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寂沙 第四章

  “停车!”莫炎立刻喊道。  
  他迅速跳下马车,一把抓住刚跳下马的小伍的胸口,“你开什么玩笑?!”  
  “千真万确!这次……”小伍压低了声音,“这次是真的遇刺。”  
  低低说了几句,莫炎在外面吩咐道,“沿原路返回。”  
  事发的现场凌乱不堪。  
  殷红的血迹洒的地上到处都是。  
  涉孤刚刚来诊治过,伤口小心的包扎起来,敷上最上等的药,出血已经止住了。  
  莫极的脸色因为大量失血而变得苍白,面庞上失去了平日的轻松神情,嘴唇紧紧的抿起,眼睛里泛着阴狠的光芒。  
  望见莫炎推门进来,他靠在床上,摆了摆手,“大司马,你不必担心,不过是被养的狗反咬一口罢了。”  
  手指抚摸着胸口渗着血的纱布,他冷冷的笑了,  
  “本来以为养的乖巧了,没想到居然敢跟我来这手。等着吧。”  
  他喝道,“莫湛,行刺皇子,按律处该什么刑?”  
  管家上前走了一步,应声答道,“是凌迟之刑。”  
  莫极点了点头,懒懒的道,“就按这么办吧。”  
  我站在门外,听着屋里传来的话语声,闭上了眼睛。  
  篱真,篱真。  
  记忆中那挺拔的身姿,锐利的眼神,雪莲般清冷的面容,此刻重新浮现在脑海中,如此的鲜活。  
  按住剑柄,我冲了出去。  
  “篱真在哪里?”随手抓住一个经过的侍从,我直接把剑架到他脖子上。  
  那个小侍从浑身抖得像筛糠般,颤抖着指向身后,“就……就锁在隔壁院子里面。”  
  我松开他,提着剑向后走去。  
  “侯爵大人,这里是禁地,请您止步——”  
  我不出声的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几道剑芒闪过,拦在面前的几名侍卫不声不响的倒了下去。  
  我一脚踢开紧闭的院门。  
  篱真就在那里。几乎赤裸的身子吊在院子中央的大树下,满身的血污伤痕,长发披散着遮住了他的脸。  
  在旁边看守的十几名王府侍卫惊的跳起来,“大人——”  
  抬起手,犹自滴着血的剑尖指着前方挡住的人,“滚开。”  
  首当其冲的那名侍卫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有人最先让出了路,很快就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我走过去,割断吊缚的绳索,把那个接近昏迷的人抱在怀里,解下外衣罩在他的身上。  
  “篱真……篱真表哥……”我在他耳边轻轻的唤着。  
  低垂的睫毛颤动着,露出那双寒玉般清澈的眼睛。  
  “他死了么?”篱真低声问道。  
  我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没想到他居然笑了。“好……好极了。”  
  望见我吃惊的神色,他低低的道,“我故意不杀他。我要让他眼睁睁的看着,体会那种即将到手的东西转眼失去的感觉。”  
  抬起头,望着周围皇子府的布置,他扯动嘴角,冷冷的笑了。  
  “等了一年,我终于选了个最好的时机。易昭,你看着吧。”  
  关上的院门哗啦一声大敞开来。  
  莫都躺在卧榻上,由几个侍从抬着,出现在院门口。  
  看清院子里面的景象,卧榻上的莫都笑着回头,对身后的莫炎道,“你怎么搞的,多少天了,你这位美人殿下怎么还是这副倔脾气?”  
  莫炎盯着我,眼中的光芒危险的暗沉。  
  转眼之间,他却微笑着走上几步,若无其事的和莫都说起话来。  
  我低下头,搂紧怀里的人。“我动手好么?很快就解脱了。”  
  篱真摇了摇头,声音中带着坚持,“让我有个堂堂正正的死法吧。”  
  只片刻之间,赶来的侍卫把我团团围住,把我围在中间,篱真被押了下去。  
  押走的时候,他凝视着我,带着些微伤感的神色。最后,化成全然的平静。  
  “再见了,易昭表弟。”  
  望着他那平静的表情,我说不出什么。说什么也都是多余。  
  或许这一刻,才是一直支撑着他活下来的目的吧……  
  卧榻被平稳的抬了进来,在三米之外放下。  
  莫都挥了挥手,让侍卫押着人退出去。  
  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笑道,“大司马,你倒是说说看,你的美人殿下杀了我王府的四个侍卫,这下该怎么罚才好?”  
  莫炎不动声色的笑着,“请殿下放心。带回去之后,自然要好好的惩处。”  
  莫都盯着我,眼睛里光芒闪动。“要不要我帮你——”  
  没有任何预兆的,砰的一声大响,院门被人粗鲁的推开了。莫都脸上闪过不悦的神色,看清来人的时候,却倏然转成惊讶表情,  
  “图门?发生什么事了?”  
  身材高大的男子大步疾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卧榻前,  
  “殿下!八百里军情急报,狄支大军入侵,前日已经攻下了剑门关!”  
  莫炎神色一惊,卧榻上的莫都霍然坐起!  
  “立即封锁消息!”几乎没有片刻犹豫,莫都立刻吩咐道,“无论用什么手段,绝对不能让陛下知道!图门,去找太辅过来。”  
  “陛下……陛下已经知道了……”图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急促的道,“消息是先传到大殿下那里的。我们得知的时候,大殿下已经进宫半个时辰了。”  
  莫都的神色骤然变了。  
  他撑坐在卧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思忖了半日,猛地抬头盯住莫炎,“大司马,你觉得陛下会不会派你出兵?”  
  莫炎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莫都咬着牙,苍白的脸色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手不知不觉的捏紧成拳。  
  “你确定?有办法推脱么?!”  
  “应该会派我去迎战。如果不去就是抗旨,剥夺兵权。再说……如今剑门关已失,如果不及时抵抗,等狄支军队过了洛河高地和映象山谷,后面都是一马平川,敌军就会长驱直入王都了。”莫炎沉吟着,道,“殿下,我只怕……不能在帝都了。”  
  莫都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  
  “这个时候……竟然在这个时候……”他的嘴唇蠕动,不住的喃喃自语着,呼吸越来越急促,撑着身体的手臂一软,突然倒了下去。  
  “殿下!”图门惊惶的大喊,急忙接住莫都软下去的身体。  
  “不要慌!不过是一时的气血攻心罢了。”莫炎喝道,“你们几个看着这里,图门,去叫涉先生来!”  
  一番忙乱,天色已经接近傍晚。我随莫炎告辞回府。  
  走出二皇子府邸大门的那一刻,他顿住了脚步。“你有什么打算?留在王都,还是随我去边关?”  
  我吸了口气,站在王府三十层的汉白玉台阶上,望着周围大地。  
  凝目望去,天上乌云翻滚,暮霭沉沉,整个临川城被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一阵旋风刮过身旁,卷起墙角的几片落叶,在风中飘来荡去。  
  “我要离开临川。”  
  沉默良久,我这样的回答。  
  ※  ※  ※※  ※  
  第二日,皇帝御令下。二皇子莫都伤重不醒,由大皇子莫极监国。  
  大司马莫炎为元帅,统率三军。震林将军展云统率左军,协风将军风镇羽率右军,平虏将军霍平为先锋,平南侯易昭为偏将。点兵三十万,三日后出发。  
  ※  ※  ※※  ※  
  出临川城的那一日是个晴天。  
  王都的大街小巷贴满了红榜,厥目国降臣篱真意图谋反,行刺二皇子,罪判凌迟,今日处刑。  
  高高竖起的刑架上,他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注视着台下指指点点的人群,神色带着说不出的清冷高傲。  
  午时三刻,最后一遍鼓响。  
  刽子手拿起了刀,走上高台。  
  “走吧。”莫炎驱马,几步走在前面。  
  我转过头,催动缰绳,“走罢。”  
  顶着“将军”的名号,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兵一卒。这个怪异的身份伴着我离开临川,这个繁华而肮脏的地方。  
  大军开拔,前锋探路,辎重缓行,连着十天急行军,穿过映象山谷,转眼就到了边关所在。  
  洛河就在眼前。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出现眼前的竟是如此一副景象。  
  宽阔的河道横亘在起伏的丘陵之间,洛河从上游猛然拐了个几字形的大弯,加上河道因为丘陵地势变得狭窄,洛河高地这一带附近的水流非常汌急。正是初春时节,上游的冰川开始融化,夹杂着冰凌的河水奔腾着汹涌而过,声势惊人。  
  然而,比它的声势更为惊人的是河水的颜色。  
  河水,变成了红色。  
  尸体在汌急的水流中载浮载沉,不时的被浪卷上河岸,旋即被下一波的浪吞没。黑色的战旗折断成几截,顺着上游的河水漂流下来,旌旗的边角在水中时隐时现。  
  我远远看着。  
  不过片刻间,上游就冲下来几十具漂浮的尸体。看穿着打扮,显然都是兀兰的军士。  
  莫炎沿着河边查看了几十丈,勒住马,脸上看不出表情。  
  “传令下去,就地扎营。”他顿了一下,继续吩咐道,“组织一个百人小队,把水中的尸体捞出来,集中掩埋了。”  
  北方的天黑的早,不过傍晚时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熊熊的营火四处点燃起来,晚饭的香气飘散在军营中,周围来回走动的巡逻士兵严肃而安静。  
  中军大帐外面也点燃了一排篝火。  
  莫炎沉默着几口扒完一碗饭,吩咐亲兵又盛了一碗端过来,吃了几口,望着我,“怎么不吃?还吃不惯兀兰的军粮?”  
  我摇摇头,不置可否的端起碗。  
  从刚才开始,周围一直隐约传来歌声。很多士兵轻声的哼唱着,陌生的音调,似乎是兀兰古语,我听不太懂,却听出了那军中熟悉的悲凉。  
  刚才我凝神听的,便是这苍凉的歌声。  
  『旌蔽日兮敌若云,  
  终刚强兮不可凌。  
  首身离兮心不惩,  
  魂勇毅兮为鬼雄。』  
  四句的歌词,反反复复的唱和着,歌声低沉。  
  “是我们军中的殇歌。”莫炎突然道。  
  我抬起头,望着他。  
  虽然前方的情报还没有到,但是只要看今日洛河的景象,不难猜出前面战场发生了什么。  
  “我们兀兰人相信,只有头向着故乡的方向受到祭奠,魂魄才会返回故乡。所以军中看见阵亡的尸骨,是一定要收拢下葬的。”  
  他凝神听着那反复不断的殇歌,良久,淡淡道,“吃饭罢。”  
  半夜时分,军中完全的安静下来。  
  我躺在牛皮制成的简易睡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帐篷外面漏进来的月光。  
  莫炎在里面已经睡得沉了。  
  自从大军进发以来,我一直遵令睡在他的帐篷里,名义上说是协同保护元帅,其实不过是就近监视罢了。  
  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那七八个亲兵总是虎视眈眈的瞪着我,不让我靠近莫炎两丈之内。  
  即使是现在,我敢担保,只要我一有什么异常动作,睡在旁边的小伍就会立刻对我拔刀。  
  寂寥而寒冷的夜晚,只不时的听见巡值军队低声的询问口令声,还有士兵行走时整齐的脚步声。  
  没有预兆的,地面轻微的震动起来。几匹急骤的马蹄声倏然从远而近,几个人的脚步声匆忙走近,隔着帐篷大喊,“莫帅!莫帅!!”  
  莫炎从军床上一跃而起,“什么事?”  
  风镇羽将军的声音遥遥传来,“禀莫帅,派出去的探子已经找到黑骛军的人了。”  
  中军帐附近小范围的一块地方喧闹起来,几十个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  
  几个士兵扶着一个浑身血污奄奄一息的人站在旁边。  
  莫炎大步过去,仔细辨认了片刻,不由吃了一惊,“范翼?是你?”他一把抓住范翼的胳膊,“范将军!你们蒙将军呢?黑骛军到底怎么样了?”  
  范翼勉强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他的脸部微微抽搐着,突然挥开周围的士卒,猛地伏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莫帅!黑骛军完了!五万人,整整五万人哪!!”  
  周围的将军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巡值的士兵们露出惊骇的神色。  
  莫炎喝问道,“你们打了多久?剑门关是怎么丢的?!”  
  范翼抽泣着道,“那天……狄支派兵在剑门关北面强攻,蒙将军率军在城头迎战,正和他们厮杀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狄支的军队从剑门关后面包抄过来。剑门关只有北面和狄支接壤的城墙坚固,南面城墙对着兀兰国内的疆土,修筑的薄得很。加上那天是个大雾的阴天,我们直到军队到了眼前才发现。猝不及防之下被他们前后夹攻,只一战就……一败涂地……”  
  莫炎沉吟片刻,接着问道,“范将军,你估计黑骛军还剩下多少?”  
  范翼哭着摇头不答。  
  众人相对沉默了许久,莫炎挥挥手,“带范将军下去休息罢。中军升帐。”  
  他望了我一眼,又吩咐道,“小伍,陪易将军回去休息。”  
  我低下头,算是行过了礼。随即拢紧了青色披风,跟在小伍身后返回大帐。  
  “易将军,请入内休息罢。”小伍平板的道。  
  我摇摇头,“我想在这里站一会儿。”  
  仰头望着天空,黑色的天幕被地面上明亮的火把光芒照得黯淡不少。  
  望着那被云层遮住的月亮,这几日以来的迷茫缓缓的浮起。  
  我为什么在这里?  
  在这里要待多久?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站在不属于故乡的国土上,周围是敌国的士兵,对抗的是另一个陌生国度,不知道自己将来命运如何。  
  我的心愿,这辈子还有可能达成么……  
  心头万千思绪,眼前一片迷茫。前路,就如天上时现时隐的月色一样黯淡。  
  “在想什么?”身边传来了脚步声,莫炎带着他的亲兵走过来。  
  我看着他,“议事结束了?”  
  他点点头,解下身上的高领披风。走过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一下,“这几天你的话很少。而且,总是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你如果怀疑什么,不妨直说。”我跟着走进帐篷,重新躺在简易床铺上。  
  他没有回答。  
  不多时,小伍服侍莫炎在里间睡下,吹熄了灯。  
  过了许久——  
  就在我以为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里面突然传来莫炎的声音,“再过几日就会和狄支军队相遇了。”  
  “嗯。”我应了声。  
  “刚才的会议上有人提议用你。不过大多数人反对。”  
  “嗯。”还是不冷不热的应着。  
  “你愿意为我效力么?”他的声音顿了顿,“直接回答我。”  
  “你敢用么?”我淡淡的说。  
  大帐里沉默了一阵,莫炎的声音狠狠道,“真该拉出去打二十军棍。”  
  “随便你。”  我干脆用毯子裹住了头。  
  ※  ※  ※※  ※  
  几字形的洛河被横亘陡峭的剑山山脉分为两截,从剑山以北的发源地开始,历经千万年的冲刷,在绵延几百里的山间冲出一道缺口,拐了一道大弯,蜿蜒着流向剑山东南方向,直至入海。  
  洛河在剑山山脉以北的河道——那道横过来的几字的一边,被称为北洛河。相对而言,洛河在剑山以南的那道横过来的几字的另一边——也就是兀兰军越过的那条河道,被称为南洛河。  
  第二日,五更拔营。前锋营一夜铺好了浮桥,大军越过南洛河,继续往北行进。  
  地势遽然高了起来。  
  第二日黄昏时分开始,沿途出现了溃逃回来的黑骛军士兵。  
  打听当日战况,参与那场战役的军士无不面若灰土。  
  一路收编残兵部队,五万人的黑骛军,竟只剩下四千余人。五名万夫长战死四人,阵亡的千夫长,百夫长不计其数。  
  被问及统率黑骛军的蒙纯蒙将军的下落,士卒们都摇头说不知道。直至第四天,发现了一名蒙将军的亲兵,据他所说,战役失利的当天,蒙纯眼看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已经含愧自尽了。消息传来,气得莫炎拍桌子大骂,“一输就知道抹脖子!活着还能通报战况,死了有个屁用!”  
  声音之大,连中军帐外的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多时,里面的众位将领纷纷走出来。  
  路过身边的时候,诸人纷纷望我这里,又不约而同的望了眼风镇羽将军,神色都是古怪的很。  
  站在对面的风镇羽的神色尤其古怪。  
  被这么一望,我又怎么不知道他们想什么。  
  两年前兀兰进攻厥目国,厥目请求易水支援,最后那场会战兀兰军输在我手上,无功而返。  
  那次就是风镇羽带的兵。  
  说起来那次的战术其实直接的很。风镇羽带兵向来谨慎,不求有功,先求无过。而我最擅长的就是闪电攻势。所以有一次抓住机会,趁对方还在挖壕沟准备工事的时候,我带着五百骑兵用茅草裹住马蹄,找了厥目当地的向导,一夜之间绕过三百里沼泽区,直接烧掉了他们的所有粮草,随后趁着夜色一场掩杀,风镇羽果然认为受到大军袭击,当即连夜退兵。  
  ——如今想来,如果不是在莫炎麾下,只怕他那时候回到临川就要自杀谢罪了。  
  对着四面投来的古怪视线,我装作没看见,依旧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装,准备出发。  
  刚刚跨上战马,对面的风镇羽居然走过来,正好挡在路前面。  
  “易将军,这时往哪里去?”  
  我瞥了他一眼。说来也怪,兀兰军中的将军们对我这个降将无不侧目以视,脾气好点的敬而远之,脾气不好的当面冷嘲热讽也多的是,次数频繁到我的火气都被磨平了,只管视而不见。  
  倒只有这位曾经败在我手上的风将军从不避讳,每次说话都带着一贯的温和笑容。  
  他这样待我,那我也客客气气的回答他。  
  “莫帅拨给我十个人,由我兼任十夫长,每日在军营附近五十里的地带来回巡查,搜索可能的敌踪。”手往身后一指,“就是他们。”  
  风镇羽顺着扫视过去,看到其中一个人的时候,不由愣了一下,“中间那个小伙子……不是莫帅身边的亲兵么?似乎是那个叫小伍的?”  
  “大概是吧。”我随口回答着,提起缰绳,“风将军请让一下,中军第七营第九中队三小队就要出发巡查了。”  
  眼见风镇羽闪身让开路,我一夹马腹,纵马飞驰而出。  
  那天半夜议事,有将领提议启用我的结果,就是莫炎居然指派了这么个任务给我。幸好带的都是骑兵,如果是步兵的话还不跑死。  
  明知道他是不想我成天在军中闲着落人口舌,又不放心交给我带兵,这才给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差使,那个小伍也是监视用的吧。  
  这样也好。不要妄想我替他兀兰带兵作战。  
  不过即使是这种小差使,还是要分外小心。毕竟行军已经越来越靠近剑门关附近,狄支军队随时可能出现在眼前。  
  洛河高地接近剑山山脉,地形崎岖起伏,不利耕种。加上这一带的天气寒冷,向来人烟稀少,驻马放眼望去,只看到满山遍野的茅草丛生。  
  “他妈的,跑了一整天,连只兔子都没瞧见。”巡逻到下午时分,十个人里面性子最急躁的延满骑马从远处跑回来会合,嘴里骂骂咧咧的抱怨着。  
  我瞪他一眼,“你倒是想瞧见什么?狄支的轻骑兵?”  
  延满打了个寒战,立刻噤声了。  
  我转头去问另一边回来的骑兵,“哲古汗,这是到了哪里了?”  
  自从大军接近剑门关以来,每个巡逻小队里面都至少配置一名洛河行省的当地士兵,哲古汗就是我们这个小队里面的向导了。  
  哲古汗用衣袖擦了一把黝黑的脸上的风沙,看了看四周,肯定的回答,“这一带是荒原,没名字的。昭将军,我们现在离大营有四十多里,是不是该回头了?”  
  我看看天色已经快黑了,点头道,“回去吧。”  
  招齐了小队的人,正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哲古汗纵马赶上来,“将军,从这里原路回去的话,只怕要过了晚饭时间了。不如我们抄小路走吧。”  
  我勒住马,“小路怎么走?这一带你有多熟?”  
  哲古汗笑了,“别的地方不能担保,这一带俺是再熟不过的。”他指指地面,“这里是个荒原,种不出谷子的。不过越过这一片再往东两三里,那里有条小河,小河附近有三个村庄,俺就是最边上那个村子出来的。”  
  延满怪叫一声,“怪不得今天巡逻你小子特别精神,原来是巡到你家去了?”  
  哲古汗的脸腾得红了,“俺可没说要回去……”  
  “好了好了。”我打断他们,“哲古汗,你说的那条小路在哪里?”  
  “就在俺村子附近。”他扬起手里的马鞭,指向东方,“沿着东面走三里,就能看见那条河。顺着河边一直走,绕过两个小山头,山下面就是我们出来时候走的那条驿道。这样能少走一个大圈子,至少省下十里路。”  
  我挥手道,“那就这样走吧。哲古汗,你带路。”  
  战马穿过半人多高的茅草,沿着起伏的山路向东奔驰。  
  没有多久,那条白练似的小河果然出现在眼前。河水不宽,水流也不很急,蜿蜒着向东南方向流去。  
  “好干净的水!”延满的眼睛顿时亮了,一夹马腹靠近我跟前,嬉皮笑脸的说,“昭将军啊,赶回大营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让马儿喝口水,顺便兄弟们洗洗脸吧。这里风沙大,将军看看我这张脸,两天没洗,都快成锅底了。”  
  仔细一瞧眼前那张脸,果然黑的快看不出原来颜色了。我又好气又好笑,估计一下时间来得及,停一会儿也确实没什么关系。  
  “只停半刻钟,时间到了立刻走。”我下令道。  
  后面传来大声的欢呼,几个人立刻下马,冲到小河边喝水的喝水,洗脸的洗脸。  
  我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河边上。饮了一会儿马,低头看到河水映出自己的脸,大半天下来果然也是沾满了灰土,想到再过一天说不定也变成延满那种看不出颜色的脸,顿时一阵恶寒。  
  我急忙弯下腰,几捧水把脸洗干净。  
  回头望去,只有小伍一个人还坐在马上,眼睛正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小子倒是够尽忠职守。  
  我回过头,弄了点水替战马擦洗起来,一边道,“坐着干什么?就算你不累,至少让马喝点水吧。”  
  小伍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下马,牵着缰绳走过来。  
  大家休息了一会,看看天色不早,也该走了。  
  “时间到——”我的手刚刚抬起来,倏然顿在半空中。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好像闷雷似的传入耳中,压抑沉闷的声音迅速的逼近,呼啸的北风刮过身边,带来远方大声肆意的喧嚣声音。  
  我仔细的分辨着那风中的声音。  
  高昂而洪亮的笑声,一边大笑一边大声说着话……不是兀兰口音!  
  “糟了!”  
  小伍猛地从地上跳起来,大惊失色的冲到我的面前,“我们快走,是狄支人的骑兵!”  
  话音刚落,对面的山头后面已经转过来几十个黑影,大地在奔腾的马蹄下微微的颤抖,黑影旋风似的逼近河边。  
  不知道是谁低低的道,“来不及了……”  
  小伍拉我的动作僵在半空中。  
  转瞬间,那些黑影迅速的放大,近到能看清他们的面目。  
  血红色的皮革战甲,斜挎腰间的马刀,明显比兀兰人魁梧高大的身材,为首的将领蓄着落腮胡子,目光灼灼的盯着小河对面的我们片刻,一挥手,身后的骑手齐齐勒住了马,沿着河边散开。  
  我不出声的估量着双方力量对比。  
  对面有九十多人,都是轻骑兵。  
  我们这边,加我十一个人。  
  寂静的空气中突然响起女人尖利的哭喊声。  
  一名骑手松开缰绳,左手揪起马背上捆住的女人,右手一记耳光甩过去。女人立刻昏过去了。  
  仔细再望去,几乎每个骑手的马背上都捆了女人,还有几个男人的头颅狰狞的挂在马后面。  
  “他们……打秋风!”  
  看清情况的时候,身边的哲古汗的浑身都颤抖着,“那个女人……是我们庄子的……”  
  我明白了。  
  虽然易水不和狄支接壤,但别国的事也曾经听说过不少。狄支人是关外草原上长大的民族,个性彪悍,最喜欢四处袭击虏掠,就是俗称的打秋风。  
  在他们过来的那个山头背后,隐约有黑色的烟雾升腾而起。  
  望着面如死灰的哲古汗,我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头。  
  今天和这批打秋风的小股骑兵遭遇,我们自己能不能逃脱还是个未知数。  
  延满不知什么时候凑近过来,低声道,“将军,敌众我寡……”  
  我冷冷瞪他一眼,“你逃吧。能快的过轻骑兵么?”  
  他的声音顿时噎住,“……那我们怎么办?”  
  “以不变应万变。”  
  我瞥了眼一直凝神聆听对面说话的小伍,心念微动,凑过去低声问道,“你听得懂狄支语?”  
  小伍点头,“以前跟随大人和狄支蛮子对战的时候学的。”  
  “好极了。”我立刻问,“他们在说什么?双方力量对比这么悬殊,为什么他们这么半天还不冲过来?”  
  小伍的神情却变得尴尬起来,“这个……他们一直在猜……猜您是男人还是女人……那个头领说要冲过来捉活的,但他旁边那个人说这是个陷阱,说兀兰不可能让女人当将军……”  
  看到我倏然沉下去的脸色,延满小声说,“昭将军,他们蛮子没见识,没听过男生女相……”  
  “闭嘴!”心头一股气直冲上头顶,我狠狠道,“今天就叫他们见识一下!你们都跟我过来!”  
  我立刻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除身上的盔甲,“听我号令,不要上马,我做什么你们跟着做什么。”  
  望望跟过来的几人,“还不把盔甲脱了!”  
  状似悠闲的躺在战马旁,卸下的盔甲堆在一边,眼角里瞥着小河对面。  
  “小伍,他们说什么?”  
  小伍凝神听了片刻,“那人还是说这是陷阱,但首领有些不耐烦了,说这么半天也没动静,现在连盔甲都没了,抓起来容易的很——”  
  我懒洋洋的翻了个身,对着河对岸做了个挑衅的手势。  
  “啊!”小伍紧张的道,“将军,那个首领发命令过河了!”  
  不用他说明,我已经看到七八个骑兵驱动马匹,迅速的涉水过河,马蹄激起的水花飞溅到河岸上。  
  看准他们渡过一半的时候,我大喝道,“射箭!”  
  众人立刻从地上跃起,一排箭矢激射而出,五个骑兵立刻栽倒在水流中,剩下的几人惊的拨转马头,但马在水中站立不稳,顿时连人带马的滑倒。  
  对岸首领勃然大怒,大喊了几句狄支语,所有的骑兵全都出动了。首领自己果然一马当先的冲过来。  
  “他说,当心兀兰人射箭,捉活的有重赏。”小伍快速的说道。  
  又几轮箭雨过去,水中倒下了十几个,但大部分的骑兵毫发无伤,策马一跃上岸。  
  “上马!”我大声道,“沿着茅草多的地方走。”  
  狄支的军马高大腿长,如果在平原或者驿道上奔跑的话,兀兰的军马再也比不过。这也是狄支的轻骑兵速度惊人的原因之一。但如果在这种茅草过膝的荒原上比赛速度的话,双方倒是半斤八两。  
  策马急奔了几百丈,眼角瞥见后面的追兵相隔大约二十丈,那个首领的马追在最前。  
  我反手从箭壶里抽出一只箭,弯弓搭上,猛地回身,瞄准那首领射出。  
  箭若奔雷,转瞬就到了面门。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那首领猛地一歪,整个身子从马匹右边滑下去。定睛望去,他竟然用马靴的尖头勾住镫子,整个人悬在半空的挂在马上。  
  好惊人的骑术!  
  那支箭顿时射空了。  
  我悄然把马匹的速度带的慢了些,相隔片刻时间,又射去一支箭。那首领原样避过去,哈哈大笑着再翻上马背,一挥手,指挥附近的骑兵形成包抄阵型。  
  此时,两人相隔不过十丈。  
  放慢马速,眼角瞥见两人越来越近,我猛地勒住马,带动马头转向,笔直的沿着来路疾冲过去!  
  那首领的大笑还在脸上,蓦然转成惊愕神色。  
  马匹交错的一瞬间,我猛地俯身贴在马背上,避过削向肩膀的马刀的同时,拔出腰刀横斩!  
  刀光在空中划出一个白色的弧度,殷红的鲜血飞溅向半空。  
  四周呈半包围散开的狄支骑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用力拨转马头,再次掠过倒下的尸身的那一刻,单手擎住缰绳,大半个身子俯近地面,一刀斩下首级。  
  抛下腰刀,迅疾的抓住首级,拉紧缰绳翻身跳上马背,一夹马腹,从对方骑兵没有合围的缺口中冲了出去。  
  背后倏然传来惊人的大吼声,随即耳边一阵疾风,我大吃一惊,迅速的俯贴在马背上。  
  一个尖利的长矛带着刺耳的破空风声从眼前飞了过去,笔直的插在地面上,入土逾尺。  
  我飞快的拔出匕首反手扎在马臀上,战马长嘶一声,疯了似的向前疾速奔腾。  
  奔逃了小半个时辰,幸亏这里遍野的茅草帮了大忙,而且没有盔甲的身子比较轻,总算把后面的追兵甩脱了。  
  刚松了口气,脑海中想到刚才那只破空而来的长矛,不由冷汗浸湿重衣。  
  回到军营甩蹬下马,我直闯进中军大帐。  
  莫炎正召集了帐下将领商议军情,见我掀帘进来,不由一愣,“你——”  
  “附近四十里处发现狄支军队。”我大步走近,把首级甩到议事桌上。  
  中军帐内顿时炸开了锅。  
  莫炎刚问了我几句发现敌情的大致方位,翻来覆去查看着首级的霍平突然跳了起来,指着那个首级大叫道,“察木尔!”  
  营帐里猛地一静。  
  莫炎霍然站起,几步过去把首级拨正,仔细的看了几眼——  
  “果然是察木尔!”  
  我愣了愣,注意到莫炎回头看我的古怪神色,一句“察木尔是谁”被硬生生咽回去。  
  风镇羽微笑着站起来走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昭将军果然作战神勇,这次一举击杀狄支的前锋大将,可喜可贺。”  
  我顿时像吞了只苍蝇似的,难以置信的指着那个首级,“他……是狄支的前锋将军?”  
  莫炎慢慢走到我的面前,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古怪,盯着我半日,最后抑制不住的大笑起来,  
  “昭将军,你这次实在帮了兀兰大忙了!”  
  我气得脸色铁青,一言不发的摔帐帘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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