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树再大难成林,
好花还得绿叶扶。
只因负气脱整体,
众叛亲离入迷途。
翼王石达开听了杨辅清的话,显得格外刺耳。喝令刀斧手,就要对他正法。众将吓得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曾锦谦也感到翼王有些过分,仗着胆子喊道:“刀下留人!”忙跪在帐下施礼:“两国交兵,正在用人之际。求五千岁高抬贵手,将辅清兄弟饶了吧!”众将也一齐跪倒,苦苦求情。
石达开见众情难却,只好传令,把杨辅清放回。辅清施礼道:“谢殿下不斩之恩。”石达开余怒未消,冷冷地说道:“死罪饶过,活罪不免。打你四十军棍,以做效尤!”众将又跪下求情。石达开怒斥道:“抗令不遵者,一律同罪。”众将不敢再求情了,眼看着杨辅清被拉到帐外,身受棍刑。刑毕,架回寝帐养伤去了。
石达开对众将道:“限你们两日之内拿下南昌。有功者重赏,畏缩者重罚。胆敢有其他行为者,立斩不赦!”说罢,披挂整齐,在辕门外提刀上马,亲自督率各军,拼命攻城。
胡林翼这只老狐狸,已猜透了石达开的用心。急忙登上城头,亲自坐镇,指挥这场战斗。一方面是强攻,一方面是死守。货真价实,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光太平军,就死伤了五千余人。
石达开立马在西门外的上丘上,手擎“千里眼”,观看这次激战。透过浓密的硝烟,只见太平军分成几十股同时攻城。护城河早被沙袋填满,上百架云梯竖在城根下。敢死队手舞钢刀利剑,一个接一个爬上云梯,眼看就要攀上城头了,却被清兵用飞石、火炮打下来。又一队太平军呐喊着冲上去,结果,又被打下来。冲来冲去,城根下的死尸横七竖八,一层摞一层,足有四五尺厚。
此时,箭矢横飞,流弹呼啸,到处是枪炮声和喊杀声。火光把夜幕照得五彩缤纷,激战已经进行了一天一夜。曾锦谦低声向石达开劝说道:“殿下,该收兵了,弟兄们一天都没有用饭。再说,炮弹已经不多了!”石达开放下千里眼,无可奈何地说道:“鸣金!”
收兵后,石达开顾不上休息,急忙到各营巡视。伤兵们都躺在稻草上,有的昏迷不省,有的痛苦地呻吟,还有的又哭又叫。他把翼殿尚书兼医官郭崇厚叫到眼前,详细询问伤员的情况。郭崇厚皱着眉头说:“入赣时,伤员才五百多名,多数是轻伤。现在已猛增到三千多人,十之八九都是重伤。医官少,伤员多,这是头一难;本来我们的外伤药就不多,尽管一路上搜集,也远远供不应求。现在,只剩下很少一部分了,只能抢救性命攸关的人。那些缺肢断臂、五官残缺的伤员,就只好挺着了,这是第二难。”石达开忙问道:“能不能再想些办法?”郭崇厚摇摇头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药,哪来的办法?”
石达开离开郭崇厚,又到火炮营和军械营巡视了一遍。夏官正丞相兼土营、军械、火炮三营总指挥的鲁国进,向翼王禀报说:“红粉只有十几担了。许多大炮都要铸造和修理,请五千岁想想办法吧!”石达开说道:“你和我共事多年,还不知我的脾气?要有办法,还用得着你说吗?”鲁国进打了个唉声,不言语了。
可不是吗,他从湖南入伍,一直跟着石达开转战南北。翼王精明强悍,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假如没有一定的困难,是难不住这位年轻统帅的。
石达开道:“南昌一下,很多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可惜,天不做美,我又奈何?”鲁国进扯开大嗓子,说道:“红粉要是够用,我早就让胡林翼上天了!弟兄们伤亡得那么多,比挖我的心还难受。可是,干着急没办法。”翼王苦笑道:“自古没有不打败仗的将军。我以为,这些困难既难不倒我,也难不倒你,更难不倒英勇无敌的太平军。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深信,一切都会有转机的。”说罢,又到其他各营巡视去了。
当他走到左营防地时,忽见一人迎面跑来,对参护们说道:“我是前营的两司马李阿春,有急事要见翼王。”参护道:“什么急事?”李阿春道:“必须见翼王才能说。”石达开说:“叫他过来。”
李阿春见了翼王,忙跪倒在地:“五千岁,大事不好了!”石达开忙问:“出了什么事?”李阿春道:“他们要把兄弟们拉走,回天京去。”“谁?”“杨辅清,林启容,还有黄文金。”石达开顾不上细问,往回一招手:“带马!”
一名参护拉过宝马胭脂红,翼王接鞭在手,飞身上马。在曾锦谦、黄再忠、曾仕和、韦普成众将和上百名参护的簇拥下,直奔前军营地。
李阿春说的是真情吗?一点不假。这件事,还得从杨辅清说起——
杨辅清在金田团营时,被封为军帅,一直跟随在杨秀清左右。太平天国建都天京后,他被封为国宗。后随翼王两次西征,立下了不少战功。杨、韦事件发生的前后,他正奉石达开之命镇守安庆,因而保住了性命。他对翼王一贯是尊敬和佩服的,唯独对这次远征,持有不同看法。本来,他是不愿参预这一行动的。可是,既无力扭转大局,又不敢留在天京,只好随波逐流,跟着石达开出走。几个月来,他时时刻刻想返回天京,但是孤掌难鸣,始终没有机会。尽管他不能脱身,却始终与留在天京的好友——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保持着联系。所以,对天京的情况,他是比较了解的。南昌攻坚战,遇上很大挫折。他再也忍不住了,才力谏石达开还京。万没想到,差一点儿丢了脑袋。他回到前军营地,愈想愈恨,愈想愈悔,不住地唉声叹气。
入夜后,前军副将林启容、黄文金来看望他。三个人紧闭帐门,密议起来。林启容先说道:“这次远征,我也不赞同。不过,迫于形势,不得不跟着来。我早就看出来了,就这样下去,非走到绝路上不可。翼王这个人,大有点自信了。别人的话他听不进去,甚至到了好歹不分的地步。就拿你来说吧,今儿个在他面前说的,哪点不对?结果,他翻脸不认人,说杀就杀,说打就打。我看哪,不能和这种人共事!”黄文金也说:“翼王一意孤行,怕不是好预兆。这样下去,非激成大变不可。”林启容道:“我说呀,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干脆,把队伍拉回天京得了!”黄、杨二将听了,吓得哆嗦起来。
黄文金轻启帐门,往外边察看了一阵,二次把门关紧,又说道:“哎,咱们回去,不知天王能不能收留?”杨辅清压低声音说:“这点请二位放心。天王不但会收留,还要授予重任。”黄文金道:“何以见得?”杨辅清打开床头的铁柜,取出一封书信,说道:“你们看看这个就放心了。”
黄文金接过书信,仔细一瞧,是林绍璋写来的。上写道:
辅清兄弟万安:
翼王出走,京城震惊。上至天王,下至臣民,无不嗟叹而流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孰是孰非,实不敢妄言。纵观全局,都应以个人恩怨于轻,国家社稷为重。据小弟观察,五千岁走后,天王深有悔意。贬安、福二王职,破格重用陈玉成、李秀成、李世贤等七十八人,就是一例。
当前,百废待举,百业待兴。面对强敌,无处不用人,尤其是能人!现在,举国上下,无不渴望五千岁归来。
倘两王言归旧好,合衷共济,同心同德,何愁清妖不灭,天国不兴也。
兄侍从翼王左右,当耐心规劝之。话是开心锁,万望翼王回心转意,则天国幸甚,黎民幸甚。天王不忌前怨,虽杨、韦旧部也一概重用,哪怕是追随杨、韦犯过罪错的人。
兄为天国屡建功勋,素无异志,天王深知也。如能幡然回京,必受重用。弟敢以性命担保,切勿徘徊多虑。其他兄弟亦然,请转告之。
据悉,天王不久当派特使,迎请五千岁还朝。中间或有变化也未可知,此不过风闻耳。
明日,弟将随李忠王征讨张国梁。战况之烈,可想而知。待凯旋之日,再至函与兄,请见谅。
太平天国丁已七年九月初五
弟 绍璋谨呈
黄文金读罢,把信还给杨辅清。三个人沉默了片刻,林启容道:“我看哪,没有啥可犹豫的了,就决定回京吧!”黄文金道:“眼下,翼王也正在用人的时候。咱们就这样甩袖子一走,似乎不太仁义。”林启容道:“这都是妇人之见。我看说走就走,夜长了梦多。若被姓石的发觉,咱可谁也活不了啦!”“对!”杨辅清道,“从今天我受刑这件事看来,姓石的决无意回京。而且,还把这种事视为仇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黄文金无奈,只好同意了。三个人又计议了一阵,这才找各自的心腹,说明了真相。
俗话说:“人无头不走。”这回有人挑头,不到半个时辰,就集合了两万多人。黄文金在前边开道,林启容断后。杨辅清不能骑马,躺在轿子里,指挥中军。他们悄悄拔寨起营,绕路回天京去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因为前营还有几千人不愿走的,马上派两司马李阿春向翼王告急。
书接前文。翼王赶到前营时,杨辅清等人已走出五十多里了。留下来的军兵围住翼王,纷纷述说经过,曾锦谦抽出宝剑,说道:“五千岁传令吧,让我把他们抓回来,交殿下发落!”黄再忠、曾仕和也同声说道:“这是拆五千岁的台,不能让他们走了!”
石达开沉默多时,果断而又平静地说道:“人各有志,就让他们去吧。”众人不理解石达开的意思,都凝神屏息地望着他,翼王又说道:“辅清是好兄弟,我不该打他。不然,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他们虽然离开我,但并不是投降清妖,也不是背叛天国,而是回京保卫天王。请大家不要说越理的话,更不要办越理的事。另外,还是那句话,跟着我走的欢迎,不愿走的请便。现在是这样,将来还是这样。”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誓死跟随翼王!”“誓死跟随五千岁!”众人也高声喊道。石达开苦笑着点点头,表示谢意。然后,对曾锦谦说:“向各营传我的令箭,退兵!”曾锦谦忙问:“不攻南昌了?”“嗯,以后再收拾它。”石达开也不多说,上马赶回中军去了。
一八五七年十月下旬,石达开在弹药不足、车心不稳、医药不济的困境下,被迫解南昌之围,率军东返。一路上,克集贤,下东乡、万年、乐平,猛扑景德镇。清知府逃走,总兵阵亡,翼军很快就占领了瓷都。
这里山多路险,易于防守。石达开决定,在此修整一段时间。他派余忠扶守乐平,蔡次贤守石碧山,彭大顺守波阳。又派勇将朱衣点为巡阅使,守把各水陆要冲。几路大军布成犄角之势,前后呼应,左右逢源,自己率五万精兵,在瓷都坐镇。几千名伤员部分散到郊外各村落之中,派专人医护。
住在这里的百姓,与太平军有着深厚的情感。特别是对翼王,倍加崇敬。所以,纷纷送来粮米和草药。
石达开把原来的知府衙门,改为临时的“翼王府”。为终身大计,他接受了曾锦谦众人的建议,又娶了黄、张、王三位王妃。
这一天,翼王正与众将商讨进军之计,一个承宣进来禀报:“天王的特使——国舅赖汉英到了。”众将一怔。石达开问道:“现在何处?”“离城还有三四里,是朱衣点将军陪着来的。”石达开吩咐道:“净水洒街,黄沙垫道,迎接赖国舅。”
声乐细细,彩灯高悬。赖汉英在曾锦谦、曾仕和、朱衣点、黄再忠等二十名大将的陪同下,走进临时翼王府。
石达开满面带笑,把他接进议事大厅,分宾主而坐,众将环立在周围。翼王拱手道:“国舅是从天京来吗?”赖汉英忙欠身道:“正是。为避免麻烦起见,我们化了装,从小路来到这里。”石达开又问了许多故人的近情。大厅里谈笑风生,无拘无束。
中午,石达开为赖汉英一行,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翼军的头面人物,都出席作陪,席间,石达开问道:“国舅冒险而来,可是替天王做说客不成?”赖汉英支支吾吾地说:“哪里,哪里,我是专来看望殿下和诸位兄弟的。”石达开爽朗地笑道,“国舅不必兜圈子了,有话就直说吧,叫大家也听一听。”
赖汉英点点头,长叹一声,说道:“殿下一走,天国如屋之断梁,厅之折柱,人心涣散,不可收拾。天王早想派人挽留五千岁,又恐殿下正在气头上,说也无益。因此,一直捱到上月。几个月来,天王经常夜不能寐,食不甘味。满朝文武,无不渴望五千岁班师还京。我这次来,既公也私。身为天王特使,向殿下颁旨授印,公也;看望老弟兄,述说衷肠,私也。今日殿下对赖汉英如此热情,仍不忘旧,弟兄们又如此亲近,汉英深受感动。”赖汉英是个极重情感的人,谈到这里,眼圈一红,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宴会上的气氛顿时沉闷了,在座的人,有的轻轻叹息,有的不住地摇头,也有的暗中拭泪。
赖汉英停顿片刻,接着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天王觉得对不住五千岁,已将安、福二王贬职为民,这就是向殿下认错的表示。我俩虽是亲姻,但决无偏袒他的意思。沾事者迷,旁观者清,是非曲直,自有公论。汉英拙嘴笨舌,难以尽言。殿下文韬武略,见多识广。人情世故,阅历极深。所以,不需汉英多罗唣了!”
翼王紧锁双眉,面沉似水,活似一尊塑像。赖汉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不由得额角上渗出躁汗。思索了片刻,又说道:“方才都是汉英拙见。对与不对,请殿下与诸位兄弟原谅。我这里有天王的手诏一封,请五千岁过目。”说罢,朝厅外一招手,侍从怀抱着一个竹筒,走进大厅,呈递给翼王。赖汉英在旁边解释道:“路上极不平静。为万一起见,把诏书存在竹筒里面了。”
石达开既不说话,也未伸手去接。赖汉英无奈,把竹筒拿过,屏退侍者,亲自把竹筒打开,取出黄绫子的诏旨,双手捧给石达开。翼王还是没动,赖汉英恳求道:“这封诏旨,是天王亲手交给我的,叫我亲自交给殿下。卑职以为,不论天王有多么大的过错,他的诏旨,您总是要看的。否则,我也无法交差呀!”赖汉英满头大汗,语音近似哭泣。
石达开打了个唉声,这才把诏旨接过,展开观看。上写:
朕起自布衣,德微才薄。本无能斡旋天地,扭转乾坤。因见满虏横行,黎民涂炭,故逞义气之勇,尽匹夫之责,创教起义,以尽天职也。
去岁不幸,杨、韦乱政,实出意外。致使朕精神恍惚,心有余悸耳。达胞乃朕之股肽,皆为天父之子。本该合衷共济,建天国于人间,斯黎民于衽席,创世界于大同,方不负天父天心也。
朕一时糊涂,听信谗言,对弟心怀疑忌,多方掣时。言不由衷,使弟心寒意冷,被迫离京。扪心自问,皆朕之大错也。
今清妖猖狂于外,百姓艰苦于内。群龙无首,百废待兴,非达胞莫能治,朕愈感自愧也。达胞如念前情,幡然回京,与朕携手同心共建天国,则天心顺,民心悦,军心振,实不幸之大幸也。
今差赖汉英,代朕向达胞颁发金印一方。切望弟尽弃前愆,顾全大局,早日班师,朕拭目而待。
赖汉英又从另一名侍者的包裹中,取出一只印盒。又打开金锁,掀开盒盖,取出一方足赤金印。长六寸,宽四寸,五龙交纽。印上镌刻着:“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国电师通军主将义王之印”。赖汉英双手棒印,放到翼王面前。
大厅里的气氛,紧张而又沉闷。一双双目光,都盯在翼王脸上。赖汉英比谁都焦急,不错眼地看着石达开,希望能得到满意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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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风云 第六十六回 杨辅清率部反正 赖国舅瓷都请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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