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激化如登山,
两方似在悬崖边。
先下手者占上风,
迟下手者被推翻。
肃顺密订了“搁车”的办法,军机处和行在的办公机构全瘫痪了。
只半天工夫,行在就乱了营啦。往来公事堆了一桌子,几十名章京无事可做。人们怀着惊奇的心情,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再说西太后。她用罢早膳,照例坐在窗下,等候批阅奏章。奇怪的是,等了两个时辰,连一份奏章也不见,派陈胜文去打探其情。一顿饭的工夫,陈胜文跑来启奏道:“回圣母皇太后的话,大事不好了。”西太后忙问:“出什么事了?”陈胜文道:“奴才打听明白了。军机处全体罢职,没人办公了。来往的公事都被扣押在军机直庐,所以,太后见不着折子了。”“这是真的?”“千真万确。”西太后快步走到东暖阁,对东太后诉说了一遍。
东太后斥退官监,拉着西太后的手说:“我也听见风声了。你说,他们这是想干什么呀?”“想造反!”西太后道,“他们就想刁难咱们,制服咱们,叫咱们乖乖地听话。”东太后道:“妹妹,我看咱们就忍了吧。他们不是要痛驳董元醇吗?就叫他们痛驳去吧!”“不行,一定不行!”西太后说,“这次要让了步,今后该怎么办?从古至今还没有君向臣让步的,何况我们还没有不是。他们不是罢职了吗?好,咱们再启用别人,不是一样吗?三条腿的蛤螟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有的是!”
东太后听罢,急忙哀求道:“好妹妹,你就听姐姐的话吧!我知道我软弱无能,不像妹妹那么聪明。可是,我还能分出好歹。先帝在时,没少给我讲历朝的变故。我真怕……”东太后沉静了片刻,又接着说:“万一把他们挤兑急了,真唱起‘白逼宫’来,可就苦了咱们孤儿寡母了。所以,我赞成忍字,等回京后再说。你说呢?”西太后生气地说:“可也得忍得下去呀!”“忍不下去也得忍,决不能把事闹大。妹妹,这次一定要听我的。”
西太后对东太后的固执很有反感,尤其不爱听“一定要听我的”这句话。可是,冷静地一想,东太后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对肃顺的为人她是清楚的,他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尤其行在的御林军,有三分之二操到他手里。万一发动兵变,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才对东太后说:“姐姐,就听你的。”东太后说:“这就对了。”她们忍着气,在那份上谕上盖了“御赏”和“同道堂”印,命奏事处发给八大臣。
八大臣一看,无不欢欣鼓舞。马上停止搁车,照样办公,表面上是烟消雾散了,实质上恰恰相反,暗中的斗争却更加激烈了。
九月上旬,梓官回銮的日期迫近了,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依八大臣的安排,三宫六院分批回京。第一批,丽妃为首的十几名妃嫔先走了;第二批,惠妃领着一大批妃嫔走了。最后,只剩下两宫太后和小皇帝。
随着日期迫近,西太后更加不安,总像有什么不祥的顶感在身边晃动。为防万一,她采取了各种防卫措施。首先通过醇王福晋,给醇王下了一道密旨,让他以御前大臣兼正黄旗汉军统领的身份,抓住一支御林军,以确保两宫太后和皇上的安全。
醇王接旨,立刻行动,暗中把四额驸克扎布、兵部尚书瑞常、贝勒伯谚讷漠佑找来,以护送梓宫为名,共议机密。
四额驸克扎布是蒙古族,多伦公主的丈夫,咸丰远支的妹夫。瑞常是满族尚书,与醇王至厚。贝勒伯谚讷漠佑是僧格林沁的长子,他们均属恭亲王一党。素日都受肃顺的排挤,对八大臣恨得要命。醇王向他们传达懿旨后,瑞常倒吸了一口冷气。说道:“肃六还敢刺王杀驾不成?”醇王道:“不可不防,人心叵测呀!有想不到的事,没有做不到的事。这个白脸曹操,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四额驸克扎布道:“这话对。我们都是护驾大臣,万一出了意外,谁也担当不起。”贝勒伯谚讷漠佑说:“肃六胆敢这么做,就犯下了叛国弑君罪。他敢!”醇王冷笑道:“书生之见!人要豁出去,什么不敢于?咱就做好准备吧,麻痹大意是要坏大事的。”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从御林军中选出三百名可靠的人,加上每个人的亲兵和家将,共有五百挂零。他们把这些人分成四队,归醇王统一指挥。他们又分析了可能出现的问题,以及应变的措施。
西太后还密令醇王找曹毓英,暗中拟了一道密旨。列举了肃顺等人的罪行,准备回京就发动政变,打八大臣个措手不及。曹毓英是恭亲王一党,是被恭亲王派在承德的“坐探”,早把八大臣的罪状搜集好了。因此,文不加点,一挥而就。这道密旨又通过醇王福晋,送到两太后手里。两太后看罢,十分满意,用印后,保存在东太后手里。东太后怕丢了,缝到贴身的小衣里。
再说肃顺。他派人把两批妃嫔送走后,又忙着护送梓宫的事。直忙到九月二十,才算有了头绪。这天晚上,他派人把怡、郑两王请到府中的“水香榭”,然后,密布岗哨,封锁消息,不准任何人出入。载垣说:“干什么这样如临大敌似的?”肃顺道:“你认为西边的能这样甘休吗?”载垣道:“不甘休她又能怎样?”肃顺冷笑道:“能要咱的性命!”“是吗?”载垣、端华同时惊叫了一声。
肃顺见他俩思想上毫无准备,又气又恼,粗暴地说:“你们也应该多动点儿脑子。俗话说,‘打人家一拳,须防人家一脚。’别看她同意我们痛驳董元醇了,无非是被形势所迫,虚晃一招罢了。安知她不报复?”略停一时,又接着说:“你们再想想,鬼子六突然跑到行在,又突然离去。紧接着,董元醇就上书要求垂帘。还有,小安子被逐还京。难道这都是偶然的吗?不,这是有计划的行动。不问可知,西边的和鬼子六肯定有勾搭。”载垣道:“六叔说得对,西边的和鬼子六一定有勾搭。不过,她们能用什么报复咱呢?”端华说:“老六,有话你就快说呗,省得叫人着急!”肃顺道:“他们施展什么手段,咱不清楚。不过,要报复是定下来的,咱们不能不有所防备。”端华道:“最好把杜翰找来。他看事透彻,点子也多。”“不,光我们三个就足够了,此事不能被第四个人知道。”肃顺道,“实不相瞒,对这件事,我反复考虑过好几天了。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对西边的,决不能心慈手软。我打算把她——”肃顺以手当刀,做了个砍头的手势。
载垣、端华见了,吓得一缩脖儿,顿时目瞪口呆了。“你们害怕了?”肃顺瞪着眼问。“有点儿,这么做不过分吗?”肃顺果断他说:“一点也不!咱不整治她,她就要整治咱。水火不容,针锋相对,来不得半点含糊。不然,可就追悔不及了!”
载垣想了一会儿,突然把牙一咬,说道:“不毒不狠不丈夫。我赞成,你说怎么干吧!”肃顺道:“我准备在半路上把西边的干掉。光剩下软弱的东太后,对咱们就没有妨碍了。”“谁下手哇?是你,是他,还是我?”“都不用,我另有安排。”“谁?靠得住吗?”“当然,没把握的事我不能干。”“到底是谁?”二人同声问。肃顺道:“我府里的侍卫领班海达。”
载垣和端华都认识海达。方才进府时,还跟他见了面。肃顺说:“海达有个表弟,叫乌雅泰。原在旗下当一名佐领,前年因贪污军饱被监禁。乌雅泰畏罪潜逃,流落到北口一带,当了土匪。他手下有百十多人,靠打家劫舍为生。半个月前,海达对我说,乌雅泰还想归队,叫我给他个立功赎罪的机会。我想利用乌雅泰和他的人马,去劫杀西太后,这不是一举两得吗?”“乌雅泰敢干吗?”载垣问。“差不多。前几天,我向海达透了这个话。海达说,他表弟敢干,并保证万无一失。不过,我还没有直接见他。假如你俩同意的话,我再亲自见他一面。”“行行行。”载垣道,“就依你。不过,千万要谨慎。”肃顺道:“这个你放心,我决不会授人以柄,反倒害了自己。”
商量已毕,肃顺把海达叫到水香榭。海达是满洲镶蓝旗人,三十二岁,身强力壮,武艺精通。六年前被肃顺看中,提拔到身边充任亲兵头目。他对肃顺言听计从,俯首帖耳。
肃顺把命乌雅泰刺杀西太后的事说了一遍。海达说:“请中堂放心,他一定能办到。”“不行,我要亲自向他交代。你捎个信儿,叫他明晚掌灯后来一趟。”“是!”海达刚要走,肃顺又说:“此事关系极大,千万谨慎,最好你陪他一起来。”“是,小人知道,”
第二天,肃顺照旧到军机处值班,发落了几份公事,日没西山时,他赶回府里,坐到水香榭,等候海达的消息。掌灯后,海达禀报说,乌雅泰来了。“快叫他进来。”
门声一响,从外面走进一条大汉。只见他:身量高,脑袋大,奔颅头,翘下巴。贼眉鼠眼,满脸杀气。
乌雅泰放下手中的包袱,趴到地上,“砰砰”直磕响头:“罪犯乌雅泰,叩见中堂大人。”“起来,起来。”肃顺说着,往墙角一指:“坐下来讲话。”乌雅泰斜身坐下,海达说:“回中堂的话,我把您的意思对他讲了。”他又对乌雅泰说:“表弟,你就向中堂说说吧!”乌雅泰拱手道:“小人身犯大罪,死有余辜。蒙中堂不弃,又委以重任。虽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好!只要你能办成这件事,我一定重重赏你。”“谢中堂。”乌雅泰又磕了个头。肃顺叫他坐下,严肃地说:“你要知道,这不是一般的谋杀,而是为国除害。西太后违背先帝遗旨,犯下了不赦之罪。著不早除之,势必祸及天下。迫不得已才想出这种拙法,全赖你为国家出力了。”乌雅泰道:“小人虽系犯罪之身,但好歹二字还是明白的。我表兄都对我讲过了,西太后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您就放心吧,把她交给我好了!”
肃顺大喜,命海达取来美酒佳肴,款待乌雅泰。乌雅泰请示道:“但不知何时下手?”肃顺道:“我想在梓宫回銮的路上下手,比较为宜。”“请中堂明示,路上指什么地方?”“你可知喀拉河屯行宫吗?”“小人熟悉那个地方。”“对,就从那下手!”肃顺又说:“自把事情定准。九月二十三日一早,我们从这里起身,头一站就是喀拉河屯行宫,估计当天黄昏可以赶到。定更以后,你先在行宫正门外举火鸣炮,做出攻打行宫的样子。我抽调御林军假意抵挡,你带领你的人马撤走。我以追击敌人为借口,把御林军全部带走。你马上迂回回去,闯进行宫,把西太后干掉。”“是,这个办法太好了。”肃顺又说:“切记,要干掉的是西太后,对东太后和皇上可不准胡来。倘若有失检点,我可饶不了你!”“小人知道。”
肃顺怕他把人杀错,就把西太后的面貌、特征,详细他讲了一遍。并叫他亲自下手,以防搞错。然后,取出黄金一百两,说道:“这是一点小意思,你拿去用吧!”乌雅泰说:“小人寸功未立,受之有愧。”“不!快拿去吧!”乌雅泰又磕了个头,把金子接过。肃顺道:“人多嘴杂,我就不留你了。事成之后,我自有安排。”“是,小人告辞了。”
书要简短。九月二十三这天,天还不亮,东、西太后就起床了。刚用罢早膳,但见宫内外箱笼山积,太监们往车上搬运东西。西太后表面上很安闲,心里可开了锅;东太后更紧张得要命,心里不住地祷告。西太后想了半天,找来醇王福晋,寻问了路上防卫情况。当醇王福晋告诉她,都准备好了时,她才安定下来。突然,她又把陈胜文叫到眼前,悄悄说道:“有个叫曹寡妇的,你可知道?”“奴才知道。”“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快派几个人,把她给收拾了!”“遵旨。”可怜的曹如意,竟惨遭西太后的毒手。
寅时初刻,两太后带着小皇帝,到澹泊敬诚殿,行启灵礼。肃顺指挥着夫役,把咸丰的金匮,抬到一百二十八人所抬的大杠上。他又和御前大臣景寿,陪着小皇帝,来到行宫的正门恭候。等梓宫经过时,哀乐齐呜。率领文武百官,跪送梓宫上道。
两宫太后上了黑纱蒙裹的八抬大轿。东太后抱着小皇帝在前,西太后在后。人抬轿起,登了回京的御路。
由三百人组成的仪仗队,在前开道。后面是一百二十人的和尚队;再后边,是醇王统率的卫队,保护着梓宫。接着,是四额驸的卫队,保护着两太后的大轿;最后,是文武百官的队伍。左右还有肃顺直接指挥的御林军,浩浩荡荡,足有二里多长。
日色偏西,梓宫到达喀拉河屯行宫。先到的惇王率众接驾,把梓宫安奉在由席棚搭盖的三间庐殿里。小皇帝亲自奠了奶茶,燃起长香,然后到行宫休息。文武百官则退到临时的馆驿,下榻休息。
肃顺骑着马,围着行宫转了几圈,指挥御林军放哨设卡,在行宫四周安营下寨。醇王奕譞全身披挂,向肃顺请示:“六哥,让我晚上值宿吧!”“不用,不用。今儿个晚上是我当班,你们都好好睡觉吧!”醇王心生警觉他说:“要不,我看守梓宫吧!反正,回去也睡不着。”肃顺道:“守灵是景寿的事,都要按规矩办,岂能乱来。”醇王无法,只好快怏而去。
肃顺把一切都安排妥帖,站在行宫门外,眼向喀拉山那边看着,心里却盘算着乌雅泰的行程。他回到行馆,草草用过晚饭,休息片刻,又以巡视为名,带着海达和八名亲兵,到郊外转悠。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定更天眼看到了,还不见有什么反应,肃顺更着急了。他偷偷地问海达:“乌雅泰靠得住吗?”海达回话说:“错不了。若出了事,中堂可拿我是问。”“嗯。”
肃顺又骑马转了一圈儿,眼看二更天了,还不见有啥动静。他心中暗骂道:废物!难道骗了我的钱跑了?不能,他得替海达想想啊!肃顺左思右想,急得直冒热汗。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马蹄声响。肃顺眼里冒出亮光,脱口说道:“来了!”说罢,马蹄声更清脆了,连哨兵的口令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奇怪的是,没发生冲突,也没有异样的变化。
肃顺正在奇怪,放哨的王佐领一马飞来:“启禀中堂,副都统胜保大人到!”
这句话,真像晴天霹雳,把肃顺吓得魂飞天外。停了好半天,肃顺才勉强说道:“有请,有请。”霎时,但见五百铁骑军,荷枪实弹,分列两旁。副都统胜保身披黄马褂,外罩孝袍,戎装佩剑,出现在肃顺马前。
肃顺对这个一向跋扈的大将,是有所忌惮的。不知他为什么来得这么突然,因此显得很局促。拱手道:“胜大人一向可好,这是从哪里来?”胜保粗犷地说:“胜保受在京的诸公委托,前来迎接梓宫,保护皇上和两宫太后!”肃顺闻听,好像挨了一棒,更傻眼了。
胜保是怎么来的呢?前文书说过,恭亲王曾两次派朱学勤与胜保联系,求他带兵勤王,静以观变。胜保答应,在梓宫回銮以前,一定赶到京城。这家伙说话是算数的,九月二十日回到北京,当日拜会了恭亲王。恭亲王为拉拢他,隆重设宴款待,并称他是卫国的英雄。又向他介绍了肃顺八大臣的情况,希望他助一臂之力。别看胜保是武将,可是进士出身,头脑并不简单。他早把形势分析过了,并把两党做了比较。他认为:实力在恭亲王这一方。上有太后提拔,下有贵亲支持,外有洋人帮忙,是坚不可摧的。而肃顺他们呢?除了得到先帝的重用之外,几乎是光杆顾命,空中楼阁,胜保又想到自己:虽然为朝廷苦干了许多年,却连个爵位都没捞着。目前,正是进身的好机会,岂能白白放过?况且,恭亲王又上赶着拉自己。一旦把肃顺八人打倒,还愁不能入阁拜相吗?他就是怀着这种投机的思想,加入恭亲王一党的。奕訢就怕两宫在路上出事,才派他兼程赶来,连胜保也没有料到,正由于他的人马出现,无意中惊走了乌雅泰,难怪肃顺空等了一场,好在这件事外人不知,只不过白搭了一百两黄金而已,然而,肃顺却不了解内情,因此怕得要命。
按理说,胜保这次的行动,是不合乎体制的。一无懿旨宣诏,二无军机处的调令。完全属于擅离职守,犯有陈兵惊驾之罪。轻则革职,重则充军或掉脑袋。如果在平日,肃顺早就摆出赞襄政务大臣的架子,治胜保的罪了。可是,今天情况就不同了。他自身难保,哪还有工夫理会这些?肃顺见刺杀西太后的计划失败了,心中合计: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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