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下) 6——10

  6
  江上白浪翻腾,阳光点点,照见逝水如飞,河岸渐渐消失。
  一路溯游而上,经平江转抵吴家塘,不过三日。这条线是水运要枢,沿路关卡都有官兵把守,叶长风两人印防皆全,贺家船又是打点惯了的,倒也太平无事。
  但接下去若急著要赶路,却不能走官道了,吴家塘水分三汊,由此往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行船殊为不易,却是通往京师的唯一捷径。
  按叶长风的意思,平稳由官道而行,在规定日期到达京师,也就是了,张子若却坚持不可。他道这次急召令下得突如其来,又语焉不详,不知圣上是何心意,是祸是福,不如先到京师探听明白,就算要问罪,也可及时疏通关节,免得措手不及。叶长风拗他不过,也便由得他去。
  这晚,船泊吴家塘,休息采买,补充食水,预备明晨再行。
  叶长风心绪不佳,也没个游玩觅胜的心,与张子若闲聊几句,灯下翻了几页书,便歇衣睡了。迷迷糊糊中似听到船头有人声纷杂,象在争讨辩论什麽,叶长风不去理会,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知所为何事。
  原来是两个贩运丝绸的客商,有急事要赶往京师,偏偏这晚只有贺家船停在右岔口,两人便寻上船来,好说歹说,又许以重金,贺老大本来不肯,被他纠缠不过,兼之财帛动人心,明晃晃的银子到手哪有往外推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张子若也是早上才得知,一时大为生气,怒道:“我出三倍价钱包下这条船,为的就是个清静,他们怎麽敢自作主张?我找他们去!”
  叶长风一把拉住他,劝道:“子若算了,出门在外,谁都有不便的时候,与人方便,自已方便,船这麽大,带上他们也不为过。”又低声道,“我们是便服出来的,吵将起来,或耽误行程,或暴露身份,反为不好,且忍几天罢,世事哪有样样随心的。”
  叶长风温言款款,所言又皆在情理,张子若不由也消了气,笑道:“你真好性子──暂且便将就著,瞧我到了京师,怎样将他们贺家船这好名声传扬传扬。”
  “人家也是小生意,你宽和些。”叶长风深知张子若的手段,他要是真与贺家船过不去,回到岸上,便三个贺家船也要倾刻破了,传扬恶名不过是小事。瞧著他一笑,“君子有容人之雅量嘛。”
  “叶兄你是君子,我可不是。”张子若哼了一声,不过话虽如此,接下来他倒再也没提过报复之事。
  贺老大自知理亏,此後将三人服侍得更是殷勤,送茶送水,无微不至。也是天公作美,一路放晴,贺家船顺风顺水满帆而行,不多日便安稳到了江口,京师遥遥在望,只剩两三日路程。 
  是夜,用过晚餐,张子若又来寻叶长风对奕,叶长风知他是见自已连日抑郁,特来相陪,不忍拂他好意,含笑应了,红烛之下,水声隐传,两人对坐手谈,倒真有几分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意境。三儿看不懂棋局,捧著手巾,早在一边摇摇欲睡了。
  “你再不专心,可又要输了。”叶长风轻轻落下一子,恬静笑道。转头见三儿倚在一旁鼻息沈沈,不知何时已梦周公去了,不禁摇头,“这孩子,叫去睡不睡,硬撑在这里,何苦呢。”顺手拉过条毛毯,罩在三儿身上。
  “叶兄待下宽厚,自然是人人感恩的……”张子若心思原也不在棋盘上,投下一子,抬眼却看见叶长风袖中亮光一闪,不由奇道,“叶兄,你那袖里是什麽?”
  “一柄剑,朋友送的。”叶长风从袖中取出短剑,手指触及鞘上花纹,睹物思人,神情不由微黯。
  张子若接过剑,在手中仔细端详,这是极短极薄的一柄剑,比匕首也长不了几分,烛光下青铜剑鞘透出冷然古意,剑锷以柔丝缠住,交界处镶著一粒莹洁闪亮的珠子,适才便是它在发光了。
  张子若越看越惊,抽剑出鞘,一阵寒气立时迎面扑来,直刺得他打了个寒颤,再细看,却是青沈沈如生绿锈般的剑身,委实算不上好看。
  “叶兄,这是……这是承影啊。”
  “承影?那是什麽?”叶长风怔了一怔,随即想起,吃了一惊,“你说的,该不会是列子所言,春秋时孔周所藏那三柄名剑之一的承影罢?”
  张子若并不答话,端起一边烛台,瞧准方位,竖正剑身,将剑影投在北面板壁上。初看也无异常,细瞧便能发觉,剑影竟较剑身要长出淡淡一截,张子若又用力挥下,嗤地一声轻响,剑尖明明未及板壁,壁上却赫然多出一道深痕。
  “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经物而物不疾……好个承影,好道剑气,我曾在二皇子府上听说过此剑现世,想不到今日能亲眼瞧见。”张子若长叹一声,还剑入鞘,恭恭敬敬双手奉还给叶长风,“叶兄这位朋友,对叶兄可好得紧啊。”
  叶长风怔怔接过承影,手上如有千钧之重,失神道:“他……他为何没有告诉我,这柄剑如此贵重?”
  “告诉了你,只怕你便会不收。”张子若冷眼旁观,思前想後,早就猜出了几分,感佩之外,又有莫名的一股滋味,也不知是酸是涩,是凄凉是自伤。
  “我是一介书生,要此剑何用,他处境危险,才真正需要啊,他……他好胡闹!”叶长风又急又气,脱口而出。
  叶长风向来镇定冷落,居然会为了那人这般失态,张子若心中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笑道:“那也未必,这剑还有个特性,凡有敌来袭,踏入三丈内必能脱鞘自鸣,想是用来送给叶兄防身的。”
  “想杀我的人,如何比得上想杀他的人多?”叶长风眉头深聚,却想不出将剑还给唐悦的法子。
  “他是谁?”张子若突然问道。
  叶长风深深瞧了这下属一眼,不愿再隐瞒:“唐悦。我知道你要问什麽,他……他与我不仅是知已之义,还曾有肌肤之亲。”
  “你们……那他现在?”
  “他放不下他的心事,不愿随我来。”叶长风已恢复了从容,“子若,你要是想笑我,或者鄙弃我,都请直说,若不愿再跟著我,我也不勉强。”
  “我怎会笑你。”张子若截断叶长风的说话。更深漏短,此时舱内烛光微摇,舱外流水淙淙,天地间悠悠一片静谧,张子若白日里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全都一股脑地冲了上来,骤然握住叶长风的手,颤声道,“其实我……”
  语音才出,呛啷啷一声清越激响,承影已然自动跳出鞘,露出半截剑身,寒气四射。
  7
  夜冷灯青,远近无声,宝剑自鸣。
  对坐二人同时一惊。
  互看一眼,张子若沈声喝问:“谁?”
  红漆雕花杨木门吱呀一声两边分开,冷风骤然卷入,烛光突暗,一阵乱晃,火苗再由!复明时,堂前已多出两个浑身煞气的高大男子。
  门已重又关上,室内寂然无声,只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杀意弥漫。
  叶长风暗暗吃惊,他固然自上船後便深居简出,极少外出,眼前这两个男人却还是识得的──那日可不正为了他们私下搭船,张子若才生气动怒的麽。这刻灯下看来,这两人连白日的商旅装束都未换,只是满面冷狞,气势阴沈,哪里还有半分先前的和气生财模样。
  两人的目光却都不约而同盯著叶长风右手,烛光里眼色闪烁诸般惊羡、贪婪、狂喜……历历分明。叶长风不觉苦笑。看到这样的神情,便呆子也明白他们为何而来了。
  匹夫无罪,怀壁其罪。唐悦啊唐悦,你大约也料想不到,你所赠的这柄稀世奇珍,反会先替我招来麻烦。
  咳了一声,打破沈静,叶长风托起承影,手掌缓缓摊开:“两位不告而入,可是为此剑?”
  映著晶莹的烛光,白!的掌心,承影光华隐隐流转,越显古朴沈厚。
  “好剑。果真是好剑。”东侧男子几乎瞧得呆了,眼睛眨也不眨,咧嘴一笑,“二哥,这两个书呆倒没吹牛,我原还不信,幸好你说上来瞧瞧真假。”
  “那是老天给的运气。”二哥阴阴向前踱了一步,“正好让我们赶上这条船,听见他们说话──四弟,将军的生辰,可就在下个月了。”
  “对啊。”四弟双掌一击,笑道,“宝剑配英雄,这柄剑就算我们的礼物,保准震惊全场。”
  两人谈笑自若如入无人之境,张子若面色铁青,冷哼一声正要开言,被叶长风暗暗止住。微微一笑叶长风已将剑递了出去:“既要,拿去便是。只不知,两位拿到剑後,又会如何处置我等?”
  “你倒知机。”四弟抢前一步夺过剑,掂了掂,笑道,“二哥,要杀他们麽?”
  “能带这柄剑的,必有来历。”二哥沈沈一笑,“今日若放过他们,焉知他们明日不会再找人来对付我们兄弟?还是一并杀了,绝除後患。若你可惜他们,留个全尸也就是了。”
  “听见没有?我瞧你们也怪可怜,自已动手吧。”四弟瞧了叶张两眼,转头笑道,“二哥,汉人就是娇弱,连男人也长得这般细皮白肉,花儿一般。”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叶张二人心念数转,急速思忖——这二人,竟不是汉人?
  这该是以後的事。眼前之局,杀机已迫在眉睫。
  叶长风心中早有计较,不动声色,缓缓道:“你们可能肯定这柄剑便是承影?”
  “当然。”四弟冲口而出,“方才你们在墙上比划,我们在外面都瞧得一清二楚,你赖不掉。”
  “我没有说它不是。”叶长风神情自若,款款而道,“只不过,大凡上古神兵都各有脾性,落在二位手中,未必便能显出异处,反而倒成了废铁。若不信,可以一试。”
  四弟嘿嘿一笑:“这等鬼话,你骗谁呢。”口中如此说,右手已提起承影,映著烛光,在板壁上投下剑影。
  不看则已,一看都是一惊。壁上明明晃晃,剑影宛然,却与剑身等长,再不见那剑气的淡淡投影。
  二哥心思深沈,这时也不由微微慌神,接过承影,左右一阵比照,却终试不出一个究竟来。这柄绝世宝剑,到了他们手中,竟当真如同寻常锈物一般。
  “这里的讲究我却知道。”叶长风见时机已到,适时插言,含笑道,“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我告诉你秘密,你放我们离开?”
  “好。”
  四弟不假思索回答,却被二哥厉声喝住:“莫要上了汉人的当!他们的心性最是机诈,你忘了麽?”
  “若你想邀功求赏,只怕没有别的选择。”叶长风利落有力迅速截口,“要我们的命,还是要承影,你挑罢。”
  明明弱不禁风,淡定的笑容却象有无形的慑人之力,二哥呆了一呆,正要答话,船身猛地一震,窗外火光闪动,人声嘈杂,变故又起。
  不加思索一掌勒住叶长风的颈项,二哥目中凶光大盛:“这些是什麽人?”
  “你瞧我象知道的样麽?”叶长风勉强压住呛咳,倾听了半刻,叹道,“我看,倒有几分象强盗打劫。今夜,可还真是热闹。”
  四人一齐屏息静听。喊声愈近,果然夹杂著刀剑相击,呼喝怒骂,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大夥儿一起上”、“打劫啦”诸多字样。
  二哥既知只是寻常毛贼,反而放下心来,冷冷转头,正要逼问,眼光触及叶长风,却突然一怔。这时两人离得极近,烛光下这汉人面目秀雅,肌肤如玉,眼神清澈得如水一般,正静静注视著自已。
  叫二哥的这男子素来杀人如草,是个旁人再斥骂哀求也无动於衷的主,此刻被这两道清亮眼神一逼,竟莫名地心中一躁,怒道:“你究竟说是不说?”
  “先救船上的人。”叶长风听若未闻,反而淡淡提出要求。
  二哥瞪了叶长风半晌,突然狂笑:“你当我什麽人,会任由你差遣!有那闲空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已罢!你可知道,只要我手一紧,你的命就没了?”
  “我知道。”叶长风神色不变,语声镇静,“可是我也知道,如果我没命,你那承影的秘密也休想知道。”
  二哥怒目而视,手掌慢慢收紧,叶长风颈项越来越痛,脑中昏眩,眼前也渐渐发黑──却突然全都松开。一掌将叶长风击倒在地,二哥再也不多看他一眼,转头道:“四弟,你去打发了外面这群小贼,出手狠点无妨,要紧的是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你。”说完自去一边椅上坐下,闭了眼,似在养神。
  四弟捷如狸猫,穿窗而出,室内再度沈寂。
  张子若默然扶起叶长风,按住他後背额角摔伤之处,又疼又惜。叶长风之计,别人不明白,他却是极清楚的,这原是极险的一著,幸而那两人没有发觉,若是知晓真相──他不敢再想下去,心中不知多少次痛悔,原不应如此大意,该多调些好手随行才是。
  三儿也早惊醒,不敢出声,这时扑过来细细为叶长风伤处止血揉搓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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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著窗棂,隐约可见火光闪动,嘈杂声渐歇了,却时不时有一声惨叫划破夜空,呻吟哀号分外凄厉。
  “死了不少人……”叶长风头背都带了伤,斜倚在张子若肩上,闭眼喃喃道,“也不知是船工,还是盗贼……”
  “先不说这个。”张子若打断叶长风的话,注视著臂中越发苍白的面色,低声道,“你觉得怎样?要不要紧?”
  “我没事。”叶长风只觉颈背後数处都火灼般地疼,稍一移动,脑中便嗡嗡鸣响,实在算不上好,勉强一笑,“小小碰伤而已,无碍的。”
  张子若素知上司沈静隐忍的脾性,有再多的忧虑也只得压了,叹了口气,转道:“你说的承影之故,我也是知的。”
  “我原知道瞒不过你。”叶长风轻轻一笑,“只要他们不知便成。”
  太险了。张子若摇摇头,也不愿多话,只道:“回头你和三儿先走。承影的缘故,留著我来与他们说。”
  叶长风一愕,随即笑道:“子若,你将我的话抢了。”
  距离咫尺,近得连睫毛的闪动,呼吸的均匀都清晰可辨。好象还从来没有离他这样近过。张子若深深凝视叶长风:“这话,原早都该我说。若不能为你分忧,还要我这幕僚何用。”
  “不是这等说──”
  “大人莫非不信我的心?”张子若断然截口道,“我纵骗天下尽所有人,也不会欺瞒大人你。”
  张子若背著光,暗影里瞧不清表情,只有一对眸子闪闪发亮。叶长风心中感动,微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只不过这件事与官家无关,是我引出来的祸,自然由我来承担,这没什麽可争的。”
  两人这厢里私语,那侧二哥内力深厚,一一都听在耳里,不住冷笑。终於忍耐不住,:“要走要留,只怕还由不得你们。当我们都是死人麽?”
  “不敢。”张子若淡淡一笑,“只是我若一定要你先放了他们,否则就算死也不说,你会怎样?”
  二哥还末来得及搭话,舱门突地轰然被震开,四弟的身影急退了进来。二哥皱眉道:“你怎麽了?几个小贼,也值得这样纠缠半日?”
  “不是普通山贼。”四弟气息微促,神色忿然,“武艺倒不算高,几打一的功夫却真厉害,我一人招架不过来,二哥,你接把手。”
  说话间刀影闪动,数条黑衣人紧紧附了上来,招式凌厉身法绵密,一望而知是精心训练过的,绝非乌合之众可比。
  “这样的身手,用来打家劫舍,岂不浪费。”叶长风凝目细瞧,不觉奇道。
  他们两虎相争,自然是打得越激烈越好。张子若乐得与叶长风在一旁看戏,低声笑道:“天下之大,甚麽怪事没有。”暗中却在叶长风掌心写下几个字:是三皇子的人。
  叶长风一惊,也反划回去:你怎知道?
  有个人我以前见过。张子若的食指轻轻掠过叶长风温润手心。
  叶长风停住手,思疑不定。究竟出了什麽事,要令得三皇子兴师动众,不惜叫手下乔扮为匪,半夜进袭?莫非他们早知船上这两人的身份?可是看动手这狭路生疏情形,又不甚象。
  那二哥武功倒底要较四弟高出一截,他一出手,掌风呼呼,隐夹风雷之声,潮水般怒卷出去,立时将一众黑衣人迫退了几步。
  “二哥还是你厉害。”四弟一旁目露羡佩。
  “你自已不用心练功不说。”二哥哼了一声,打斗中竟仍有闲暇答话,“不过南蛮人卑劣无耻,最会以多胜少,你才出来,自然不习惯,倒也不能全怪你。”
  “可不是。走过大江南北这麽多地方,见到的全是贪生怕死爱财忘义之辈,哪及得上我们大辽男儿英勇豪迈……”四弟说得起劲,一时来不及收住,待到大辽两字脱口而出时才悚然一惊。
  “四弟!”二哥厉喝一声,转眼见每个黑衣人眼中都露出惊骇之色,面色一沈,“既知我们来历,留你们不得,你们怨命不好吧──全都杀光,一个不剩。”
  “是!”四弟情知失言,不敢再多说,抖擞起十二分精神应付战局。
  辽国两人全力出手,那十数个黑衣人果然抵挡不住,一时脚步虚浮,节节退後,有一个人踉跄著正退到叶长风三人身前。叶长风正想避让,眼前光点突闪,十数道寒芒激射而至,竟直袭他各处要害。
  莫说叶长风不会武艺,就算会,这十数点暗器猝不及防迎面扑至,又有谁能躲得开。眼睁睁看著将要撞上,呛啷啷一串细碎声音连响,两把雪花短刀横里杀出,也不知怎样动作,挽出几朵水泼不进的刀花,硬生生在叶长风面门前数寸,将这把铁棘刺全都挡落──除了有一粒撞飞出去,斜擦过叶长风左肩,略略破了点表皮,不痛不痒,自不必计较。
  定过神细看,执刀之人身形纤弱,容貌秀丽,竟是一个行止极佳的美少年。双髻微垂犹露稚气,望去不过十六七岁光景,可爱中又带了一段楚楚动人的可怜之态,任谁也想不到这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未将来得太晚,叫叶大人受惊了。”随著美少年一起现身的,还有十数个劲服男子,目光炯炯举止轻捷,一望便知是难得的好手,为首之人面容方正神色恭谨,却是叶长风曾经相识的,端王的亲卫队队长,第一心腹陶威。
  “想不到今晚这水泊之上,贺家船中,竟成了各路英雄的聚集之地。”叶长风长长叹了口气,瞧向陶威,“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们是受命前来保护大人的,已经暗中缀了两天了。”陶威微笑,一边指挥手下人将场中打斗的双方严密围住,也幸好贺家船是出了名的结实宽大,否则一下站了这数十个彪形大汉,难免有落水之虞,“其实大人不用担心安全,自平阳府开始,沿路都有我们的人远远跟著,到了京师这一段,那便是我的事了。”
  “那他们呢?”陶威受谁人之命而来,不言而喻。至於所为何故,为何要劳动到陶威出马,叶长风不愿多想,将眼光投向另一组黑衣人。
  “他们正相反,是前来刺杀大人的。”陶威面不改色,作出手势,看著下属将三皇子府上黑衣人一一围起,无情杀戮,端王这方实力既高,人数又多,血泊之中对方的尸体眼望著便越积越多,剩下黑衣人无心恋战,纷纷逃窜,却反给了敌手可趁之机,死得更加快速。
  对那两个辽人,却只围而不打,十数个人轮流迭上,分明便是要用车轮大法,耗光他们的内力,再一举活擒。
  叶长风实在不欲看这等血腥场面,然而刀光剑影生死倾刻便在眼前,呻吟惨叫此起彼伏,想不看也不可得,头目一阵晕眩,强行镇定心神,苦笑道:“我也不敢妄自菲薄,但也实在不明白,何以我的性命,会有这般重要,有人想杀,有人想保──陶威,皇上倒底为什麽召我回京?”
  “我家王爷就在前面林家渡相候,准备了宴席为大人洗尘。明儿早上,大人自已问王爷去好麽?他必定比卑职说得更明白。”陶威笑容甚有深意,倒叫叶长风看得莫名一阵心烦,直忖著如何将这干麻烦甩脱。
  这时,那两个辽国人却是争斗过久,渐渐地力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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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风云乍变,到如今已是堪堪尘埃落定。
  陶威不愧是端王最得力的手下,一路跟随贺家船,再多变故也不动声色,直到胜券在握最後一刻才蓦然现身,稳稳当当一网打尽坐收渔人之利。
  叶长风瞧著他唇角含笑指挥若定,不由暗暗一叹。
  都是官场中人,岂有不明白的。擒住辽国奸细是大功一件,三皇子所有被杀的属下自然也全可推到辽人身上,就算人人心知肚明也宣不出口,同时又可示好卖恩给叶长风──这等行事,当真是滴水不漏八面磨光,叫人想挑剔也无从寻起。
  然而其中隐约以叶长风为饵的用意,在场诸人俱剔透心窍,岂有看不出来。
  “其心可诛。”张子若冷哼了一声。
  叶长风摆手制止,淡淡一笑:“端王门下,若不这样做,才是怪事。”
  陶威负手而立,微笑看住场中,听若未闻。
  场中两个辽人仍在激战,掌风渐弱身形滞碍却已是到了强弩之末。被十数好手团团围住,也不硬碰,只是好整以暇轮流出击。这记车轮战术恶毒无比,再铁打的高手也禁受不住,眼见体力消减真气不继,不多时便要束手就擒。
  四弟怒火炽盛,哇哇大叫:“你们这群南蛮猪,只会使这种不要脸的法子,有本事,你,”直指住陶威的鼻子,“来和我一对一地比试,输了我才服你!”
  “下者斗力,上者斗智。”陶威被骂了也不生气,悠悠笑道,“我既能拿下你,就证明我比你强,你服不服,有何打紧。”
  “你卑鄙下流无耻!”
  “赢了就是赢了,你没读过书,自然不懂什麽叫成王败寇。”
  ……
  两人不住对答,在四弟是气极激愤,脱口而出,在陶威却是故意引他说话,诱他分心,好快些成擒。
  “四弟,不用再与他们多说。”二哥突然奋起一掌,迫退众人,跃至四弟身边。
  一时间所有人都当他们要逃走,端王亲训出来的属下何等精干,不等调度立时分守住出口,更有数人掠到了叶长风等身前,以防敌人趁乱劫持。
  背靠著背,各自凝神戒备,四弟急道:“二哥,他们……”
  二哥头也不回,沈声道:“临来之时,我们发过什麽誓?”
  “是。”四弟突然一静,肃然道,“南蛮人多诈,为防泄密,宁死不被生擒。”
  “你怕死麽?”
  “不怕。”四弟缓缓环顾周围,众人全被他们对话所慑,一时无人动作,寂静中只听四弟语声沙哑微透悲怆,“只是,死在这等小人手里,我实在心有不甘。”
  “下辈子再说罢。”二哥见四周众人已渐围了上来,一咬牙,“我要先走一步了。”说完举掌便向自已头顶拍下。
  两道雪亮刀花,自陶威身边美少年的手中飞旋而出,直削二哥手掌。二哥身躯微侧,手腕一转,便待再行击落,已有一道清清亮亮的声音,有力喝道:“住手!”
  是那个有著一双凤眼,秀美清雅的汉人书生。虽不明白他是何等人物,也已知他身价不凡。二哥惨然一笑,一回手,黑黝黝一物凌空飞过,掉落在那人脚边:“你的剑,还给你。我也算为这古剑而死了,魂有剑相伴,也是快事。”
  拾起剑,叶长风排众而出,目注二哥,冷冷道:“你倚强凌弱,妄图夺剑杀人,本就是死罪,也称不得什麽英雄,但你们侮我大宋无人,却是不可。”
  二哥一怔,上下打量叶长风数眼,突然冷笑:“我四弟说错了麽?你们这些人中,有哪个敢站出来和我们单打独斗,较量一番?”
  陶威眉头一皱。他一路暗中随行,早就估量过这二人实力,确是有数的一流高手,忖量自已也没有必胜把握,陶威这才想出此计,逼他们束手就范。
  谁料计策将成,叶长风却忽然横插进来,陶威大感不耐,然而他深知叶长风是端王心中一等一看重的人物,不敢阻拦,只暗自盘算危急时如何出场救人。
  “要单打独斗是麽?我来。”叶长风衣衫上仍沾著点点血渍与泥尘,却怎麽也掩不住那股子清华锺毓之气,昂首一挑眉,立在当场,竟是飒爽过人。
  所有人都是一愣。叶长风不懂武艺,世人皆知,如何会说出这种话来。三儿已先想到主子是否适才摔坏了头,怯怯一拉叶长风衣角:“爷……”
  连张子若,陶威也猜不透叶长风用意,却知他行事必有来历,自去沈吟揣测不提。
  旁人惊疑藏在心底,四弟却是轰然先笑了起来:“就你,也和我们比试?凭什麽?总不会是美人计罢……”
  他说话肆无忌惮,却隐约也道出了多数人的心声,二哥瞪了他一眼,转看向叶长风,正色道:“你想做什麽?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们可不陪你开玩笑。”
  “我也没那空。”叶长风轻蔑一笑,“你若不信,我们设个赌注如何?蠃了我,你们不但不用死,承影也让你带走;若输了……”
  “输了怎样?”二哥大声道。叶长风眼里又似讥嘲又似不屑,看得他心里一阵怒火。
  “也没怎样。只要你承认一句,你输了。就这麽简单。”修长凤目深邃黑亮,掠过一圈,最後停留在陶威面上,叶长风微微一笑,“陶将军,是我多事了。但话既已出口,还望你成全。”
  “好。”陶威点了点头,看向辽国二人,简单道,“他说什麽,就是什麽。一切由他作主。”
  江风萧萧,易水深寒。
  一行人随叶长风下了船,就近在江边的乱石中停了下来。此时东方天色已渐渐泛白,几朵乱絮似的云横在当空,水雾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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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岸边乱石嵯峨,参差不齐,江水奔流而来,至此加倍湍急,大小石堆中水涡回旋冲激,咆哮不停。
  如此地势,似曾听闻。张子若微微缓了步伐,凝神打量,已猜出几分大概。一抬头正遇上陶威的目光,精芒闪动若有所悟,两下里一接触,陶威微微一笑,张子若哼了一声将头转开,心中都是暗暗戒备,对方门下竟有这般智谋。
  叶长风行在最前,并不觉身後暗潮激涌,一路神色安详,随意折了几株青翠芦苇在手中把玩。地势越行越高,山石渐陡,叶长风不懂轻功,到此已难免有些吃力。
  “就在这儿罢。”微吁了口气,叶长风回头淡淡一笑,“我也只能到这里了。”
  “就在这里动手?”
  辽国二人早已全神戒备,暗运功力默察四周,远近江天一色曙色清明,晨雾里鸟雀翻飞,全然一派平和,不见半点异常,二哥忍不住沈声发问。
  “我站到那里去。”叶长风面无表情,抬眼望向三丈外一处大石,“等我说好,你们就开始动手。无论你们用什麽法子,只要能击倒我,就算你们赢。可以麽?”
  二哥素性深沈谨慎,然而反复察看忖思,也不能明白叶长风是何用意,眼见日影一分分清晰,情知拖下去只有对自已不利,一咬牙:“你一个,不要旁人相助?”
  “正是。”叶长风负手而立,眸光幽深,江风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平添几分肃杀。
  “好。”
  二哥吐出沈沈一个字,如重锤相击,听得每个人心头都震了一震。
  空气象突然间凝固,再没人说话,四周一片寂静,所有目光只注视著一处,一个人。
  背後目光如灼,叶长风全不在意,从容挽起袍角塞进腰带,缓步前行。不时弯下腰来,将手中苇茎折成丈余长的一截,插入石缝,又不时将一些石块左右挪动,神情专注举止慎微,竟象是分毫不肯有误。
  众人看得大奇,有些眼尖的人已能看出叶长风额上薄薄沁出了一层细汗,陶威张子若心中暗叹,辽国二人却只是冷笑,管你故弄什麽玄虚,以我二人合力,就连巨石也能劈了开来,这些芦管碎石,抵什麽用?
  暗暗立意,只待叶长风一说动手,便飞掠过去,全力一击,再不怕他装神弄鬼。
  “好,你们来罢。”也不知过了多久,叶长风拍了拍手,直起身,立在一块大石上,微微一笑。天际白云悠悠,自他身後漫然而过,衬出一地大大小小的黝黑石块,间或几叶青绿芦茎,远处江水如怒,隐然一股浩荡不绝气象。
  辽国二人再不答话,对视一眼,两只大鹰一般振臂疾扑了出去。众人心中都是一紧,一些暗器好手已在掌中或扣或握住铁蒺藜梅花刺……却也知以这两人身手,远近悬殊如此,救之也只怕不及。
  陶威紧紧握拳,手心里全是汗,叶长风此人对於自家主子有多重要,他比谁都清楚,万一……那是提了头回去也不能补偿的。两眼瞬也不瞬地紧盯,终於,嘴角缓缓荡起一抹微笑,双手也轻轻松了开来。
  不仅是他,所有人都看见了这幕奇景:明明叶长风衣袂飘飘就立在正中的石上,辽国二人偏偏左一扑,右一转,来来回回只在那数十处不起眼的石堆中绕圈子,到最後勃然而怒,不分方向乱拍一气,掌风呼啸连这边众人都清晰可闻,却撼动不了那几堆摇摇欲坠的碎石,几根柔嫩水绿的芦苇,更不用提石堆中央的叶长风了。
  “张先生,这两人瞎眼了麽?”三儿忍了又忍,还是压不住心中的惊奇,拉了拉张子若的衣袖,低声问道。
  “你不懂。”张子若一脸微笑,似赞叹又似惊羡,长喟道,“这是阵法啊……想不到,他连这也能知晓,我实不如他。”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陶威喃喃念了两句诗,半晌自失一笑,朗声道,“张先生,陶某今日能由你家大人之手,重见诸葛武候的八阵图,此生已再无憾。”
  张子若抬眼相望,目光中竟有几分惺惺相惜,微笑道:“我何尝不如是……传说东吴名将陆逊急追蜀兵至江边,遇此阵而被阻,幸得黄翁相救,後锐气大失,连夜退兵回朝……叶大人特以此阵对辽人,实是有深意在内。”
  “我倒看不出什麽深意。”冷冷一人插话,眉目秀丽双手擎刀正是那救过叶长风的美少年,“刚才明明已能一刀一个拿下了,偏要走来走去这样麻烦,不外乎你家大人想出风头罢了。”
  张子若一晒,转过头去,继续观看场中情势,竟是理也不愿理那美少年,大有个不屑与谈之意。这少年素来心高气傲,何曾受过外人这等羞辱,冷笑一声便待再出言想讥,陶威咳了一声:“蓝珊,休要胡说,叶大人不是那等浅薄之辈。辽人凶蛮骁勇,杀他们并非难事,要慑服他们,令他们心怀敬畏,从此不敢小觑我宋朝,这才是大难事。”
  蓝珊也是聪明之人,一点即通,却仍嘴硬著不肯承认:“就算这两个人服了又有什麽用?有本事他拿这阵法去对辽战场上用啊。”
  “瞧这两人身手言谈,在辽国决非寻常之辈。”陶威摇了摇头,“叶大人和他们的赌约是什麽?是要他们认输,而不是要他们的命。这就摆明是要放他们回去传话了。辽人最近气势嚣张,只盼叶大人此举能挫他们一挫,若能令他们行军用兵时犹豫上一二分,那更是极大之功了。所救之人,何止数十数百,乃是一时一地啊。”
  “我偏不信。”蓝珊怔了半天,恨恨道,“他什麽武功也不会,刚才要不是我替他挡了一挡,那把铁棘刺就得将他打成蜂窝,还轮得到他现在这样威风得意麽。”
  “我知道你为什麽不喜欢他。”陶威噗嗤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你嫉妒王爷特别看重他,是不是?话说回来,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出刀挡暗器时故意慢了一慢,令一粒铁棘擦破他的左肩,这事可有的?虽然不打紧,不过王爷若知道了,只怕……”微微一笑,再不说话。
  蓝珊想起端王平素行事,越想越怕,脸色都有些发白,扯了扯陶威衣袖,轻声哀求:“好哥哥,我知错了,你千万别告诉王爷,成不成?……”
  端王门下这两人在一隅窃窃私谈,那厢叶长风对辽人之战,却已分出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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