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奔离了孟陵城,第二天,腹部的黑斑逐渐散去,内力行滞的症状也消解,李显心中垂悬的一颗心逐渐放下。带着程令遐漫无目的的闲逛了几天,确定了再无毒发的症状,到了一处无名的小镇上,李显给了他些盘缠,放他回去。哪知程公子却言道,他从未离开过孟陵城,此番既是出来了,定要李显带着他好好游玩一番才肯回去。
“你不赶快回去,岂不惹的你后爹和娘亲空自为你担心牵挂?岂非不孝之举?” 李显晓之以义。
“没关系,我已经修书一封,一会儿托人送回孟陵,告诉他们我没事了。要双亲勿要为我挂念,我四处走走便回去。”
“那你的阿香呢?你不想念她吗?” 李显再动之以情。
“想啊,离别可以让爱情的味道愈加浓厚,所以我决定再多想念她些日子。”
之后,任凭李显舌若灿花,费尽心机,就是劝不动这位大少爷乖乖打道回府。李显负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灵光一闪,程少爷要学逍遥游侠纵情江湖,他却没有义务作他的跟班兼结账人。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当以先人哲言为向导,和他分道扬镳便是,何必管他程令遐要去哪里。
“既如此,恕我不能奉陪公子之雅兴了。”
李显说完,默默的收拾起行装。程令遐听了也不拦他,仍是坐在原处,轻叹道:“也罢,你走好了,我一个人去玩。反正我也没打算去太多的地方,逛逛北边的苏杭,溜溜东边的昆仑山,再看看西边的大海,还有南边的蒙古草原,然后我就回去。”
李显看看他一脸的兴奋期待,顿时右手抚上了抽痛的太阳穴。苏杭在南边,昆仑山在西边,大海在东边,蒙古草原在北边,居然一个方向也没说对!放他一人的话,李显强烈怀疑他是否能找的到家。不,应该是确信无疑回不了家。
“你走好了,既然你不肯陪我,我也不能强求。否则,不就与你劫持我为质逃脱孟陵的行为一般无二了吗?”哀怨的语调。眼中却闪着调皮的目光。
好像连胃也开始痛了。“你真的一定不肯回去?”
程令遐一脸夸张的决然:“对,我程令遐今生只立过两次志愿,一愿早日得阿香芳心,娶她为妻。二愿相陪兄台,共游江湖。”
“陪我?你说反了吧?是我陪你才对。”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一双乌黑的星眸闪烁着欣喜,带着笑意望向李显:“对了,相处了这么多天,你还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姓名呢?以后我们结伴而行,我总不能总是‘喂,喂’的喊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想要随口说出那个庸俗不堪的化名,双唇却在接触到程令遐期盼的目光时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欺骗别人并不困难,欺骗自己的心却是最难的。而程令遐就有着这样一双神奇的眼睛,似乎随时可以触摸到他人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秘密。欺骗这样的他,如同将自己的污秽暴露在银白广阔的天地之间,令人愧疚的无地自容。
“现在,我的名字叫二狗。” 李显犹豫的说道。
程令遐皱起眉头。这样的表情并不陌生,下面他该如每个听到过这个名字的人一样,裂开嘴嘲笑道“好俗气的名字”了吧?
“好-----有趣的名字。有新意,比我的名字好玩多了。你自己取的吗?”
程令遐笑了,红润的双唇翘起,勾勒出莞尔的一笑,“现在叫二狗,那你以前叫什么名字?一狗吗?”
屏息凝视着他,李显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不停鼓动。砰,砰,砰……一声又一声,似乎要冲破郁闷的胸膛而出。
李显依稀记得四岁的时候,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教他写了两个字:犯傻。李显问他,这可是市井民间的用语?他说,傻字单人旁,因为每个人都会犯傻,不分富贵或是贫穷,位高或是低贱。后来那个曾经手把手教他写字的小太监如何了?是已经死在了那场推翻我的宫变中,或是仍然默默的活在那个宫廷的一角?李显已无从知晓,可是他脱口而出的话语,他却用了十八年的时光才略略明了。
“我过去的名字是----李显!”一个尘封了十一年的名字,一段落满了灰尘的记忆,一种揭开面纱后清爽的心情。
程令遐不可置信的看着李显,透亮的瞳仁中清晰的折射出他的身影。沉默的空气凝滞在俩人之间。或许,他还是不应该如此轻率的对别人道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可是他不后悔。
终于,程令遐长叹了口气,感慨的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你为什么现在要改名换姓了。原来是因为----”他抬起眼帘,直直的望着李显,“因为你过去的名字太无聊了!虽说是父母给的名字,可是,哎,这么没特色的名字,难怪你要改名字呢,我理解你。”
李显象是看到了世所稀有的珍贵动物,绕着他前前后后打量了几圈,试探的问道:“我是说,我真正的名字叫李显,十八子的李,显要的显,这个名字你没印象吗?”
程令遐老老实实的点头。
“十一年前的那个三日皇帝你不知道吗?”
他再次无比诚恳的点头,虚心求教道:“为什么那个皇帝叫三日啊?李三日,实在是个不可多的好名字,前所未见的新颖,不愧是一国之帝的名字,果然远高明于吾等平民百姓。”接着他又急忙补充道:“不过你现在的名字也不错。”
李显会心一笑,明白了,程大公子不但没读过多少书,连对名字的审美观也很有些问题。
就这样,李显带着程令遐离开了小镇。一前一后骑在马上,他放开了缰绳,任由枣红马放开四蹄,奔向它想奔驰的方向。静听着强劲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遍目所及的是金秋十月的秀丽景色。程令遐目不转睛的东张西望着这完全不同于孟陵城的郊野景致,时而带着欣喜的笑容回过头来对李显一笑,刹那间某种温馨甜蜜的暖流如五月的淙淙小溪流淌过李显的心田,于微凉的风中送来丝丝暖意。他想他是喜欢程令遐的,那种充满心底的感觉,不是波涛汹涌般的激恋,却包含着某种憧憬般的羡慕,象是朋友却又比朋友更加亲密的感情。在程令遐的身上,他看到了幸福的样子和纯白的颜色。而那是寂寞的他不曾有缘体会的。这样毫无理由把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视为最亲近的人,李显知道,他再次----犯傻了。
血液在血管里翻腾,心在胸腔中叫嚣,理智如春蚕吐丝,一点点从李显的脑海中抽离。第一次,他真想就这样与朋友结伴永远一路走下去,红尘无尽烦恼,可若是有人相伴,这次他宁愿留下,将隐居于青山碧水间的梦想埋藏。
东南西北,他会带他去他向往的任何地方,明川秀水,他想在他的笑容中陪他一一游览。脚下的路,纵然终有一天会走到尽头,可是现在,只有李显能陪他一路前行。
李显抓起缰绳,让马匹放缓了前进的脚步,慢慢行去。眼前,一条宽阔的大道延伸向地平线的那一端,极目望去,看不到尽头的风景。清风拂过,带来阵阵郊外独有的清新空气。程令遐深深吸了口气,回首笑道:“这里真美。”
“这句话一天里我已经听了十七遍。你还有没有其他的词汇可以表达喜爱之情的?” 李显笑着嘲弄他的文学造诣。
这样的旅程,他真希望它永远不要结束。
两天后,京城中宫变的消息传来,烽帝被软禁宫中,十一年前的三日皇帝复位登基,功臣楚逸岚受封为丞相,一手把持朝政。容华公主自杀身亡,三皇子安王李忻恬脱逃出京,天下通缉。据说,他逃往了南方。
李显带着程令遐向江浙而去,因为程令遐说,他想看西湖秋色。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及至亲眼见了,才能深深体会到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中的那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意境。一座座突兀的山峦包围着波光漪涟的西湖,依山傍水的景色可谓美不胜收。
湖畔边沿案停泊着一艘艘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游船。泛舟西湖,微风轻抚,游船在湖中轻轻摇摆,好似躺在摇晃不定的摇篮之中,周身有柔柔的阳光沐浴,轻轻的湖水滋润,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搅动起圈圈涟漪慢慢扩散开来,这样的旅程,定是难以言喻的惬意。
只是----李显却无福享受。
李显沮丧的坐在岸边,远远眺望着湖面上一艘艘来来往往的游船,漫无目的的找寻着载着程令遐的那一艘,心情已经跌到了谷地。想他李显,虽非一代奇才文豪,可也胸有点墨,略通书画;虽不敢自称武功天下无敌,举世无双,也堪能挤身江湖一流好手之中。文武全才的他,居然会----晕船!
甫一上了游船,船才划出六七尺远,李显已俯身在船沿,吐的一塌糊涂。老船工一面强忍着笑意,一面说道:“客官,这晕船的人我见的多了,像您这个晕法的我划了一辈子的船,还是头一回见到。”
无可奈何之下,李显只得要他送自己上岸,让程令遐一人去游湖。而他,只能呆坐在岸边,数着天边飘过的白云,任无聊的神经一点点变得近乎痴呆麻木。
忽而,一阵喊杀声由湖上传来,冲进了李显空白一片的大脑中。他急忙坐起身,极目望去,只见一艘游船在艄公的急速划动下迅速向岸边靠近,船尾紧急跟着三艘小船,若干个持刀的大汉立于船头,不时大喊着“快,快点追!”
李显心头顿时一沉,莫不又是程令遐惹了祸?以他数日与之相处的经验而谈,程大公子远不像他看上去的那般无害,对多管闲事,打抱不平的特殊癖好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每次只要他大喊一声:“喂,住手,你们怎么可以……”,李显无辜的可怜的胃部立刻开始阵阵抽痛。然后,只好无奈的抡起双拳,在他恳切的目光中被逼走上了“大侠”的道路。这次,他又要救谁啊……
前面的那艘小船靠岸了,李显已看清了冲下船向自己跑来的两个人后,这次不仅是他的胃在痛,连头也痛的要裂开了。那一前一后向他奔来的正是程令遐和-----安王李忻恬!
听说了他南下逃亡的消息,却没想到会于斯时斯地与之再会。如果可以选择,李显真想把他当作空气,视而不见。
可是,有了牵着他的手向自己奔来的程令遐,有了喊杀着紧急追来的追兵,李显也无可选择。
及至奔近,看到李显,李忻恬一愣,圆圆的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问道:“是你?”
“是我。” 李显点点头,简洁准确的回答了他的问题。
“你们认识?太好了,李兄,帮帮忙。”
程令遐拉着他躲到李显的身后,很没意气的将他推向那一群高举着刀剑扑过来的汉子。
李显心知此时若是出手救下李忻恬,必定后患无穷,再无宁日。可人,程令遐已经带回来了,此时要和他撇清关系也是无济于事。无奈之下,只得振奋起精神,带着双拳冲入敌人之中。
来者共有十一人,武功强弱不均,却看得出师出同门。几番有人想要冲破李显的拳风冲向他身后的两人,都被李显逼退。几次尝试失败后,敌人慢慢靠拢集结,打算先集中力量干掉李显再去捉拿李忻恬。十一个灰衣人影在他身边不断交错,来来往往,一时打成平手。
李显抽眼看看远远躲在树后的程令遐和李忻恬,心下暗暗着急。程令遐的武功不过是三脚猫的把式,难以护身。从刚刚李忻恬奔跑的身法看,他的武功也比程令遐高明不了多少。敌众我寡,万一一个疏忽,有一人脱身攻向他二人,一招之下就足以致两人于死地。
李显看着环绕穿梭的人影,忽而杀机四起。今日若是放他们其中任何一人脱身,他和程令遐相救朝廷逃犯之事势必传回京城,想要与他逍逍遥遥共游江湖,便成了南柯一梦。要继续他们的旅程唯有杀人灭口!
不能再拖延下去,一定要速战速决!李显一个虚招恍倒其中武功最弱的一人,抢过他手中的长剑,左手捏个剑诀,长剑乍出,如出水蛟龙般源源不断的袭向敌人。
这套剑法是那个人离去之前最后传他的一套武功---雷霆剑,传授之前他曾殷殷叮嘱,若非性命悠关,万不得已之时,不可使出此剑。迄今为止,李显还没惹上过厉害到能逼他使出此剑的对手。是以,这还是他首次使出此剑法。
二十招之后,剑招越发熟练起来,内力逐渐凝聚于剑上,雷鸣之声随着出剑之时隐隐响动起来,越来越震耳欲聋。十一个敌人转瞬之间已被李显杀了五人,其余六人终于后退几步,恐惧的看着他,恨然道:“你……你是魔教左护法若离君!”
鲜红的血从剑尖一滴滴滴落尘土中,身边围绕的,是五具刚刚咽气的尸体。第一次杀人,李显却丝毫没有不适的罪恶感。弱肉强食,世界原本如此。我不杀人,人便杀我。为求自保,杀人又有何错?
回头看看程令遐,透彻的瞳孔中却清晰的映出了他的惊恐和不解。李显差点忘了,纯洁的如同初生之婴的他何曾见过这样的血腥杀戮。生命在于他,从来是不分贵贱的宝贵。李显低头看看染满鲜血的长剑,顿时心头涌上无比的愧疚,似乎心底那一点点自私的念头都已被他彻底看透。
李显抬头望向余下的六人,冷然道:“不错,正是本君。还要再打吗?”虽是首次听说什么若离君,可是以对方对他的恐惧程度来看,若是冒认能吓走敌人,便不必继续在程令遐面前杀人。不能斩草除根固然后患无穷,但总胜于被他唾弃惧怕。
六人互相对视一眼,不舍的看看几乎到手的猎物,又恨然的向李显瞪了几眼,终于抬起同伴的尸身,转身离去。
李显失神的望着尸体拖走后那一片血迹和敌人远去的背影,手中的长剑越发握的紧了。现在追上去斩尽杀绝还来得及。就在这时程令遐走上来,掰开他的手,取走了他手中的长剑,扔于地上,柔声道:“对不起,李兄,我又多管闲事了。可是我刚刚游湖,看到那么多人追杀一个少年,而且他的船漏了水,眼看就要沉了,我总不能装作没看见,见死不救吧?只是我没想到对手那么厉害,还连累你杀了人,真是抱歉。”
绷紧的神经在听到他的声音的同时一下子松开了,李显低头望着映在他眼眸深处自己的身影,霎时脑海中一片清明祥和,似乎刚刚的那一场杀戮不过是场恍惚的噩梦。正要安慰他几句,忽然一旁传来李忻恬蛮横中尚带着点童音的声音:“原来你姓李,喂,李二狗,看在你身手还不错的份上,本王特准你跟随身边。虽然你的武功也不怎么样,不过本王从京城带出来的人一路上都折损光了,本王就勉为其难的暂时让你作我的侍卫吧。”
被这不识相的小侄子打断了温馨的对视,李显一腔的不满立刻化为炮火向他发射出去。
“落魄江湖之人还自称什么本王?倒不知你这般的自高自大,看不清形势是否也是复位的手段之一?省省吧,李忻恬,你要么向我道谢然后赶快消失,要么现在立刻滚蛋,我没心情再救你第二次。”
许是自小从未被人冷嘲热讽过,又或是乍逢家国变故,李忻恬眼圈一红,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程令遐悄悄拽拽李显的衣袖,似是埋怨他不该对一个落难的少年如此冷漠。李显轻叹了口气,放缓了语调,说道:“算了,你不用向我道谢,也不用滚蛋。我们走总可以了吧?令遐,我们走。你别跟过来。”
李显牵过系在树上的枣红马,扶程令遐上去,自己接着翻身坐在他身后,一夹马坠,正要扬鞭催马前行。余光不由扫过仍然定定的呆立在原地的李忻恬,他正紧咬着下唇,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犹如被抛弃的小狗般怨恨的望过来,少年脸庞上强装出的自傲已经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和无助。程令遐转过头来,一言不发的看看李显,又看看他,再看看李显,再看看他,游离不定的目光已经充分表达了他的请求。
终于李显翻身下马,牵起缰绳,沉着脸对李忻恬说道:“想跟我走就快点上马,我们先出城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看着李忻恬笑逐颜开笨手笨脚的爬上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一想到此番难免又要和那狐狸转世般奸诈狡猾,癞蛤蟆再生般厚颜无耻的楚逸岚扯上关系,李显的胃又开始痛了。
出了杭州城,于郊外的小树林里寻了处干燥宽敞的地方,此时天色渐暗,一行人便决定露宿于此。时近深秋,南方的夜晚却还没有一丝冷寒之感,怡人的晚风不时拂面而过,带来阵阵清凉。李显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野外生活,比起身处繁华的街市,这样四下静寂无声的环境反倒更令他心安惬意。可是程令遐却是自小生长富贵之家,何曾这般风餐露宿?对于不得不让他夜宿野外,李显心中惴惴难安。
好在程令遐却并不在意,反而笑着安慰道:“这里很好啊,可以边睡觉边观星。我看比住在客栈好。”
可若是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住进客栈,李显怀疑他是否还会觉得观星的夜晚美丽。生起火堆,李显靠坐在一棵大树下,注视着程令遐沉沉睡去,甜美的微笑浮起在唇边。抬首,透过繁茂的树叶间的空隙,仰望着无限苍穹,十年寂寞的生活似乎徨如隔世。虽然纠缠于繁华尘世,可是身边却突然多了一人相伴,回想往事,究竟自己是如何熬过那孤寂的十年?又或是,与他的相遇已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改变了自己的潇洒淡漠,唤醒了自己对爱的渴求?
“喂!”
李显的遐想突然被李忻恬打断了,这才想起如今身边又被迫多了相伴的第二人。生怕他打扰了程令遐的安睡,李显略带厌烦的转过头,压低声音问道:“什么事?”
“你的武功……好像还不错嘛……为什么当初甘愿在京城里作个默默无闻的厨师?”
“不关你的事。” 李显拨弄着篝火,淡淡答道。
“后来你为什么离开枫叶山庄?装腻厨子了?”
“同上,不关你的事。” 李显垂着头,犹如入定的老僧无动于衷。想问问题是李忻恬的自由,要不要回答是他的自由。
迟疑了片刻,李忻恬又道:“那你……教我武功好不好?以后,我回了宫,会重重赏赐你的。”
“不教。” 李显断然拒绝。过了今日,我定要想办法甩掉这个大麻烦,谁耐烦日日带着你?
不知是否感到些许寒意,李忻恬缩起身子,抱着双膝出神的望着跳动的火焰。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显面前:“师傅,求求你,请您收我为徒传我武功吧!”
师傅……师傅……叔父……
激动之余口齿不清的发音竟让李显联想到他们之间切不断的血缘关系。眼前涨红了脸蛋的少年渐渐的和十一年前的自己重叠了。二皇兄,你可曾想到过,当年你一手造成的李显的命运,今日你的儿子又再次被迫品尝?胜者王,败者寇,权力的争斗中没有对与错之分,像我这样的失败者原本没有可怜他人的权力,可是却还是无法做到不顾影自怜……
李显叹了口气,放缓了颜色,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再有两个月我就满十六了。”
“嗯。”
李显点头道,“我要和你说清楚,我十一岁起始练武,至今已有十一年,才有今日的成就。你今年已快满十六,武功根基又不好,这个年纪才从头练起,不知要花费多少年月才能有所成就。何况,就算你武功大成,单凭武功也不足以杀楚逸岚报仇。如今他位高权重,要搬倒他救……你父亲,决非单单练好武功就可以的。这些你都明白吗?”
李忻恬重重的点着头:“我知道,我要学武,就算只能变强一点点,至少我想要保护自己!我……从京城逃出来后,是十几个自小跟随我的侍卫一路保护我到这里,结果,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我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为我牺牲生命的人,我也不想再看到有亲近的人为我牺牲生命,所以我一定要变强!师傅,请您收我为徒吧!”
李显定定的望着他的双眼,一个月前初见时,这双眼睛还属于一个无忧无虑的王族少年,如今清澈的眼底已层层积淀了沉重而坚定的色彩。当年肆意玩乐的安王,从此不复存在于世间。他终于缓缓点下了头,说道:“既如此,你磕头吧。”
欣喜若狂的眼神闪过少年的双目,李忻恬慌忙俯身接连磕起头来。待他磕完三个头,李显扶住他,道:“我的武功是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传给我的,我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不知道自己的师门传承。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从今以后我当如当年那个人传我武功一般,尽心教你。我没什么可叮嘱你的,你如今身份再不比旧日,但愿你好自为之就是了。”
李忻恬答应了,爬起来坐到李显的身边,调皮的问道:“师傅,你的剑法很恢弘,不过名字就不怎么气派了。这个是你的真名吗?”
李显笑了:“名字不过是代表一个人的符号,叫什么又何所谓?楚逸岚这名字倒是潇洒出世,叫这个名字的人还不是醉心于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一个人但求问心无愧,活出真自我就是了,姓甚名谁代表不了任何涵义的。”
李忻恬皱起眉头思索着,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看李显的脸色,又再次点点头。
“你心里不以为然是吧?”李显问道,“不同意就说出来,我虽是你师傅,并不想事事要你听从。除了练武,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今天追你的人是何来历?你又为何来江南?”
谈到政事,李忻恬的脸色复又沉重起来,向李显婉婉道来宫变后的经历。洪王朝的地方最高官吏称之为总督,一手把持各省军政大权。显帝复位后,中央官员多已归顺,王族成员中却还有人质疑显帝的真实身份,表面礼敬尊帝,内里还在观望。地方总督多出自贵族门下,以其为朝中靠山,因而也有不少地方仍持中立观望之势。出自忠亲王李烈门下的江浙总督李顺原本就是其中之一。
“忠亲王你知道吗?”说到这里,李忻恬突然抬起头来问道。李显点点头,没有答话。就算十一年未见,他的记忆还没衰退到连自己的大哥都不记得了。
李忻恬继续叙述着,江浙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中央税银四分之一出自于此。他带着属下逃来此处原本是想拉拢李顺,开始时对方客气接待,忠言凿凿,不想突然翻脸,因而他才在属下的保护下再次出逃。刚刚相遇时追杀他的人就是李顺的属下。
“师傅,你说李顺为什么突然翻脸?”
“他不过是忠亲王的一条狗,和你翻脸的不是他,是忠亲王。可能是忠亲王已经承认显帝,归顺了楚逸岚,更可能的,是他自己想做皇帝。”
嘶嘶作响的火焰在夜色中尽情舞动着,李显拾起身边的树枝,不时扔进火中。火焰把李忻恬的脸映的红彤彤的,像个熟透的红苹果。他呆呆的望着远方,问道:“师傅,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现在?睡觉。” 李显背靠着粗大坚实的树干,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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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笑言(上)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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