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下) 第二章

  故事的开始很简单:一个英俊的男子与一个漂亮的女子偶然的相遇,激烈的相爱,短暂的相守,永远的分别,然后女子发现自己怀了男人的孩子。
  与那些尘世中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不同的是,那男子是天下第一庄枫叶山庄的庄主----楚啸天,而那个女子……却是……皇帝的明妃……
  离开皇宫回家省亲时,她带着欢喜和雀跃;回到皇宫时,她永远的丢了一颗心,却带回来一个没有皇室血统的孩子。
  毫不知情的胜帝为孩子赐名李烽,为他的第二个皇子。这时,离李显的出生还有十二年,离李显的母妃害死明妃,登上后位还有十一年。
  漫长的等待,然后那个长大的二皇子终于在生父楚啸天的帮助下篡夺了年幼的弟弟的皇位,坐上了至高无上的龙椅。
  往日杀母的痛恨逐渐被冲淡,留下的是对皇权在手的恋恋不舍。烽帝开始害怕自己出生的秘密被泄漏,他甚至想过杀害生父楚啸天来永远保持这个秘密,可是慑于楚啸天的势力,他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时刻注意着枫叶山庄的一举一动。
  许是发觉到了儿子的顾虑,楚啸天谢绝了朝廷的一切封赏,在属于他的山庄中静静的过着属于自己的日子。他的青春,他的爱情,都已在岁月的洗涤下无情的逝去了。荣华富贵,功名伟业,经历过了才知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眼即逝。他开始守着对往日最美好的记忆静静度日,还有另一个女人,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为他所生的儿子----楚逸岚。
  岁月继续按照自己的步调慢慢流逝,鸭鸭学语的婴儿转眼长成了顽皮的少年,然后摇身一变为英俊潇洒的青年。
  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天天长大,烽帝也开始担心他是否也已知晓了自己的秘密,又是否会用它来要挟身为兄长的自己。他在朝堂上试探性的提出将长女荣华公主下嫁楚逸岚,而后者居然没有丝毫的推辞便欢天喜地的领旨谢恩了,这终于暂时打消了烽帝杀害他的念头。
  大逆乱伦!违背纲常!
  那时的楚逸岚早已知道了父亲年少时的浪漫故事,也知道了一旦抗旨,等待自己的将会是立至的杀身之祸。为了活命,他娶回了那个本应叫自己“叔父”的女孩。
  一个美丽的女子柔情似水的爱着你,楚逸岚不觉得与她上床有何困难,即便那个人是他的侄女。但是无法承受打击的楚啸天却病倒了,那是他种下的因,尝下苦果的却是无辜的后代子孙!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荣华公主还是知道了最不能承受的那个故事。回宫的她欲言又止,愁容满面的样子再次引发了烽帝的疑心。楚啸天的病危更加促使他下定决心,永远埋藏自己身世的秘密。
  阴谋在彼此猜疑中迅速酝酿,阴云密布在京城的上空。
  察觉到形势不对的楚逸岚隐瞒了父亲过世的消息,在烽帝动手之前结束了他的皇帝生涯。
  那并不是谁的错,只是结局无人能够改变……
  “后来,我在江苏听到了你复位的消息,还没来得及赶回京城,就发生了那场宫变。听说你下落不明,我在江湖上四处寻找你,其间巧遇了百无忌二人,再然后楚逸岚找到了我们,告诉了我你的下落,要我们相助显军抗敌,刺杀烈帝,我就和百无忌他们转而南下,直到今日方才再见。”
  结束了这长长的故事,李忻恬终于抬起了头,乌黑的双眸已经蒙上了一层水雾,泪水明明已经盈满,却始终不曾夺眶而出。
  “忻恬,你父亲和兄弟……”
  “我知道……”李忻恬涩然垂眼,“父亲他病逝了,几个兄长在流放途中遭遇歹徒,也遇害了。那不是师傅你的错,是他们的命不好……师傅你在位时没有杀他们,我已经很感激了……”
  怎么可能不是他的错?李烽是被他毒杀,他的儿子是被他派去的人斩草除根的。李显望着屋外发了一会愣,默然无语。深邃宁静的视线在阳光中流转着复杂的色彩。
  “师傅,从今以后,我只跟着你一个人。”
  在少年的眼睛中没有深刻的仇恨,没有晦涩的往事,只有李显的身影,深深刻印在其中,坚定,热忱,清澈。
  楚逸岚的故事带给李显的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震动。本以为楚逸岚篡位夺权为的无非是富贵权柄,怎知道一夜的宫变之后,竟是一个横亘两代的故事。除了推翻烽帝,他是没有第二种办法可以保命的。李显甚至开始同情楚逸岚,那种兄弟相残的无奈,他也同样明白。但是楚逸岚不是他,他没有杀自己的异母兄弟,甚至想要保全家族的血脉。而对于自小生长深宫的李显,在他的潜意识中,同样血缘的兄弟就是最大的敌人,对于兄弟,他所能想到得只有戒备和疏远,然后便是斩草除根。
  整整一天中,李显脑中反复想着的,居然都是楚逸岚的故事。
  轻柔的月光浸染大地,世界仿佛沉浸在银色的光海中。
  又是一个满月的夜晚。
  大军已经安睡,军营中安静无声,只有长风柔和的轻啸着破空而去。
  婉转的琴音从李显的营帐中淙淙流出,宛若水月光中,烟霞影里,清冷缥缈。帐外守卫的两个兵士不禁摒住了呼吸,凝神侧耳倾听,就连有人走近都不曾发觉。
  兵士的声音打断了李显的琴声,接着便见楚逸岚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了进来。
  “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昔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驾此一轮玉?寒光凌乱,为谁偏照醽律?”他微笑着按住了琴弦,“曲子虽好,只是太过清冷了些。”
  李显呵呵一笑,凝了凝神,忽而纵情弹奏,激昂的琴声如山间瀑布飞流直下,又似长风破浪奔涌不息,琴声穿透了寂静夜色,乘长风呼啸而去,远远传来回音淼淼,如飞扬长笑,琴止而音不息。
  “好曲,好意境!一泊沙来一泊去,一重浪灭一重生。真有白浪茫茫之深远,平沙浩浩之广阔。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过奖了。阁下深夜来访,又何贵干?”李显收了琴,起身问道。
  “才夸奖了你几句,连说话也变得文邹邹起来了。”楚逸岚冷不防从背后环住了李显腰间,感觉怀中的身体微微一颤,便不再挣扎。
  “没事便不能来看你找你吗?我若是不来,你岂不是要一个人弹那悲凉的曲子?意随曲转,弹那种曲子,连心情也会低落下来的。”
  温热的气息随着楚逸岚的言谈喷吐在李显颈间,引来阵阵呵痒。他忍不住一侧头,愠道:“别闹了,放开我。”
  “我好好和你说话,哪里胡闹了。要说闹,至少也要是这种程度的。”
  猛地用力一拽,李显已被他翻身压倒在了床榻上。
  “寒露清瘦,可知相思入骨?”殷红性感的薄唇在近距离的上方轻轻开阖着。李显静静凝视着他,片刻,平静的答道:“痴心易留,奈何真情难守。”
  “对我,你就这么没有信心吗?”
  “红尘滚滚,缘起缘灭,本就难寻天长地久。刻骨蚀心,我怕最后痛的人会是自己。”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信我,阿显,把你交给我,从此以后,楚逸岚不再唤你‘阿离’,我只叫属于你的名字,阿显。”
  沉默在彼此交汇的眼波中流转,许久,李显终于缓缓合上了双眼。继而,轻柔的吻落遍了他的唇,他的脸,他的发,千般温柔,万种怜惜。
  所有的爱与狂热,他只敢用身体去感受,却始终没有勇气张开双眼。
  “睁开眼睛,我要你看着我。”和那温柔的动作完全相反,楚逸岚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和坚持,“这一刻的我,我要你永远记住,深深的放在心里。”
  迟疑的,紧闭的眼张开了,星眸中落进了楚逸岚的微笑。真诚的不再像他。
  楚逸岚低下头,一个温和的吻像奖励般落在了李显的眼角,浅浅的如风过的感觉。
  一切都那么美丽,美丽的像一场梦。午夜风过的声音在屋外响起,李显只觉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迷迷蒙蒙,如雾罩,如云笼,虚幻的象是随时会消失。
  他伸出手去,触到了楚逸岚的脸,人体温润的触感清晰了他的意识。
  东风微过,搅乱了一潭春水无痕。与你缘起,得你所爱,为你心动。
  佛说,无情无欲,一切皆空。我想做寂寞的北风自由自在的呼啸在山林之间,却耐不住尘世春暖花开温暖的诱惑。不需缘定三生,不必海誓山盟,我只愿,这一次恋着的是真情,从此不再孤独。
  混混浊世,权作春梦一场……
  楚逸岚伸手拔下李显束发的玉冠,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他掬起一捧,青丝在指间飘然穿过,轻轻柔柔。
  你是我的了,李显,再高贵聪明的宠物,也终要在主人面前低头。只要抓住那脆弱的一点,你的坚强便不堪一击。
  你在同情我吧,同情那个被骨肉之亲的兄长视为眼中钉的我,同情与你同病相怜的我?可是我与你不同,权倾天下高高在上的风光你不懂得享受。
  心底回荡着冰冷的笑声,唇角扬起的却是灿烂的笑容,和煦的像三月的春风,明媚的如六月的阳光。
  独一无二的天下与独一无二的你,我都会牢牢地抓在手中。
  灵巧的手指和灵动的舌渐渐在李显体内点起了一把火焰,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上方的身体更加炙热的燃烧了起来。不知何时,衣衫已被褪尽,身体与身体紧密的重叠,肌肤与肌肤火热的相触。楚逸岚充满魅惑的声音低沉的在耳边响起:“我---爱---你。”
  刹那间什么都模糊了,能够感觉到的,只有那温暖的怀抱,火热的吮吻……
  这就是爱吗?这就是爱吗?
  一轮圆月不知何时已升到高空,清冷皎洁的光芒洒落交缠的人影,如梦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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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显军数次挑衅于华梁城下,忽儿敕军均坚守城池不出。数日后,按照楚逸岚提出的计划,进攻正式展开。数十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士趁夜潜入城中,准备打开城门。结果果如李显所料,对此战法已有所准备的忽儿敕军在城门附近伏下重兵和紧急调来的忽儿敕武功高手,本想如不得手便立即撤出的显军高手损失惨重,只有数人得以脱逃回归。
  即便如此,楚逸岚的计划依然顺利展开,显军诈作无计可施而退军。大军一路向南行去十余里,忽儿敕军却依然坚守,不予追击。
  这可如何是好?难道再掉头回去重新组织进攻吗?
  众将紧锁的眉头泄露了他们心中的不安,就连楚逸岚也鲜少的露出正经沉思的模样,垂下了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神。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我们只是诱敌未遂,还算不上是败了。”李显策马靠近,安慰的拍拍他的左肩。
  楚逸岚略带厌烦的甩开他的手:“我不是输不起,只是此一役太过重要,若是能胜,天下便已在握,若是败了,几月的辛苦拚杀便告无果。忽儿敕军龟缩在城里不出,如此一来,我们难道只能强攻了吗?”
  李显幽幽道:“带兵打天下不比宫变,后者若能审时度势,一夜可成。前者则需智谋与坚忍兼备,胜不骄,而败不馁。一时的不利也算不上什么。”
  楚逸岚初时听的心不在焉,听着听着脸上便绽开了狡诈的笑容,蹭到李显身边讨好道:“小显显说这话,定然是有了诱敌的好办法,快说来听听。”
  “好办法这几字评语由你楚少侠口中说出来可不敢当,曹操谋智殊绝于人,尚曾困于南阳,险于乌巢,危于祁连,逼于黎阳,几败北山,殆死潼关,然后伪定一时而,何况是我。欲定于危时,不过是谋事在人罢了。”李显淡然一笑,双脚一夹马鞍,“先提快行军速度吧,再这种速度走下去,哪里还像撤军,分明是郊游了。”
  当夜,按照李显的计划,显军驻扎于一片草地之前。军队扎营,一忌驻于水前,一旦兵败便断了自己的退路,其二,便忌讳驻于草前,一旦敌人夜袭火攻,全军覆没。楚逸岚撇撇嘴,不以为然的道:“这么明显的诱敌之计,忽儿敕军能来吗?”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忽儿敕军统领风濂将军是个多疑之人,想到此点必定派人前来探听虚实,看看我军又在耍什么花招。”
  “那你打算耍什么花招呢?”
  李显会心一笑。
  当夜,一小队忽儿敕兵果然潜来侦察敌情,却意外的发现军帐早已空无一人,显军不知所踪。风濂将军接到报告后,大笑道:“我料定敌军不会轻易撤退,定然是以空帐为掩护,实则令觅他路攻城,继续派人侦察,找寻敌军踪迹。”
  不多时,兵士来报,有显军踪迹攀越山路,想从高山之后入城,另有显军乘船穿越城后十里芦苇塘,而此水路又与城内供水水道相连。立时有下属建议,何不从背后偷袭敌军?风濂将军深以为计,遂派出三分之一的兵力追击走山路的显军,三分之一的兵力追击走水路的显军,余下三分之一的兵力守城。
  而这,正是李显想要的结果!
  于山路追击的忽儿敕兵攀越至半山时,突然从头顶落下无数大山石,原来这一路显军均是轻功卓绝的武林人士组成,早已在山顶备下大石,专等忽儿敕兵的到来。山路羊肠,无从闪避,许多忽儿敕兵尚未与敌人短兵相接,便被砸死。显军中的漕帮帮众则借着芦苇掩护悄然潜水接近于水路追击的忽儿敕兵,砸漏他们的坐船,忽儿敕人世居北方草原,不谙水性,又有无数兵士被淹死,尸体浮满芦塘。
  然而显军并未全歼敌军,而是故意放走了少部分败军,让他们逃回城中。城门大开接引败走而回的军队时,早已埋伏在城门附近的显军主力立刻趁机攻入,来势凶猛,势不可挡。驻守城中的忽儿敕兵仅有原数的三分之一,被分散的兵力根本无法抵挡攻入城中的显军,很快溃败。一夜血战,天明之时,看似固若金汤牢不可破的华梁城已经更换了主人,忽儿敕军死伤无数,连同风濂将军也被俘!
  红日东升,喷薄而出,映红了半边的天空。李显与楚逸岚一前一后登上城门,整齐的列队于城墙下的显军立刻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久久不能止息。柔和的阳光洒落在李显的周身,似是为他披上了一件金黄的外衣,凝视着城下人头攒动的人群,他展开了平和的笑容。忽儿敕军主力大军得歼,余下的残余军队只能北撤,已无力卷土重来,他料定不日之间忽儿敕国必定遣使前来求和。北夷入侵一退,他与楚逸岚的联盟也就就此完结,一座龙椅又势必横亘在他俩之间。平心而论,他不认为楚逸岚想杀他,但是他也不想再留下来做个傀儡皇帝。他与他那短暂的爱情也就随之到了尽头吗?
  猛然间心中一痛,可是他脸上的笑容却依然。
  忽而掌心一热,李显回头望去,不知何时楚逸岚已来到他的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右手:“阿显,你说前世的你是什么呢?”
  李显望着他的笑容,笑道:“我的前世是什么倒不知道,不过你的前世是什么却是确定无疑。”
  “噢,愿闻其详。”
  “自然是狐狸。”李显轻轻一挣,楚逸岚便松开了手,他随即转身便要离去。
  “咦,你要走?大军欢呼未止,你这一走岂不让他们失望?”
  李显回首一笑:“相信我,他们真正想欢呼的对象绝对是你,而不是我。”
  望着李显独自远去的背影,楚逸岚招招手,一直紧紧跟随在身后的陈平伏身靠近:“陈平,你说他前世是什么呢?”
  憨厚的年轻人搔搔头:“这个属下可就不知了。”
  “是狼,一头有着漂亮的银白色皮毛的纯种狼,一头孤独而行的狼。”楚逸岚俊朗的笑容魅惑而邪狞,充满了得意,“能够得到这么珍贵的宠物的,普天之下,只我楚逸岚一人而已。”
  陈平双唇动动,却没有出声。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人能够让桀骜不逊的野狼成为宠物,即便它,真的很孤独……
  李显刚回到屋中,冷不防被人从身后一扑,重重的压在背上。他苦笑道:“李忻恬,你知道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高和体重?不要再玩小孩子的那套撒娇了,我可承受不起。”
  “小气,让我抱一下又什么关系?”李忻恬撅起了嘴巴,面部线条日益成熟的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娇憨神情,“我是替你高兴嘛,南方朝廷正窝里反,自相残杀的元气大伤,混乱不堪。忽儿敕这一兵败,眼见你就又能重新称帝了,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李显摇摇头:“没什么可高兴的,这个皇帝,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作。”
  “咦?”李忻恬的脸上现出了困惑的神情,“那你为什么要出少林寺,带军北上?”
  “楚逸岚虽有军队,然威望不足,我若不出面,单以他一人之力,难以集聚民心。国难当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不闻不问。如今天下将定,我自然也该功成身退,还留下来做什么?”
  李忻恬一手支头,露出两个虎牙来:“师傅你真的抛的下这个皇位?”
  李显自嘲道:“我已经作了两次的皇帝,难道还没过够帝王瘾吗?”
  一直静静站在门口的程令遐突然开了口:“那么其他的呢?你也抛得下吗?”
  “其他?什么其他?师傅连皇位都不在乎,还有什么抛不下的?”李忻恬一脸的不解。李显知道,对于他与楚逸岚的关系,亲近如李忻恬者尚且懵懂未知,而程令遐却已经凭着他超乎常人的直觉感觉到了。李显躲避开程令遐探寻的视线,深邃的目光投射向窗外天边尽头的地方。天空是那么的蔚蓝,云朵是那么的洁白,世界是那么的透彻,一瞬间,他竟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来,或许楚逸岚真的是爱他的,或许他甚至能抛下这世间的荣华富贵,随他远走天涯?
  答案他无从得知,即使有了肉体的亲密接触,他还是无法了解那个时而挂着狡猾的笑容,时而又温柔体贴得像个情人的楚逸岚。皇位与他,他不知道楚逸岚会如何选择。
  关于那些美好的设想,他只能冠上“或许”。
  李显取出两个事先准备好的信封,交到李忻恬手中,说道:“趁着现在城中初定,尚且混乱,你今天就离开此城,出城后到第一封信中所写的地方等我。三天之内,我也会设法脱身,去这里找你。倘若第四天我仍然未到,你就拆开第二封信,按信上所说的去做。”
  李忻恬双手接过,脸色凝重的点点头。李显又转向程令遐,问道:“还没有你爹爹妈妈的消息?”
  程令遐点头答道:“是啊,我几次询问楚逸岚,他都推说还是没有收到唐家的消息,我看他是故意的,只是不知他为什么还迟迟不召回唐家的人?”
  李显冷笑道:“他是不想让我和唐家的人见面。我看你还是先随李忻恬出城吧,你跟在他身边会比较安全些。留下来,日后势必成为楚逸岚牵制我的人质。唐门人迟早会浮出水面,到楚逸岚身边来按功领赏,到时你自然能找到双亲。”
  程令遐迟疑道:“要走,我们三个一起走,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下,楚逸岚那个人……哎,总之,我讨厌他。”
  李显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有我跟着目标太大,只怕我们三人一个都走不了。你们先行一步,倘若我有难,也好有人援助。”看着程令遐不舍的点下头,他又望向李忻恬稚气未脱的脸,猛然想起了死在自己手中的他的父兄,他拉起李忻恬的手,语声涩然:“忻恬,师傅……对不起你,但愿日后能有机会补偿你吧。”
  毫不知情的李忻恬一脸的天真,反握住了李显的手,诚恳的道:“师傅何出此言?你两次救了我的性命,又把一身的功力传给了我,我对你感激不尽,还有……”他低了头,突然两颊飞上两朵红晕,声音也在羞涩中低沉了下来,“先不说这些了,反正无论如何,我也一定会保护你的。”
  李显淡淡一笑,笑中满是内疚。突然他想起一事,问道:“以前你都称呼我‘您’的,什么时候变成‘你’了?”李忻恬从鼻中哼出不屑的一哼,似是埋怨李显的挑剔,又似是嘲弄他的不解风情。李显只得暗暗苦笑,这孩子,越发不把他当作师傅尊敬了。
  李忻恬转身离去,才走到门口,突然回身,疾步扑进了李显的怀里。李显推了几下纹丝不动,只能任他双手紧紧环在自己腰间,半压半抱的搂住了自己。
  “你都几岁了?怎么还像头一回离开娘亲的娃娃啊?”李显戏谑道,“又不是第一次分手,用不着这么依依不舍吧?”
  李忻恬把头靠在李显胸前,来回蹭着:“就是不是第一次我才舍不得,上次分别,你先是落在楚逸岚手里,接着又大半年消息全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要是发生什么意外,我……我……”说着说着,竟然语声哽咽,连眼圈也红了起来。
  “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活不下去了?”李显笑道,“得了,这些话你留着以后用来骗女人吧,用在你师傅身上可是浪费了。这么大的人,还像个孩子似的,别让令遐笑话了。想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李显想来想去,自己这个年纪时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炫耀的勋攻伟绩,一时语塞,只得尴尬的改口道:“总之,你们两个快点出发吧。”
  李忻恬再次从鼻子里一哼。
  李显突然发现,这次重逢,几个月相处下来,自己在李忻恬心目中的光辉形象似乎干瘪了许多,这小子对自己越发没有了对长辈的尊重。按说不应该啊,最近带兵打战自己分明显示了不少才干智谋,没有崇拜也该敬仰吧?
  李忻恬二人拿了李显给的令牌,当天便顺利混出了城。李显没有和他们同行,一来是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他也不忍就此绝决而走。在他心中,总是存着一点点幻想,想要探探楚逸岚的心思。
  当晚庆功宴,楚逸岚暂住的府第中灯火通明,犹如白昼,宾客分桌而座,大厅中央十数个绝色舞姬轻歌曼舞,长袖翩翩。
  李显进入大厅时,酒宴早已开始,五六个军中将领陪楚逸岚坐在首席,每人怀中都抱了个千娇百媚的女子。李显淡淡的扫了一眼娇笑着坐在楚逸岚怀中的女子,不动声色的坐在了一旁留给他的首位上。
  楚逸岚却像是没看到他一般,只是顾着和怀里的女子调笑。
  才刚落座,一个美人便捧着酒杯,娇滴滴的走了过来:“皇上怎么这会儿才来?该罚酒一杯才是。”这妓女没进过宫,自然不懂伺候皇上的规矩,知道李显的身份,只是加倍的讨好,身子一偏,便像软泥一般瘫倒在他怀里。
  李显微微一笑,既不伸臂搂抱,也不推却闪躲。才要从她手中接过酒来喝,美女突然身子一歪,竟被一边的楚逸岚生生拽了过去。
  “过来,陪我喝酒。”楚逸岚很没风度的冲着美人吼道,接着狠狠的向李显瞪了一眼。
  李显耸耸肩,悠然自斟自饮起来。
  浅饮了几杯,李显便即离席。他这正正经经喝酒的人一走,大厅里立刻热闹了起来,淫笑之声不断。
  当晚楚逸岚没来,睡到半夜,突然身上一沉,一个温热的身体喷着酒气压了上来。李显惊醒过来,借着如水的月光望去,楚逸岚邪笑着的脸近在咫尺。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客随主便,我不是为了随你们的意吗?”李显挥挥手,笑道,“好大的酒气脂粉气,闹了大半夜还不够,又来吵我。”
  楚逸岚两手支着身体坐了起来,眯着眼睛,居高临下端详着李显的神情:“怎么?吃醋了?别生气,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哄她们玩罢了。那种女人,也只配做我楚逸岚一晚的玩物罢了。”
  今晚的楚逸岚邪恶而奸诈,和几月来温柔体贴,多情诚恳的恋人完全不同,陌生的好像另一个人,却又偏偏无比的熟悉,一如当年初见时的他。此刻落入李显眼中的人分外清晰起来,数月记忆中的楚逸岚反而模糊朦胧了,好像一场长长的美梦,充满了不真实的虚幻。
  片刻的恍惚,李显默默转头:“我累了,想睡了。”
  可是楚逸岚却不肯就此便走,反而挨着李显,和衣躺了下来,一只手不规矩的探了进来,四处游走着乱摸。
  “这么好的夜色,别辜负了它,来吧,宝贝。”
  “别闹了,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别这么冷淡嘛,听话,宝贝。”完全罔顾李显的意愿,楚逸岚一翻身,便强硬的压了上来。炙热的欲望隔着衣物硬梆梆的顶在李显腰间,胡乱吻上来的唇还沾染着不知属于哪个女人的胭脂,活着扑鼻的酒气味涌了上来,顿时让李显一阵作呕。
  如此恶劣的男人,真的就是让自己陷入爱恋的那个人吗?
  抗拒不了楚逸岚强硬的求欢,猛然间,李显一张口,向着他的唇狠狠的咬了下去。
  “啊……”楚逸岚吃痛,一声低呼放开了李显。刺目的血顺着他白皙的下巴流了下来,双目中立刻闪出了凶残的目光。他跨坐在李显身上,高高扬起了手,可是李显却只是用他一贯的淡然却无畏的眼神默默回望着他。时间在此刻停住了脚步,空气凝滞了片刻,这一掌终于狠狠的落了下来。
  “这段时间我真是太纵容你了,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楚逸岚的冷哼中带着无比的轻蔑,凶残的目光射了出来,“一个傀儡,一个在我身下辗转呻吟的宠物,一无所有的你也想反抗我吗?”
  一无所有吗?至少我曾经相信真的拥有了你所给的爱情。
  从脸颊传来麻木般的疼痛,真正在流血的却是那颗心。
  人情冷暖,世事多变,他却以为在这个狡诈的男人身上可以找到梦寐以求的爱情,何其的愚蠢,又何其的可笑!
  牵动唇角,溢出的却是自嘲的苦笑。
  春梦一场,如梦如幻,恍惚的美丽背后,云遮雾掩的才是现实,残酷,却无比的真实。
  两番皇位得失,宦海沉沉浮浮,还在梦想着纯白的幸福的自己是否真的太傻?
  明明知道失去内力的双臂推不开压制着自己的恶劣男人,李显却无法静静等待着他的蹂躏。奋力的挣扎中,黑发散乱了,愤怒的潮红涌上双颊。
  只是,他却始终没有呼救。叫了,又有谁能够救他吗?
  愚蠢的是自己,收获的即便是苦果,也只有无言的咽下。
  单薄的衣物在楚逸岚大力的撕扯下很快化为碎片,狂乱的气息喷薄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凑了上来,响在耳边得意的笑声如同可怕的梦魇,紧紧压在心头。
  李显的无力,让他更加得意。
  奇怪的是,此时的李显只想放声大笑。人人都以为李显是个珍贵的存在,就连聪明如楚逸岚者,居然也以打败这样的自己为荣吗?其实又有什么,就如楚逸岚所言,一无所有的自己也不过是个脆弱的普通人罢了。
  失去了那颗无波无绪的心,这一次,还剩下什么真正归他所有?
  趁着楚逸岚疯狂的啃咬着他的身体的时候,李显曲起手肘,猛地撞向他的檀中气海穴。楚逸岚微微冷笑,一掌挡下:“还好当初废了你的武功,如今的你还想和我争吗?”
  残忍的光芒闪过他的双眼,一拳猛地落在李显腹部,疼痛还不及散开,身体就被楚逸岚翻转了过来……
  征服……征服……再征服……
  李显紧紧的咬住了苍白的下唇,一颗晶莹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的流了下来。
  没有人能为他擦去眼泪,于是咸涩的味道便只能自己品尝。
  所谓的爱情,究竟又是什么呢?
  那个想要试探楚逸岚真心的自己,李显突然觉得可笑的像个傻瓜。
  揪心般的痛后,换来的却是心灵的空明。没有了最后的牵挂,从此,心不再为他的虚情假意所羁绊,这一次,终于可以放下尘世,放自己自由了。
  象是存心报复一般,接下来的几天,楚逸岚再也没有来。李显几次经过他的住处,房门紧闭,远远的传来男女的淫笑喘息声。守卫在门口的陈平看到他,略带尴尬的低下了头。李显却抱以轻松的一笑,这样也好,至少在他远去的时候,不会再为曾经爱过的他而心痛。
  痴心易留,奈何真情难守。
  那是他们第一晚欢好前,李显所说的话。如今却已成真。究竟是费劲心思哄骗他的楚逸岚太过聪明,还是对爱情的渴望让不甘寂寞的他变成了白痴?
  李显只知道,这一回交手,他输得很惨。
  付出了真心的人,又怎么可能在谎言陷阱林立的战场上胜利?
  值得庆幸的是,在最后的时候,他又变回了从前的自己。
  第三天的傍晚,在李显即将离去的最后时刻,他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脚步,来到楚逸岚的门前伫立凝望。在他的眼中没有刻骨铭心的伤痛,却还是掩饰不住那淡淡的忧伤。离别的伤感在时间的催化下不断的浓缩,他把这化不开的感伤全部付诸在最后的一瞥中,从此天各一方,再不相见。
  他并不想责怪楚逸岚的狡猾和无情,是自己心灵懦弱的一面给了他趁虚而入的机会。至少,他曾经给过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爱情,即便,那只是一场游戏,一次欺骗。
  挣脱了情感的迷惑,重回无欲无求的他,这难得的经历只会让他更加的坚强。
  第五次了,陈平暗暗数着,三天以来,这是李显第五次伫立在那个地方。
  第一次金殿夺权的那次相见,陈平印象中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家,在笑谈中即可取人性命。之后李显除异己,收大权,帝王的冷酷赫赫昭显。
  与李显联手时,他是反对的最坚决的那个。
  几月行军,却渐渐发现,脱去龙袍的李显并不是个无情的人。平和的微笑下,是与世无争的性格。当楚逸岚冷笑着说,他要把他纳为最珍贵的宠物时,他甚至对李显有了一点点的同情。
  叱诧沙场,兵危之时,他再次见识到了李显过人的才智胸襟。
  这样的人中龙凤,或许真的能成为千古一帝。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却又从被主上欺骗的他的身上,发现了最人性的脆弱。
  脆弱,坚强,平和,冷酷,孤独,才高。
  看到了种种不同面目的李显,才知道人无完人,而他就是最矛盾的混合体。
  身后是主上和女子的调笑声,眼前是李显在深邃哀伤中的凝视,突然一股冲动涌了上来,在李显准备转身离去时,陈平疾步走了过来。
  “皇上可是有什么要事?属下可进去通报主上。”生气是难免,反正主上总不会砍了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属下。
  李显摇摇头:“我没什么要事,你也不用进去打扰了。”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吩咐道,“不必告诉楚逸岚我来过。”
  李显渐渐远去,望着他融入黄昏中的背影,陈平似乎感受到了那个人的孤独。
  求主上去陪陪他吧,或许这能让他快乐一点。他乐观的想着。
  此时陈平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一时的好心,却给李显闯下了大祸。
  出了华梁城,李显策马狂奔了大半夜,寂静的旷野中,只有满天的星斗洒下冰冷的光辉,默默注视着他。月上高空,李显停下来让马儿歇息片刻,继续赶路。才刚上马,便听的背后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回头望去,只见远方尘土飞扬,竟然是楚逸岚亲自帅着大批人马追来。他不敢怠慢,扬鞭策马,跨下的“千里追风”展开四蹄,如流星般直冲而去。
  楚逸岚听了陈平的叙述,初时还不在意,只道李显在赌气。他存心要教训教训李显那晚的不驯服,心想现在不降伏他,更待何时?喝退了陈平后,他却越想越是不安,连和美人调笑的心情也没有了。推开怀里的美女,便去找李显,这才发现他早没了踪影。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楚逸岚心中慌乱起来,可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皇位唾手可得的时候,李显真的能走的如此潇洒?他急忙吩咐属下四处寻找,终于南城门的守兵来报,皇上刚刚出了此门南去。
  那时莫名的心悸,在楚逸岚半夜的追赶中一直无法散去。
  骏马疾驰,风声在耳边高声呼啸着,四周的景色在奔跑中朦胧了起来,突然他想起了童年的那个雪人。那是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为他亲手堆起雪人的爹爹的容貌在记忆中早已模糊,记得的,只有那个一片洁白的大地上向他微笑的雪人,一身的无垢。
  可是他却没有好好珍惜那个雪人,那是属于他的玩具,明天,后天,大后天,他以为它会永远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到来。
  第二天,当他打开房门的时候,高挂的太阳早已溶化了曾经属于他的东西,昨天的雪人已经无踪。
  现在他的心情,一如当年失去心爱玩具的孩童。那世间独一无二的银狼,明明是属于他的东西,是他费劲心思才弄到手的宝物!
  焦躁之中,突然远处出现了一人一马,熟悉的背影,正是无数次被他拥入怀中爱抚的身体。
  “阿显,停下来!”明知高喊无用,他还是唤出了那个名字。
  前面的人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扬鞭策马,越奔越快。楚逸岚虽然骑术精湛,却始终追赶不上。眼睁睁的看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他心中焦虑渐盛,右手无意中摸到了腰间的长剑,不待多想,竟然抽了出来,运起十分内力,瞄准李显直扔了出去。
  “主上,不可啊!”陈平一声惊呼,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长剑破空而出,飒踏直飞而去,转眼间便追上了李显。
  听到身后长剑破空的声音,李显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危急中只得微微侧身,只觉得背后一阵剧痛,低头看去,长剑竟然当胸穿透!他一张口,声音还没有发出,鲜血便涌了出来,身体在空中呆滞了片刻,抓着缰绳的右手一松,人已猛然落马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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