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娥 七 控制

  两天以后,是立夏。
  微仰着头,木法雨等待天空中的乌云下雨。
  雪白的皮肤、雪白的喉结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今天是立夏,天气本该最热,结果也许是热过头了,引来傍晚的这一场对流雨。
  雨还没下,但应该会下得很大,他站在唐川边上,河流上的逆风吹得他头发竖起,外衣两角被扯得犹如黑鹤舞蹈的翅膀,在灰暗迷蒙的背景里张狂不已。
  他身边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桑菟之还穿着三天前的衣服,坐在河边堤坝的石头栏杆上,一起望着湍急奔放的唐川,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轰隆”一声,倾盆大雨哗哗直下,只是雨从空中落到地上的时间,两个人的衣服就全都湿透,清澈的雨水透过裤管漫湿了鞋子,再流到地上和其他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涌入唐川,湮灭了行迹。
  “宝砂,这个人和顾绿章是朋友?”木法雨冷静地问。
  桑菟之点了点头。
  “杀了顾绿章,我就把你的身体——还给你。”
  “我的身体……我不见了一百五十五年的身体啊……我的身体……”桑菟之以一种颤抖怪异的腔调,吟咏似地重复着,“只有头颅,感受不到身体的痛……
  我的身体……“
  木法雨仰头对着大雨滂沱的天空,只像全然没有听到那宝砂的呻吟,突然以“啊——”的凄厉嚎叫声在天地萧飒的哗然声响里振起一道完全不同的声线,就像灰色的天地之间一只血蝙蝠一路洒着狰狞的鲜血直飞乌云后的太阳而去。
  “啊——啊啊——啊——”
  比洪荒古兽的嘶吼更令人恐惧的声音,一阵一阵地颤抖,一阵一阵如潮水般吟唱着。唐川波涛汹涌,仿佛在这擂鼓般的节奏里找到了契合自身的动力,哗然怒潮拍击着堤岸,浪花翻卷水沬飞溅起两人来高,像整条河都从河底被翻了个彻底,整条河都顺着木法雨那嚎叫剧烈痉挛起来。
  唐川公园在雨天人迹稀少,满河堤的树木沙砾随着那高昂古怪的声音起伏震动,随之黑影漂浮弥漫,偌大的唐川公园里宛若充满了面目狰狞的鬼怪,在树木之间蠢蠢而动。大雨中传来警车的鸣笛声,唐川公园诡异的响动引来了警察的注意,但是面对极度恶劣的天气“天弓飑”,道路积水,而且车开到公园附近的时候仪表失灵,各类仪表转动方向截然相反,警笛大鸣之中,数十辆警车搁浅在公园外围的道路上。警察骇然失色,下车包围唐川公园,却不敢轻易进入。
  那园子里,在狂啸的究竟是什么鬼?
  在钟商市警方以十米一人包围唐川公园的时候,一个白色的人影微微一闪,闪电般掠过人墙和树木,直入唐川公园深处。
  “啊——”木法雨的嚎叫还在持续,陡然止住,他清澈冷静的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树木,这一静,就像刚才那可怖恢弘的声音完全不是他口叫出来的,平静沉着。
  那边树后一个人脸带微笑,缓缓踏出一步,站了出来。
  白色唐装,身材修长挺拔,即使在狂风暴雨之中他那身衣服也不湿不动,正是李凤扆。
  “你胆子很大。”木法雨淡淡地说。
  “过奖。”李凤扆含笑说,“木先生,请把桑菟之还给我。”
  木法雨的眼瞳没有丝毫感情,“拿顾绿章的头骨来换。”
  “为何对顾绿章如此执着?”李凤扆缓缓地问,“她不过是个平凡女子,毫无出奇之处。”
  木法雨没有回答,犀利清澈的目光直视李凤扆的眼睛——那眼里没有刚才的暗蓝色泽在浮动,清晰异常,以至于李凤扆看见了近乎是痛苦的丝线在他眼里绷紧。
  过了一会儿,木法雨居然静静地说:“我可以不回答吗?”
  “‘子曰:非礼勿问’,是我唐突了。”李凤扆并不咄咄逼人,微微一笑,“既然你不愿交还桑菟之,我也不愿杀顾绿章,那么恕我无礼,便要用强了。”风吹来,唐川上的烈风刮得树木如波涛般汹涌,掠过李凤扆的衣角只似微风,略略飘起他的衣袖。
  “你胆子很大。”木法雨淡淡地说,“不过你能想出办法处理硃蛾附体,我很佩服。”顶着被风吹得竖起的头发,他振着猎猎飞舞如黑鹤羽翼的衣服,大步向李凤扆走去,“唐草薇有一个很好的雇员。”
  “我从不否认这一点。”李凤扆脸露微笑,陡然一晃,他人已不在原地赫然到了桑菟之身边。被宝砂操纵的桑菟之低喝一声,一拳往李凤扆身上打去,李凤扆毫不惊讶,半转身手肘一撞,“啪”的一声桑菟之应声软倒,倒入李凤扆臂弯之中。
  木法雨显然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快,眼瞳中暗蓝的神采一震。李凤扆陡然一个侧身,他身边一只九尾狐乍然出现,矫然无声直咬向他以左手架住的桑菟之。李凤扆右手一抓一放——九尾狐一声惨厉的尖叫,猛地往后倒弹——李凤扆竟然握起一把雨水,当作暗器般抖了出去,点点水珠射入九尾狐的皮肉,重创了那头猛兽!
  一个常人,竟然能把“武功”练到这种程度!唐川公园里轰然万兽齐吼,李凤扆的周围就像簇拥了成千上万的洪荒巨兽,爪牙森然地向他伸来。木法雨静静地站在距离李凤扆十步以外的大树下,大雨仍哗哗在下,但狂风已经渐渐停止,他的头发垂了下来,衣服因为湿水的重量被拉得更加笔挺,快若一个黑铁石铸就之神像。
  十步之外,李凤扆却深陷在兽影鬼魅之中,便在这万兽撕咬鬼魅横行的刹那之间,李凤扆一声长啸,突然之间兽影腥风中银雾爆起,各种各样野兽的哀鸣响彻树林,他左手架着桑菟之突破重围,横渡唐川直上对岸去了。
  方才点露杀人,如今临波渡河。木法雨没有操纵猛兽追赶,大雨从他双眉中间流过面颊,李凤扆!的确是让人吃惊的男人。身周种种魔影兽形渐渐消失,他冷静地低头看地上那碎散的银雾——那是一些形状奇诡的银色碎屑,以内力震裂银器、震得粉碎或者震得均匀都不稀奇,李凤扆震裂银器,居然震得银屑角角锋锐,形状古怪却每个角度都是锋口,而且大小轻重不一,射出去的时候远近不同。银能辟邪,所以重创了数十头猛兽鬼魅。
  但木法雨现在不是看李凤扆是个把武功练到什么程度的奇人,而是静静凝视着那些银屑。这个银器的原形是什么?
  李凤扆一直把它带在身上,而且以碎屑看,它不会是戒指或者项链那样琐碎的东西。
  木法雨冷静的眼光从数百碎屑中看到了极细极细的雕花,以他非同寻常的视力,他认出了雕花之中的文字。
  “铅华之水……”
  从这个银器的碎屑曲线判断,应该是一个银镯。
  木法雨从远古伴随“人”这个种族活到现在,所经历所看的虽多,读书也不少,这一句依稀在何处看过,却总是想不起来。
  铅华之水?
  一定要查清楚李凤扆的弱点。
  异味古董咖啡馆。
  李凤扆挟带桑菟之回来的时候,唐草薇正在焚香。
  他正在给供在异味馆古董柜上的一尊木雕菩萨上香,檀香氤氳的气息,发涩也古朴的味道萦绕整个异味馆,混合着咖啡的香气,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苦香。
  “绿章呢?”李凤扆把湿淋淋的桑菟之放在椅子里。
  “不知道。”唐草薇的眼睛只看菩萨。
  “沈方呢?”李凤扆微笑。
  “不知道。”唐草薇平静地插上香。
  “在隔壁蛋糕店?”李凤扆开始微笑得有些无可奈何,“你有开门吗?”
  “他们没有敲门。”唐草薇插上香以后退了几步,平淡地说。
  “唉,”李凤扆很难得地叹了口气,随后微微一笑,“我去隔壁蛋糕店接人。”
  唐草薇不置可否,转身往厨房走去。
  这个人,明明喜欢客人,却不喜欢开门,总喜欢板着一张脸。李凤扆又叹了口气,“迷迭香已经没有了,如果要泡花茶,抽屉里有雪莲——是那个抽屉,这个抽屉里是杀虫剂,左边那个。”看到唐草薇拿出雪莲干叶的罐子,李凤扆才安心出门,在这鬼魅横行的时刻,身边的每个人却都如此令人放心不下。
  异味馆的隔壁是间非常狭小的蛋糕店,里面提供的座位只有一桌两椅。但是因为蛋糕店的蛋糕做得很好,价格也不贵,又在异味馆旁边,里面那一桌两椅的座位一贯是炙手可热,学生们常常打电话预约座位,八点钟以后肯定是没有座位了。蛋糕店对面是学校后门,斜对面是动感剧院,右边是异味馆,左边是学生街,过了这个店可就没有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了。
  顾绿章现在就和沈方呆呆地坐在蛋糕店里那一桌两椅的位置上,各自对着面前精致的蛋糕发愣。他们之所以能坐到这两个位置,不是因为沈方神通广大或者顾绿章特别斯文有礼,而是因为最近钟商市怪事连连,不大太平,敢出来玩耍的年轻人少了很多。
  “凤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小桑。”顾绿章轻声说。
  “应该能吧?”沈方犹豫地说。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一次说得比一次茫然,蛋糕店外倾盆大雨下得令人胆寒,雨声喧哗得听不清耳语,但是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都知道对方神不守舍。
  小桑昨天是为了救大家才吃下那只蝴蝶的。
  他到底怎么样了?
  “不过来异味馆坐?”蛋糕店门口有人影一闪,一把雨伞收了起来,不过是走了几步路,那伞上的雨水已在店门口流了一地。“草薇在泡茶了,过来坐吧。”
  顾绿章微微一颤,去异味馆?李凤扆说唐草薇有礼物送给她的那天,她终于还是因为恐惧没有去异味馆。
  是明紫死去的地方,那是个凶杀场,她和小薇都是凶手……
  “过来吧,草薇有礼物送给你。”李凤扆看着她微笑,那双眼睛充满包容感,像是很理解她的感受,让她微微放松了一些。“不去的话一定要后悔的哦。”
  “小桑呢?”沈方问,“你找到他了?”
  李凤扆含笑点头。
  沈方以惊叹的眼光看着李凤扆,“凤扆,原来除了买菜做饭洗衣服洗碗拖地板擦玻璃泡茶修理东西以外,你运气还不是普通的好!我和绿章找不到小桑,你居然找到了!”一把奔过来抓住李凤扆,“你在哪里找到他的?”
  “唐川边。”李凤扆说。
  唐川?顾绿章全身一震,那种奇异的敏感又自脚踝蔓延到后颈,唐川——国雪死去的地方,和钟商市的种种怪事,和那个很像国雪的男人,和小桑的失踪,究竟有什么关系?
  “唐川边?”沈方自言自语,“小桑从来不去唐川边,那里是情侣圣地,没有好男人的地方他才不去。”
  李凤扆笑而不答,“走吧,去异味馆坐坐。”
  顾绿章迟疑,李凤扆拍了拍她的肩,首先走了出去,打开了雨伞。
  凤扆的气息,温暖得像哥哥、像长辈,她默默跟在他身后,心里的迟疑和犹豫在增多——李凤扆从容宽厚的气度,让她觉得自己害怕唐草薇和逃避异味馆就像……小孩子做错事一样,自己以为很重要,在大人眼里却微不足道。曾经以为自己不是幼稚的女孩,但最近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幼稚,甚至自己无法说服自己理智一点。
  异味馆的大门依然雕着不知是荷花还是莲花的长颈花卉,花下迷迷蒙蒙的不知是池塘还是河流。她跟着李凤扆踏上异味馆台阶的时候突然注意到那些花卉和河流之间断痕清晰,竟然是整个大门碎了又拼装起来的样子,心里一阵错愕,不知是好笑,还是惊讶更多。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对着门内一个东西,这一抬眼让她灵魂陡然间颤抖起来,“啊——”的一声低呼,她脱口而出,“明紫?”
  明紫!
  沈方吓了一跳,急急忙忙探头去看,“哪里哪里?”
  异味馆里依然是那些死寂而华丽的古董,唐草薇长发刚洗,他平时总把头发套在衣裳里面,笔直端坐,让人看不出他有一头长发,这时候长发刚洗,顾绿章才发现他长发及腰,笔直乌黑,光可照人。他穿着顾家绣房做的“万菊图”睡衣,那暗绿色绸缎衣服上绣满了各类颜色明艳的珍贵菊花品种,站在异味馆中堂那张紫檀桌边,双眼直视打开的大门,手指轻轻抚摸着桌上一只黑猫。
  一只非常娇小的黑猫,不会比手掌大多少,毛色黑亮,毛尖似微微闪着金光,那猫有一双非常大的眼睛,眼睫乌黑,十分漂亮——那是一双人的眼睛。
  那就是明紫!
  顾绿章第一眼看到这只黑猫脱口而出“明紫”,直觉强烈地告诉她这就是明紫!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原因,她就是知道这就是明紫!
  唐草薇用那双黑瞳极黑、眼白极白的狭长眼睛看着她,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沈方和顾绿章都是一震,那声音就像发自自己胸口,“明紫,你选择哪一个做你的主人?”
  黑猫柔顺地叫了一声,声音纤细得像微风一吹就不知哪里去的蛛丝,身子一耸自桌上跳上了唐草薇肩头,一步一步顺着他手臂走下,直走到手背上的时候,它歪着头静静看顾绿章的眼睛。
  她伸出了手臂,“明紫。”
  “喵——”黑猫轻轻地叫了一声,突然从唐草薇的手背上跳到了顾绿章手里。它这一跳轻捷得棉花落地一样,没有半点声音,她也没有感觉到跳跃的重力,就像手里握了一卷丝绸那样,似沉、非沉。
  “明紫的灵息暂时留在这块裙摆里。”唐草薇说,“等他重新修炼一千九百三十八年以后,就能变化 身。”
  “裙摆?”沈方指着那只猫,“那不是只黑猫吗?
  什么裙摆?“
  唐草薇不看他,“你们仔细看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唉?”沈方和顾绿章顿时目不转睛地去看那只猫,初看是一只猫,再看还是一只猫,看着看着——看着久了,眼前突然弥生出一种错觉,似乎那是一只工笔画的猫,被绣在了丝绸上,又似乎那只猫还会变大变小——它不只有一双人的眼晴,还有一张人脸,身上布满条纹——是猫还是虎呢?那岂不就是那块绣着马腹的裙摆吗?
  “颜色、光线、动作、错觉、影子……都能欺骗眼睛,但最能欺骗眼睛的东西,就是人本身。沈方你还只是二十岁的男孩,人们却都以为看见了三十岁的男人,欺骗人眼睛的东西、就是自己。”唐草薇慢慢地说,“即使充满了错觉,用眼睛仔细去看,幻觉只是幻觉,实物还是实物,没有改变。”
  “那声音呢?”顾绿章仍然沉浸在看见“明紫”的震惊和一种突然沉静下来的感动之中,轻声问, “我听到了猫的声音。”
  “明紫的灵息会直接和你交谈,这种‘声音’是别人听不见的,他已经选择你作为主人,你要保护他。”
  唐草薇平淡地说。
  “小薇。”顾绿章抬起头,特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从前她不敢直视小薇的眼睛,觉得可怕,也觉得没有礼貌,但是今天她却觉得如果不能用最认真的心情看清这个男人,那才是对小薇最不尊敬的事。
  唐草薇的眼睛依然是那样毫无感情、黑白分明、眼瞳和睫毛的曲线完美无缺,就像他身后和身旁的古董那样闪闪发光而华丽死寂,他的脸颊依然白皙。但认真地看了足足有五分钟以后,她缓缓眨了眨眼睛, “小薇你不舒服吗?”
  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一定要说的话,只能说病气吧。她看到了笼罩在唐草薇身上的一层病气,就像他那些古董一样,虽然华丽至极,却已不是生命力旺盛的东西。
  李凤戾微微一笑,“他的伤还没好,给明紫附身的那块裙摆结符花了点精神。”绿章果然是心静的女孩,常人可能永远都看不清的东西,她稍加提示就学会了望人的气象,虽然现在她还不明白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一旦她明白又能分辨以后,那就是了不起的直觉啊。
  怀抱着那块绸缎裙摆幻化而成的黑猫,她望着唐草薇,眼眸微微一动,口齿也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怔怔地看了唐草薇很久,她缓缓鞠身,郑重地给他鞠了一个躬——一个端正的礼。
  “小薇,对不起。”
  唐草薇的目艮波纹丝不动,就像他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沈方早就坐在旁边的太师椅里面喝唐草薇之前泡的花茶,“总而言之,我们都是好朋友,绝对不会让木法雨那个混蛋害死绿章又到处吃人的!小薇和小桑都是很奇怪的人嘛,都有奇怪的能力,不如我们来结成联盟好不好?”他突然之间异想天开,“我们成立一个‘消灭木法雨大会’,我做会长,凤戾做秘书,草薇和小桑当主力,口号是——”他一拳击在桌上,“为了大地上的爱与正义!怎么样?”
  唐草薇充耳不闻,李凤戾莞尔,“那绿章呢?”
  “她是大会的——吉祥物?”沈方努力地思考着。
  “扑哧”一声,连顾绿章自己都笑了出来,沈方“啊”了一声,“你不当吉祥物,那你当形象代言人也行啊,或者是当像《圣斗士星矢》里那个雅典娜。”
  “沈方,如果大家真的能齐心协力处理木法雨的事,”顾绿章有些认真也温柔地说,“我就做‘消灭木法雨大会’的吉祥物。”
  正当沈方热情高涨,摩拳擦掌的时候,“乓”的一声,他身后一个人倒了下去。
  桑菟之!
  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消灭木法雨大会”上的时候,桑菟之醒了过来,拿起唐草薇摆放在桌上的青龙铜雕,站起来无声无息往沈方脑后砸去——沈方手里的茶杯突然一震,半杯热水往桑菟之脸上泼去,“乓”的一声桑菟之径直往后倒下,一动不动。
  沈方目瞪口呆地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杯子,不知道它是怎么突然跳起来的,再看看桑菟之,“小桑?”
  李凤戾微微一笑,“他被木法雨宝砂控制了,小桑身体里胶之血实在太弱,不能和他抗衡,现在完全是宝砂在行动,不知道他使用了谁的头骨,很难和这个宝砂沟通呢。”他刚才动也没动,似乎很难把沈方手里的杯子跳起来和他联系在一起,“草薇,怎么办?”
  “既然是胶太弱了,那就让它变强。”唐草薇站在紫檀桌边一动不动,暗绿色的绸缎和光线黯淡的厅堂鲜明地衬托出绸缎上刺绣的菊花花瓣,绣线莹莹生光,犹如一双双猫眼。他的声音低沉,自那些灿烂明艳的花瓣之后发出来,如果李凤戾说的都是良好的建议,唐草薇说的就是最后的决定。
  “怎么变强?”顾绿章眉头微蹙,小桑是个全不抵抗的人,他的性格是那样的,怎么能“变强”?
  “进食。”唐草薇淡漠的声音在此时听来无比残忍,“当然,首先让他有能力消化那只宝砂。”他挽起袖子,莹白润泽的手腕上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缠着薄薄的绷带,血色渗得很沉着,颜色非常浓重。
  顾绿章微蹙的眉头蹙得更深:她从没见过如此浓郁的血色,那血色并不显黑,出血也不是特别多,但在洁白绷带上如红色印盒里那出奇鲜艳的深红一点又一点不断地涌出,浓郁得令人觉得那是种罪恶。
  唐草薇转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很小的盏子,扯开绷带把伤口抵在杯缘——他那动作竟然让顾绿章毛骨悚然——他不痛吗?那情景刹那让她想起被取毒的蛇,“小薇,你要小桑他喝血?”
  “他不肯吃狮虎,不是吗?”唐草薇平静地说。
  “他不是个勇敢的人。”顾绿章轻声说。
  “是吗?”唐草薇的血缓慢地流了半杯,他笔直地把小盏递给了李凤戾。
  这个人实在别扭得很。李凤戾蹲下身把桑菟之挽了起来,把半杯鲜血灌进桑菟之嘴里,“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个人的心情,很难被考虑。”
  “个人的心情和团体的心情不能平等吗?”她低声说,“牺牲也要是自愿的吧?”
  唐草薇充耳不闻,李凤戾微微一笑,温和亲切地微微弯腰看着她,“那就算——是我强迫的,好不好?”
  “凤戾你真的很温柔。”她轻声说,然后微笑,“我明白的,要救这个城市,总有人一定要牺牲,大家要小桑牺牲,他不会说不好,不会拒绝的。”
  “绿章。”沈方蹲在地上看被灌下半杯鲜血的桑菟之,突然说,“小桑没有那么差劲,虽然他常常被人安慰,但是其实他不需要人安慰。”
  那些话不经大脑地说了出来,顾绿章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凝视着还没清醒的桑菟之,慢慢轻声说,“他其实并不是一直都弱不禁风,我只是觉得他——”她说到“他”之后没有说下去,闭上了眼睛。
  我只是觉得他从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如果因为他不软弱所以大家总以为他可以没事,总以为他可以承受,总可以轻易要求他牺牲,小桑岂不是太可怜了吗?
  他并没有渴望坚强,他从不想做个坚强勇敢的人,从不要求自己能面对什么、支撑什么。他甚至以为他连自己都支撑不了。他一直在唱“可不可以不勇敢”。虽然他并不是弱不禁风但是他希望有人给他依靠,而不是希望自己去做别人的支柱。
  何况是整个城市的支柱。
  这样的重任对小桑而言,太残忍了。
  他连在自己的院子里自生自灭都不可以。
  因为他不够软弱,所以他连软弱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如果他不变强的话,有谁能顶替呢?她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李凤戾脸上,带着困惑带着一丝茫然的希冀——凤戾,你能替他担这个重担吗?
  这位年轻的姑娘的确拥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李凤戾看着顾绿章盈盈的眼睛,二十岁,在他生活的年代不算年轻了,但是绿章的灵魂仍很年轻,年轻就代表着干净、纯洁、有幻想、有同情心、有正义感等等。他是喜欢这种简单的灵魂的,她眼神里说的他看得懂,只是——“绿章,我可以保护几个人、几十个人,杀死一只猛兽、几十只猛兽,但是无法保护几十万人。”他温和而有耐心地说,“我杀不死木法雨,只要他的灵息没有被销毁,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可以通过吃人而重获新生,能毁掉他灵息的只有神兽胶。”
  “我明白了,凤戾。”她深吸了一口气,“大家都必须各自努力,才能减轻胶的压力,我会拼命努力的。”
  拼命?
  李凤戾掠了一眼唐草薇手腕上的伤口,沈方已经跳了起来,一手抓住李凤戾,一手抓住顾绿章,“啪”的一声李凤戾的手掌和顾绿章的手掌击在了一起,沈方大声说:“拼命!大家拼命!”
  拼命。
  一个奇怪的词,让这些除了沈方之外性格原本都不激烈的人胸口突然泛起一股激动,如果没有聚在一起的话,即使遇到再诡异的事,也绝对不会想到要去拼命改变什么吧?
  真是奇怪,大家聚在一起了,就有种莫名其妙的力量,让大家有勇气和信心相信自己确实能做到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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