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染红了半边天空,另一半天空的颜色却已经是透著昏暗的深蓝色了。连日来吹著寒风,阴霾雨雪绵绵不绝,难得这样一个好天气,只是在宇治川的战场上,仍然飘扬著浓厚的死亡气息挥之不去。尤其是在这激战之後的平原之上,泥土混杂著鲜血的刺鼻湿腥气、雪水腐蚀散落一地的残缺兵刃传出的生锈晦涩味,还有死伤狼籍──不,有死无伤,这是因为在战斗结束之後,赢得胜利的一方,都会将对方的伤者予以当场处死的结果。这般凄惨景像,当真可比做传说中的修罗场也不为过!
然而在这遍目疮瘐的战场之上,却仿佛正有什麽东西在蠕动著似的,仔细看去,便可发现那是一股一股、如同在水中化开的墨汁一般袅袅的黑气正从土地中翻涌而起,令人遍体生寒。那些黑气慢慢的翻腾著,一股一股的相互溶合,汇聚成更大的一股冲上天空,向不知名的地方源源不断的涌去……
若是稍微懂得阴阳道的人在,便会明白那些黑气般的存在,正是那些战死将士留下的怨念……只是,这些怨念的去向委实可疑,如此之巨的怨念,无论是哪里都不堪承受,会是谁呢?是谁在操纵著这些死後被怨恨所束缚的“地附灵”?恶念如果没有受到外力拔除或者强力吸引,是不可能离开束缚已身的“气场”……
“啪!”这宛如修罗场的地方起一声轻响,接著便是什麽东西跌落下去的金属撞击之声。循声望去,只见远远的一个人影慢慢的走近。大概是他无意间碰到了什麽吧……穿行於如此怨念强烈的气场之中,却仿若无事,对那就连普通人也隐约可见的翻涌黑气也视而无睹,只是在偶而不小心踏到死者的遗体之时才会脱口而出一声抱歉,他似乎具备良好的教养,只是在天色将晚的此刻,独身穿行这死者的坟场,对足以令一个正常人疯狂的诡异境界恍若无觉的本身,便足够诡异莫名了。
太阳就要落山了,地面浮起了黑色的薄雾,黑气已经弥漫了整个大地,而那人仍然毫无所觉的一步步慢慢走著,一点也没有著急离开的意思。
他一直低著头,披著一头乱发,看不清楚面目,但是他身上那褴褛的衣衫却依稀能看出原来样式──那似乎是原来京中的年轻贵族常常穿著的直衣式样。只是这衣衫却早已经脏污的一蹋糊涂,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及质地了。
看样子,大概是源氏攻入平安京之後,来不及随平氏逃走的某个小贵族吧!但是又害怕被源氏所害,所以自行逃走,及至流浪在外,沦落到如此地步……
黑气渐渐薄弱了下来,似乎是快被全部吸走的样子,形态也从一股一股慢慢转变成丝丝缕缕。随著地底渗出最後一丝黑气之後,被鲜血染成黑褐色的冻土中慢慢显现出一片片浅白色的犹如指甲般大小的东西。
宛如降下的情景倒转过来,一片片的樱瓣正从地面缓缓地浮上天空,而後轻灵旋舞不止。漫天樱雨,似乎要为这血腥的修罗场增添几分瑰丽旖旎。
年轻的男子对怨念之类的毫不在意,对这奇异的樱雨也抱持著同样视而不见的态度,却在数片白樱有意无意地沾染上他的左手臂之後,才似有些迷茫的站定了脚步。
抬起手来,只见数片白色的樱瓣欲离乏力的自他的手臂之上牵拖出一条条的浓黑气流,却在稍瞬之後被黑气击穿化为灰烬!
对已身的妖气被垂涎不感兴趣,却对被击穿的樱瓣存在极大的好奇,年轻的男子抬起头,在空中用力挥舞著手臂!
越来越多的樱瓣沾上他的手臂,在奋力的牵出一丝半缕的黑气之後,无一例外的被击穿化为灰烬,如此反反复复数十次之後,年轻的男子失望的放下了这只手臂,改用另一只手在空中撷取了一片樱瓣放到眼前。
摊开手掌,孤伶伶的樱瓣儿在他掌心打著旋儿,看上去却也极普通。只是这樱瓣却仿似有自己的意识般的,自动的便向他的左手方向飘去,似乎是受了他那只手臂之上浓厚妖气的吸引一般。
微微的叹了口气,年轻的男子不甚在意的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天空。
天色已经全暗了,什麽也看不清楚,只是在他的眼中,那些弥漫的黑雾无法遮住他的视线、那些隐约的黑气也无法逃开他的双眼而已……如果说从前身为人类之时,能敏锐的察觉到鬼气怨灵是出於阴阳道的修行精深,那此刻的自己能如此轻易的看清这些东西,是不是便要称之为“本能”呢?
──不,虽说是“本能”,可是直到现在,御苑光晓仍然不知道自己算是什麽样的存在……
“义仲……你在哪里?”一声微微的吁叹从他的口中传了出来,御苑光晓怨恨般的喃喃道:“已经……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吧……而我,也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远远的、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毕竟,现在自己这半人半鬼的丑陋模样,即便是源义仲还记得这可怜的御苑光晓,他也绝不会让如此的自己出现在他的面前!
下意识的向左手望去,在其上紧紧缚满了布片包裹,为的,就是怕会有一丝一毫暴露出来,而会如此之做……也正是御苑光晓为何会在人世间徒然徘徊了三年之久,也忍耐著不敢去见源义仲的原因!
是啊……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样,又怎麽去见源义仲呢?一想到或者源义仲触摸到了这只手的後果……御苑光晓就不寒而栗起来!
“可恶啊……为什麽……为什麽啊……”御苑光晓的声音说不出有多麽的不甘。左手臂上的邪气,即使是在此刻漆黑的夜里,也分外的分明,那是一种与夜色不同的深深的黑……咬著下唇,御苑光晓俯身从地上拣起一把长刀,用力的向自己的手臂上砍了下去!
没有用……果然还是如此,一点也没有用。
长刀就象他曾经无数次的试过那样,还不曾触及到他的手臂,就被他手臂上突然窜出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的邪气溶解成扭曲的形状而根本无法触及他的身体!无论御苑光晓多麽用力的想去毁坏掉那只带著剧烈邪气的手臂,都是徒劳无功的。
这只手、这只可怕的手!就因为这只手,御苑光晓才会一直忍著一直忍著……忍耐著不去想源义仲,忍耐著……
直到那一天,他在山的最深处,竟然看见了前来寻找自己的神宫砚道那一刻为止……
神宫砚道也变了。
御苑光晓第一眼看到他以後,就有这样的感觉了。
但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御苑光晓又不能仔细的分辨出来。是因为太久没见了吗?曾经很熟悉的人都变得那样陌生了……源义仲……他也一样吗?
……他……也变了吗?
一想到此刻的源义仲,御苑光晓就再也止不住对他的思念了。
义仲……他好吗?他还健康吗?他所做的事,还顺利吗?他在战场上……没有受伤吧!他还记著我吗?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这个人呢?他的身边会不会有了另外一个……
关於义仲,御苑光晓有数不清的问题想要问神宫砚道,可是……可是……现在的自己……
御苑光晓犹豫了……深深的犹豫了……
“……御苑!是你吗?”神宫砚道突如其来的呼喊惊醒了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的回答,还好及时的止住了。被发现了吗?御苑光晓躲在树後,沈默的想著。不能被发现啊……但是内心却又有一丝的希望……希望能被发现,那样自己便无法再逃避现实了。
神宫砚道终究是没有发现他,想来他是不确定的吧。看著神宫突然的向前方冲了出去,御苑光晓不由自主的紧紧跟了上去。跟著他跑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就这样跟上去吗?然後不知道什麽时候也许就被他发现了。一旦他确定了自己还活著还存在於这个世界上,那麽与义仲的见面也势在必行了麽?
不、不可以!虽然想见义仲……想见的不得了,可是绝对不能让义仲见到自己!不能、不能、不能啊!
咬住下唇,御苑光晓紧紧抓住身边的大树,将头抵在树干上面,拼命的压抑著内心那无法言喻的痛苦与挣扎……义仲啊义仲……你可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你的心里……还有我吗?
神宫砚道……去远了。他的步履声,已经听不到了。御苑光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克制自己追寻上去的脚步,直到四周被黑暗笼罩、山林陷入一片寂静。
御苑光晓决定下山去找源义仲。
即使再不能相见,亦希望远远的见他一面就好。
见到他能平安无恙、见到他过幸福生活、见到他功成名就……只要见到他,确定他还好……也就心满意足了!然後,再回来,或者是去别的什麽地方都可以……就怀抱著那曾经的美好记忆活下去吧……
神宫砚道与源义仲两个人那令人感动的……再遇之後,就一路同行。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源义仲已“死”,被诬为“朝贼”而被兄长赖朝讨伐而亡。这个名字,已经是不复存在了……而神宫砚道,由於本身对富贵名利就讨厌之极,加上内心对义仲及光晓两人所抱著的愧疚感,令他也毫不犹豫的抛下了只要回去源家,就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源义仲在确定了光晓的死讯之後,悲痛不已,在一个人在树下静坐了整整一天之後,第二天的早上,对一直陪伴在他身侧的神宫砚道开口道:“砚道,我想去……”
“……我想去看看,光晓曾经住过的地方。还有……他去世时……”那个人,是真的死了啊……他的脸、声音、笑容、身体、一切的一切、全部都再也触摸不到了,再也……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为何偏偏对这件事,这样的没有真实感呢?
“我明白了。”神宫砚道了解他的心情,於是毫不犹豫的点头应允了下来。丝毫也没有考虑到,在京都做了几个月“朝日将军”的他有多少人认识、此行前去有多麽危险。就与源义仲一同隐姓埋名的踏上了去往京都的旅程。
虽然濒遭战祸,但是此刻的平安京与往日并无太大分别,朱雀大道上也仍然有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走到梅小路,向右边进去就到了崇仁坊,御苑光晓的旧居便位於此。这里僻处八条坻,环境虽然清幽,但一般的达官贵人是不屑居住於此的,那些人有更好的去处──比如嵯峨野、吉野一带。於是在这平安京内,也难得的留下一方优雅之地,令不喜繁嚣的御苑光晓得以安身。
神宫砚道凭著模糊的记忆走到御苑光晓居处之外,他的府坻是崇仁坊的最後一间。朴素的青瓦白墙旁边,石板铺成的路面长满了青苔,想是已经许久没有人往这里走过了。由於数年没有人居住过了,这处居所早就破败不堪。两扇木门业已东倒西歪,露出了大大的缝隙,从中张望,一园杂草枯树,满目凄凉景象。
源义仲触景生情,哽咽道:“这里……就是他去世之前,住的地方吗?怎麽会……怎麽会凄凉至此?”
神宫砚道不知怎麽回答,好在源义仲没有再问下去。长叹一声,神宫砚道轻轻推开那欲倾的木门,与源义仲走了进去。
廊下积满了灰尘,地板也早有腐朽的地方,踏足於上,传出了轻微的吱嘎之声。然而,源义仲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件异样之事!在拉开了格子门之後,在房间的正中那厚厚的灰尘之中,竟然凭空多出了数个脚印,朝向内室去了。
源义仲将那脚印指给了神宫砚道看,神宫砚道也觉讶然,虽然御苑光晓不在,不过他所设下的结界多少应能阻挡普通魔物入内。而那脚印凭空出现的如此突然,那决不会是什麽普通的人所能办得到的……
两人走近查看,那脚印痕迹尚新,对视一眼之後,源义仲抽出腰间的长刀,当先向内室进入!
走到帏屏之前,源义仲用刀尖挑起垂布的一角,向里看去,谁知一看之下,差点失声惊呼起来──那不是御苑光晓吗?
内室里明亮逾恒,身穿雪白的衬袍的御苑光晓一脸慵懒的表情,正在寝台之上慢慢起身;他的身後,一个红衣的美貌侍女,正搬过梳箱,从中取出白木的小梳与石青的结绳。
一瞬之间,源义仲的心中不知道是又苦又甜。甜的是见到了御苑光晓竟然未死,仍然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苦的是他既然活在这个世上,为何又要骗自己说他已经死了?
“原来……原来你在这里……光晓!”源义仲苦涩的喃喃自语……
他语声未落,突然间眼前白光一闪,他所看到的御苑光晓和那红衣的侍女竟然化为幻影,倏忽不见!
源义仲愣住了,他急切地推开了帏屏,向里面跑了两步:“等等、这是怎麽回事?光晓?光晓?你到哪里去了?你……”
“义仲!你怎麽了?你看到光晓了?”神宫砚道拉住了他,急急的问道。他一直跟在义仲身後,然而,他却什麽也没有看到!
“你是谁?……你认识光晓?”几乎与神宫砚道的话同时出现的另一道声音……
源义仲与神宫砚道讶然回头,一个白色的人影正站在窗前。透过窗子映进来的光线,将他的身影镂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圈……
有那麽一刹那,源义仲以为自己是见到了御苑光晓。但马上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白色的人影往前走了两步,让两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看起来大约有三十多岁年纪,浑身都洋溢著一股超然的感觉的男子。义仲与神宫砚道同时感到心里剧烈的一震、呼吸不稳──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说,你们认识光晓那孩子吗?”白衣人冷冷的问道。他的手中,仿佛握著什麽宝石,光华流转,流彩溢光。
“你是谁?刚刚的幻影……是你弄出来的吗?”源义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大声的问道。“你知道光晓现在在哪里吗?”
“……是我在问你问题。快回答!”
“没错……我们是认识光晓,那又怎麽样?你到底是谁?快点回答,不然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源义仲说完,扬了扬手中的长刀。
“哼……可笑。”白衣人虽然冷笑著,但听源义仲说认识御苑光晓,神色多少有些霁然。“……那孩子,是个怎样的人?”
“想知道别人的事之前,必须得先报上自己的姓名这是常理吧!如果不说的话,抱歉,我们也不会说什麽的。”神宫砚道踏前一步,不失有礼的言道。
白衣人挑高了眉毛,讶道:“阴阳师?”
“是,在下正是阴阳师没错。您是?”神宫砚道似乎想到了什麽似的,神色肃穆了起来。
“我是姣光王,是……光晓的父亲。”
“咦咦哎?”源义仲吓了一跳,差点摔倒在地。“骗人的吧!光晓……不是孤儿吗?他亲口对我说的呀……”还在伊豆之时,御苑光晓曾跟源义仲聊起过自己的身世。
“那孩子是不知道有我这个父亲……不过我也是才知道有他这个孩子的。所以,能告诉我,那孩子是个怎样的人吗?”
“……我知道了。”源义仲放下了长刀。既然知道了对方是御苑光晓的父亲,就不能再做什麽失礼的事了。
“等等……那你又是怎麽知道的呢?你是光晓父亲的这件事?”神宫砚道却越来越是不安,“安倍大人他……你是不是从安倍大人那里知道的?”
知道御苑光晓的父亲是谁的人,这个世上有几个,神宫砚道是再清楚不过了。那个秘密……除了安倍泰亲和他所告诉的自己,绝对不会有第三人知晓。而现在,那个秘密的主角却现身於此,并且还知道了那个秘密……
“……你说的没错。是那个男人告诉我的没错。”
“那安倍大人呢?”神宫砚道紧张的迈前一步。
“那个男人……”姣光王冷哼了一声:“死了。”
“是你杀了他?”
“我并没有杀那个男人。”姣光王冷冷的笑了笑。那个男人本来就寿数已尽,见到持有昆仑之玉的自己之后,就一切都明白了。满怀悔恨的将过往都说出来之后就死掉了的男人,应该庆幸他死的恰是时候。
“……”神宫砚道无言以对。
“刚刚那幻影……能再出现一次吗?求求您!我想再看看……再看看光晓!”对於神宫砚道与姣光王的对话毫不在意,却一心一意的挂念著,刚刚出现在他的眼前的──御苑光晓的幻影……
用略带些奇异的目光看了看源义仲,姣光王的脸上竟然慢慢的露出了笑容。
“好啊……”姣光王微笑著点了点头:“那孩子的事,我也正想多知道一点。刚刚那也并不是幻影,而是过去一直跟著那孩子的昆仑之玉的记忆。”
“昆仑之玉?”源义仲与神宫砚道异口同声的惊叫起来。对昆仑之玉,这两个人可是一点也不陌生!难道说……在御苑光晓变成山邪鬼的那个时候,夺走昆仑之玉的就是姣光王吗?但是看起来,他似乎对源义仲和神宫砚道没有印象了。
姣光王伸出了手,慢慢的张开了手掌,一道金黄色的璀璨光芒瞬间激射而出,然後逐渐淡化扩散开来,充满了整个寝间。
光线中,缓缓出现的飘浮不定的身影渐渐的清晰稳定下来,就连语声也能听的一清二楚──“光晓大人,右中将家里派的牛车已经在外等候著了。”
“那不是右中将的意思,那个家伙那样的侮辱我的阴阳术,怎麽好意思拉得下脸来求我?必然是他家里人的自作主张罢了,我不去。”
“光晓大人,您别任性啦!”红衣的美貌侍女温柔的笑道:“虽然你讨厌那个人是事实,可是别忘记这样会给安倍大人添麻烦的。”
“添麻烦?添什麽麻烦?是他自己行为不端,在罗城门外遇了女鬼,还以为是哪家的公主而大献殷勤……这只是老天对他花心风流的责罚而已。”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御苑光晓突然笑了起来:“只是看到他被那鬼吓到的样子,真是解气啊。”
“果然……是光晓大人在捉弄他吧。”
“嘻,被蜻虫你发现了呢。没错那女鬼是我令其现形的,不过吸引了那恶鬼的,却是他因素行不良而招致的怨恨所致。”
“……其实,给他一个教训的话,或许比单纯的保护他更合适呢……如果不是做多了坏事,也不会那麽轻易的引来鬼神的骚扰不是吗?只是光晓大人也不要太过分了才好呢,毕竟最後出来收拾残局的人,多半又是安倍大人。”
“说的也是。那我就走一趟吧。”
说话间已经收拾齐整,身穿著鹤纹直衣,接过了蜻虫递过来的蝙蝠扇,忍著笑向外走去。眼看著他带著笑直直的向著自己走来,源义仲明明知道那只是幻影而已,却仍是不由自主的就张开手迎了上去。
“光晓!”
源义仲激动的低唤了一声,就想紧紧的揽住他,谁知道触手成空,急急回首时,御苑光晓的身影已经穿过了他的身体,走过了帏屏去了。
“……光晓!”源义仲追了两步,却想到那终究只是御苑光晓过往生活的幻影而已,难过的流下泪来。
神宫砚道却想起来:“那是我来平安京之前的事,我住在平家的时候,曾经听平家的下人提起过,藤原右中将夜宿罗城门遇鬼的事,那鬼最恨负心花心的人,於是缠上了右中将,是御苑光晓帮他赶走那鬼,右中将从此收敛风流,专心对待家中妻儿……没想到却竟然是御苑在捉弄他。”
源义仲也带泪笑道:“没想到、没想到光晓他也会这麽捉弄人,我从未见过……”
“这孩子的性格,真是像极了他的母亲啊……”
说话间,姣光王与源义仲、神宫砚道都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一时间默然无语。
突然之间,姣光王感到了一股巨大的邪气的出现而皱起了眉头看向窗外。
“是谁?是……秀洲吗?”
源义仲与神宫砚道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却见姣光王冷冷的哼了一声,长袖轻摆,身影已经瞬间消失於原地,而昆仑之玉却光芒尽敛的掉在了地上!
“哎,等等……”源义仲匆匆拣起了昆仑之玉追了出去,却见姣光王正轻轻的落在院子里一个人的旁边,牢牢的盯著他。
“你不是秀洲?你是谁?为何我没有见过你?”姣光王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散发著剧烈邪气的“人”,狐疑的问道。不但人类没可能拥有这麽厉害的邪气,就算是在鬼神界中这种程度的也是屈指廖廖,而自己却没有见过,太奇怪了!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你又是谁?我没有见过你,你为何会在这里?”那个人慢慢的转过身来,淡淡的道。“不过,我要提醒你,请不要碰触我的身体。”
“拜托,请不要让光晓消失掉!”源义仲举著昆仑之玉从里面追了出来。
听到这个声音,那个人的身体猛然间剧烈的震动起来,不可置信的转过身来,死死的盯著那焦急的人……
源义仲急切地道:“姣光王,请不要让光晓消失掉!”
姣光王回头看看源义仲,叹了一口气。“那终究只是过往的幻影,你想沈迷到几时?”
“就算是……就算是幻影也好……我也……”源义仲捏紧了拳头,咬著牙道:“总好过我这般日日夜夜的思念!”
神宫砚道也随後追出,这时听见源义仲的话,不由默然。三年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光晓的死讯,前不久再会之时,虽然他似乎还没有忘记光晓,但却远远没有此刻说这句话时如此的心痛著念念不忘!
“哼……”姣光王听了源义仲的话,神色微微一动,竟然不再说什麽就转过身去,对著那个忽如其来的人道:“你最好快说你是谁,我可不保证我的耐心。”
“……我,我只是个你们不认识的人……对不起,可能是我走错了。”
那个人似乎是刻意的压著声音说话,话说完,把头一低就要走出去,却在走了两步之後不由自主的偷偷抬头看向源义仲,脚步也不由得慢了下来。
“等等!”源义仲看他衣衫褴褛,脸上又脏兮兮的看不出长得什麽样儿,原本是没有注意到他,谁知道无意间看到他偷偷看著自己的目光,心脏竟然莫名其妙不受控制的乱跳起来……
“……”那个人一下子僵住了,他慌乱的看著源义仲,但随即又不安的把头低了下去,看到他这样的慌张,义仲的心里更是怀疑。他从廊上跃下,慢慢的向那个人走去……
那个人也慢慢的後退著……
义仲缓缓向他伸出手去……
“你到底是谁!”源义仲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动起来,厉声喝问:“快说!你到底是……是谁!?”
“啊啊啊啊……”那个人无法回答,他捂著脸向门口的方向跑去,却一头撞在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姣光王身上。
跌倒在地的那个人看著大步走来的源义仲,终於死心般的哭了出来。
“……是、是光晓吗?”源义仲白著一张脸,不可置信的喃喃道:“真的……真是你吗?光晓?这不是幻影吧!光晓!”
“义仲……”御苑光晓再也无法否认,这一声呼唤,不啻於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虽然是这麽微弱的声音,却如同惊雷一般的震懵了源义仲!他千想万想、千盼万盼、那即使只是幻影也希望能留在身边的人儿啊!他、他竟然没有死!
“光晓!”源义仲激动万分的扑了上去,就要将御苑光晓紧紧的抱在怀里!
“──不要碰我!”御苑光晓蓦地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喊:“不要碰我!不要碰我!”还连滚带爬的向後躲开,那情形就仿佛源义仲是什麽妖魔鬼怪一般的可惧!
“什麽?”源义仲一下子惊呆了!他实在是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谁知道御苑光晓竟然躲避著他、不要他碰他!!“为什麽?为什麽光晓!为什麽不要我碰你?”
“不──不可以碰我──!”御苑光晓把左手抱在胸前,紧张兮兮的看向源义仲,
“……我就要碰!你是我的!”源义仲猛的冲了过去,在御苑光晓只来得及把左手高高举起的时候气呼呼的抱住了他!
“义仲!”随著御苑光晓的惊叫声,他的左手像拥有自己的意志一样,闪电般的向义仲的身上落下──整条左手臂之上,用来包裹的布片纷纷落下,露出那墨黑的肌肤!那些布片经受不住那突然膨胀的剧烈邪气的侵蚀而已经腐化了……
“不要啊──义仲!”御苑光晓的惊叫根本就没有听进源义仲的耳朵里去,他只是用力的抱著御苑光晓,用力的仿佛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根本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在瞬息之间了!
御苑光晓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源义仲的死亡似乎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事了……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被一个力量定住了!
察觉到源义仲紧紧拥抱自己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御苑光晓才又惊又疑的慢慢睁开眼睛……
姣光王正牢牢的抓著他的左手。
从姣光王的手中涌现出的暗黑之气与御苑光晓左手之上强烈翻腾的邪气互相激荡著,翻腾不已!无论是从那邪气的颜色还是力量来看,似乎都极为相似,几近溶合一般的扭动著交缠在一起!
“真是奇怪……这是怎麽回事?”姣光王在感受到这邪气的不安定状态之後,皱了皱眉头道。
此刻,他已经完全确定,御苑光晓的确是他的孩子──身体里流著鬼之血、继承了他的法力的孩子!
只是,为何没能从“人形”的形态顺利化身为“鬼”,为何无法控制已身那澎湃将溢的“鬼之力”,为何会出现这种以人之身承载鬼之力的情形,就连他也迷茫不解!
而且,那鬼的力量还似乎未能完全伸展出来,到像是被什麽力量克制著、“封印”在他的左手里的!这又是怎麽回事?
“唔啊啊啊啊──”突然间,源义仲听见了御苑光晓的惨叫声!他吃惊抬头,却看见御苑光晓的左手之上产生了异变!
似乎与姣光王手上的邪气产生了共鸣,御苑光晓的左手正在变形!从手掌开始关节一节节的突起以至无法伸直而呈现出弯曲的形状,指甲伸长变硬尖锐无比,手臂上本来只是若隐若现的像鳞片一样的角质物渐渐增厚起来,而最为可怕的是,原本只是占据著他肘部以下的暗黑之气,正在逐渐的向上爬升蔓延!
“光晓你怎麽了!”源义仲颤声道。看到这样的御苑光晓,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时候变成“山邪鬼”的他!
变成了了山邪鬼之後的他,完全丧生了自己的意志,变成了毫无思想感情的怪物,那样子有多麽可怕自己不是亲眼目睹的吗?会做出多麽让他自己後悔的事,不是亲身经历过的吗?
到了最後,两个人有多麽的痛苦……不也是都体会过了吗?再後来……好不容易能解开了心结,还没有来得及让他知道自己的真正心意就痛失所爱的那无限痛悔的三年……又该是多麽的漫长啊!
而眼下,那时的事件,又要再重演一次了吗?
不、不可以!不论是光晓,还是自己,谁也无力再承担一次那样的痛悔不堪了!
“义仲你别碰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看到源义仲似乎有意把手伸向自己那邪气狂涨的左手臂之上,御苑光晓大惊失色:“义仲!”
“我不会让你变成鬼的!”源义仲怒喝著,闪电般的抓住了御苑光晓的手:“如果要变的话!那我就跟你一起吧!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
邪气缠上了源义仲的手臂!被邪气所侵的两人同声大叫起来!
“八嘎!”姣光王松开了手,看著两个人那欲同生共死的模样,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姣光王是鬼族之尊,他身上的鬼气是最深最重的邪气,也正是引发了御苑光晓身上那被麒麟所克制的邪气波动的原因!
三年前,御苑光晓之死……其实正是他化身为鬼的关键!如果不是麒麟牺牲了自己来克制御苑光晓身上的“鬼之力”的话,御苑光晓早就完全的妖魔化、彻头彻尾的变成“光洲王”,也不会再有自己的意识了!
而凭麒麟的力量,也只能勉强与御苑光晓体内的邪力相抗衡,而无法完全的压制住它,所以这三年来,麒麟之神力,与御苑光晓体内的鬼之力,其实一直处於一个相当微妙的“平衡”点上……
而就在此刻,这个“平衡”点,被破坏了。
“义仲!快放手!”御苑光晓又惊又痛,泪眼中望出去,义仲一脸的毅然决绝……不要啊!义仲!你这样会死的!你只是“人”而已!你受不了这邪气的侵袭的!
然而,应该马上就倒地失去生命的源义仲,竟然安然无恙的仍紧紧拉著御苑光晓的手不放,还怒吼道:“我不放!我不放!我不放!”
就在这时,为御苑光晓仍然活著这个事实而震动、狂喜不已的神宫砚道,也看到了发生在源义仲与御苑光晓之间的奇异事件!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源义仲的手上所发出的,淡淡的,金黄色的光芒!
那是昆仑之玉的光芒!
“御苑!你别发呆了!要怎样驱使昆仑之玉,只有你最清楚啊!”神宫砚道无暇思索的叫了起来:“先用昆仑之玉来封印吧!”
御苑光晓抬起头来,茫然了一下──自从三年前死而复生之後,就再也没有使用过阴阳术了……身为“鬼”的自己,怎麽有资格玷污那神圣的阴阳术呢?还有昆仑之玉……那不是舍弃了自己、选择了义仲做主人的“秘宝”吗?看来它也是早就感应到自己并不适合做它的主人,才会早早的离开了自己吧!
所以此刻,御苑光晓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念动那咒语……
“还在犹豫些什麽?”突然间一个沈著的声音传来:“不做的话,就永远不知道可不可以做!”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姣光王注目御苑光晓的犹豫不决,沉声道。
御苑光晓咽了咽口水,终於在脸上露出了决定的表情……
“咒御前风门咒御前云门咒御前火门咒御前土门咒御前天门集五星之力化为光芒……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口中朗声念讼著咒语,然後在身前凌空划出法印,只见五星之光大盛,七彩斑斓如碎玉般剔透的光芒幻化成五芒星的形状浮现在半空中……
“昆仑之玉啊,听从我的命令!以你之神力,送五星光芒──”从源义仲的手心跳脱出来的昆仑之玉,冉冉浮上半空,映著那不断旋转的五芒星之光,透射出万丈光辉……
“──祓·耀!”被那光芒所照射到的地方,邪气消退了。昆仑之玉光华大盛,随著五芒星印向著御苑光晓的手臂压了下去……
瞬间回复原状,只是在那雪白的手臂正中,仿佛烙印其上的五芒星印的正中镂刻般的镶嵌著一枚小小的绿色勾玉……
──可以认为,昆仑之玉之力,已经封印住了那邪气吗?
就在一切都结束了之後……御苑光晓仍然不敢置信,怔怔的看著自己的左手……
“光晓!光晓!”源义仲猛然抓住了他,摇晃著他:“光晓!”
“……”慢慢的,御苑光晓抬起眼看了看义仲,嘴唇颤抖著,什麽也话也说不出来,自己的眼中所看到的义仲,是真的,还是假的?一时之间难以分辨;他恍惚著,目光又落在不远处的神宫砚道身上,仍然还是什麽话也说不出来!谁又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再看看站在身边的姣光王,再看看自己的手臂和上面的昆仑之玉,再看看天、看看天上的云彩与飞翔而过的鸟儿;再看看地,看看地上生长著的经历过严冬新生的嫩绿……天哪!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最後,他的目光又回到了源义仲的身上!看著源义仲那紧皱的眉头,焦急的目光,不由得想伸出手去为他抚平。想动手,被握住了,於是目光下滑,滑到自己跟他紧紧相握的双手──
是真的……是真的!
从手上传来的那力量……那温暖的……力量……是义仲啊!的的确确就是他!
“义……义仲!”闭上了双眼,御苑光晓忘情地弯下腰去,感激涕零的将头轻轻的抵在了两人交握的双手上……他的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义仲诉说,可是,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太多!於是,他只能轻轻的呼唤著义仲──义仲!你听到了吗?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呢?
“光晓……”源义仲一把将御苑光晓拉进了怀里,从头发到肩膀,再到背脊,上上下下的摸索著他,仿佛是在确认他的安然无恙:“我们又在一起了,对不对?!你回到我身边了!”
“义仲……这是真的吗……”御苑光晓的声音很小,小到像是只说给自己听的一样:“我的面前……是你吗?这不是我在做梦吧!这麽长时间以来,我从未做过的美梦……我好害怕马上就会醒来!”
“是的,是我!你的面前,是我!我的面前,是你吗?你还活著,活生生的在我面前吗?这是做梦吗?不、不是做梦!就算是做梦,也是永远也不会醒的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源义仲心中欢喜不已,以至语无伦次,失控的大笑起来。
依偎在他的胸前,感受著那因笑声而传来的震动,御苑光晓不再茫然了,直至此刻,泪水才夺眶而出!都只怪幸福来得太快,让人连感动也来不及!
姣光王看著他们两,面上殊无表情,眼中却有一丝欣慰,他抬起头,看向远方,眼前浮现出宵恍姬那微笑著的容貌……
──宵恍,你的愿望……没有达成啊……
无法再回到鬼神界的你,为了我们的孩子“光洲”能在人间界平安的活下去而想尽办法创造的躯体“光晓”,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人格”与“意志”……
可是这个结果,你还满意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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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之星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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