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勒还不赖 第三章

  很好!
  草原那头一对天造地设似的佳偶正在喁喁私语,不远处的小丘上,一个身着维吾尔族服饰、头戴毡帽的高大男子,抬高下颚、健臂环胸,满意地点下头。
  他是慕朝阳,九门提督兼皇城禁军统领,格沁的拜把哥儿们,亦是此次与皇上密谋将格沁「哄」到回疆的献计人。
  因为见着慕朝阳娶妻,皇上对于格沁的终身大事也心急了,想为亲侄儿指婚,便派人到四方搜集资料、筛筛选选,挑中了这回族的孅孅姑娘。可他太过了解格沁那自命风流、喜新厌旧的毛病,若直接派人去提亲,一来对方不一定首肯,二来格沁肯定要逃。因此他向皇上献计,反其道而行,推说是皇上对那小姑娘有意思,让格沁去把人带回来,然后他再尾随跟来。
  慕朝阳到回疆的事只有郝康知道。他隐密行事,此行只为保护格沁,以及从旁推波助澜,让两人生情。
  「太轻易得着的感情……」
  慕朝阳瞇起俊眸远眺,慨然地自言自语。「这小子肯定玩玩便罢,若非当真尝过了苦、费尽了周章,又怎么会懂得珍惜?」
  如今他见着两人当真互萌爱意,格沁是想爱又有所顾忌,三不五时便要躲在帐里烦躁不安,慕朝阳觉得事情愈来愈有趣了。
  有趣的还不仅止于此。少女多半崇慕英雄,慕朝阳决定,要让好友当个「英雄」!
  孅孅喜欢他,他知道。
  他对孅孅也愈来愈不可自拔了,他也清楚。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早点减少她对他的迷恋,也才好让她在将来两人得分开时,不会痛苦难受。
  因此格沁想了个抹杀自己的办法,在大军上战场冲锋陷阵杀敌时,他决定打混摸鱼,一个人偷偷溜到小溪边戏水玩乐。
  他打混摸鱼了两个时辰,连一条鱼尾巴都没能捉着,正想上岸找食物的时候,竟发现小溪上游漂来一具具的叛军尸体。
  所以当郝康将军领着图尔思及额色笋拉等人气喘吁吁赶到时,众人只见着了溪中愣立着个没穿衣裳的男人,让一堆敌人尸体给环绕住了。
  那一夜的庆功宴上,格沁成了主角,因为那批叛军是挖地道潜伏越界,打算给联军一个奇袭,却没想到让格沁灭了。
  人人额指喊他是英雄,赞他是天赐的鬼将,格沁坐在首席,从头到尾手没停过,耳里蒙语、满语、汉语交杂,人人争先恐后与他人分享「鬼将格沁」的战绩,说他谈笑用兵,说他潇洒从容,来无影去无踪。
  当然无影无踪了!因为他压根儿就不知道那些见鬼了的尸体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这些人明明什么也没看到,想象力却一个比一个还丰富,像是怕少说了会落于人后似的,口沫横飞地交换听来的连篇鬼话,还没忘了顺带加油添醋一番。
  鬼将格沁?!
  格沁耐着性子将酒一杯杯倾倒入口中,心头闷得慌。鬼将?!说是见鬼了还比较像!
  但他又不能摊明了讲,怕会伤及清廷与郝康将军的颜面。
  什么都不能说,又不能先行开溜,所以他只能喝闷酒了。
  其实回疆的酒有些刺舌,不如他惯喝的老白干顺口,但他宁可一杯接一杯地喝,藉此避过左右两道灼热视线。
  左边一道来自于孅孅,而右边的那一道,则是来自于孅孅的大哥图尔思。
  「别喝这么多……」软软小手欺压上他的厚掌,送上了一双关怀的眼睛。「当心明儿个起来会不舒服的。」
  他很想甩脱她的手,叫她别再纠缠着他不放,却又舍不得那柔荑带来的软腻,他真是有些醉了吧。转过视线,孅孅在他迷蒙的瞳子里,竟是更美了。
  怪哉,这是怎么回事?有人会一日比一日更美的吗?而他愈来愈无法自拔的迷恋,又要到何时才能泯除,纯粹只以「完成任务」的态度来对待她?
  她是未来皇妃……是你叔叔要的女人……他的脑子里又开始念经了。几杯再灌,酒精袭上,念经的声音霎止,他对着她悠悠开口。
  「妳为什么会愈来愈漂亮?」
  话出口,他懊恼咬舌。真该死!格沁·爱新觉罗!你明明只能和她保持距离,怎么又在调戏人家了?
  孅孅红了脸,像颗红咚咚的苹果,扭身微嗔:「格沁哥哥,你醉了。」
  是这样子的吗?
  他呵呵傻笑。若真是醉了,那么醉了还不错,看见的人更美,烦心的事也会随风飘散,只除了……呃,他转过头,深知再也无法佯作没见着那来自于图尔思的视线。
  格沁不会蠢到以为图尔思也爱上他,他虽然魅力惊人,但到目前为止还都仅止于吸引女人而已。
  图尔思的眼神,是那种狗儿看见自己的骨头,落进了别条狗的碗里,一意想要等回的眼神,有不信、有憎恨、有评估,当然还有更多更多的,叫做嫉妒。
  「格沁·爱新觉罗贝勒!」
  图尔思举高手。「来!咱们再干三大杯!」
  「我不能再喝了……」明了自己情况的格沁开口谢绝。「再喝,就得倒下了。」
  「怎么可能?贝勒爷还没喝上千杯呢!所谓的英雄人物,自是千杯不醉。」
  「所以方才在下已经一再强调自己并非英雄人物。」只是没人相信。
  「格沁贝勒爷若不是英雄……」图尔思拔身站起,虎掌往下豪气曳巡。「那么在场的还有哪一位敢妄称英雄?」
  「我说实话,图尔思将军您才是真正的英雄人物。」
  格沁说得真心,被称赞的人却不做如是想。这句话似乎惹恼了图尔思,碗盘弄得劈哩啪啦砸地,响音引来了四面八方的注目,就连那在远方弹琴高歌、痛宰牛羊的人都停下了。
  「呼赫&*%#,敢情你现在是嘲弄我吗?今儿个我一个敌人都没砍着,全让你包办了,你居然还说我是英雄?!告诉你,我不屑你的怜悯,因为这根本是侮辱!」
  格沁叹气,头好痛。虽然图尔思骂的话他听不懂,却不难想象是在问候他已逝的阿玛及额娘。他没生气,也懒得计较,他向来浪荡惯了,不爱与人争执,加上他知道图尔思其实不坏,只是乍然间无法接受英雄宝座换人坐的怨气,尤其那抢了他宝座的还是他一向看不顺眼的浪子王孙。
  「图尔思将军!」格沁的笑显得疲倦。「在下是诚心诚意这么说的。」
  「诚意?你这油嘴滑舌的家伙,全身上下就没半根骨头是有诚意的。」放完话,又是一堆&*%#、%#&*的。
  格沁见状,索性懒歇下了笑容。
  他看得出图尔思已经醉了,且醉得厉害,才会在众人面前大骂清廷贝勒油嘴滑舌。偏偏此时额色笋拉及郝将军又都不在场,是以没人敢出来劝阻。
  坐在他另一侧的孅孅看不下去了,她赫然立起。
  「大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格沁哥哥呢?」
  「格、沁、哥、哥?」
  图尔思怪腔怪调地学起了妹妹的娇音。「瞧瞧妳这没出息的丫头,整日跟前跟后喊哥哥,两个人整天黏在一块儿进进出出的,妳究竟还要脸不要?」
  图尔思这话很伤人,可孅孅自认问心无愧,只是昂高了纤巧下颚。
  「我和格沁哥哥是两情相悦,有什么要脸不要?倒是你自己,本事不足、心胸狭窄,见他成了英雄就出口伤人,你这么口无忌惮,当心阿拉惩你。」
  「阿拉惩我?!阿拉惩我?!」
  图尔思气得蹦蹦跳,活像只下了油锅的大牛蛙。
  「孅孅·博尔济吉古,妳这个死丫头,这小子同妳大哥,究竟哪个才是妳的亲人?妳这么当众帮他,不怕更惹笑话?我告诉妳,趁早收了妳的痴心妄想,人家不过是行军在外觉得无聊,拿妳戏耍罢了!这种浪子王孙,妳以为他会拿真心对妳吗?这小子目带桃花、嘴带滑油,只有妳这蠢丫头会信他,当心哪天他把妳给卖掉了,妳都还不知道!」
  「够了--都别再说了!」格沁立起,俊脸无奈低垂,双臂平举两端,「别再为我吵了。」
  「不!格沁哥哥,我知道你风度好,不爱与人计较,但我大哥做错了事情、说错了话,你不能这么纵容他--」
  孅孅对着图尔思抬高了下巴。
  「大哥!穆圣在可兰经中曾经告诫:『被攻击的人,已得抗战的许可,因为他们已受亏枉了,阿拉援助他们,确是全能的。』咱们不该被攻击,更不可以主动攻击,所以,你该向格沁哥哥道歉。」
  「不用道歉了,我真的无所谓……」格沁出声,无人理会。
  「我为什么要道歉?!我为什么要道歉?!」图尔思猛跳脚,恶指扬高。「咱们这儿谁都有眼睛的,这家伙有多大本事人人知晓,光凭一役便能被封做英雄?!不说旁人,我就是不服气!我就是不服气!」
  「所以我早说了,我不是英雄、不是英雄的……」格沁咕哝,却依旧没人理。
  孅孅接腔。「不服是吗?那明天你就和格沁哥哥到户外议事堂当众掼跤,若是你输,就得向他道歉。」
  掼跤?就是满人所指的扑虎或角抵之戏吗?
  虽说满人颇好此道,他也常看到人家玩,但这玩意儿必须扭打扑跌、扳颈拗腰,绝非爱好和平且怕脏的他会尝试的,但这会儿……格沁眨眨眼睛,他有没有……有没有听错了什么?
  他还不及表示什么,图尔思已在众人面前与孅孅击掌为盟了。
  「成!我输了我就服气,向他道歉。但若是这小子输了呢?」
  「格沁哥哥是不会输的!」孅孅胸有成竹。「但若他输,我任由大哥处置!」
  「成!」图尔思爽快点头。「若是他输,我就不许妳再和他在一起。」
  听见明日有好戏瞧,底下安静了许久的人们终于鼓掌叫好。
  只有格沁却仍傻瞪着眼、微张着嘴,好半天没能够回神。
                
  俗话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要当个武林高手,除了资质天分外,勤奋刻苦、果敢顽强、虚心好学及勇敢进取都是不可或抉的特质,而以上几点,格沁自知除了天分之外,他都没有,更不会傻到以为睡上一觉,隔日就能成了个武林高手。
  但他还是去睡了,因为除了睡觉外,他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虽向来被人赞誉足智多谋,但前提是在有充分的资源可利用的情况下,他最擅长的是指使好友慕朝阳那类武林高手,而不是由他这尊贵的贝勒爷亲自操刀。
  所以高手来挑战,贝勒怎么办?
  不怎么办,睡饱了再办!
  隔日天刚蒙亮,香影摇曳,孅孅掀帘进了帐里。
  「起来、起来,先暖暖身,别再睡了。」
  伴着娇嗓而来的是一盆清水,孅孅先帮格沁略抹了俊脸,软声抚哄,像在哄个贪睡的孩子起床一般,见他好半天仍是迷迷糊糊地,只得一边叹气一边塞给了他一套松软、绑系着腰带的衣裤。
  神识依旧飘荡,从小到大让人服侍惯了的格沁,边打呵欠边朝孅孅伸去了单臂,尊贵骄矜的神情里夹带了点耍赖般的任性。
  「干么?」她微瞋问他,瞪了瞪美眸。
  「这么明显了还不懂?」
  他索性掀被起身,要笑不笑地微撑起了眼皮。「帮我。」
  她瞠眸转身,瞬间红了小脸。
  不是不愿意让人使唤,而是陡然惊觉了倨立在她眼前的男人,上身仅着单衣,向下半身只套了件底裤。
  「自己穿,都这么大个人了。」
  她转过身去不想理他。两情相悦是一回事,但让她帮他穿衣裳、套裤子?她自忖还没有这种勇气。
  「不帮我?」
  他低低咕哝像个孩子似地,举步朝外。「那我就穿这个样子上场了。」
  「不可以的!」
  她一边尖叫一边阻止,一只手挡路,一只手遮眼睛。「你这样子上场会让人家笑话的,就算赢了,也不会像个人人尊敬的大英雄。」
  「笑就笑吧,反正除了妳之外,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别人的英雄。」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细咬银牙,孅孅无奈地吐了口长气,喝令自己将两手放下,转身拿起为他备妥的衣裤,红着脸认命地为他更衣着裤。
  格沁举臂抬脚,满脸得逞地笑睇着在他身前忙碌的小女人,一股莫名满足在胸口涌生。他突然有些羡慕那打小有个童养媳在身边打点的慕朝阳,同样都是美丽乖巧、深爱着他们的女子,只是……
  他怅然地将想柔抚少女青丝的大掌黯然收回。
  只是他的情况和朝阳不同,朝阳的童养媳是他可以名正言顺碰触的女人,但孅孅于他却不是的,不是的。
  心思百转千回,脸上一忽儿阳光、一忽儿阴霾,好半晌后,他才察觉孅孅的忧心注视。「格沁哥哥,你是在担心吗?」
  担心?他集中神识,挤出了点笑容。
  是的,他原是在担心的,但这会儿他又突然什么都不怕了,他甚至有种自暴自弃的念头,索性就让图尔思失手在擂台上将他打死罢了,至少这么一来,他就不会受着想爱而不能爱、想放却又放不开的苦,既怕欺骗了心爱的人,又怕违逆了亲叔叔的意,伤了他的心。
  他打小就没了阿玛,在心里,皇上几乎就等于是他的阿玛。
  「其实你不用这么担心的……」见他半天没作声,孅孅赶紧为他打气。「我大哥那人只是外表看来强悍--」
  他笑笑地伸手揉乱她的发,打断她的声音。「小丫头,我不是在担心这个。」
  「那你是在担心什么呢?」
  她偏首不解,晶灿双瞳盈满忧心,小手歇在他宽厚的掌心。
  「我在担心……」
  格沁拉长尾音,静瞅着眼前这张真心为他担忧的美丽脸庞,一个念头顿生--如果他真的会死,能不能容许他就这么放纵一次,做一件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
  念头转过,他的笑容起了变化,变得邪肆且俊魅。「我担心打得太久,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尝到妳的滋味!」
  孅孅红了脸,忧心转为薄嗔,伸出拳想搥他胸膛,却让他一手包覆住拳一手箝腰,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
  「快别闹了……」
  她红着脸儿,在他怀里挣动。「我这么早来找你,不是来玩的,你还不赶快认真点儿提气练功?要不待会儿--」
  她话还没说完,就已让他低头吮去了声音。
  这个吻有多长,他们没去计算,只知道当郝康将军掀帘进来、轻咳出声时,他们仍沈浸其中。
  一咳再咳,不间歇的咳音终于惊醒了孅孅。她面红耳赤,赶紧摀脸离开格沁身边,跑出帐外。被留下的格沁,净是用着波澜不兴的无谓眼神睐着郝康。
  「贝勒爷呀!」
  郝康嘻嘻笑。「比赛时间快到了,末将原是来为您打打气的,但现在看来……」调侃眸光射向掀帘逃遁的倩影。「末将的打气,想是效果不彰吧!」
  格沁冷下俊脸,就连嗓音也透着冰寒。
  「郝将军,谨言慎行乃为官者的不二法门,希望你懂。」话说完,他漠颜越过郝康,步出了营帐。
  格沁之所以会出声警告郝康,为的不是自己,只是担心日后孅孅在皇城里难做人。
  先和侄子谈情,再嫁给叔叔?这种耳语是有可能让一个女人在明争暗斗的后宫无端送命的。真该死,他就知道不该纵容自己,但他真是愈来愈忍不住了。
  郝康没敢吭声,快步尾随。幸好他早从慕统领那儿知道了其中原委,否则还真会被这贝勒爷难得的脾气给吓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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