将士,我也会直说。我发誓要与你同生共死,就绝不会违誓,哪怕是当今天子,也休想让我放弃!”
誓言似火,烧灼着罗文琪的心,隐隐发疼,今生已辜负了这一番深情厚义,又如何能回报?
目光相触,又不自禁避开,不忍看那坚毅刚硬的面容,回身牵马,下了山丘。
刚走到军中,突然,一声断喝传来:“皇上九道金牌,命罗文琪撤军。如再违抗,凡出征将领尽戮之!”
似晴空霹雳当头打下,罗文琪顿时惊呆了。
传旨的侍卫劝道:“罗大人,撤吧,不然,这里所有的将领都要陪葬了。”
罗文琪忍不住质疑道:“我们一直打胜仗,敕勒又与柔然决裂,派兵出击,如此大好形势,为什么皇上还急着撤军?”
那侍卫与罗文琪曾是旧识,微一迟疑,说了实话,“大耶氏为求自保,愿献八百里土地讲和。皇上考虑到天下未稳,国库吃紧,目前没有实力消灭柔然,已决定接受大耶氏的条件,两国和谈,所以才急令撤军。”
罗文琪身子一晃,原来慕容翼飞早与大耶氏定下了协议!
慕容翼飞是天子,考虑的是天下苍生大计,所以选择了和谈。他只是臣子,必须服从天子,否则,便是叛逆,牵累浴血奋战的将士……
那绝望的哀痛是如此深重,生生撕裂了高靖廷的心,他猛然大步走上前,劈手夺过金牌掷在地上,怒吼:“是我高靖廷不遵调令,抗旨出兵,要杀就杀我,现在决不后撤!”
众将领无不悲愤莫名,齐声大吼:“决不后撤!”
罗文琪回头看着慷慨激昂的将士们,惨淡地笑了,“你们全要为我陪葬吗?让世上再添无数的孤儿寡妇,于心何忍?”
悲怆的目光投向辽远无边的大漠,慢慢抬手一指,“为了守卫这万里江山,柳星惨遭大耶氏的毒手,甚至被焚尸。为了得到这八百里江山,这等深仇大恨就抛置不提。一条命换得八百里江山,真是值啊……”
带着浓烈血腥气的大风扑面吹来,残破的旌旗猎猎飘响,大漠一片寂静。
“柳星再也回不来了,人命就这样轻微,为什么?我们征战游沙场,流尽血汗,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死后追封一个虎贲将军?”
压抑已久的悲恸喷涌而出,“可我只要柳星活着,什么江山社稷都比不上一个活着的柳星啊……”
热泪滚滚而下,打湿了尘蒙血染的征衣。
庄严突然跌跪在地,七尺男儿号啕痛哭,闻者个个鼻酸。
罗文琪强抑悲声,眸光转向高靖廷,“请大将军下令撤兵吧……”
一个“兵”字刚离唇,大股的鲜血便从口中喷出,挺直的身躯缓缓仰天倒下。
高靖廷大惊,抢步冲上抱住了罗文琪,紧紧拥在怀中,心似刀割,大滴眼泪落在那苍白如雪的面容上,划出道道湿痕。
梁副将跪下了,沙近勇跪下了,所有的将士全部跪下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为英雄方屈身。
高靖廷牙挫得格格响,终于迸出两个字:“撤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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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朝与柔然的大决战中,敕勒在柔然兵困力危时乘机出兵,使柔然腹背受敌,大败溃逃,损失惨重,敕勒则一举抢占了大片土地,俘获牛羊马匹无数。
敕勒祖先原为柔然之奴,几百年受尽欺压,这次总算扬眉吐气,人人欢欣鼓舞,连续数日大开酒宴庆祝。
经此一战,摩云威名远震,敕勒上下皆把他看作天神,极为敬畏崇拜。
国势既振,敕勒各部落首领萌生了立国之念,将先前松散的联盟部落组成一个权力集中的国家,以求更完善的统治。这一国可汗,无疑就是摩云了。
提议一出,摩云当场便婉言谢绝,众首领吃惊之余,百般劝说,又公推奇勒布前来说服。
奇勒布隐约知道摩云拒绝的原因,婉劝道:“敕勒立国不易,幸亏出了你这个英雄,才有今天的威势。你身上担着我敕勒数十万百姓的期望,怎么能为了个汉人就不顾国家?敕勒还要靠你开疆拓土啊。”
摩云仰望着高远的蓝天,“如果没有阿宣,摩云早已埋骨荒山,哪还有今天?咱们草原上的英雄,最讲究知恩必报,人寿天定,谁知哪天我就会战死沙场?在这个世上,阿宣唯一的亲人就是我。八年前我已负了他一次,累他受尽痛苦屈辱,这一次,我绝不会再错过了。”
奇勒布急道:“你走了,敕勒交给谁啊?各部落互不服气,会再兴风波的。”
“姐夫,你才智武功都不输给我,可汗之位就由你来当吧。对不住,我今夜就要走,免得他们知道我的打算,哭天抢地拦着不让走。”
“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奇勒布一把揪住不放。
摩云笑道:“我已经把我名下所有的牛羊都分掉了,奴隶也全放走了,只带走我亲手训练的五百名卫士……姐夫,你要好好照顾我姐姐。”
用力抱了抱奇勒布,取出金狼令塞在他手中,一声呼哨,十余名卫士闪出,簇拥着摩云离去。
奇勒布呆呆看着金狼令,又遥望他远去的背影,实在想不通,世上竟有人真的放弃即将到手的一国权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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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翔九天 第二部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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