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去了脸上的灰尘,湿漉漉的水光给那苍白的面颊镀上了一层润泽之晕,碧蓝的泉水倒映在眸中,波光流动,晶莹剔透,有种神秘不可测的幽远。
摩云不禁看呆了,胸口热血奔涌,几欲咆哮冲出。
想吻他,想拥有他的一切,这是从相见的那一天就已萌发的念头,只是,现在更加强烈……
罗文琪发觉了摩云异样的眼神,微微一怔,“五哥……”
“啊?哦,黄羊烤好了,你先吃……”摩云慌慌张张地跑回火堆边,使劲儿翻动黄羊,一不留神,差点将整只羊扔飞。
看著摩云手足无措的模样,罗文琪忽觉一阵心酸,两人将来必要在疆场相见,生死搏杀,到那时,又情何以堪?
说不出的孤独啃蚀著心脏,或许,从爱上慕容翼飞那一刻起,命运就为自己打开了荆棘之路,注定遍体鳞伤……
切成小块的黄羊肉送到口边,芦苇清香混合著羊肉的味道,格外诱人,罗文琪吃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吃下了小半只羊腿。
“再多吃点?”摩云深恐他饿著,又切了一大块送过来。
“吃不下了。”
“这麽点就吃饱啦?猫也比你的胃口大,我能吃一只羊,你起码要吃两只羊腿。”
罗文琪忍俊不禁,“我又不是猪,吃那麽多……”
“从前你饭量就小,现在好像也没什麽长进,难怪瘦得小羊羔似的……”摩云撕下羊肉大吃,“像我这样吃得多你才能长得强壮……”
罗文琪失笑,忽然想起一个盘旋在心头很久的问题,“五哥,你为什麽要和天朝开战?”
摩云顿时来了气,“是你们汉军去年秋天无缘无故突袭我敕勒部落,抢走了我们过冬的粮食,还杀了许多敕勒子民,这个仇不报,我就不是伊沙可汗摩云!”
“哪有此事?”罗文琪立刻知道其中定然有误会,“五哥,高靖廷去年秋天根本没有动过兵,大部兵力都放在柔然边境,怎麽会深入大漠去袭击敕勒?”
“不可能,分明是汉军的人马……”
罗文琪打断了他,“穿汉军服饰的人并不一定就是汉军,就好像飞羽精卫队穿了敕勒的军服就能混入你的队伍一样。”
摩云虽然耿直暴烈,却也有三分智计,“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其他人冒充汉军偷袭?”
“正是,你想想,天朝正在和柔然作战,怎会随便进攻敕勒,凭空树下一个强敌?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件事多半和柔然的小耶氏可汗有关,此人向来阴险狡诈,善使权术,这等挑拨离间之事,他最是拿手。”
一番分析说得摩云连连点头,懊恼万分,“当时我怎麽就没想到这些?只顾报仇了,混蛋小耶氏,老子饶不了他!”
罗文琪十分冷静,“五哥,你相信没有用,如果你的族人不相信,战争还是不能避免。我想小耶氏不是省油的灯,十之八九会收买敕勒部落的首领,鼓动与天朝开战。五哥你要多留神,免得两败俱伤,白白让柔然捡了便宜。”
摩云顿时大悟,敕勒本无一个集中的王国,各部落自有首领,只是一些诸如战争、迁移等事务才会向各部的联盟可汗申请商议,自己是可以不发兵,可是说不动那些部落首领,战争还是会继续。
部落联盟可汗并无太大的实权,各部落的关系错综复杂,摩云身陷其中,也很难调停,常为此烦恼不已。
直到此时,摩云才真正意识到,他和罗文琪分属於敌对的双方,如果想在一起,不知将有多少艰难险阻,战争、杀戮、族人的阻力,甚至,他尚未得到阿宣的心……
前途漫漫,光明在哪里呢?
一向绝对有自信的摩云心中也开始茫然了。
大漠长空,碧蓝如海,万里无云,放眼望去,却是遍地狼籍。倒毙的马匹,零乱满地的旗帜,汉军与柔然将士的尸身,延绵数十里。
高靖廷驻马高坡,默然遥望,不由得想起两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疆场上的尸骨,哪一个不是心上人的珍爱?
“禀大将军,柔然大军已经撤回边境,我军毙敌四万,自损三万……”
高靖廷挥了挥手,打断了沙近勇,“知道了,你点清人马,打扫战场,然後回边城。”
“大将军,战事已结束,末将可否前去接应罗将军?”柳星再也忍不住了,自离开罗文琪之後,这颗心便始终悬在半空,焦急、牵挂、担心,悲伤,丝丝点点,仿佛是刀在慢慢地钝割。
高靖廷淡淡地看他一眼,“不必,你随我行事即可。”
柳星大怒,“罗将军舍命相救,难道大将军连派人寻找他的下落都不允许?柳星现在就请辞军职,这总可以了吧?”
“稍安勿躁。”高靖廷神情风云不动,气得柳星恨不能一拳砸上他那张冷淡的脸。
每一刻都是那麽火烧火燎……
突然,庄严带领大队的飞羽军而来,“大将军,一切准备妥当,请下令。”
柳星想到了什麽,犹自不敢相信,“难道……难道……”
高靖廷扬声喝道:“飞羽军听令,随我接应龙镶将军罗文琪!”
沙近勇大吃一惊,“大将军怎能丢下三军不管,孤身犯险?若是遇到柔然或敕勒大军,大将军岂不太危险了?再说,没有大将军的指挥,只怕柔然会杀个回马枪,偷袭我军也说不定。”
“你打著帅旗回去,又有谁知道我不在?”高靖廷目光一冷,“此事已定,不容再议。拿衣服来。”
庄严递过一套副将的服饰,高靖廷扯去大将军的黑色战袍,换了衣服。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高靖廷竟然要亲自前去接应罗文琪,这意味著两人之间的裂痕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可是柳星的心却在下沈,他清楚地看见了高靖廷眼中特别的光芒,对於在宫廷中生活过的人来说,这种眼神实在太熟悉了。
过去的经历时刻提醒他,凡是达官贵人,都绝对不可接近!
一万飞羽军护著高靖廷向西北方赶去。
虽然一天一夜没有休息,高靖廷仍然神采不减,急切的目光投向辽远的大漠。
罗文琪,你一定要平安无事,等著我,我来接应你了……
走到快天黑时,迎头遇上了押送八万敕勒战马归来的飞羽军,得知罗文琪竟然只带了一百余人押送摩云落在後面,高靖廷顿时一身冷汗。
摩云悍勇异常,也颇有头脑,罗文琪身受重伤,单独押送,怕是不敌那个摩云。
“快,快向来路追……”高靖廷大吼,拼命打马向青羊岗奔去。
罗文琪当时以柔然骏马,一人两匹,尚且奔驰了一天一夜。高靖廷带著一万飞羽军,无论怎样拼命赶,甚至夜不休息,也走了两夜一天,才来到了青羊岗,可是一路上都不见罗文琪的踪影,人人急得心如油煎。
前面的景物渐渐变得十分荒寂可怖,仿佛有什麽东西横扫过去一样,拔去了地上所有的草木,只留下一片翻卷过的砂土。
“是龙卷风……”高靖廷喃喃著,手不禁地发颤,假如罗文琪回来的途中遇到了龙卷风,以他目前的伤势,恐怕是凶多吉少。
“找,你们都给我散开来找……”高靖廷突然似失了控一样,怒吼著,指挥将士们奔向四面八方。
柳星失魂落魄地站著,连抬脚的力气也没有了,身体软软地向下坠,庄严不得不用力抱住了他。
“他受了那麽重的伤,再碰上龙卷风……为什麽我要离开他?我应该死也要跟著他的……”
不知不觉,泪水流了满面。
在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他已经把生命和罗文琪连在了一起。如果失去了这个支柱,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如何一个人走下去。
庄严扶住他,忽见那水波盈盈的秀丽眸中尽是脆弱,仿佛迷路的孩子一样无助。
心不自觉揪起,虽然生来不会安慰人,还是柔声道:“振作点,柳星,罗将军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一名士卒飞快地奔来,“大将军,找到罗将军的银枪了。”双手奉上。
高靖廷接枪在手,断然道:“枪在人在……他肯定在附近,快给我找!”
“大将军……”又一名士卒冲来,“找到飞羽军的兄弟了……”
高靖廷立刻飞马上前,果然见几个受伤不轻的飞羽军士卒,喝问:“你们罗将军呢?”
众人面含悲戚,“罗将军他……他被狂风卷向沙漠了……”
沙漠?
高靖廷脑袋轰的一声响,天也转了起来。薄云淡流,微风如醺,碧草如茵,泉声纵,绿洲幽静如世外桃源。
在这里养了三四天伤,罗文琪渐渐恢复了体力。摩云逼著他吃了桑赤松留下的药,天天用羊、鸟、鱼一样样地填,再整天躺著不准动,整个儿是在养小猪。
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被宠著疼著的感觉,自从父母去世之後,一切都要靠自己,再苦再累也要撑下去……
可惜,这样的生活终究是镜花水月,迟早要醒来的……
那就让自己现在什麽都不想,这几天要过得开开心心,永远难忘。
手轻轻撩拨著清澈的泉水,终於忍不住想洗澡的欲望,乘摩云去打猎,不妨洗个痛快,省得他总是推三阻四,就是不准自己沾水……
外衣让摩云洗过了,倒还算干净,可是贴身的内衣血、汗和灰尘粘在一起,别提多难受了。罗文琪脱了所有的衣服,泡在泉水中,一只手吃力地搓洗好内衣,晾在草丛尖上,便慢慢擦洗起来。
沙漠的中午很热,清凉的泉水令人身心舒适,周围十分安谧,罗文琪泡得都快睡著了。
还没等他好好地享受,一声怒吼便在耳边炸响,“混帐,谁让你下水的?伤口要是发了炎,那还得了?”
谁要跟摩云过日子,非给他吵死不可……
“我的伤在肩上,又没沾到水……”
解释的话被摩云毫不留情地打断,“不准狡辩,快上来。”
“我还没泡够,衣服也没晒干,上去穿什麽?”罗文琪笑得有几分狡黠。
摩云眼睛一花,仿佛看见了少年时的小罗文琪,依旧是这样的笑容,这样的回答……
叹了口气,对罗文琪,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扑通跳下水,一把攥住那吓了一跳的人,“你一只手怎麽洗?还是我来吧。”脱下外衣便自顾替他搓起背来。
罗文琪脸上一热,深悔自己孟浪。幸而摩云没脱衣服,不然,可真不知如何收场了。
搓著搓著,摩云手停了下来,“你身上怎麽有这麽多伤痕?”犹记少年时的他光滑如玉的身子,如今却布满了深浅不一的疤痕,好似一件精致的瓷器裂了缝隙,令人心痛。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罗文琪毫不在意。
摩云无语,默默擦著他修长柔韧的四肢,良久方道:“你真不应该来打仗……”
罗文琪轻轻一笑,“五哥,假如不是来疆场打仗,我不会觉得人生有意义,也不会遇到你……”
“不,我一定要赶你离开战场,永远不准你再拿枪。”摩云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
和从前一样傻傻的五哥,只要是为自己好,什麽不合情理的事情都想得出……
然而,五哥不知道,身为慕容翼飞的臣子,上阵打仗,为国效命,那是他的本分,也是唯一可以和慕容翼飞相处的理由……
无声地叹息,伸手拔下了发簪,一头乌黑的长发顿时飘落水中。
身体的尘垢容易洗净,心灵的尘垢又几时才能洗去?
摩云笨拙地握住那光滑柔顺的发丝,在水中没搓洗几下,便四处散开,费了半天的力气收拢来,转眼又从手中逃走。
看看自己胡萝卜一样粗的手指,不信对付不了这把头发!
如丝缎般的长发在摩云粗大的手掌中犹如精灵一样顽皮,只是那两只手不屈不挠,缠绕许久,还是将顺软地黑发合拢在那大手中,温柔如梦。
潮湿的头发散乱地披在白皙的後背上,形成了强烈的黑白对比。清水顺著光滑的肌肤流出一道道水痕,浅粉色的伤疤越发衬得皮肤如玉。他体形匀称修长,动作柔韧灵巧,腰肢细瘦,窄而圆的臀,水下的身体若隐若现……
摩云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乱蹿起来……
假如能拥有这具美丽的身体,那会是他一生最幸福的事……
梦里,不知和心爱的阿宣缠绵过多少次,可是每每梦醒时分,便格外相思刻骨,分秒难捱……
如今,梦中人就在眼前,却只能遥遥相望,甚至,连一句爱恋的话也不敢表白……
“快上去吧,当心著凉了……”胡乱地嚷,掩饰著自己无法压抑的欲望。
“嗯……”罗文琪漫然应了一声,却见摩云急急忙忙地爬上岸,一道烟跑得不见踪影。
怔了怔,突然明白过来,毕竟,他已不是那个十二岁的男孩。
尴尬之余,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自从心底弥漫开。
上岸穿了衣服,坐等头发晾干。远处,摩云忙碌的身影似乎有点惶然,仿佛极力逃避什麽一样。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贪恋这一点点温情,才会把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早晚都要讲清一切,长痛不如短痛……
缓步走近,摩云察觉他的气息,“霍”地站起身,手足无措,“阿宣……”
罗文琪抑制住满怀酸楚,淡淡道:“五哥,我差点忘了问,你早已成亲了吧?五嫂一定非常美丽贤惠,没准小侄儿也有好几个呢……”
他今天都二十四岁了,换了寻常人早就娶妻生子,更何况是比年长他六岁的摩云?
“五嫂?侄儿?”摩云一时没反应过来。
“五哥是敕勒的可汗,不但应该早有王妃,说不定还娶了不少侧妃……”
摩云呆呆地看著轻松说笑的罗文琪,只觉得心里憋屈得慌,再也无法忍耐,吼道:“我娶妻你就开心了?然後万事全罢,各走各的路?只因为我是敕勒的蛮族,是你的敌人,你就这样忙不迭与我划清一切?假如我是汉人呢?是不是就可以什麽都能说,什麽都能做?”
罗文琪万没想到摩云竟然会发火,顿时怔住了,那曾经火热的眸子充满了愤怒,隐藏著深深的受伤……
他知道自己很残忍,但是,这也是逼不得已。即使不是敌对双方,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如银河两岸那样遥远……
想云淡风轻地笑,可是嘴角牵动了几下,竟然笑不出,“五哥,我只是随口问问,你不想说,也不用生气啊……”
摩云死死地盯著他,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意。
罗文琪心里开始发虚,越来越是慌乱,讪讪地笑了一下,“我……我去梳理头发……”落荒而走。
摩云一跃跳到他身前,张臂一拦,“你想知道我的事?好,我全告诉你,从离开中原的那天起,我就对天发誓,这一生,我只想和一个人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为了他,我立誓终生不娶。如果等不到他,我就孤独终老!”
“那个,五哥,你不用告诉我的,真的……”罗文琪完全失去了主张,心如小鹿似的乱蹦,再也招架不住,低头便逃。
摩云身子迅速一移,罗文琪一头便撞在他厚实坚硬的胸脯上,顿时伤口疼痛,踉跄了一下,向後便倒。
一双铁臂及时抱住了他的腰。
“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摩云火辣辣的目光直欲烧熔了怀中人。
“不,不,我不想知道……”罗文琪任性地大叫,只想逃脱这温暖的怀抱。
“别想逃走,阿宣,你明白我说的那个人……就是你!”话音未落,便吻上了那红鲜细润的唇。
双手紧勒住罗文琪的细腰,不容躲避逃离,舌尖在那优美的唇形游弋著,细细品尝著那甜美温软的唇……
这一刻,他已经等了整整十二年。
“唔……唔……”挣扎的声音时断时续,微一张口摩云就强行闯入,狂乱地肆虐,挑逗著那柔软的舌,翻转吮吸,几欲吞噬掉那诱人的一切……
“砰……”罗文琪突然一拳击中摩云的小腹,痛得他弯下了腰。
“阿宣你……”
退後了几步,罗文琪狠狠地擦著嘴唇,想说什麽,可是口唇哆嗦,竟一语也发不出。胸口浊气剧烈翻涌,几欲爆裂。
面对熟悉而又陌生的五哥,是愤怒、责备,还是伤心、痛楚?不能靠近,不想疏远……
伤痛如潮水般汹涌,再也不能承受……
一回身,抓住雪光的缰绳,飞身上马,用力一踹蹬,纵马狂奔。
摩云大惊失色,“阿宣,快回来……”眼看雪光毫无目的横冲直撞,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发足疾奔,就在雪光擦身而过的刹那,一个飞跃,翻上了马背!
铁臂如环,紧紧箍住了罗文琪的身子,一颗惊骇的心这才找到了安定……
抑制不住喷发的情热,他强吻了阿宣。可是那一刻,阿宣眼中的凄伤和委屈是如此深刻,仿佛是积了亿万年的冰川雪山……
阿宣,究竟是谁这样狠心,伤你至此?你又有多少痛苦,熬过几多岁月,隐忍至今?
想发泄就发泄吧,不管你到哪儿,五哥永远陪著你……
雪光犹如驭风驾云,飞驰在沙漠上。风扬起了罗文琪的长发,飞舞飘扬,拂过摩云的脸庞。茫茫天地,缈无人烟,似乎只剩下他们……
心起起落落,忽悲忽喜,什麽也不去想,只要拥有了怀中的阿宣,就是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雪光的速度慢了下来,变成了漫步。马蹄踏在沙中,激起阵阵尘沙,被风不经意地卷走。
一轮辉日斜挂在西天,红似火,映在罗文琪幽静的眼眸中,簇簇跳动,宛如寒冰上燃烧的火焰。
摩云勒住了缰绳,雪光立定夕阳,身後的沙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剪影。
此刻,罗文琪格外平静,缓缓道:“五哥,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是过去的阿宣了,更不是你心中那个纯洁天真的阿宣。为了一个人,我做了很多错事,付出的代价是你根本想不到的……”
摩云心一震,“是为了你一直仰慕的那个慕容翼飞?”在两人相处的一年中,阿宣提到最多的就是这个名字。
“是,就是他,天朝帝君慕容翼飞。我为了他,什麽都做了。但是,从头到尾,他根本就没有爱过我……”
“那也没什麽,他不爱你,只能说那个家夥愚蠢……”
“你不懂,他是皇帝,深居宫禁,寻常的侍卫,我不可能见到他……没有人帮忙,哪怕等一辈子,也只是空想而已……”罗文琪不自觉地急促地喘气,手死死抓住了心口。
一定要说出来,断了他的念头,永远断了这份曾经有过的情义……
五哥,你应该有属於自己的幸福,不值得为我死守一份残缺的感情。你给我的,我给不了你。在十四年的等待里,我已经封锁了自己,不知道怎麽再去爱一个人。心底烙下的耻辱印记,注定了这一生必须承受苦涩後果,我不愿意任何人分担……
一种莫名的心悸摄住了摩云,本能地预感到了什麽,他几乎吼了起来,“不,不管发生什麽,阿宣永远是我的阿宣……”
似有无数把刀在绞著心口,可是声音却异常冰冷,“为了见到慕容翼飞,我答应了当时的大将军崔实,以我自己为代价,换取了守卫御书房的机会……”
摩云如中电击,全身都僵住了,喃喃道:“我不明白,不明白……”
“不明白?那我可以说的再明白一点……”罗文琪回过头,绝美的容颜淡然笑开,“我出卖了自己的身体,就在你离开京城的那天晚上……”
风呼啸著刮过大漠,留下一片死寂。残阳滴血,万里赤红滚滚,直似破碎之心流下的血泪……
罗文琪眸中仍是冰川般的冷寂,“我得到了守卫御书房的机会,一个月後就成了天子的宠臣。我心甘情愿用我的一切取悦我最爱的人,我的心,我的身体,全是皇上的……但是,皇上给我的,只有宠幸。用谏臣的话来说,我是一个以色事君的佞臣,最为忠直之士瞧不起……”
“别说了……”摩云大吼一声,声音中盛满了痛苦,“别说了,阿宣,别说了……”
“对不起,五哥,让你知道这些,伤了你的心……”罗文琪依旧淡淡地笑,“我骗了你,我不值得你那样疼爱。那些蔑视和羞辱,都是我咎由自取,不怨任何人。所以,五哥,忘了我,假如你还记得我一分好处,就多想想白马寺的阿宣吧……”
过去了,全过去了,人生有许多不得已,学会放弃,学会自我疗伤,世间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摩云怔怔地凝视著罗文琪,人在眼前,却离得那麽遥远,飘渺得好似在云端,随时都会乘风化去……
虽然拥著阿宣,却强烈地感觉,他正在远离,伸手,也捉不住,留不下……
一想到永远失去阿宣,心就像被钳子夹著,生生挤抽出血肉,痛不可忍……
不,什麽都不重要,只有一件事最大,那就是:自己不能失去阿宣……
这一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和阿宣相伴到老,哪怕天崩地裂,此心不渝……
凝视罗文琪良久,慢慢捧住他的脸,“为什麽我来迟一步?为什麽我要离开京城?我应该留下来,找不到你就不回大漠……阿宣,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别责怪自己,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全是我的错,我发誓要让你幸福,可是却让你吃了那麽多的苦……”
无意识地喃喃著,一个吻轻轻落在罗文琪的额头,充满了温柔、怜惜和疼爱,“不管你曾经发生过什麽事,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白马寺的阿宣……”
这是真的吗?第一次,他不敢相信自己了……
探究地望著摩云的眸子,灼灼的火焰中,他看到的,只有真挚和疼惜……
罗文琪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心底有什麽东西在融化,还来不及仔细辨别,人已被深深的淹没了。
为何眼前越来越模糊,摩云英武的面容幻化於无形,唯有那正午阳光似的眼神默默地注视自己,包容著所有……
泪水猛然如泉般奔涌,埋藏了许久许久的痛楚倾喷而出……
摩云将罗文琪剧烈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任他尽情宣泄……
这一刻,没有了顾忌,他还是白马寺的那个小阿宣,不论外面的世界有多少狂风暴雨,受了多少委屈和伤害,都可以回来在五哥的怀中得到温暖和安慰……
黄昏渐逝,暝色已浓,夜空中,银河倒挂,繁星群聚,点点闪烁。
流尽眼泪的人虚软地伏在摩云胸口,右手依旧紧抓著那结实的臂膀,也许,这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
“回去吧……”摩云低语。
过了一会儿,一声“嗯”的微微答应。摩云拉过缰绳,轻轻一抖,雪光便温驯地向来路走去。
良辰美景,温馨时光,淡淡的幸福流动。多希望此刻便是永久,挽留住昔日,重新再现……
突然,雪光警惕地站住了,一声低嘶,摩云眼光一甩,但见点点火光,在远处的绿洲闪耀!
摩云立时绷紧了全身。
罗文琪感觉到摩云身上散发出的杀伐之气,挺身坐起,瞥了一眼,不禁一把攥住摩云的手,“是柔然铁骑……”
“走!”摩云拨转马头,悄悄退开。
雪光沿著沙丘下面悄无声息地快步行走,不敢奔跑,怕弄出响动。後面的火光慢慢变得遥远,星星如芒,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突然,马蹄声大作,急如骤雨,斜刺里一支骑兵狂冲而来,兜头挡住了去路。
火把纷纷点燃,照如白昼,左右两队一分,一人提马而出,削面猿腮,眉目奸诈,不怀好意地笑道:“伊沙可汗,怎麽见面不打个招呼就走?我可是久候了。”
摩云心中一寒,“小耶氏可汗?”想必是此人率兵在小绿洲休憩,发现了他们生活的痕迹,便设下了埋伏。
小耶氏可汗一眼又瞄见了罗文琪,大为惊讶,“龙镶将军?真是冤家路窄,想不到敕勒的摩云竟然和仇敌,汉军的罗文琪同乘一骑,我是不是要恭贺一下患难结友的伟大情谊啊?哈哈哈……”语气得意万分。
罗文琪暗叫糟糕,当初在柔然边境作战时,他屡败大、小耶氏,两人对他记恨极深。如今落了单,自然不会放过自己。
“五哥,他要对付的是我,不敢对你怎样,别管我……”
“你不要说傻话,咱们死活都要在一起,怕他作甚?”摩云嘿嘿一笑,豪气干云,“王八蛋小耶氏,专门在背後挑我敕勒部落不和,这回不会是想杀了我摩云,再去另立敕勒可汗吧?”
小耶氏心中正盘算这个主意,不料被摩云一语点穿,吓了一跳。这摩云看似粗豪,其实心思颇有细致处,不可小瞧。
罗文琪大急,“你……你怎麽全说出去了?”
摩云耸耸肩,“我不说,他也会这样想。阿宣,听我的,雪光的速度极快,这里的马没一匹能比,只要你一个人骑马走……”
罗文琪打断了他,“五哥,如果我让你走,你会走吗?”
摩云心头一热,“你真愿意和我死在一起吗?不後悔?”
罗文琪轻轻笑了,五哥,世间只有你待我最好,所以,我不会让你有事,就算我死,也要保全你……
他并不回答摩云,指著小耶氏喝道:“小耶氏,你休要耀武扬威。你只率几千人深入沙漠,定是大耶氏吃了败仗,退回柔然。你再次准备前往敕勒,挑唆各部落向我天朝报仇。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想杀摩云,迟早会让敕勒知道,到那时,可就有趣得紧了……”
“阿宣,不要为我开脱……”摩云也打断了罗文琪。阿宣如此费心,只是想让他脱身,可是,他又怎麽会舍下阿宣一个人走?
小耶氏脸色一变,不得不承认罗文琪说的有道理,挑拔敕勒内乱,由敕勒人杀摩云,死活与他不相干。可是当真是他动手杀摩云,便是和敕勒结下了死仇。柔然中也有敕勒的人,难保消息不泄露出去。
左思右想,打定了主意,面露奸笑,“伊沙可汗,咱们共同的敌人是汉军,只要你答应和我合作,我担保不伤你一根毫毛。至於这个罗文琪,就归我。”
摩云大怒,刚要发作,罗文琪使劲捏了他一下,低声道:“我们谁都不能死,所以,一定要逃出去。五哥,答允他……”
“你……你要我亲手将你交给那混蛋?不行,我死也不会同意。”摩云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相信我,五哥……”罗文琪仰头看著摩云,星光映在他宝石般闪亮的眸中,反射出璀璨的晶芒,低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不,我不答应你的计划……”摩云一听就抵死反对,“我去诱敌……”
“他要的是我……”罗文琪趁摩云不备,纵身下马,一步步向小耶氏走去。
手无任何武器,人有伤在身,周围又有自己的一千人马,不怕这罗文琪弄鬼,小耶氏顿时放了心。大耶氏时常嘲笑他怯弱无用,自己却抢先一步生擒龙镶将军,一想到大耶氏吃惊的模样,心中便得意之极。
柔然兵团团围上,押著罗文琪一直走到小耶氏面前。
小耶氏仔细审视眼前清瘦的人,长发逶迤,清俊秀雅,翩翩如仙,怎麽也无法和战场上那个精悍灵敏的罗文琪连起来,不禁甚是惊诧。
“罗文琪,没想到你也有落入我手的一天。看来摩云的确是个聪明人,关键时刻,还是忌惮我柔然的势力,交出了你,哈哈哈……”
“那又如何?单凭你那点鬼主意,就想挑动我天朝与敕勒开战,你柔然好从中渔利,真是痴人说梦。我朝当今天子英明睿智,早已看穿了你这套把戏……”
说到这里,猛然一怔,一种莫名的刺痛深深划过心口。
慕容翼飞,那个永远刻在心中烙印,就如魔咒一样,控制了自己的人生……
小耶氏笑道:“就算你那个皇帝再厉害,天高皇帝远,他能及时管边境的事?还不是任由边关将领谎报军情?仗打得越长,朝廷拔来的银两越多,将领们从中得利就更多。想当初,崔实任大将军之时,和柔然一开战就是二十年,得了多少好处。假如你识事务,肯与我合作,我包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住口!”罗文琪勃然大怒,从小耶氏口中听到那个永远也不愿想的名字,又是一阵难言的痛楚与苦涩。
为什麽,到哪里都不能摆脱这种梦魇?一次的错误要用一生来偿还吗?
“我所得到的只是一点金钱,你小耶氏得到的却是我天朝广大的国土。这种出卖国家的肮脏事,我罗文琪绝对不会做!”
小耶氏双手一摊,“你既不愿合作,那就休怪我对你不客气。没有利益的人,我是不会留的。杀了你,就是杀一儆百,看边关还有谁敢和我柔然作对。”
手一挥,士卒手举著明晃晃的大刀便逼了过来。
罗文琪冷笑一声,忽然打了个长长的呼哨,雪光奋蹄长嘶,似发疯一样胡乱左冲右突,惊得众人躲闪不迭。
摩云早心急如焚,哪还能忍得住,大吼:“快闪开,我控制不住马了……”迎头便冲向小耶氏。
小耶氏惊叫道:“该死,摩云骑的是罗文琪的马!给我拦下马,不可伤了伊沙可汗……”
士卒们还没来得及拦过来,雪光已跃上沙丘,闯入柔然军中,顿时将队伍冲了个乱七八糟。
罗文琪等的就是这个机会,突然发足疾奔,一眨眼已冲在包围圈之外,腾身纵起,飞腿踢下一名柔然骑兵,抢过大刀,翻身上马,直取小耶氏!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只在电光石火一刹那,待小耶氏回过神,罗文琪的刀已经劈向了他的面门。
“啊……”小耶氏的惨叫声惊天动地。
“当……”兵器撞击的声音刺耳之极。
七八名卫兵各使刀枪,挡住了罗文琪劈下的刀。
小耶氏吓得心胆俱裂,浑身如筛糠似的抖。这迅捷若风的袭击来无影,去无踪,就算身边围满了卫兵,他还是觉得黑暗中不知何时又会有一刀砍来。
罗文琪一击不中,绝不恋战,喝了声“走”,打马狂奔。
摩云紧追在後,两匹快马一前一後旋风般冲向沙漠。
小耶氏回过神来,只气得鼻塌嘴歪,活了这把年纪,第一次在属下面前丢这样大的脸,而且又败在罗文琪手上,如何能容忍?大怒之下,恶念徒起,叫道:“放药箭!”
柔然人的药箭是用草原极毒的地狱花炼制而成,通常射猎猛兽所用。由於地狱花十分珍贵,炼成的药箭也很少,唯独小耶氏的卫队长有三支。只是他从来没有射过人,心中迟疑不决。
小耶氏挥鞭就抽向卫队长,吼道:“你敢不从,立斩无赦!”
卫队长大惊,立刻拉开硬弓,连排搭上三支箭,瞄准了远方奔驰的身影,猛然脱手放出。
破空的呼啸声惊心动魄!
雪光速度极快,已奔在前面。可摩云久在草原,一听风声便知有异,立时兜转马头,疾奔回来。
黑暗中罗文琪无法辨别飞箭的来路,肩上伤口又未愈,不敢盲目硬碰,情急智生,一个蹬里藏身,隐在马腹之旁。谁知这三支箭分上、中、下射来,最下面的那支箭正好射中了战马的後臀。那马一声悲嘶,滚倒在地,将罗文琪甩了出去。
就在此时,摩云快马赶到,俯身一把接住罗文琪,用力拽上雪光,转头绝尘而去。
“给我追……”小耶氏声嘶力竭地叫嚷。连药箭也未能射中罗文琪,气得他几乎要发疯了。
话犹未落,身後忽然杀声四起,一支快骑迅速冲入柔然军中,见人便斩,柔然军顿时大乱。
“飞羽军……”小耶氏吃过飞羽军的苦头,又见一队队精骑层层围上,比自己的三千人马多出几倍,哪敢应战,更顾不上追罗文琪了,拍马便逃。
高靖廷三天三夜未曾合眼,脾气异常狂暴,劈手抓过一个柔然小兵,怒吼:“说,罗文琪在哪里,否则我砍了你的头!”
那小兵面无人色,牙齿相击,哆哆嗦嗦道:“罗……罗文琪和伊沙可汗跑了……”
“什麽?和摩云跑了?混帐东西,你敢哄我?”高靖廷一拳打得那小兵晕头转向,“你最好给我说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亲眼看到他们同骑一匹马,有说有笑的……”
“胡说八道!”高靖廷怒不可遏,啪的将那小兵摔在地上,又抓住几个喝问,都说罗文琪和摩云从小耶氏手里逃走,向沙漠深处去了。
柳星和庄严面面相觑,绝计不相信,罗文琪和摩云分明是生死仇敌,怎麽会同甘共苦,一起逃走?
高靖廷本已暴跳如雷,听了这话,更是气得面色铁青,心里仿佛有毒蛇在咬,难受之极。
“大将军,定是摩云劫持了罗大哥。你想,罗大哥身受重伤,肯定落在摩云手中,受尽折磨……”柳星几乎要哭了出来。
与柔然刚打过一场恶战,未及休息便踏上了寻找之路,此时的高靖廷声音嘶哑,疲惫不堪,头痛欲裂,异常烦躁,什麽也想不起,只有那几个小兵的话在耳边回旋,“他们是同骑一匹马,有说有笑的……”
不可能,罗文琪怎会和摩云有说有笑?不可能……
那优雅如仙鹤的身形浮现在脑海中,幽澄的眼眸似蕴含了水波的神韵……
他憔悴的模样连庄严都担心起来,“大将军,你没事吧?要不然你在此先休息一下,我带人去找。”
高靖廷用力掐住额角,甩了甩头,“不用,找不到罗文琪,我绝不会停下。休要管小耶氏,快追罗文琪!”
“大将军快看,敕勒兵!”一名了望的哨兵叫了起来。
高靖廷一惊,提马跃上高坡一看,不远处,一长串火把曲折闪亮,迅速靠近,隐隐可见敕勒的旗号。
肯定是为寻找摩云而来的兵马,看情形不下几万人,显然已经发现了汉军的踪迹,分两队包抄而来。
将士们都知道事态严重,目光齐齐聚向高靖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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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翔九天 第一部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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