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寂沙 第七章

  那几个亲兵在帐外徘徊,就是不敢擅自进来。  
  我靠在凌乱的行军床上,闭着眼睛,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灼热的呼吸。  
  心乱如麻。  
  多少天来,支撑着我度过难眠之夜,那埋藏在心底的强烈欲望,就像被攻破的城墙那样在瞬间坍塌了。  
  复国……  
  光复易水……  
  或许父王是对的。  
  如果不是意外,或许破城当日我便不在人世了吧。  
  或者,如果碰到的不是莫炎,而是被莫都那样玩弄,只怕结局会和篱真表哥一样吧。  
  我这样性子的人,本来就不能担当复国的重任……  
  我苦笑着闭上眼睛。  
  莫炎临去前那复杂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经过昨夜,他的心思再也瞒不过我。  
  正因为其明晰,在此时此境,让我的立场越发难堪。  
  谁说自古艰难惟一死?骄傲的死去,远比艰难的活着更容易。  
  莫炎,莫炎,我是该谢你还是该恨你?  
  或许昨夜确实是个错误。但经历了情绪彻底的发泄,头脑仿佛乍然清醒般的,一切突然清晰起来。  
  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王兄定然正在厉兵秣马,寻机谋动。说不定什么时候挑起反抗的大旗,想必会一呼百应吧。  
  我低头望着手中的匕首。尖亮的匕身无意识的擦过指尖。  
  易水的担子本来就不是我该挑的,现在可以放下了。  
  好了,现在我是一个人了。不用再为了莫须有的责任强自忍耐,不用再把易水沉甸甸的未来系在心头,什么都不必做,甚至可以就这样在兀兰待下去……  
  匕首掉落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我捂住了自己的脸,深深的把头埋入自己的手掌中。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  
  就如同本该殉城而死的人,现在却在大陆的另一边活着——  
  就如同原本不共戴天的仇敌,现在却在如此近距离的身边——  
  如此变幻莫测的现实——  
  父王,就如你所说,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多么艰难,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那么——  
  只要还活着,我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父王,难道你就能判定?谁又能判定我的未来!  
  我霍然站起,青色的披风披在身上,竖起的高领遮住一切疯狂痕迹,深吸口气,大步走出帐去。  
  清晨的风吹在脸上,低迷的精神顿时清醒了不少。  
  寒冽的晨风中,排成队列的将士们已经整装待发,一张张激动的脸庞显示他们对故乡的渴望与思念。  
  站在中军边缘的位置上,莫炎的几名亲兵陪在身边。  
  “回家了。”旁边一名三十多岁的十夫长低声喟叹着。  
  “是啊,回家了。”小伍笑着回答。  
  我淡淡听着,抬起头,望着天际的远山。  
  总有一天,我也会这样,带着欣慰喜悦的笑容,回到我的故乡。  
  ※  ※  ※  ※  ※  
  时间,就在这安静的等待中渐渐流逝。  
  半个时辰过去了,中军的最高统帅还没有出现。周围的骑兵已经有些沉不住气,虽然仍然端正的站立着,眼睛却不时的瞄向远方的帐篷,莫炎可能会出现的地方。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后方突然喧哗起来。  
  异常的嘈杂声音,在军纪严正的军队中是相当反常的场景。  
  我回头望去,远方尘土飞扬,竟然是有一小队骑兵对着营门的方向飞驰而来!  
  为首那骑兵的人还没到,声音已经先到了。远远的就听到一个大嗓门吼道,“莫帅在哪里?!”  
  那声音听起来熟悉的很,再稍微辨认几眼,我微微一愕——来人竟然是霍平!  
  棕色的骏马长嘶着人立而起,霍平猛地勒住马匹,硬生生的在我面前停住,甩蹬下马。  
  “昭将军,莫帅人呢?”  
  “那边大帐。”我指向莫炎所在的地方。“出了什么事了,竟然让霍将军自己回来?”  
  “大事!”霍平甩下两个字,急匆匆的奔大帐的方向去了。  
  我心下起疑,也跟在后面过去。  
  莫炎就在大帐里,霍平通报进去的时候,一个军吏打扮的年轻士兵正向他禀告着什么,估计就是清晨刚到的军粮库传信使了。  
  他示意那个传信使停下,视线在我身上微微一顿,随即挪开,落在霍平的身上。  
  “霍将军,怎么在这里?你的前锋营呢?”  
  霍平大声道,“前锋营就驻扎在前方十里处。莫帅,末将可是拼了老命先回来通报一声的。风将军,展将军估计过不了两个时辰也就到了。”  
  莫炎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他一把抓住霍平的肩膀,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三支军队同时回头?!”  
  霍平看了我一眼,凑近过去,附耳低低说了些什么。  
  听了几句,莫炎的脸色稍微好了点,听到后来,又阴沉下去。  
  “你说敕令使随后就到?”霍平一说完,他便追问道。  
  霍平咂咂嘴,“看着吧,最迟这个下午,他们准来。”  
  莫炎在大帐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冷笑一声,“来的正好。等着瞧吧。”  
  ※  ※  ※  ※  ※  
  一个早晨,加一个中午。兵马不动。  
  焦躁的情绪在士兵之间慢慢的涌动起来,渴望着回归故乡的战士们伸长了脖子等待军令的出现,战马不安的喷着气,用蹄子刨着沙地,骑兵安抚的抚摸着爱马的鬃毛,低声的和周围同袍抱怨着。  
  等待到了中午,原地起灶做饭。就在士兵们短暂的休息期间,一些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不可遏制的在军中传开了。  
  “听说了么,四个粮库,几十万石的军粮,昨天一夜之间全被狄支骑兵烧得一干二净!”  
  周围一片咋舌声。“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全烧光了,那火光几里之外都能看见。为首的好像就是那个叫塔龙的——”  
  听到那个名字,我心里一惊,不由停住了脚步。  
  难道塔龙还活着?!  
  再凝神听去,却是有士兵嗤道,“说的这么活灵活现的,你亲眼看到了?”  
  那先前说话的士兵呆了一下,“我也是听人说的……”  
  另外有人插话道,“管他粮草烧没烧,反正咱们很快就要回去了。”  
  “咱们能不能回去还是个问题!没看到霍将军风将军他们都带着兵回来了么?”  
  “就是,为什么啊?”  
  “谁知道——”  
  话还没有说完,旁边已经走过来一个百夫长,严厉的喝道,“你们围在这里干什么?不要忘了军法第二十五条,擅论军政者,斩!”  
  那群围坐吃饭的士兵顿时呼啦拉散开了。  
  我从旁边走过去,走回唯一还没有撤掉的大帐里。  
  “莫帅,打听来了。”  
  莫炎应声抬头,“昭将军,情形怎么样?”  
  我把刚才听到的那些流言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最后道,“放任军中四处流言,不太好吧?”  
  莫炎笑了笑,“牵涉到军粮问题,就算想瞒也瞒不住。再说——军中流言这东西虽然危险,不过有时候倒也有些用处。”  
  思忖片刻,我点点头,“不错,军中无粮,实在是退兵的最好借口。”  
  莫炎拊掌大笑道,“被你猜到了,就是这个打算!”  
  想起早上霍平的话,我问道,“敕令使是怎么回事?几位将军陆续率军返回,是不是因为敕令使到来的缘故?”  
  “敕令使?那是什么东西?”莫炎漫不经心的道。  
  我的眼皮微微一跳。这么不敬的语气,早已暨越了臣子的本分。  
  “没有事的话,末将告退。”  
  正要离开大帐的时候,“易昭。”他突然在后面唤我的名字。  
  我回身望他。  
  “中午无事,不妨在这里坐一会。”油灯的火光在风中不时闪动,映得他的脸色也明暗不定。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末将遵令。”走回去坐下。  
  “告诉我,想回去么?”相对安静的坐了一会,他问道。  
  “……我有选择么?”我反问。  
  他看看我,“没有。不可能留你下来戊边。”  
  我闭上了嘴。  
  “我知道你不喜欢临川——不过还是要回去。”他笑了笑,“世上的事,哪有可能件件都遂了心意的。”  
  一边说着,他站起身,从角落里挪了一盏油灯放在面前,又坐下来,小心的把油灯的火拨到最旺。  
  “这是做什么?”我看着他的举动,随口问。  
  “毁尸灭迹。”  他也是随口回答。  
  我愣了愣,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你要烧什么?”  
  “监国令。”  
  “……难道是……”我倏然住了口。  
  “就是你想的那样。想看么?”莫炎抬头看看我,语气说不出的轻松。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端倪来。  
  “啧,一盏看来还不够。”他从角落里又挪了一盏油灯放在面前,重新坐下来。“你也不用顾虑什么,反正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既然叫监国令,顾名思义,自然是我们尊敬的大殿下在监国期间下达的命令了。”  
  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拿了卷羊皮纸来。在灯下仔细望去,那羊皮纸打造的极薄,接口处封了火漆,果然是皇家用品。  
  “监国令是何时下达的?没有听说过。”我试探着问道。  
  “你自然没有听说过,那天你们所有的将军都在我的帐里喝酒。”莫炎把羊皮纸慢慢的展开,“在我已经决意退兵之后,这封命令三军出关迎敌的监国令才到。——真可惜。”  
  空气里传来烧糊的焦臭味道。我哑然看着他把羊皮纸的一角凑到油灯的火苗上,那小小的火焰迅速变大,整张羊皮纸被舔噬成一片焦黑的灰烬。  
  “这么看我做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只是个皇子。”  他嗤笑一声,拍拍手上残余的碎片,若无其事的站起身,“让我们恭迎敕令使阁下驾到吧。”  
  ※  ※  ※  ※  ※  
  三军将士,甲胄鲜明,无数双眼睛沉默以对。  
  步兵手中的长枪交叉高竖,排成长达一里的枪林,绝对算不上欢迎的场面等待着临川派下的敕令使的来到。  
  王都钦令的旗帜在风中呼啦拉的展开,在几名随侍的陪伴之下,敕令使轻身简装,穿过高举头顶的枪林阵,自远方策马而来。  
  莫炎端坐在中军帐的长桌尽头,金色的头盔包裹了他的大部分面庞,深褐色的眼睛异常闪亮。  
  帐帘被刷的揭开,中年清瘦男子手持火漆封印的烫金卷筒,昂首走进来。  
  诸位将领的注视下,身为敕令使的男子大声道,“护国大司马莫炎何在?”  
  莫炎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那名男子片刻,笑了,“我道敕令使是谁,原来是符大人。”  
  “正是符政。”那清瘦男子脸色肃然,“皇帝敕令在此,大司马为何不跪下接令?”  
  莫炎笑道,“正是,正是。三军将领在此,还请符大人当众公布敕令内容。”  
  符政脸色微变,厉声道,“敕令是颁给大司马一人,大司马如此要求又是什么意思!”  
  “啪!”的一声巨响,莫炎腾的站起来,掀翻了身边的几案!  
  “敕令颁给我莫炎一人,但影响到的却是三军!”  
  莫炎视线扫过帐内众将领,冷冷道,“各位将军们可曾知道,昨夜狄支劫营是假,袭击四处屯粮仓是真!如今军中已经无粮,如果此敕令内容是责令三军继续戊守边关,试问这几十万大军拿什么果腹!”  
  诸位将领的表情不一,有之前就听说过的神色还算平静,没有听到过的则齐齐大惊。  
  莫炎盯着符政瞬息几变的表情,步步进逼,“试问符大人,敕令可是此内容?”  
  符政沉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最好。如果当真是的话……大军无粮,不得不退兵。否则万一激起军中哗变,谁都担待不起。因此,即使符大人手中握有敕令,臣——”莫炎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强硬的抛下一句话,“臣也只能不受了!”  
  “放肆!”符政厉声喝道,“敕令在前,大司马说话请三思!”  
  莫炎冷笑不语。  
  符政深吸口气,道,“纵然三军无粮,可用军费从商贾手中赎买,可从临近内省调拨,事态紧急的话,从剑门关附近征粮也能应一时之急。大司马这‘退兵’二字,说的未免太轻易了!”  
  莫炎眉头上挑,望着符政良久,突然笑起来。  
  我所站的地方离他们二人最近,眼看着莫炎几步走过来,状似亲密的揽住符政的手臂走到旁边,对符政低声了说了句什么。  
  虽然听不清,看看他的唇形,却依稀是说,“阁下倒也是个人物,只可惜——明珠暗投。”  
  符政脸色顿时变了,“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下官为陛下效力,对兀兰帝国忠心耿耿,何来‘暗投’之说?”  
  “陛下?”莫炎勾了勾唇角,“大殿下虽然身份尊贵,不过目前还不算是皇帝,当不起这个称呼罢?”  
  符政微微一愕,突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大司马难道以为下官这个敕令使是为了大殿下而来的么?”  
  “难道不是么?”莫炎微笑着反问。  
  符政深吸口气,撕开卷筒的火漆封口,将里面的羊皮纸左右展开,走到大帐中央,肃然道,“护国大司马莫炎,接皇帝陛下敕令!”  
  眼中的嘲弄神色一闪而过,莫炎整了整装,应声道,“臣在。”  
  “兹令护国大司马暨元帅莫炎携麾下将士恪守边关,护我国土,不得有误。”  
  宣读完毕,符政将敕令递过去,冷冷道,“若大司马还有顾虑,请看清敕令末尾的印章。皇帝陛下亲手所盖的国印,大司马定然认得的。”  
  莫炎也不接,只是扫了一眼,点头道,“国印倒是没错的。只不过——”  
  他微笑着俯下身,贴在符政耳边道,“本帅最近听闻陛下病重卧床,最近两个月的所有国事都是由大殿下经手,那么盖一两个国印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了——符大人自临川而来,请问本帅听到的这些消息对不对?”  
  虽然微笑着,但那笑容却没有升到眼睛里。  
  站的最近,才得以勉强听到他的话语声,我心里一惊,却宁愿没有听到。  
  说的如此直白,莫炎只怕已动了杀机。  
  一瞬间,符政大约也察觉了自己的处境,脸上闪过紧张神色,往后退了半步。  
  “敕令是陛下亲口颁下无错!”他大声道,“陛下果然睿智,在下官出发前曾特别嘱咐,如果大司马对敕令有任何质疑,就让下官转告大司马一句话。”  
  “是什么?”  
  符政昂起头,竭力稳住微微颤抖的音调,一字一顿的道,“陛下说,请大司马勿忘下城之约。”  
  一瞬间,莫炎似乎愣了愣,脸上的微笑渐渐敛去了。他背过身,在大帐里慢慢的踱起步,踱到第三步的时候,已经是面无表情。  
  “除此之外,陛下还说了什么?”他转头问。  
  符政走上一步,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声音小到我也听不清。  
  莫炎慢慢的走到议事桌前,撑着桌面不语,良久,叹了口气,“符大人回去王都之后,请将大军的现状转达陛下圣听。”  
  符政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显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这个自然。还请大司马接敕令。”  
  莫炎垂下眼睛,盯着桌面看了许久,目光闪动着不明的光。沉默了许久,他除下了头盔,单膝跪下,深深的低下了头,“臣莫炎接令。恭祝陛下安康。”  
  ※  ※  ※  ※  ※  
  自当日客客气气的将汗湿重衫的敕令使送出大帐,符政这个人便再没有出现过。  
  由风振羽将军亲自护送出营,自然是礼节周到。至于这个人究竟护送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回了临川,也不会有人关心。  
  第二日清晨,三军原路返回,撤回剑门关。  
  与此同时,军中派出了十几名征粮官,持军符去临近几个内省调粮。  
  对莫炎当日竟然接下敕令那件事,将领之间议论纷纷。只不过没有人敢当面问讯,讨论到最后的结果也只是不了了之。  
  莫炎白天的神色举动倒是像往日一样正常,只是当天晚上坐在帐内,盯着那敕令看了整整一夜。  
  随后几天,堂堂的三军统率居然抛开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亲兵,整夜整夜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四天,大军回到了剑门关,依旧驻扎在城西。  
  粮库虽然被烧了个七七八八,但总算还有些侥幸剩下来的,加上军中还有十几日的存粮,计算征粮官来去的时间,怎么也够了。  
  日子一下子变得悠闲起来。  
  自上次之后,我便不再饮酒。每日无事的时候,就策马到附近的荒原上寻几处合适地方,放任马儿吃草,我就躺在半人多高的茅草间,眯着眼睛看头顶的碧空如洗,白云悠悠。  
  时间,便在这样的平淡中缓慢流逝。  
  时间已经是五月初,刮过旷野的风中逐渐带了暖意,枯黄的茅草也开始返青了。  
  一望无垠的洛河高地上,呼吸着青草的清新气息,我放松缰绳,迎着扑面的风的方向,任马匹带我在高地上奔驰。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周围景物飞似的在眼前闪过,被风吹低的茅草间竟然现出了——战马?  
  我顿时警觉心起,不由的仔细又看了几眼,却原来只有一匹马而已。在马匹旁边的那块大石头上,手枕头躺着的人如此眼熟……  
  怔了怔,想要装作没有看见,却已经阻止不了奔腾急促的马蹄声。不过片刻间,大石头上那人已经敏锐的回头。看到我的时候,他也是一愣,随即笑起来,“这里也能碰上昭将军?实在太巧了。”  
  我深吸口气,用力的勒住了坐骑,下马走过去,“怪不得他们四处找不到莫帅,却原来在这里。”  
  他不答,眼睛往我身后转了几圈,不由的失笑,“难怪这么大的地方,偏偏被你碰到……没想到还有这种寻人方法的。”  
  我愕然回头。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一棕一黑两匹坐骑居然已经靠在一起,正亲昵的互相蹭鼻子。  
  “这……纯属意外。”哑然半日,最后我只能这样说。  
  莫炎大笑。“我想你也没什么心思专门寻我回去。”他随手拍了拍大石,“昭将军,既然见到了,过来坐吧。”  
  我站在石头旁边,却不坐下,“莫帅,这两天将领们找你快找疯了。”  
  “随他们找去。难得出来一趟,偶尔偷偷懒也不妨事。”他又躺了下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抬头看。内省再也看不到这么湛蓝的天空,如此壮丽的山川。”  
  我抬头,注视着高地上异常开阔的天空,周围那覆盖着白色冰川的皑皑山峰。  
  “美么?”他问。  
  “……确实很美。”凝神望着四周广阔景象,我承认。  
  易水地处大陆南麓,景物丰润柔美。见惯了那样的青山碧水,第一眼看到一望无垠的荒原景象时候,不得不承认,那种来自大地的沉重苍凉别有一番滋味。  
  “每次回到临川的时候,都很怀念这里的天空。”莫炎喃喃的道,“关外的天,看起来总是特别澄清。”  
  我抬起手,遮住耀眼的阳光。  
  目光随意的追逐着一片浮云,我突然注意到天际边忽近忽远的几个黑点。  
  那是……  
  顺着我的视线仔细看了几眼,莫炎说,“那是克什鹰——只有洛河高地附近可以看见的品种。”  
  我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莫帅对鹰这么有研究。”  
  “倒不是特意研究的,只是印象太深刻了。”他指向飞得最近的那个黑点,“你看那鹰。他现在翱翔的姿态,多么的自由自在。”  
  “确实如此。”我随口应着,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其他的鹰也都是这样的吧。”  
  他笑着摇摇头。“知道么?临川有一阵流行驯鹰,那么多的品种,只有生长在洛河高地的克什鹰是始终无法驯服的——你站着不累?坐吧。”  
  “……是。”被第二次催促,我不再坚持,隔开一段距离坐下来,依旧望着天空那些黑点。  
  “那些克什鹰,果然如传言所说的那样么,莫帅是不是亲自试验过?”  
  “是啊。那时候我还小,别人说的都不信,便高价买了只有两个月的克什幼鹰来,打算从小训练。”  
  “后来呢?”我追问。  
  他的声音顿了顿,随即长长的吐了口气,“关进笼子里就开始不吃不喝,绝食了一个礼拜……饿死了。”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那一个礼拜之内,它还是活着的吧?既然知道无法驯服,为什么不干脆放了?”  沉默了许久,我问。  
  “舍不得。总想着也许明天它熬不住就会吃东西了,没想到……”他轻声叹息着,“——真可惜。”  
  我望着那些在蓝天中盘旋的克什鹰。  
  刚烈的死亡,或者完全的驯服,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被擒获的幼鹰的悲哀啊……  
  “在想什么?”或许是见了我的出神,莫炎这样问道。  
  “我在想——没什么可惜的。死亡对它们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  
  “可能吧。”他笑了。“鹰族如果有灵性的话,一定很痛恨那些捉捕幼鹰的人。”  
  “想要买下它们驯养的人才是根源吧?”  
  “……你这么说,可是把临川一大批贵族骂进去了。”  
  “末将惶恐。”  
  “惶恐?看不出来。”他叹了口气,随手拨拨被风吹乱的头发,“不过我们之间这么平和的对话,实在罕见的很。”  
  “莫帅不希望这样么?”  
  “倒不是不希望。”他在大石上翻了个身,喃喃的道,“只不过有些怀念过去针锋相对的日子了。”  
  荒原上迟来的暮春的风带着泥土的芳香,被吹起的草茎和蒲公英的白絮不时飘过身边。  
  “易昭,如今我们的局势,你怎么看?”旷野的风中,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  
  我沉默着,脑中不由想起了烧掉的那封监国令,当时这个男人脸上淡淡讥讽的笑容,还有皇帝的敕令颁下之后,那双按在桌子上紧捏成拳、浮起青筋的手。  
  『下城之约』,这短短的四个字,竟然能让这样一个狂放不羁的人屈服……  
  我语气平静的回答莫炎的问题。“局势对我军还是有利的。既然是陛下的命令,我们身为将士,自然是要戊守边关,鞠躬尽瘁——”  
  “别用那套搪塞我。”他嗤笑了,音调中带着浓重的嘲讽意味,“剑门关已经夺回来了,还需要几十万大军戊守边关?”  
  仰头望着那晴朗开阔的天空,他轻微的叹了口气,几乎听不见的低声道,“……他还是不放心我。”  
  我的嘴唇翕动一下,随即紧紧的抿起来,装作没听到的转过头去。  
  两个人,四只眼睛,一起盯着天空中自由翱翔的克什鹰。  
  他的身子突然转过来,轻声的问道,“易昭,还恨我么?”  
  我还是装作没听见,眯起眼睛,望着头顶的天空。  
  他不再问,也转回去继续看着天空。“不管你怎么看我或者兀兰,至少这次,我们都没有选择。”  
  渐渐大起来的风势遮住了一些细小的声音。当我突然察觉的时候,本来相隔差不多有两尺的人已经几乎贴到我的背上。  
  依旧卧在大石上,除了距离接近,甚至连躺着姿势都没有变。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眉峰微微拧起,认真的神色注视着我。“易昭,最近有什么打算么?”  
  他这样子……有些奇异的感觉。  
  我垂下眼,平稳的回答,“在此戊边。或者,回临川。总之一切按皇命。”  
  莫炎的嘴角又勾起了那种熟悉的弧度。“又敷衍我。”  
  单侧手臂撑着身子,他半认真半戏谑的伸出手,食指按了按我的心脏部位。“你的这里,不是这样说的。”  
  “莫帅认为我的这里是怎么说的?”我语气平淡的反问。  
  他凝视着我,笑了。“你的心里——放了太多的东西。”  
  一边说着,他居然靠过来,仿佛要聆听我的心脏跳动似的,把头枕在我的胸膛上。我吃了一惊,推拒的右手刚刚抬起手,却被趁势抓住,按在了身侧。  
  他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我的身上,空闲的那只手往下滑,揽住了我的腰,稍微用力,身体已经被压在大石上,背部立刻传来一阵摩擦的钝痛。人体的温热触觉透过衣衫,两具躯体紧紧的贴在一起。  
  我的左手撑住身后的大石,支撑着两个人的体重,勉力控制自己不要一拳揍过去——  
  “你喝酒了?”忍了半天,说出这句话来。  
  本来还没有察觉,只在他乍然靠近的时候,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才传入鼻腔。  
  莫炎靠在胸口,低低的笑了。笑声引起的震动通过贴近的身体,传到了我身上。  
  “你放心,我喝酒一向留三分醒,不会像某些人每次都喝到醉得像猪一样,夜夜被人扛回来都不知道。”  
  他的手指按在我的心脏部位,指腹轻轻的划着圈圈,“昭,你的这里……始终念着你的易水。所有的悲哀,愤怒,喜悦……都离不了它。”他咕哝着,类似于下结论的肯定语气。“一个时时刻刻忘不了家的人,不是个有野心的人。”  
  我深呼吸,保持声音的平静,“——这么说,就是对我放心了?”  
  他的嘴角又是微微的一勾。手肘依旧压在我的胸口,他抬起头,正对着我的视线,若无其事的道,“更让我放心的是你的降将身份。”  
  “……什么意思?”  
  “你是个降将。也就是说即使你说什么出去,别人也不会相信。”  
  我盯着他。“就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你今天才对我说这么多话?”  
  他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我,半晌,笑了。“你不高兴了?”语气非常的轻松。  
  回望着他因醉意而变得朦胧的眼睛,我也笑了。  
  无论是真心相告也好,假意试探也好,抑或是半真半假的陈述,又有什么差别。  
  “怎么会?能得到莫帅垂青,直言相告,是末将的荣幸。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他果然接着话题追问。  
  “只不过这些话实在不该对着我这种降将说的。莫帅,难道你身边已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莫炎静静的趴在我身上,下个瞬间,他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似的纵声大笑起来。  
  我没有笑。  
  笑了一阵,他撑坐起来,望着天边鲜艳的晚霞,喃喃道,“天色不早了,该回营了。”  
  牵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停了脚步,低头俯视。  
  我依旧躺在大石上面,抬头迎上他的视线。  
  他翻身骑上马背,再次望过来时,原本带着醉意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刀锋般犀利。他冷冷的道,“不过是上过一次床而已。不要试图揣度我,昭将军。”  
  我扯了扯唇角,算是回应。  
  ※  ※  ※  ※  ※  
  两人沿路沉默,一前一后的回城。  
  没想到只相隔了大半日,城内的气氛却和出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往常热闹的集市居然冷冷清清,沿路百姓民居门户紧闭。  
  心里觉得诧异,不由加快了速度回去。  
  刚刚迈进营门,迎面便看见几个亲兵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到处乱转。有眼尖的士卒看到我们,齐声大叫道,“莫帅回来了!”  
  我与莫炎相顾愕然。如此紧张,必然是今日发生了什么事。  
  大步往营帐里面走,不多时便遇到闻声赶来的几位将军。  
  仔细问了几句,竟然是今天关内突然传起谣言,说是狄支大军要卷土重来,报复上次战败的耻辱。  
  莫炎一惊,“消息确认了么?”  
  “没有。”风震羽回禀道,“探子今天回报,没有发现狄支任何异动。”  
  “这么说外面是虚惊一场了?”  莫炎想了想,又道,“谣言一天之内传遍关内,只怕不是空穴来风。更加注意探察才好。  
  往里面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风震羽,“上次查出来的那条废弃河道那里,现在有多少人看守?”  
  “派了一个步兵大队驻扎。”  
  “再加派两个骑兵大队过去。”  
  “是。”风震羽应了声,有些迟疑的道,“不过……”  
  “怎么了?”  
  “军中粮草还没有运到,有些吃紧。现在派他们过去,粮草方面的供给……”  
  莫炎想了想,道,“叫他们先带五日的口粮过去。内省的粮草这几日就应该拨过来了,等来了再按原来的配给运送过去。”  
  看着风震羽领命下去,莫炎往床上一靠,懒洋洋的便不动了。  
  我端一碗药水给他,“喝了。”  
  “这是?”他微皱起眉头,看看那黑黝黝的东西。  
  “醒酒汤。”我把碗塞过去,“醉后发号施令是主帅大忌。”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最后却笑起来。  
  第三日夜里,温度一夜之间倏然转冷,到了第二天清晨,便起雾了。  
  白茫茫的大雾笼罩天地,登上城头了望,千里旷野影影憧憧,远处景象再也看不清楚。  
  剑门关本就是四面环山的山势,加上温度剧变,雾气浓重,大雾竟然整天不散。  
  假如狄支当真意图报复的话,这样的天气是再合适不过了。  
  雾起当日,岗哨加紧了巡逻,边关防御日夜警惕,派出的探子也数量倍增。军中的气氛逐渐绷紧。  
  当日夜间,正是军中准备就寝的时刻,却有军士快马冲进营来,大声禀道,“五十里急报!探知狄支驻扎在洛河平原的大军有异动!”  
  ※  ※  ※  ※  
  大风凛冽的城头,青色的战旗在风中呼啦拉的响。  
  我几乎可以听到旁边士兵们急促的呼吸。  
  窒息的压迫感。  
  这是第一眼望过去时,我的感觉。  
  仿佛黑色的乌云自浓雾中破出,不是往日里见惯了的血红战甲,而是铺天盖地的浓重墨色。  
  ——墨服,那是狄支国祭奠亡者时专用的颜色。  
  那一片令人窒息的墨色,就这样从视野尽头出现,先是一排,然后又是一排,无数的狄支兵马就这样连绵不断的从浓雾消尽的地方出现,源源不绝,不知道有多少,仿佛没有尽头。  
  在场将士面色凝重。  
  一阵车轮声响起,上次剑门关战役立下大功的十座火炮被推上城头。  
  机械的吱嘎声中,黑黝黝的炮口被工匠们调整角度,对准关外围近的狄支军队。  
  关内关外,两军对峙。  
  无尽的压迫感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几十名工匠同时动手,不多久,十门火炮已经尽数架起来,居高临下的对准远方。  
  因为有城墙的高度优势,火炮的射程比原定远了许多,估计竟可以笼罩几百丈的距离了。  
  也就是说,无论狄支军队多么骁勇,在火炮的射程之内,可以说是完全一边倒的局势。  
  或许就是这样想吧,火炮架好之后,将领们的面色虽然依旧凝重,但原来忧心忡忡的表情却少了许多。  
  如果注意看的话,风震羽的表情尤其轻松,甚至还在跟几名万夫长低声谈笑着什么。  
  扒在垛头观察了片刻,我心中忽然微微一动,瞥了眼周围的士兵。  
  这么久了,在场那么多将士,除了几名将军偶尔说些什么,那些守城的士兵们竟然没有人说话。  
  自上次大胜之后,得到了许多的赏赐抚恤,打包行装准备回返家园的士兵们,却被一纸皇令勒令原路回返,继续戊守边关。  
  而今,强敌竟然卷土重来,这战若是打起来,只怕没有三五个月是打不完了,不知道在场的士卒们,还有多少能活着回到家里。  
  不动声色的在周围逡巡一圈,我的目光最终落在正在讨论军情的莫炎的背影上。  
  莫炎,比起关外的敌情,你最先要应付的,只怕是三军的士气低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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