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第五部: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

  背叛--第五部: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
  第五部: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
  在壕沟中伺伏的两个铁生,早已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黑暗中看来,方铁生的虬髯,闪闪生光,和甘铁生白皙的肤色,成为强烈的对比。经过长期的盯视,他们的眼睛,一闭上,眼皮上,反而会传来剧烈的刺痛,他们眼看着敢死队员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在黎明之前,天色特别黑暗的时候,他们看到他移动得最快,几下子就进入了高地的阴影之中,其余的人也都跟了上去。
  两个铁生同时发出了一声吆喝,号兵把几乎捏得发烫的小号凑上唇去,鼓气吹出了雄壮的冲锋号,高地上的敌军立即开火。
  两个铁生在这时候,互望了一眼,才把相互紧握着的手松了开来。
  他们不必讲话,只是凭眼色的交换,就可以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们都在说:敌军的指挥官一定大大迷惑了,何以吹起了冲锋号,却没有人进攻?
  进攻当然是有的,但是在高地上的守军看不到,进攻者在长期的,耐心的、几乎无可忍受的、怀着万分之一达到目的的希望,已经来到了高地之下,冲锋号一响起,他们正迅速向上攀着。
  偷袭是极可怕的事,偷袭不成,偷袭者粉身碎骨,偷袭成了,被偷袭者到死,还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偷袭和背叛,仿佛也有某种联系,把这两种行为用文字表达,排列起来看:
  偷袭
  背叛
  偷和背相对,袭和叛相对,都是在暗中突然发作的行为,被偷袭者和被背叛者,事先连一点防备的工作都无法做,那绝对违背了公平竞争的原则,是人类行为中极可耻的一类。)
  两个铁生盯着离他们并不远的高地,看到他最早攀上去,在守兵的机枪喷射出来的火花中,甚至可以看到他咬紧牙关的那种坚决的神情。
  也是他第一个抛出炸药包,他抛出炸药包的时候,左手攀住了石角,支持着全身的分量。
  甘铁生在这时,喃喃说了一句:“老天,别让他支持不住。”
  接着,他右臂挥动,挥动的幅度极大,由身后到身前,划出了一个极美丽的弧形,点着了引线,在引线上迸出少量火星的炸药包,在半空之中,呈抛物线向前落去,竟然毫无偏差地落向一个正在怒吼喷火的机枪管。
  甘铁生和方铁生,不由自主,大声惊呼着,站了起来。
  也就在那时,高地之上,传来了第一下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爆炸所发生的火光,先是寂静无声地陡然一闪,照亮了长长壕沟之中每一个人的脸,然后才是巨响的传来。
  在第一下爆炸之后,一下接一下的爆炸,连续不断,高地之上,大团大团的火球在滚来滚去,甘铁生看看时机已到,大喝一声,和方铁生同时冲出战壕,向前疾冲了出去,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潮水一样涌向前的进攻者。
  七号高地一举攻克,那个原来以为不能克服的碉堡完全不见,十一个敢死队员,伤了六个,一个阵亡,甘铁生站在被炸成坑的凹地中,面向东方,这时,东方的天际,才现出了第一线曙光。
  冲上高地,歼灭了敌军的官兵,在高地上跳着,发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的叫嚷声,有的甚至兴奋到了用步枪互相格斗刺搏。
  甘铁生下达了向师部报捷的命令,缓缓转动身子,在东方透出朦朦胧胧的灰白光芒之时,他一转身,就自然而然,接触到了方铁生的目光。
  方铁生咧着大嘴:“等了一夜,突然可以站起来的那一刹那,简直就象——”他说到这里,用力一挥手,吐了一口口水,忽然满是虬髯的脸上,在晨曦之中,现出几分扭怩的神色来,没有说下去。
  甘铁生则“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几百人的呼唤呐喊声中,听来仍然十分嘹亮:“对,简直就象。”
  方铁生并没有说出简直象什么一样,但甘铁生立刻就知道了。
  那是真正的感受:在经过长期的压抑之后,突然的、畅快的、兴奋刺激之极的爆发,那种快意的发泄,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可以比拟?那是雄性人类所能感觉的最原始、最天真的感受。
  两个铁生都一起笑起来,他们笑得那么欢畅,当他们的笑声影响了所有人,大家都静下来时,第一线朝霞已经浮起,方铁生举起枪来,向天连射,仿佛他的发泄还未曾够,而甘铁生只是沉静地站着,看得出,他不止是站着,从他的神情上看得出,他正在思索。
  他在想什么呢?除了他之处;还有人知道吗?
  方铁生一手举枪,还在不断地射击,他身形壮大,虬髯扩张,双眼圆睁,枪声自他手上产生,象是天神的手中产生炸雷,神威凛凛,看得人都痴了。
  甘铁生只是静静地站着,在朝霞下,他苍白的脸上,看来像是有些血色,可是他坚毅,充满了智慧,却也绝不逊色,叫人看得心折。
  两个铁生这时,一个动,一个静,他们的视线,却是射向同一个目标。
  以上节录的,是有关攻占七号高地的描写,我和白素也曾讨论过。
  别奇怪我们为什么会对小说中的情节那么有兴趣,实在是因为小说有它的古怪之处。
  例如,高地攻占居功到至伟的,自然是那个敢死队长,可是小说中却又一字不提,只是在进攻的过程之中,用了两次“他”字来替代。
  然后,又写了甘铁生和方铁生在重大的胜利之后不同的反应——完全由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写,刚猛威武的方铁生看得人痴,沉着勇毅的甘铁生,看得人心折。
  看着他们的两个人是谁?不见得会是全体官兵。
  两个铁生的视线落向同一点,他们又在看什么?如果是望向一个人的话,那个人是谁?
  象是一直有一个“隐形人”在——那人当然不是真正的隐形人,而是隐没在小说之中,但却又无处不在,呼之欲出。
  如果这个人就是我和白素假设的参谋长,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
  讨论自然不会有结果,白素想了一想:“可以设法根据小说中所写的地名,各个大小战役的情形,对照一下现代史,我相信不会太久远。”
  我怔了一怔,已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是军阀混战时期的,只怕俱往矣,六七十年下来,不会再有什么人活着的了。”
  白素的意思,自然是想找曾和甘铁生、方铁生他们一起度过戎马生涯的人,好好问一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情形。
  所以,我才提出了事情发生的可能时间,白素摇头:“不会那么早,虽然没有确切地写年代,可是从武器的使用来看,也大约可以断定是什么时代。”
  我听了白素这么说,不禁苦笑。
  白素自然未必是有意那样说的,但是她的话,却触动了我的联想——竟然可以根据武器的使用,而断定人类历史的年代。例如,有核子武器,自然是二十世纪的事,若是战争之中双方还在用铁器互相砍杀.那当然是中古时代。这样方法来断定时代,那是不是可以算是地球人的悲剧?或是对人类文明的
  白素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她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神情也有点难过,我用力摇了一下头:“抗日战争时期?”
  白素沉吟了一下:“差不多就应该是那个时候。”
  我又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之间,我又联想到了许多事,但是和故事发展无关,也就不必长篇大论地写出来了——人家的小说中有这样的情形,尚且删去,怎么可以在自己的故事中出现?
  我加重语气:“那么,现在还有人活着的。”
  白素一扬眉:“当然有,最现成的,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君花。”
  我沉默了片刻:“至少,小说作者知道是什么人提供了她那么详情的资料。资料的提供者,必然是当年的当事人。”
  白素认为君花就是小说中刻意被隐去的那个神秘人物,而我对这一点,始终有异议,所以这时,才有了这样的争论。
  白素没有再和我争下去,只是道:“这位君女士,我们总是要见一见的,而且,她也主动要听取我们的意见,所以和她见面,应该没有问题。”
  我笑:“又要麻烦你那位歌唱家朋友了,我想,向她拿君女士的电话,我们直接联络,比较好些。”
  白素点头:“这事简单,我会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场引致背叛行为的战役,才是最重要的。”
  白素来回走了几步,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也不打扰她。
  一开始,“背叛”这篇小说就把那场有背叛行为的战役提出来,但在小说中,一直到了第五册开始之后,才真正写到了那场战役。
  那时候,甘铁生已经是师长、方铁生当然是副师长。
  两个人都有了将军的街头,而且是真正睥睨一切的猛将,可是两人的交情,始终不变,方铁生一高兴,也还是会说:“我是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那次战役,离方铁生被甘铁生发现之后九年,也就是说,看起来神威凛凛的猛将,有天神一般壮硕体格的副师长,那年不过二十一岁。
  当然,他和普通二十一岁的青年人不同,非比寻常的童年生活,和九年来战场上,每天接受鲜血和炮火的洗礼,他比同年纪的人成熟一倍以上,但是也有时候,他会流露出他这年纪应有的年轻。整个作战计划,是甘铁生首先提出来的——那是一个和敌军,可以说,是决一死战的战争,胜了,可以把敌军歼灭,再难翻身,输了,情形也是一样。
  这一仗,是迟早要打的,形势已经逼得非有这样的一场大战不可。
  请各位回顾一下开始的节录,接下来的,是接续那一段的,应该接续在“要把时间向前推九年”处,现在,再补上一句:“再把时间向后推九年”,推到了那场生死之战的前夕。
  在兵力方面,甘铁生的师处于劣势,敌方有两个师的兵力,所以甘铁生要打胜仗,必须运用奇谋,不能硬拚。
  当时的形势是,甘师和敌师的甲师、乙师,分布在一座山头的三面,互成犄角之势。敌军的甲、乙两师,目的也是要把甘师彻底消灭,所以,正在悄悄移动,成钳形,自左右夹攻。
  但是敌军又怕进攻得太快,被甘师看出了不利情形之后,拉队向后一缩,就此逸去,以后,再要找这样对付甘师的机会,就十分困难了,所以,敌师的行动,不打草惊蛇,尽量采取迂回的行军方式,目的是要绕过甘师的后面,两个师的兵力,布成了一个半弧形的网,等到合围之后,再向前一逼,在强势兵力的攻击之下,甘师除了向山上退避之外,别无他途。
  而那座山,是典型的穷山恶水,虽然说占住了山,就是占了高地,有居高临下的优势,但是等甘师一上了山,敌师根本不必进攻,只消封锁山路,包围山头,山上到了粮尽弹绝之时,自然毫无战斗力了。
  而且,在事先,敌军甲、乙两师的指挥官,也是十分精明的人物,早已派侦察连上山侦察形势,山上的水源十分有限,有几处,也都立刻下令下马,破坏,使之不能再被食用——这样,部队被困在山上,冲不下来,又没有水喝,战斗力自然大大减弱,困得日子久了,渴也渴死了。
  甘铁生的作战计划,灵感来自他派出去的侦察队,发现敌军的侦察人员,正在破坏水源。在接到了报告之后,召开作战会议,甘铁生先发言。
  方铁生皱着眉:“大家都在山下,去破坏山上的水源作什么?”
  甘铁生立时有了答案:“敌方想凭优势兵力,把我们逼上山去。”
  方铁生“呵呵”大笑:“那山是死山,谁也不会把部队拉上山去等死。”
  甘铁生吸了一口气,当天,他没有多说什么。
  第三天,侦察部队又有了新的报告,敌军甲师和乙师都有移防的行动,可是并不是指向甘师,而是斜开去。
  在作战会议上,方铁生又大笑:“他们想在我们后面合围,我们可以在他们合围未成时,分左右迎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甘铁生摇头:“不,让他们合围。”
  会议室中静了下采,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甘铁生的身上。方铁生沉声:“敌人合围成功,我们只能退上山去。”
  甘铁生点头,语音十分坚定,毫无转圆余地,就象是他以前决定大小所有战役的进攻或防守计划时一样,他道:“对,我们退上山去。”
  会议室中,是一阵长时期的,难堪的沉默,人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敢去看甘铁生——当然也有例外的,方铁生就盯住了甘铁生看,甘铁生也向他望来,两人四目交投,足有两分钟之久,甘铁生神情坚决,绝没有改变。方铁生神情在开始两分钟是极度的迷惆,但他随即想到富有作战经验的甘铁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作出那么愚蠢的决定.他就开始向另外一路想。
  那是,在三分钟后,他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甘铁生立刻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了,也泛起了微笑,两人这种笑容,是真正莫逆于心的回心微笑。
  微笑维持了半分钟,方铁生现出了钦佩之极的神情,霍然站起,双手按在会议桌上,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说:“好计,好计,不如此,不足以歼灭敌军。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好计,好计。”
  一个老成持重的参谋闻言失色:“师座,退到山上,那是死路一条,再无生路。”
  甘铁生不理会那个参谋,向站着的方铁生一指:“副师长把作战的计划说一说。”
  甘铁生这句话一出口,除了方铁生觉得理所当然之外,其余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想顾失公,刚才,甘铁生说“对,我们退上山去”之际,所有的人都为之失色,连方铁生也一样。
  显然,那时候,方铁生还是完全不知道甘师长的作战计划的。
  可是,他们在相互注视了几分钟之后,从完全不明白到明白,又大叫好计,这还不出奇,但竟然就可以替代甘师长讲解作战计划,这就有点骇人听闻——难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心意相通,竟到了这一地步?
  方铁生挺了挺身,嗓音宏亮:“甘师长的计划,十分简单。第一步,把我师兵力,分成两部份,一份,在敌方悄然合围之前,用极秘密的方法,急行军离开,在敌方将会形成的包围圈外伺伏。”
  方铁生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参加作战会议的,毕竟全是有多年作战经验的军官,已经有不少人发出“啊”的低呼声,显然也了解到这个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的部分内容了。
  甘铁生用力挥了一下手:“行动必须极度秘密.在一半兵力秘密转移的同时,另一半兵力必须装出完全不知道敌方的合围计划,要表示故意的麻痹,让敌军的合围计划,能顺利进行。”
  甘铁生在这时站了起来。甘师长和方副师长并肩而立,就象是剑侠小说中的“双剑合壁”一样,威力陡增,给予所有人以无限的信心。
  甘铁生的声音也很嘹亮:“敌军一旦合围,一定立刻发动进攻,敌军一攻,我们的一半兵力,就退向山上,山下敌军合围,以为不必抢攻,我军必定不战而亡,在这样的情形之上,他们的警惕,必然松懈,我们约定,五日之后,午夜时分,山上的攻下来,在山外的攻过来,不但有反包围,而且有意想不到的尖兵自山上冲下来,敌兵虽有两师,但必然溃败。”
  甘铁生讲到一个“败”字时,重重一拳,击在会议桌上。妙的是,方铁生也在同时,一拳击在桌上.两个拳头击在桌上,只发出“砰”的一声响,可见他们两人的行动,何等一致。
  会议室中静了几分钟,方铁生问:“有什么问题没有?”
  一个团长站起来:“山上的水源全遭破坏,在山上五天——”
  方铁生不等他讲完就道:“上山的部队,尽量带水,要带足五天足够用的水相当难,上山的弟兄要多吃点苦,我会教弟兄们怎样找有水的草根来嚼了解渴。”
  甘铁生斜睨着方铁生,摇头:“本师第一团、第二团第一营、第二营。直属机枪连第一连、炮兵连,暂由方副师长率领,会议结束,立即秘密行军。”
  甘铁生续道:“目标五十公里外,待敌方合围之后五日后午夜,要在最近有利的攻击距离,发动攻击。”
  甘师长的命令,再明白也没有,是要方铁生率领一半兵力退开去,到时才攻击。那么,余下的一半兵力,自然由甘师长领上山了。
  方铁生立时涨红了脸:“师长,我率部上山。”
  甘铁生缓缓摇着头。
  象这样,师长和副师长,互相争着,要担任更艰苦,更危险的任务,他们不知见过多少次了,大家也都不参加意见,由着他们去争。
  方铁生的神情变得十分倔犟——这时的神情,十足象是一个倔强的,不听话的孩子,而且提高了声音:“我率部上山。”
  甘铁生仍然镇定地摇头:“刚才的分派,记录在案,这是军令,我会另外有呈报,请军部批准。”
  方铁生双手挥舞,虎虎生风:“师长,我是你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所有危险的任务,都让我去担当。”
  甘铁生微有温怒:“你胡说八道什么,把我当成贪生怕死的懦夫?接受命令,别以为你的任务容易实行,行动必须绝对秘密,一有泄露,前功尽弃,全军覆没,要把半个师的兵力,悄悄隐藏起来,谈何容易,所以,最佳老谋人员,也全由你率领。”
  方铁生的身子,激动得在全身发抖,由于他双手按着会议桌,而他又力大无穷,他身子一抖,整张会议桌都在抖动,桌上的茶杯,也随之震动。
  这时,方铁生和甘铁生两人的视线,又射向同一点后,又迅速收了回来。
  甘铁生再问:“还有什么问题?”
  会议室中是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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