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万籁俱寂中,偌大的唐门灯火昏暗。除了几盏风灯外,就只有药房还点着灯。
在唐门,能随意进入药房的人并不多。因为这里是唐门的禁地。唐门威震天下的药品都出自这里。这些年来,这里已经渐渐成为唐吉祥和花妙嗔的专属之处。
他们确实是唐门不世出的药物天才。随着年纪的渐渐增加,就连他们的老师也只能叹息着把药房的钥匙交给了他们。
现在,夜已经深沉,还有谁会一直待在药房里不休息?
是花妙嗔。
轮值巡夜的弟子走过药房前的时候,看着窗子上倒映出来的人影,也忍不住叹息。
这个孩子,经受了那么大的打击之后,现在也有点痴痴呆呆的。平日里连门都不出,见了人也不再笑咪咪地打招呼。脸色青白青白的,除了自己的睡房外也只能在药房找到他的踪影。眼见着曾经聪明伶俐温和坚强的孩子变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怜啊。现在,他又在房里看着那些没天分的人永远都看不明白的药方吧。不打扰他了。巡夜的人摇着头叹息着离开。完全不在意里面灯光下,那条人影在做着什么。
房里的人确是花妙嗔。也正如别人所猜测的,他正蹲在药房里翻看着手里的书。只不过他看的不是药方,而是从唐无衣那里找到的书。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夜晚睡觉了。他失眠,因为一旦睡着,空荡荡的黑暗会刺激到他的记忆,让他完全回忆起刻在骨头里的那一片血红。
姐姐的血,让他的神经从此再也无法平静。
他当然可以对自己用药。用药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他不能保证在目前这样的状态下,他能完美地控制药量。那种东西很烈,而且容易上瘾。一点点的失误都会把自己变成一生都只能依赖药物的废人。在大哥的面前,他绝对不要变成这样的人。因为他知道,那样的话大哥会非常非常失望的。
不要大哥对自己失望,不要大哥再也不看自己。所以情愿忍受着一日复一日的失眠,只有在白日里、在唐无衣身边,用浅浅的盹来补充精神。
夜晚,在一个人独处的夜晚,他会待在药房,用书或药物打发漫长的时间。
屋子外面走过了巡夜人,他当然知道。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之后,居然还有衣袂破空的声音。
是有不长眼的人要夜闯唐门吗?不自觉的,花妙嗔嘴角勾出冷笑的弧度。
他觉得自己的鲜血在慢慢地涌动。那种感觉与平日完全不同。他能感知到血管微微的起伏和血液划过肌肉的温度。他知道嘴巴里的液体开始干燥,一种狂暴在头脑中凝结成块。
他不是嗜血的人。但是不平静的思绪完全主宰了身体。他需要有个途径来发泄。
药房禁地,擅入者死。
冷冷地,不可抑制地笑,随手撒出一把药粉。
唐门之毒,冠绝天下。花妙嗔手中这一把,更是一般毒粉中最厉害的那一种。
他存心置人于死地。没想到推门看出去,却只见到院子里站着一个全身黑衣只露两只眼睛的夜行人。
药粉就铺在他的脚边,他却视之于无物。
微微睁开了因睡眠不足而耷拉着的眼皮,对上那双在夜色中更显锐利伤人的眼。
这个家伙能把唐门的毒药当灰尘,必定是个厉害的家伙。心中堆积的愤恨,找“他”发泄,一定很值得。何况,“他”还是个女人。
江湖中有明训,遇见女人、小孩和和尚,便要加倍小心。
女人又如何?姐姐死后,他便再也不把人当人,男人、女人在他眼里一概是块肉。他还在乎,并能清晰分辨出来的,也不过是唐门的人。
想杀她。想杀掉眼前这个人。于是花妙嗔开口:
“……你是谁?”
“你是……花妙嗔?”曲线玲珑的身体加上清脆悦耳的声音,确是个美女应具备的条件,就不知她面巾下的脸长得如何了。
“报上名。”
“用药的花妙嗔?唐门药庐双壁之一?呵呵,得来全不费工夫……”
女人的笑声令花妙嗔极度不满。于是他张开手,撒出漫天的药粉,然后,趁人不备,从药物中穿过,直接擒向对方的脖颈。
没想到,失算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胜。
如果不知彼呢?
乍一看到女人手腕上晃出的奇异小镜还不觉得有何危险。待到眼神对手镜面而在瞬间头晕,察觉理智渐渐丧失,才知道自己着了道。
那面镜子,到底是什么?传说中,有那件宝贝有这样的强力的效果?
摄魂镜!
“摄魂镜”是江湖中最神奇的宝贝之一。传说中那是当年天下第一摄魂者“天狐夫人”亲手锻造的小镜子。它最大的能力,便是令所有见过它的人,失魂落魄,不得清醒。没人知道产生这种效果的原因,正如没人知道“天狐夫人”从何处来最终归于何处一样。大家唯一知道的是,只有“天狐夫人”嫡系血缘的继承者,才有可能使用这面镜子。
——难道,洞庭湖王,便是“天狐夫人”的后人吗?
花妙嗔绽开一抹冷笑,为自己的粗心大意和在最后还能想到这个无聊的问题而难过。
后来发生的事情,花妙嗔记得并不是很清楚。记忆中隐约闪动过的画面,不足以构建完整的体系。他只略微记得某些片段,比如,他曾经在什么地方杀了谁,或者,在什么地方和谁有过亲密的接触。
——直到很多年以后,记忆中那残缺的片段,回忆起来仍叫他脸红心跳不能自制。
花妙嗔已经知道自己的感情很薄,薄到一辈子只在乎少数几个人,只为谁动心而不会再见异思迁或见一个爱一个。这辈子,到目前为止,能真正放进他心里的人,只有两个——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一个,自然就拥有了他全部的关注。无论这种感情是亲情,友情或者是爱情都可以,只要能待在那人的身边,一切都好,可是他没想过原来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有一团狂烈燃烧着的还不为人知的火种,在不寻常的刺激下,它会燃烧成为令人目瞪口呆的火焰。
花妙嗔不记得是怎么开始的。他只记住了缠绵时的炽热和痛快。记得那人的唇和手指在自己身上引发痉挛似的快感,记得肉体摩擦时候致命般的眩晕,更记得自己在狂乱中情不自禁的倾诉。
爱就一个字,平时总没有机会没有感觉说出口,只有在最狂野最肆无忌惮的时候他才能喃喃说出,只是不知道那人有没有听到,能不能感受到。不过,他自己知道就好。
记忆非常散乱,连不成完整的记录——至少当某天他忽然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记忆无法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清醒,是因为有人大力拍打他的脸颊。激烈的疼痛叫他不得不转动略显迷茫的双眼,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身前的人。然后,他看到一双很复杂的眼。
从来没见过唐无衣那么难以形容的眼神。曾经很温柔的眼眸中有太多太多的情绪,最后,只化做了一声长叹。
不明白大哥的眼神变化是什么意思。刚想开口问清楚,却在抬头时候看到唐无衣的身后正是唐门的大厅。大厅的尽头,齐齐坐着唐门门主和唐门长老们,他们,正用一种严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心里有隐约不祥的预感。传说,唐门首领和八大长老同时出现便意味着大事发生,而这所谓的大事,往往凶多吉少。
看向唐无衣,却见他用一种面无表情的表情慢慢退到门主身后。他的眼,再不看向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疑惑的眼神慢慢地扫过眼前的长老们。不曾见过的阵仗令花妙嗔心生惧意。
再怎么任性,再怎么郁闷,他都是唐门的弟子。如果他所做的事情真的严重到要请出各位长老,那么……后果他已经不敢想象。
心底下有冷冷的恐惧,耳朵里听到唐门门主低沉威严的声音:
“花妙嗔,你知道我是谁吗?”
点头。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唐门住了那么多年,这位辈分上应该称为叔叔的人给了他很大的照顾。印象中,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很少有这样沉重的肃杀之气。
“你认得在座这几位吗?”
再点头。虽然不常见,但也听说过。只有唐门八大长老,才有资格佩带天山白玉所雕的玉扳指。
“你知道今天是几月几日吗?”
“五月……初八。”应该是这个日子吧?记忆太过混乱,自己唯一记得的,只有当夜的印象。
“不对。”座上门主摇头,带着一丝叹息。“今天已经是五月十六了。距离你看到摄魂镜的日子已经整整七日了。”
“什么?”不可能。怎么可能过了那么久?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的确如此。看你的样子,想必这几日自己曾干了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吧?”
“我……做了什么?”的确不记得了,却从众人的脸色中看出痕迹。他绝对做了些事情,而且,绝不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追问的声音,染上几分惊惶。
“你……在这七日之内,杀了三名唐门弟子,重伤五人,轻伤十二人,夺走唐门‘药经’一部,并意图杀害早已隐居唐门后山不问世事的老夫人。”淡淡的陈述,语气虽轻,却点出一个残酷的事实。
“不……不可能,我没有做过那些事!我没做!”极度惊骇!唯一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大声反驳。很想站起来努力说明的,却发现手脚全都不听自己的控制,只能跪在地板上,感觉一阵又一阵的寒意,在五脏六腑间慢慢泛滥开来。
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的。唐门是他的根,他不会做出背叛唐门欺师灭祖残害兄弟的事情来,打死他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
脸色惨白。全身不由自主的颤抖着,似乎要用全身的力量抗拒着罪名,紧咬着下唇的牙缝中喃喃着无数个不可能,大大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站在门主身后的男人,期待着能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支持的力量。可是他,只垂着眼帘,如老僧入定般,不言不动不反应。
心里涌上不知名的酸楚,莫非他也认定了自己的罪了吗?
“你做了。”淡淡的叹息中带着三分怜悯,也带着一分无可奈何。“唐门中有很多人都可以证明你做了那些事情。特别是吉祥,他为了阻止你杀害老夫人,被你重伤,现在还只能躺在床上休息呢!”
“不会的,我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狂乱地叫着。心却渐渐冰冻起来。随着门主的话,脑海中渐渐泛起杀戮的记忆,明确的画面令他连反驳都显得心虚。
“是,我们都知道你不会,但是,你被‘摄魂镜’所控制,这七天里,你变成了别人的傀儡,只听凭别人的命令行事。虽然是无心的,但你的确做了。”
“请……原谅我……请你……原谅我……”
“那些事情,已经无法轻恕。”
“求求您……求您原谅我……”
“我和长老门商量过了……”听门主的口气,似乎……不敢再想,只能看着门主,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虽然手执摄魂镜的人逃得很快,在唐门发现之前便已经失踪,但我以唐门历代祖先的名义发誓,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轻侮了唐门的人。她,必须死!而你……”睿智的眸子闪过一片黯然,“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你做出的事情却不能被原谅。你必须接受惩戒,然后,从明日起,你不再是我唐门中人。你被逐出门墙了。”
逐出唐门?
四个字,很轻,却在一瞬间,将花妙嗔的精神彻底击溃。
虽然不曾在江湖中走过,可也知道江湖的规矩。“逐出门墙”是各门各派对不肖弟子最严厉的处置。被驱逐的人将再也无法堂堂正正在江湖中立足。而对他这个从小在唐门长大的人来说,这无异于是断了他的根。
心,痛得无法呼吸,也感觉不到它是否还在跳动。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蒙住了,迷迷蒙蒙什么也看不清楚,耳边只听见门主带着叹息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带着一种似乎要把他切割的冰冷。
“唐无衣,我以唐门门主的名义,命令你执行对花妙嗔的惩戒。”
“是。”熟悉的男声带着不熟悉的冷酷在耳边回荡。然后一双有力的大手,托起他的脸。泪眼朦胧中,看到唐无衣蹙紧的眉。
“小妙,很痛,忍着点。”
还疑惑着他话中的关切,还在猜测所谓的惩戒是什么东西,额头上已经传来刀子切入肉的剧烈痛感。
很痛!虽然可以感觉刀子很利,但硬生生被切割的感觉依然让他痛苦得本能地挣扎。只是,下巴被人用力扣住了,拼尽全力也无法动弹半分。
刻印?这就是惩戒?在人身上留下永不消逝的伤疤以昭示他的罪过?而且,还刻在额头最显眼的地方?这也……太恶毒了!
当下,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恨。只觉得心寒,只觉得扣着下巴的手宛如坚冰般冷酷,而一刀刀在额上雕刻的手,彷佛同样在切割他的心。
全身好冷。这个曾依偎过的怀抱此刻看来竟然散发着刻骨的寒气,冻得他连骨头都在颤抖。
——好奇怪,额头肌肉被切割的痛,竟然比不过全身的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彷佛只有一瞬,彷佛又过了很久,额头上的手停止了移动,已经麻木的伤口被敷上一层清凉的药粉,耳边传来他低低的耳语:
“好了。虽然以后会变成伤疤,但不会太丑,放下刘海就能掩饰。出去以后,要好好保重。有什么问题到这里来找我。”
不自不觉间,手心中被塞进一个小荷包。然后,唐无衣领着他,走出大门。就这样离开唐门了?就这样被赶出来了?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沿着通往外界的路走出了很长一段。只要转过前面那个拐角,唐门就远远被抛在身后,永不再见。
只有几步,却突然迈不开步子,怔怔地站着,强忍着被抛弃的感受,无边的怨憎渐渐充满他的心。然后,一个声音把他唤醒。
抬头看去,拐角处站着一个人,他一手牵着一匹马,一手拎着一个包袱,苍白的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谨慎,正站在那里朝他张望。
“小妙……”
“吉祥?”不是说他伤重休息吗?怎么跑出来了?绝美的小脸上漾着不正常的惨白,一看就是内伤未愈的样子。
“我来送你。马和干粮都准备好了。”吉祥轻叹,等不及他走过去,慢慢走过来把缰绳放进他手里,“一个人走,总要准备点东西。”
一个人走?他又何尝愿意走?心中涌起一阵委屈,他一把甩开手中的缰绳,一边低吼:“滚,不用你假好心。”
甩动的力量很大,吉祥不防,被甩出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当下,内脏受到扯动,忍不住一口鲜血“哇”的一声喷了出来,脸色也愈见憔悴了。
花妙嗔一惊,急忙奔过去扶起吉祥,浑然没注意吉祥正用一种全然无骨的姿态趴在他身上,在他耳边细语:
“我伤重,别对我发脾气。东西你拿着,别管别人怎么说,你还是我的兄弟。”
许是吉祥少有的虚弱姿态和细声细气的声音有着奇妙的说服力,虽然挣扎了一番,花妙嗔终究还是接过缰绳,甩镫上马,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远方。
唐吉祥目送着花妙嗔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口里淡淡地说道:“大哥,出来吧。”
大石头后面转出唐无衣。他的眼还望着伊人远去的方向,眼中有几分依依不舍的留恋。
“你也看到小妙失魂落魄的样子了,怎么舍得把他赶走?”嘴巴嘟起,吉祥一脸愤愤不平。“他又不是真的杀了人。”
“关键不在于他有没有没杀人,而在于他有做没做。门规如此,老爹也坚持,我有什么办法?”
“他没杀过人,就意味着没错。爹爹为什么一定要把他赶出唐门?”
“爹爹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我只希望,小妙能看开一点。”
“……我也希望如此。对了,大哥,为什么一定要在小妙额头上刻印?而且那印子,好像不是惩戒用的吧?”凤眼一瞟,小狐狸的奸诈顿现。
“惩戒是皮肉之痛,用来代替废除武功的。至于那印子,是我的记号,昭告天下他是我的。”
“这么说来,哥,你和小妙之间……这七天里……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贼头贼脑贼笑,一副欠扁的贼样。
“关你什么事?”伸手在他额头上轻弹,挟起他细瘦的身体往回走。“走了,回去休息,你的伤还没全好呢!”
任大哥把他带回唐门,这一路正好不需要自己移动,还满舒服的。
“对了,哥,我在小妙包袱里放了五千两银票,你要记得还给我,那可是我的积蓄。”
“知道了。”
“还有利息。”
“财迷!”
花妙嗔这一走,就再没回过唐门。
唐门并未昭告天下花妙嗔被逐的事情。事实上谁都清楚,最大的过错不在他的身上,他只是被人利用了。只是他的行为,足以构成“欺师灭祖”“残害同门”的大罪,不将他驱逐不足以平民愤。驱逐他,一方面可以平息门下弟子的愤怒,另一方面也可以保住他的性命。否则,谁也不敢保证被他伤害的唐门弟子及他们的亲戚朋友不会寻找机会向他报复。所以,他得走,走得越远越好。凭他一身所学,足以在江湖中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这也是唐门门主私心的一点期望。期望这个花家硕果仅存的孩子能有点出息。否则,他无以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花家父母。所以,他不昭告天下,就是希望花妙嗔不会被无情江湖永远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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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花开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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