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长廊上弥漫着可怕的紧张气氛,所有的人全握紧了拳等待着宣判。
“警方到底怎么说?”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
“还能怎么说?”他的眼睛盯着那该死的手术灯。“他们当然是说因为舞台灯太重,钢丝承受不了压力而断裂,难道会说是因为他们保护不周吗?”
她沉默地望向一直立在窗户旁不说话的女人。
她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随时都可能会折断一般,发髻仍是一丝不苟的,差别只是她已摘下那仿佛已长在她脸上似的金框眼镜。
她咬着唇,考虑了三秒钟,终于走到她的身边。“嫚,她不会有事的,你不要担心。”
卢嫚,这位曾经得到金钟奖、金马奖及荣冠亚太影后的著名退休女演员仍是静静的站着,似乎根本没将她的话听进去。从玻璃上反映出来她的脸,有一抹奇异的苍白。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当时出声警告的那个人找到没有?”
“没有。”云诵青十分沮丧地回答:“当时现场一片乱哄哄的,根本没人知道那人的长相。”他闭了闭眼,对于这件事十分自责。“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卢嫚没有回答她的话,双眼仍死盯着窗外。“阿绿,我找的人来了吗?”
“来了,现在在办公室里。”
“你留在这里,有什么消息立刻通知我。”她说着,头也不回地便往外走。
“可是——”阿绿愣住,追了几步又停住,沮丧地望着她的背影,仿佛喃喃自语:“……可是你是她妈妈啊!”
云诵青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拍拍她的肩,无奈地:“算了吧!你还不了解她吗?”
她垂下眼,涩涩地笑了笑。“是啊!跟了她十八年,有时候我是真的还不了解她。”她抬起眼,那令人悚然的手术灯仍刺眼的亮着。
“喂!有没有看今天的报纸?听说昨天烈火在演唱会上被舞台灯咂到,到现在还生死未卜呢!”
“真的?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周围的人全聚集过来。
“我也听说了,早上我哥在那边神经兮兮的,还被我妈骂!他爱死烈火了!”
“我看报上说是在最后的安可曲结束的时候发生的。演唱会安可了一个钟头呢!要是她不唱最后那首‘烈火’就没事了!”
她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比任何时候都还来得更加凝神专注;而她静静坐在窗台上,望着天空上的白云,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
“烈欣,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怎么会知道!”她嘲讽地笑了笑。“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姓烈的人那么少,说不定她是你们家的亲戚呢!”有人带点笑的口吻这样说着。
烈欣冷冷地看了那人一眼。“说不定那是她的艺名,我们家这种良血统可生不出这种震古铄今的大明星!”
虽然她们碰了个大钉子,却也不理她,继续回到她们的讨论中;而她仍以冷冷的眼望着那飘动的白云。才十六岁的年纪,眼底却有太多的忿恨和怨毒——
“烈欣,萨老师找你,叫你去辅导室找她。”
她们又回过头来,似乎要看好到底有什么反应。
烈欣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自窗台上跳下来,转身走出她们的视线——
“一定又是抽烟被抓到。”
“说不定是又溜到舞厅去被逮到了啊!”
她们这样耳语着,眼光都带着一抹轻视和不屑。
在西门町混大的小孩又能如何呢?更何况她还有个流氓老爸——
这样的孩子,原本一出世就该被烙下印记的。
那印记叫“不良品”。
“你知道你姊姊现在怎么样了吗?”萨宣这样焦急地问道:“我看报上说——”
“她不是我姊姊!”她僵硬而怨恨地打断她:“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那不关我的事!”
萨宣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在烈欣的眼里,烈火是个叛徒,摒弃了他们的家庭——一如那个早已背弃了他们的母亲的人一样——不可原谅!
十多岁的孩子爱恨是很分明的,在她眼里,她对烈火只有浓烈的恨意,竟找不到半丝的关怀!
萨宣缓缓地叹了口气,看着她:“她是你姊姊,血缘是无法否认的。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还这样恨她是不地的。”
烈欣含怨带恨地回视她:“是她先否认的,我没有那种姊姊!”
“列欣——”
“如果没事,我想回去上课了。”她僵硬地说着,紧抵着唇,执意不肯再留在这里。
萨宣只有黯然地点点头,在她转过身去的同时轻轻开口;“如果烈火真的死了,你会原谅她吗?”
“想都别想!”她决绝地回答,打开门,走出她的视线——
即使隔着一道门,她那高涨的恨意仍透过木板传到她的面前——而那竟是一种誓不两立的恨!
萨宣叹了口气,摘下厚厚的眼镜揉揉自己疲惫的眼睛,疲倦地回想着,真不知道自己当年所做的,到底是错是对?
他坐在她的面前,健硕高大的身材蕴发无限的爆发力,那一方小小的旋转椅下停地动着,却完全没有轻佻的感觉,只让人感受到他那隐藏着的活力。
他看起来漫不经心,唇角一直带着一抹看不出来,却明显感觉得到的嘲弄笑意。那双清澄的眼不知怎么的,老觉得背后所隐藏的完全不是眼睛所看到的样子似的。
据说,他是最优秀的。
她锐利的眼神打量着他,做着评估。
“还喜欢你所看到的吗?”他轻笑着一摊手,棉质的T恤完全藏不住他身上利落的线条。
卢嫚推了推她的眼镜。“你很贵。”
“不是‘很贵’,是‘最贵’的。”他仍是笑着纠正她,眼里有种吊儿郎当的高傲,一种完全不将世界放在眼里的高傲嘲讽。
这样的高傲足以致命,但为什么她总觉得她似乎在刻意隐藏着着或刻意地伪装着什么似的?
卢嫚瞄了一眼他的资料。“经验很丰富,但是我如何能信任你?”
他夸张地耸耸肩。“以我如此昂贵的价钱,如果还失手,自然得一命还一命啦!我的命也很值钱的。用我来赔烈小姐的命你一点也不吃亏,这你大可放心。”
“你敢担保?”
他笑了,笑容中有一线嘲弄。“你知道有这类型的保证书吗?如果有,我倒很乐意签一份给你。”他悠闲地注视着她。“大老远把我从国外找回来自然不会只想问我敢不敢担保吧?”
“我必须先知道——”
“你必须先知道我愿不愿意接这份工作。”
她双眉一蹙。“你已经来了。”
“飞机票是我自己付的。”他笑着提醒她。
她几乎开始讨厌他那种“无所谓”式的笑容了?“那你要如何才肯接这份工作?”
他伸伸懒腰站了起来,修长挺拔的身躯散发着一种黑豹似的优雅慵懒。“以一个才出道不久的摇滚女歌手来说,她如何能让人花高价请一个世界顶尖的杀手来杀她?理由在哪里?”
“烈火现在是全东南亚最知名的女歌手!”
“这算是好理由?”他笑着看她。“我没听说有人要宰了玛丹那,只因为她红遍全球。”
卢嫚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理由,我只知道她有危险!而且你所说的杀手也没有证据!”
“是啊!那钢丝只是正巧断了,砸在她的头上而已。”他耸耸肩。“那你何必找我?你只需要一个好的铁匠就行了。”
她疲倦地靠在沙发上。“你到底要什么?”
他直视着她。“我要知道我将面对的是什么。还有,我要见她,确定她能和我充分合作,当然——”他补充说道:“如果她还没死的话。”
“她不会死的。”卢嫚说着,镜片后面的眼闪着坚决的光芒。“在一切还没解决之前她不能死,也不敢死!告诉你——”她看着他,决心仿若钢铁。“也绝不能让她死!否则,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又笑了,眼里闪过一丝赞赏。“当然了,烈夫人。萨非诚惶诚恐。”
医生凝重地指着X光片向他们解说:“目前,她暂时脱离危险期,她身上的碎片我们也尽可能的取出来了,有几处被压碎的骨头当然也尽全力接好,不过……”他沉吟一下,看一看他们,指着X光片上的一处。“她的脊椎受到很严重的伤害,压迫到内部的器官,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将它移回原位并架上地架,至于能不能复原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他们面面相觑,有几秒钟的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有伪装的平静:“如果不能完全复原呢?”
“那就要看程度了。”程医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眼底有一丝谴责。“严重的活,可能下半辈子都得坐在轮椅上。”他的声音仍是专业的,但镜框后面的眸子却不是如此。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她?”阿绿连忙开口为她解围。
“等她醒过来就可以了,不过千万不可以让她太劳累。”他收回那不赞同的目光,又变成专业而权威的医师。
“照目前的状况来看,最短她也有半年不能上舞台,更不要说表演了;另外,她还有脑震荡的现象,你们绝不能刺激她或让她情绪激动,那是十分危险的!”
“谢谢您。”卢嫚平平地说,着打开门走了出去。
阿绿和云诵青歉然地起身,程大夫挥了挥手。“我明白的,她就是这样。”他叹了口气,摘下眼镜。“只是,我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她这样对那孩子,对烈火是多大的伤害?”
阿绿和云诵青互望一眼,眸里都有同样的迷惑和无奈——
他站在病房的窗口往里面看。
她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全身都扎满了绷带,苍白而无助。纤细的身躯和镜头下的生龙活虎全然不同。扎在她手臂上、头上的那些针及仪器显示出来的数字和符号,那谨慎的态度让人不必多问也能明由她的状况。
他一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凝视着病床上的她。
记忆中似乎很少看到她笑,报纸杂志上的她总是在动,在表演,似乎连话也很少说。
媒体上的她是颗闪亮而神秘的巨星,私生活几乎等于零,完全保密的身世,令人对她更加好奇。
而他却什么都明白——他是萨非,因为明白,所以才来。
她在他的身旁伫足,他知道她微微地颤抖,这证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影后也好,演员也好,没人能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演戏,除非里面躺的不是自己的骨肉。
“医生说她可能下半辈子得坐轮椅……”
萨非没回头,眼睛仍盯着床上那个花了十六个钟头才缝补起来的破碎娃娃。“如果那可以保住她的命,那么或许值得。”
“不!”她断然摇头。“我不这么认为!我也不能发布这个消息!那会断送她的前程!”
“前程重要还是命重要?没了命还会有前程吗?”他蹙起眉沉声开口:“让那些想杀她的人知道她成了残废,那他们的目的也该是达成了。不会再尝试第二次!”
“绝对不行!”卢嫚坚决地反对。
萨非终于转回头看她。“卢嫚,你知不知道这次是她命大?没几个人被那么大的灯砸到还能捡回一条命的!更何况她现在还不算保住她那条小命,你以为她还可以再被砸几次?”
她没回答,但那钢铁般的神情比什么回答都更有用。
他突然忿怒起来。“你他妈真是一个嗜血的母狮子!”
卢嫚以一种奇异的神情看着他,没有回答,也无须回答,因为他已转身离开她的视线。
萨非的善变实在令人费解——
“烈欣……”她怯生生地喊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别这样……”
“怎么样?”烈欣叼着烟躺在床上,眼光视而不见地盯着斑驳的天花板。
“烈火的事……”
“不要跟我提她的事!”她恼怒地打断她:“那么想知道不会自己增看报纸?”
小榭有些焦急的看着她,“我真搞不懂你!那是你姊姊!你忘了当年你有多崇拜她吧?你明明关心她,为什么一定要装得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万一她死了怎么办?”
烈欣抽着烟猛然自床上坐了起来,狠狠瞪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我警告你!我不关心她!她也不是我姊姊!关心她的是你,可是我不想再听到这些话,要下然,我们就一刀两断!”
“你怎么变得这么可怕?”小榭嚷了起来,眼眶里含着泪。“烈火就算做错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她人躺在医院里,可是你居然不闻不问!你忘了当年烈火是怎么疼你的吗?”
“滚出去!”
“烈欣——”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用力推她。“我叫你滚出去!”
小榭被推得倒退了几步,她咬咬牙,向来懦弱胆小,但这次却不打算再让步,她挺起纤细的肩,“不要!今天我一定要和你把事情弄清楚!”
烈欣气得将烟一甩。“你妈的弄清楚什么?”她暴跳如雷地咆哮着:“弄清楚我血管流的是冰水还是血是不是?你应该先弄清楚烈火的!你到底滚不滚?”
“我——”
“你不滚,我滚!”她大叫着推开她,打开门怒火冲天地狂奔出去!
“列欣——”
“在吵什么?”烈静年打个呵欠自房里走了出来.另一间房门也打开了,烈风站在门口。
小榭难过地站了起来,有些委屈地垂下眼。“没吵什么……”
“没吵什么干嘛大呼小叫的?”他搔搔头皮,壮硕的身子懒洋洋的。“烈欣又发神经病?”
她怯怯地看了烈风一眼,他什么表情也没有,难道一家子人全都那么冷漠?她又悲又忿地摇摇头,突然鼓起勇气大声开口:“难道你们都不看报纸的吗?烈火受了重伤,现在躺在医院里,是生是死都还不知道!”
两个男人同时一怔,愕然地看着她。烈风走了出来,沉声间道,“什么时候的事?”
“前天。”
“为什么不早说?”
小榭连忙走到烈静年的身边。“我以为烈欣会说的,她昨天就知道了。烈伯伯,你是烈火的爸爸,你打电话去问问看好不好?他们一定会告诉你的!”
烈静年阴郁着脸不看她,抓起桌上的隔夜啤酒仰头就是一大口。
“烈伯伯……”
“她的事用不着我们操心,她老妈那女人不会让她死的。”
小榭急得看向烈风,他一语不发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她又气又急地站起来。“你们……你们太过分了!”说完,她奔了出去!
烈火也曾是烈家的一分子啊!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该这么冷漠的,可是他们的表现居然同出一辙——
才不过两年,血缘至亲竟已形同陌路!
关门声响起之后,烈静年才起身走向冰箱,拿了两瓶啤酒又回到沙发上,喃喃自语似的说着:“报纸呢?这是什么家?连一份报纸都没有……烈风,去买份报纸回来。”
烈家的长子只阴郁地看了他一眼。“报纸上写的不一定是真的!”
“你他妈的!叫你去买就去买!那么多废话!”他咆哮着将一瓶快喝完的啤酒扔向儿子。
烈风闪过,眼底扬起怒火。“要买你自已去买!”说完,他用力甩上房门,再也不理会他。
他没有发脾气,和儿子的冲突太多了,他根本快忘了应该要生气。
是什么把这个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早已忘了,只知道他的女儿现在正躺在医院里;而他——而他根本无能为力——
燃烧似的痛楚自四肢百骸穿透神经传送到她的脑海之中,无知觉而幸福的黑暗渐渐褪去而她挣扎着想再躲回到无亘的黑暗之中。
醒来做什么?
她想了又想,觉得睁开眼睛其实是件痛苦,她宁愿留在黑暗之中,永远不要清醒。
突然有些怨恨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大声呼喊的人,如果不是他那一声穿透她神智的大吼,现在她大概已经死了,永远留在黑暗当中。
活着是一件辛苦且令人疲惫的事,她实在感到厌倦了……
“烈火……很痛吗?”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旁问着,充满了关切——那是绿姨,不是她的母亲。
有时候要承认自己的愚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她怎么会以为只要回到母亲的身边,幸福就会随之翩然到到来?
那天母亲对她说:你要不喊我妈,要喊我嫚姨,明白吗?
她不明白。
那椎心刺骨的痛苦至今仍然存在,每每来袭便令她痛不可当!
“烈火!很痛吗?我叫医生来!”阿绿着急地站了起来,却被轻轻拉住。
“我没事……”烈火睁开眼,虚弱地朝她微笑。
“你醒了!”阿绿高兴得掉下眼泪,连忙握住她的手,仔细地打量着她。“我好担心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有?不会很痛?”
“你这样一直问,她怎么回答?”云诵青在一旁笑着阻止她,温柔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孩子,“欢迎你回来。”
“谢谢。”烈火回答,声音仍十分虚弱,眼睛却已在房里搜寻了一遍,眼神迅速黯了下来。
阿绿和云诵青互望一眼,只能装出笑脸安慰着她:“你妈妈正和程医生讨论你的病情,大概等一下就进来了。”
她也只能涩涩一笑,心里当然知道那并不是事实。
而她甚至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事实。
云诵青拍拍她的手。“别想那么多,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养伤,等你伤好了再说吧!”
“好啊!别忘了,你的歌迷们全都在等你呢!知道你受伤的消息,公司的大门都快被他们挤破了!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烈火想点头却痛得眼泪都掉下来。
“你还不能动!”阿绿连忙说着;“医生说至少要半个月的!”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要当半个月的木乃伊?那会不会长虫?”
“不会的!”阿绿欣慰地看着她,知道她还有幽默的能力比什么都还令她开心。“再看到你真好!我还以为我们要失去你了……”
“绿姨……”
“别理她!”云诵青拍着阿绿。“你也知道她的,连听歌都会掉眼泪!别被她骗了。”他再次拍拍她的手。“医生吩咐你一定要多休息的,快休息吧!我们不吵你了,晚一点再来看你。”
“好。”她说着,看着他们走出去,心里在轻轻叹息。
幸福,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些人身上是那么简单的事?
云诵青和阿绿没有结婚,他们一直是事业上的伙伴。云诵青的妻子已经去世许多年了,而阿绿则至今一直都是小姑独处。他们从来没承认,也没否认过什么,可是见过他们的人心里都明白,他们比一般的夫妻更亲密,了解也更深。
那种默契和交流远超过一般人所能理解。
看着他们这个样子,那纸婚姻契约似乎是那么的不值一提,毕竟结了婚的,又有多少人能如他们呢?
她想着,唇角浮起黯然而疲惫的笑意——
“休息的时候是包括脑子的。”
她一惊,猛然睁开眼。“你是谁?”
“萨非——”他笑着立在她的面前,倚着床边的小柜子。“你的影子。”
“当然,如果你同意的话。”
烈火看着他,仍是莫名其妙的:“你是公司请来的保全人员?”
他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那笑里有一丝有趣。“我很喜欢你的说法,一般人会说‘保镖’,可见得你并不是一般人。”
她扯了扯唇角:“是吗?那为什么还要我同意?毕竟付钱的并不是我。”
“如果你不同意,拒绝和我合作,那么即使我是大罗金仙也保不了你。”
“我现在有不和你合作的余地吧?”她看着她,语气无奈而嘲讽。
萨非仔细注视着她。
她今年才十九岁,看起来却像九十岁,那眼里的世故与沧桑是摄影机所遗漏的。她并不无助,而是——而是绝望。
她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绝望而疲惫的气息。
他静静的看了她三秒钟,那三秒钟里她没有动、没有表情,只是回视他,而眼光却停在某个看不到而且封闭的地方。
“我以为你并没有被那盏灯砸死!”
烈火闭上眼,显然累了,她虚弱地低喃:“我也那样以为……”然后又沉入那幸福的黑暗之中。
萨非站在那里,知道她睡着了,便在她床边坐下,不由自主地握住她有些冰冷的手。
多年以前他曾见过她,人如其名,一簇小小的烈火,狂野难驯,饱富不可思议的生命力。
多年以后他再见到她,她却绝望了。
生命力一点一滴自她的指尖流逝,他几乎可以感觉到那流逝的速度,令人心惊又无措的!
当年他以为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熄灭她这族耀眼的火花,那曾令他深深为之着迷目眩的光芒到底被什么所覆盖了?
他握住她的手,将自己的温暖传到她的手上。
不管那是什么,他都不会允许的!
他会保护她不再受任何伤——以他的生命立誓。
太轻易了吗?
不!那深邃的眼所说的并不那么轻易,那是多年来一再重复,不为人知的誓言。
那叫爱情。
“为什么不去看她?你知道她会有多伤心!”当他在小小的咖啡屋里找到她时,劈头第一句话就这样问。
她垂着眼搅拌那早已冷了的咖啡。“我知道,可是你不明白。”
“我的确不明白。”程轩摇摇头,在她的面前坐下,迷惑而叹息地看着她。“如果我明白也不必到这里来找你,她是你的孩子,我从没见过你对任何人如此冷血,为什么独独对自己的孩子如此?”
“萨非说我是一头嗜血的母狮。”她缓缓说着,声音也有如一直叹息:“你听过这个故事吗?母狮才会将甫出生的小狮子丢下山谷。在人眼里,那是再残忍不过的事;但是没人听到母狮的解释,它也从不解释。”
“你不是母狮子,她也不是小狮子,你们是母女!”
卢嫚抬起眼,一抹悲哀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空白和沉默。“我想我也无须对你多作解释吧:”
程轩沉默了一下,轻轻涩涩地笑笑。“的确不用,我只是——”他叹息一声。“我只是真的不了解你,我们认识十多年了,这样做对她是一种伤害,你我都明白,可是你还是这样坚持,到底是为什么呢?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你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甚至不能告诉我?”
她端起那杯冰冷的咖啡浅啜一口,味道又苦又涩。她轻轻蹙起眉头,思索着连自己也不明白的问题,明知道冷掉的咖啡是这样的滋味,为什么还喝?
明知道用情苦,为什么还用?
她惨惨的笑了笑。“不要再问这些问题了,连我自己也没有的答案,即使想回答也做不到的!”
他望着她,又想叹息了。
十多年前他只是个刚实习完的小医生,而她是个替身演员;十多年之后,他已经是一家医院的副院长,她也变成扬名国际的影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回见到她他总会叹息,总想叹息。
她美丽如昔,岁月褪去她艳影四座的锐利光芒,却也给予她洗练之后的雍容。只是那沉默仍没变,十多年以来他没见过她大笑,即使在荧幕上的幸福都带了点哀愁。
“强悍的哀愁”——记得有一位影评人这样形容她。
程轩果真叹息一声,端起她面前的冷咖啡喝掉它。“这对你的神经不好,更何况也冷了,你最恨冷咖啡的,不是吗?”
卢嫚笑了笑,“你的记忆力真的很可怕!”
“不是对每件事都这样的,我的脑容量也有限。”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她垂下眼,半晌之后再看她,眼里净是平静。“你对烈火所做的安排我很感激。”
他怅然若失地耸肩,专业也回来了。“不是我做的安排,是你请的那们萨先生要求的——两位专用的特别护士、两位轮流的专业大夫、绝不能替换人员;在经过我和他的同意之前,任何进房的医护人员都将被视为入侵者。”他笑了笑。“我一点也不怀疑他对付入侵者的方法会比上我的手术台还惨。”
“萨非是最专业的。”
“不如说是最用心的,那个年轻人不是为钱卖命的人。”
她抬起眼,有几分不解。
程轩摇摇头。“你被蒙蔽太久了,张开眼睛吧!我发觉你看不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窝在西门町的小舞厅里,她的表情仍是一迳的叛逆不驯,叼着烟眯着眼注视着在狂热节奏之下,在舞池中跳舞的人们。
在这个地方她是很有名的,谁有知道烈欣这号人物?她敢打架,而且能打架!她的脾气暴烈,看不顺眼就打,是标准的“恶女”。他们也都知道她老子是在西门町看场子的,这几乎算是她的地盘,识相的谁也不敢惹她。
当然也有人不识相,他们挂彩的惨相流传在舞厅的每一个角落里——
今天的烈欣看起来更不好惹,她那紧绷的姿态看上去就是随时随地准备大打一场的样子,而她的眼睛正四下搜寻着那个将要倒楣的可怜虫。
有人说著名的烈火是烈欣的姊姊,若问起这件事,她心情好时会瞪你一眼,叫你闭嘴;而她心情不好时会请你到洗手间去,好好“解答”一下你的疑问。
她的轮廓和烈火真的很神似,浓眉大眼的英气逼人,可是眉宇之间又有种纤细的柔媚——不过现在她的眼里只有煞气,一种极待发泄的煞气!
“又是什么事惹你不高兴?看你那副想杀人的样子!”小柏来到她的身边,自然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烈欣恼怒地甩开他。“你少惹我!”
“干嘛啊?我又做错什么了?”他一睑无辜的嚷:“什么叫惹你?你是我女朋友,搭搭肩都犯法?”
“谁是你女朋友?你再瞎说我打烂你!”她恶狠狠地扬起手威胁。
“哟!你不要啊!很多人等着排队哩!”排骨笑嘻嘻地拍了拍在另一边站着的珍妮,“看到没有?人家想我们小柏很久了,还写过情书呢!”
“死排骨!你闭嘴好不好?”小柏用力推,他陪着笑脸转向她:“你不要听他胡说!我才不喜欢那个什么珍妮的!”
“是吗?这么好?还有人写情书给你?”她冷笑着斜睨他,怒气在眼中蓄势待发。“那好啊!有人送上门干嘛不要?你去啊!”她推他。“去啊!”
“小烈!”小柏无奈地高举双手嚷着:“那不关我的事啊!她爱写我有什么办法?我根本不想理她,你在吃哪门子的醋嘛!”
“什么叫不关心你的事?”她蛮横地叫了起来存心找碴。你不去招惹她,她会写情书给你?那你干嘛要收?她不要脸你也跟着不要睑?她去死你去不去?”
“你这根本是无理取闹——”
“我就是无理取闹!”她瞪着他吼道:“你现在就去跟她说清楚,要不然我跟你没完没了!”
“说清楚什么?”他也火了,不甘示弱地瞪着她,“我跟好根本什么也没有,你叫我去说什么?”
“叫她以后不准再写什么恶心的情书给你!”
“天哪!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我就是不讲理!你去不去?”她的怒火全发泄在他身上,咬牙切齿地像面对毕生的死敌一样。“到底去不去?”
小柏气绿了睑咆哮:“不去!我懒得理你!”
“好!你不去,我去!”说着说着,她真的走向珍妮那帮人。
“小烈!”排骨一看情形不对,连忙小心地拦住她。“别闹了!我是开玩笑的!小柏真的没和她——”
“闪啦!”烈欣怒气冲天地推开他,笔直走向场边。
“小柏!”排骨转向老大求救:“万一真的干起来怎么办?他们有五个个人呢!”
“管她去死!”他没好气地吼道。
结果可想而知,她们真的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三个女孩打烈欣一个人,另外两个男的则在一旁摇旗呐喊,战况极为激烈。
烈欣火气一上来不要命似的打法简直万夫莫敌,舞厅里的人全停下来看她一个打三个。
情势逆转之快令人措手不太,一时之间,女孩子的尖叫声响遍了舞厅,珍妮带去的两个男孩看不过去居然也加入战团之中。
“他妈的!老大,五个打一个,男人打女人——”他话还没说完,小柏已经冲了出去——
一场大混战就这样开始,为什么打架大概没人知道,只知道打得天昏地暗的——
烈欣一直没想到,其实她比烈火还“烈火”——
“老烈!老烈!找到了!”
烈静年赤裸着上身便奔了出来,神情焦急但声音却压得低低的:“找到了?在哪里?”
老周神秘兮兮地交给他一张纸。“在这家私人医院,我跟着他们公司的车子整个台北市都跑遍了才找到的。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去看她啊!”他胡乱地抓起椅背上的一件衣服就穿。
“怎么看啊!那医院是私人的,根本不对外开放,门口还有警卫,你连进去都难哦!”
烈静年停下动作,愤怒地诅咒着:“他妈的!名堂真多,去看自己的女儿难不成还得过五关斩六将?”
“你那么麻烦做什么?”老周不解地看着他。“打电话去给你那婆娘,叫她带你去不就得了!还费什么脑筋!”
“叫我打电话给她?哈!门儿都没有!”烈静年大笑两声。“我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她?我去看我自己的女儿难不成还经过她同意!”
“话不是这样说啊!你不打电话给她那怎么去看女儿?当做贼啊?”老周摇摇头。“好好大门不走偏要爬墙,不是和自己一把老骨头过不去吗?”
“谁说我一定要爬墙?”他逞强地说着:“总会想到办法的!而且我也不希望烈火知道我去看过她。”
老周看着他,叹了口气。“你这又何必呢?大家都知道你当年说的不过是几句气话罢了,谁还记得那二清楚!你该不会真的把烈火逐出家门吧?如果是,现在也不必费那么多心血想看她了!”
“我……我当然已经水远把她逐出门了!”烈静年粗着嗓子辩道:“我是去看她,又不是去接她回家的!”
老周无奈地摇摇头,“随你怎么说吧!那现在打算怎么办?”
“先去看看地方再说。”
等他们出门之后,烈风打开房间走了出来,正想跟上去电话却响了。他十分不耐烦地接起电话:“喂……好,我马上来。”
“萨非?”萨宣快乐地拥抱自己的弟弟。“你真的回来了!”她不由自主地流泪,注视着心爱的兄弟,“好久不见了,过的还好吗?”
萨非笑了笑。萨宣仍和当年一样,将自己的美丽隐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她当教师实在太浪费了,但她却甘之如饴,温柔的心肠和童年时一模一样。“很好,你看起来也很好,看来还没被调皮的学生整倒。”
她拉着他坐下来,细细打量他有些风霜的容颜。“在国外那么久一定很辛苦?”
他摇摇头,在屋里四下看了看。“爸妈呢?”
“到了新加坡去了,要过几天才会回来,你事前都没有通知他们,要不然他们一定会在家里等你的。”萨宣想了想:“你为什么会突然决定要回来?你不是一直说你很忙的吗?”
萨非思考一下,决定给她一个惊喜。“现在先不告诉你,我这次回来也是工作,不过,是个很特别的工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什么事情这么神秘兮兮的?”萨宣迷惑地看着他,突然叫了直来:“糟糕!我大高兴了,忘记告诉你,有个人来找你,现在正在你的房间等你呢!”
“找我?”萨蹙起眉。“谁知道我回来的事?你怎么随便就让人进来了?”
萨宣还来不及回答,他便知道原因了。
站在他房门口的少年足以让恶魔信任!
他呻吟一声:“天哪!怎么会是你?”
戚小海笑吟吟地看着他:“遗憾得很!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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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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