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多情(上) 第四回 试拂铁衣如雪色

  重回丙土之阵,那只小猴子大约任务完成,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让想剥皮泄恨的祈世子气得牙痒痒的。
  「别再分心,跟紧我。」柳残梦当先带路,发觉祈世子的分心,懒洋洋地提醒。「快到阵眼了,现在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一步踏错就难说了。」
  祈收回目光:「比如?」
  「这里护阵的是九转迷仙阵,以迷字为主,结合幻象。比如你现在这脚踩到这里……」指指地上突然出的小土块,「你马上就会体会到电闪雷鸣五雷轰顶的美妙滋味。」
  「哦?」
  「说是幻象也不尽然,这种结合茅山术法的阵法机关,是天下机关师皆退避三舍的麻烦物。你若堕入幻象,精神上受到影响,就会表达到身体上。你若在阵中感觉断了手,现实中,你的手臂就会真的骨折。」
  「嗯……」祈世子沉吟了声,轻笑:「柳兄怎么突然变得积极了,讲解得如此详细,区区感动不已。」
  柳残梦没好气道:「都走到这了,在下也不想再功亏一溃。世子请专心,不要跟差了,不止是五雷轰顶,地水风火皆不会缺。若真不幸踩错,只有请祈兄善自珍重自己想办法脱困,在下心有余而力不足。」
  「柳兄这话真教人齿冷啊!」祈眉开眼笑,全无齿冷之意。走了几步,试探性地要一脚踩错。柳残梦眼角余光瞄着了,急叫:「小心,别踩——」
  慢条斯理地收回脚,祈吃吃笑道:「这是自然。」
  心知被耍,柳残梦懒得理他,继续算着步伐。
  祈脸上笑嘻嘻的,心下也在冷笑。
  好你个柳残梦,果然是忘恩无情,我救了你,你却想借机博取我的信任。
  也罢,就看最后是谁骗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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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没有声响的幽魂林,应天奇翟地起身:「果然被国师说中,幽魂林已困不住那两人。」
  早有人送上桌榻之类给二人歇息。国师盘膝坐在净榻上,双眸微阖。闻言抬了条线,向一旁侍从道:「回报单于,时候已至。」
  随着国师话落,幽魂林常年迷漫的烟雾已散,清晰可见幽魂林并不如之前目见那般,仅是片丛林。林分五色,各有一旗杆为阵心。此时中部的土黄色旗杆已倾斜。
  应天奇翟然起身,披风一甩。
  「你要亲自出手?」
  「引荐柳残梦见单于的正是在下,今日之事,在下难辞其咎。」应天奇说这话的时候,再也不是之前郁郁寡欢的十丈软红。权杖在手,冷然叱道:「五纵为一梯,向中心,缩小包围。」
  然而,当包圈缩到极致,丙土阵内密密麻麻都是士兵时,他们还是找不到柳残梦二人。这重重严密的包围,可说是连只蚊子都飞不过。这两人却似凭空消失了般,即无衣影,也无人影,全然不曾存在在这树林,连藏獒都无法嗅出两人曾落身何处。
  倾斜的棋杆上,挂着一块黑布,晃啊晃的。布上有着端端整整,银钩铁划的数行大字。
  「原老头,下次有机会,再找你较量」
  没见到柳残梦,应天奇不知是放心还是失望。但看到那黑布上的字迹时,脸上表情却有些怪异,不着痕迹地看了国师一眼。
  国师嘿嘿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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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傍晚的阳光晦暗,不到申时,天色就一片昏沉沉,纵是疏林也难明亮。
  一群野鸟发现有生物入侵自家范围,惊得扑簌簌飞起,却被来人衣袖一拂,统统击晕在地面。
  「晚上要吃烤小鸟?」旁观者凉凉问着。
  「当然不!只是不想暴露形踪。」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祈世子清了下嗓子,不想承认自己现在是看到任何生物都先下手为强。「饿了一整天,要吃就得吃丰盛点。」
  说罢眼珠子转了转,看向柳公子,柳公子不抱指望地苦笑:「在下是伤患……」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这不妨碍你打胜野猪跑胜獐鹿跳胜山鸡吧!」祈世子笑吟吟地随口就列了一堆,「莫要说你连……」
  为了不至被畜牲并上等级,甚至更不如,柳公子只有摆摆手打断:「好好好,我去打猎就是……」
  说完,又嘀咕了声:「真是一点也不懂得怜悯病人……」
  「怜惜区区当然是有,不过一向只留给美人儿的……」祈世子理所当然地反驳了回去,说到这,微噫了声,看了柳残梦一眼。
  柳残梦等着祈世子接下来的话,祈世子却笑笑打住,指着身旁溪流:「顺流而下,我在下游等你。」
  柳残梦回来时,就见祈不知从哪里挖出一个带着泥的包袱,显然是早就埋好在退路上的。包袱打开,里面是些衣服伤药等等,祈已经将身上的夜行衣换回了惯穿的黄衫,随手挑出一件灰色的,扔给柳残梦。
  柳残梦放下猎物,看着灰衣叹气。
  「耶,你这表情,是有什么意见?」祈世子挑起眉,笑嘻嘻道:「不过区区一向很好商量的,要换也没问题。这件灰衣最是低廉,才二十两银子,这件蓝衣一百两银子,这件紫衣……」
  「在下完全没意见。刚才叹气只是没想到世子居然有这么朴实无华的衣服,在下看得实在很感动!」在祈世子指着衣服报出更多高价前,柳公子飞快地接过灰衣,三两下换好,「我们可以开始准备晚餐了吗?」
  一个是君子远疱厨,一个是钟鸣鼎食出身,猎物是打回来了,要怎么处置却让两位公子哥儿头痛了好久。山鸡研究半天,因皮毛丰盛拔之不尽而放弃不用。剩下一只黄獐,剥皮去内脏,用水洗洗,再架上火烤了。
  祈世子今次倒没有从袖子里变出个铁锅,却从怀里掏出些瓶瓶罐罐,据说是盐巴花椒之类的调味。烤得焦黄滴油香喷喷的獐肉一抹盐巴,连柳公子也不得不承认,当年在昆仑山,若有想出烤肉一菜,或者就不会发生那幕人间惨剧。
  祈世子的意见更倾向——饿晕头了什么都好吃,无关手艺。
  自然,这是因为烤肉的正是负债累累的柳公子。
  日落得早,此时申时才过不久,周野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两人吃饱獐肉,见时间还早,索性将剩下的肉也烤了好明日带到路上吃。
  干柴在火堆发出毕剥毕剥的声响,焦香的肉味在寒气中越来越浓,空气靡璨而酥软,金黄色的火光照映柳残梦的脸,半边明亮,半边阴影,闪灭不定,益发强调出他纯善的气息,望之有若谪仙人。
  祈世子托腮看得津津有味。
  柳残梦虽是八风吹不动,笑骂由人,但被这般「热情」到无所顾忌,越来越明目张胆,带着挑逗意思的目光上下切割,还是有点笑不出。
  「有结论了吗?」
  「有。」祈世子眉飞色舞。「柳兄果不愧天下第一美人的兄长,勉强也算是美人啊。」
  柳残梦没喝水也要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咳了好半天,险险引动伤势时才停下:「祈兄这话说得在下无地自容。」
  「莫谦虚莫谦虚,其实将柳兄五官分开细看的话,可不见当年一个美人胚子吗?」
  这话里有话,柳残梦寒毛直立,见祈世子笑吟吟地一拍巴掌。
  「难怪单于对柳兄念念不忘,将画随身携带着,气势万钧却只为生擒柳兄,伤了无数下属人命,却舍不得伤柳兄一根寒毛,因为只有他自己才有资格伤了柳兄……啧,君恩似海,连区区这旁观者都感动不已,恨不能也以身相许呢……」突然伸手捏住柳残梦下巴,有些轻佻地打量着,「你说,如果班布达单于知道我这般触碰你,一路上与你『生死相许』,不知是妒是羡?」
  祈世子素来过目不忘,前夜在王府书房,虽只是惊鸿一瞥,转瞬离去,但那画关系重大,自然早在脑海里记下了。当时无瑕思索,只觉隐隐有不对劲的违和感。到与柳残梦对话时,猛然省起。柳残梦此时虽已无复少年时期的青涩,五官也由中性圆润的雌雄莫辩一易而为男性的阳刚深邃。但细细对下一下,上挑的凤眼,纯善的气质,还有似笑非笑的挪揄,多少还是有线索留下,当下恍悟。
  「祈兄你想太多了。」干笑两声,柳残梦没想到祈世子会把事情往这个方向想去,一时也不知要不要纠正他错误的幻想。拜托,班布达单于又不是他家那个风流皇帝,这种误解真会害死人的。
  觉得柳残梦这种苦笑很有趣,换个角度来看,柳公子果然是越看越不错的样子,好象还挺耐看的。当下也不放手,继续保持极近距离地微笑。
  「听说当年在昆仑,昊帝座曾用一副美人图,换来柳兄十来天的安份,不知这两者之间可有关联?」
  哈……哈……柳残梦眼珠子往旁一转:「哎呀祈兄,肉快烤焦了。」
  「没关系,焦了你可以去再打一只来。」
  柳残梦脸垮了下来——就知道!
  「那个,如果说在下是美人的话,那祈兄就不能多点怜香惜玉的心情?」
  祈翻了个白眼。
  「所谓美人,是要能抱能搂的。不能抱不能搂,我怜惜何用?」
  「那,我让祈兄搂搂抱抱,祈兄是不是能多点怜惜?」
  「此话当真?」祈世子笑得十分风流倜傥。
  「自然当真。」柳残梦笑眯眯地,将手中烤肉串往地面一插,竟真地往祈世子身上靠去。
  祈世子没想到柳残梦如此赖皮,骑虎难下,还未决定是拒是迎,柳残梦整个人已窝到他怀中,缩了缩肩,靠得很安稳的样子。
  肌肤相触,极为冰冷,祈世子这才想到,柳残梦负伤真气难续,无法运功护体。此时天寒,他的衣服又被自己扔了,只穿一件黄衣,虽有篝火,还是难掩寒意。
  这家伙多少是与皇上齐名的一代人物,自己对他太过折辱也是不妥。祈转了个念头,不由握住柳残梦的手,渡了他一段真气。
  真气一入柳残梦体内便开始乱窜,虽运行了三十六周天,却始终抓不住柳残梦真气的走向。这正是残梦心法的特殊之处,祈世子原便不指望能探出个大概,也就作罢,只是渡了好一阵子,柳残梦却软趴趴的一点反应都没有,心下难免生疑,低头推了推:「喂!」
  鼻息匀匀,柳残梦垂眉合睫,不知何时竟已睡着。祈世子啼笑皆非,不敢相信柳残梦对自己如此信任。
  苦笑过后,冷冷看着趴睡在自己身上的柳公子,十指劲气微凝。
  柳残梦「唔」了声,明白感觉到周围气流有流,环在祈腰上的手搂地更紧了,一脸我信任你的纯真。
  这小子……祈指上真气散去,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睡着了!虽然目下情景,说得好听点是同舟共济,说得难听点是一条绳上的两只蚱蜢。自己的确不便再对柳残梦出手,免得添了个累赘,但两人关系终究是敌非友的,纵是盘算过厉害,敢这么放心地倒头大睡,祈世子只有叹气的份。
  罢罢罢,你若执意要表现出信任我的样子,我岂可不奉陪到底。你敢做到绝,我也扮到绝。
  再看一眼身上之人,祈抛了几块柴,索性也往后一靠,很安稳地靠在树旁睡着了。
  先休息,明天再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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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已经好几天没有消息了。」宝亲王放下资料,「他敢再次背叛,我一定去抄了祈王府!」
  轩辕故意埋首奏章间,只作没听到。心下苦笑:祈啊祈啊,你再不出现,老窝保不保得住不说,活罪一定逃不掉,别拉朕一起倒霉。
  悄悄抬个眼,正好迎上宝亲王冷彻骨髓的视线,心知装不下了,只得放下朱笔,哈哈笑道:「小云,看消息祈现在应该是跟柳残梦走在一起,七天前达尔罕茂明安旗还有他们两个的行踪,进了阴山后,就再也没有报告出来……现在要找祈,不如双管齐下,同时从武圣庄那边查起来比较快。」
  边说边找出一份资料,翻了几下,无奈皱眉:「对武圣庄详细资料还是这么少啊。到现在才只知道文宰凤五在柳残梦远赴塞外后,代掌控武圣庄在中原的势力,另一武相至今未曾查出。」
  「一文一武,文宰即在中原,武相应在塞外伴着柳残梦。现在班布达单于在追捕柳残梦,武相是谁,或许不久就会解开谜底——」宝亲王抿唇,「祈这蠢才!居然自投罗网闯入乱局!」
  「只能说他选择出门的时间不太对……不过朕想,就算对上柳残梦及武相,祈还是有能力自保。」为爱卿辩解了几句,轩辕突然苦笑:「其实,朕更担心的是祈的破坏力……希望他这次不要再抓狂,要抓狂也不要在繁华的地方,真要在繁华的地方,也不要泄了他的身份……」
  宝亲王一听,脸又冰了下来:「国库没这个预算要为他的破坏赔款。这次他自己不想办法均衡收支,宗正寺的大门随时为他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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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睁开眼,发现两人还是保持着之前的状态,柳残梦趴在自己身上睡得一脸幸福美满,只差没流口水。祈世子心下火大,一脚踹开他,这一踹,才发现一夜睡姿不正,肩颈腰背同时咯嘎作响地向他抗议,肌肉麻木剌痛,脸都白了。
  柳残梦迷迷糊糊之际滚到地上,哎了一声,也清醒过来。眯眼看到天光大亮,祈一脸神色不善,立时『娇羞』无限:「祈兄果然是怜香惜玉之人。拜托祈兄所赐,睡了个前所未有的好觉,在下深感祈兄大德,无以为报,今后但凡有这种需要搂搂抱抱的情况,祈兄请不要客气,尽管开口就是,在下一定鞠躬尽瘁……」
  当暖炉一夜不够,还要多当几夜吗?为什么受了一夜的罪,早上还得接受这种荼毒?!祈开始唾弃昨晚的善心——这种人,扔他冻死世上就少了个祸害!
  啃了些昨晚烤好的獐肉,虽然已冷,还不到难以下咽的程度,就着山泉草草解决之时,祈世子又想起昨晚被柳残梦跳过的话题:「柳兄,你还没与我说当年昊帝座用美人图换来柳兄十余天的安稳,与今日班布达单于手上的美人图是否同一幅的。」
  柳残梦正塞了满满一嘴獐肉。闻言眨了眨眼,很用力很用力地咀嚼证明自己确实没空说话,眼神微微一飘,就飘出不知多少念头来。
  「昊帝座有此画,单于也有此画,年前……」祈世子说着,突然闭起嘴。
  他是想起,年前夜语昊之所以能将那批塞外来客操控为已用,易容伦王一举平乱,接下来柳残梦却陷入险境,与此画关系应是甚大。但夜语昊未死并与轩辕相斗一事,柳残梦或许知道,到底知道多少,却不得而知,若不小心泄出,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他听去了揣出全部真相,那便不妙。
  「年前怎么?」柳残梦突然来了精神,三两口吞下獐肉。
  「年前边塞告急之际,正是柳兄在塞外春风得意之时。其时曾有塞外来客掺入伦王之乱,柳兄也该知道吧,所以区区在想,两者是不是也有关联,单于突然对柳兄用兵,显是因此画而来,到底是谁泄了这画上之秘,柳兄心中可有底?」祈世子话锋一转,转得极是自然。
  柳残梦默然瞧了祈世子片刻,微微笑起,笑得可亲又可爱。
  「燕云山庄封庄百里,一夕成为禁地,祈兄何必明知故问。」
  啊哈!果然被拆穿了。祈耸耸肩也不尴尬:「柳兄真是耳目聪灵……」赞完顿了顿,仔细瞧着柳残梦,缓缓道:「其实区区一直很好奇,当初天成岭上,柳兄真的认为昊帝座死了吗?」
  这是个禁忌的话题,对于柳残梦当初在天成岭上的作法,天下有着几百种的传说与揣测,却无人敢亲自问柳残梦。
  此时,在祈轻描淡写下,竟随意问了出来。
  空气似乎有些凝滞。
  「当初?」柳残梦转动着手中的肉串,目光有着些微的挪揄嘲讽,由手心转向祈世子,莞尔一笑:「你是想问我为何不下去探查个清楚吧?」
  问都问了,还有什么好说:「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区区一直好奇,以柳兄为人,何以不曾斩草除根。
  」
  「是后患无穷。」若有所思地将肉串插在泥地上,拔了拔落叶,「那么,当日换成你,你会下去吗?」
  祈世子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闻言直觉道:「当然……」
  当然如何?下?不下?
  所有的局,在堕崖之前便已布好,当日纵真的杀了夜语昊,也改变不了现实。
  如果少了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天地间定会少了三分生色!
  「呵呵……」看出祈中断下的意思,柳残梦轻笑,不由想起了昆仑绝顶。
  『大丈夫生于世当轰轰烈烈,名留青史!鸿皓之志,安能困于此方寸之间!班昭投笔竟万户侯,然天下又有何人可御得我?!……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鹏之徒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昔年,天下一赌,共赴昆仑。昆山绝顶上,轩辕问自己,为何想争天下。
  依然是微微一笑,眉目转动间,俱是傲气。
  ——轩辕,这话,还是我不变的答案!
  祈世子看着柳残梦的笑,全身一颤,心下隐隐起了一层寒意,但在寒意下,却是更深的炽热!
  灵魂底层,似有物苏醒。
  收拾好行踪,正准备动身,祈柳二人突然脸色一变,听到有人入侵周围。两人没想到自己的行踪竟会为人掌握,若教单于大军追上……
  「谁!」
  「是我。」青年缓步走了出来,披风拖在地上,发出娑娑之声,眉间还是带著忧郁,难以展颜。
  「应天奇!」柳残梦一惊,「你果然来了……阵中士兵虽多,却仍以五纵为梯收拢,在下便猜是你。」祈世子听得是双奇之一,下意识地左右环顾。
  「哦!」
  「莫絮霸道,常兵行险著,以奇计取胜,国师名重漠野,在此必胜之机,不会如此谨慎。唯有你,一向小心,纵是十拿九稳也会防著那万一之变。」
  应天奇思索片刻,点头道:「确是如你所说。在下或许太慎重了点。」抬眼看了下两人,突然抛出一句:「我已离开单于了。」
  开门见山抛得两人耳晕眼花,没想到塞外双奇之一的应天奇竟也会离开班布达单于。柳残梦闻一知十,猜是与自己背叛有关,不由顿足道:「是我连累了你。」
  「自从反对单于贸然进兵後,我与单于间便存在问题。」应天奇还是说得极慢,「君臣一场,走到这种地步,与旁人无关。你的叛变,只不过让事情一并爆发而已。」
  「但是应兄知遇之恩……」柳残梦一脸悔恨,黯然说著。
  应天奇细看了会儿柳残梦,突然叹气:「国师说对了。我当初会引见你与单于,确实是希望,能让你的万里之翼在庆国栖下。但是,你毕竟是柳残梦。想将你收为己用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你现诸在外的野心,你的弱点,全是你的钓饵……」
  「应兄,你是我极为欣赏的人。」柳残梦轩眉打断他的话,笑得云淡风清,「你才学好,武功好,心肠也好,难得又不迂腐,行事谨慎却不拘於常情——但,你我之间看到的道,却不是同一条。你想守护天下,我想争天下。只是如此而已。」
  「千载史册耻无名吗……」应天奇目中异芒一闪,情绪似乎激昂了起来,却又垂眸静止如故,话题一转:「柳残梦,我今日来,主要是来通知你们一声。你们逃脱,加止我的离去,单于震怒,已调紫衣莫絮率兵前来!」
  「莫絮?!」柳残梦变了脸色,笑容第一次从他睑上褪去。
  「莫絮一向与你不合,多次向单于施压与你为难,都是我从中周旋。今日有此良机,他定会公报私仇。国师此番也未尽全力,单于大怒下,怕会让莫絮尽起铁甲兵。我虽会为你们遮掩部分行踪,但你们还是需留心,莫让莫絮发现……不然以你二人之力,难逃生天。」
  柳残梦若有所思,只是点头,突道:「应兄此时离弃单于,单于视应兄如附骨之刺,应兄也请多加小心,莫为在下之事,连累了应兄。」
  这一席话却与先前不同,说得极是平淡。但唯其如此,方见柳残梦确是真心所说。
  应天奇看了会儿柳残梦,眸中微微现出笑意:「能得你这一席话,也不枉我这一趟路。放心吧!若如此轻易便受连累,应天奇如何当得双奇之名。」
  和应天奇分别後,两人日夜兼程,想赶在紫衣莫絮之前,先离开阴山。常道大隐隐於市,小隐隐於野,但对这两人而言,反而是山路更容易逃开追捕。如此行了两三日,这日傍晚,两人行至大青山,见山下不远处炊烟袅袅,似有人家,双双停下脚步。
  柳残梦眯了眯眼。
  「没想到,这里这么快又有人烟了。」
  此时两人所站的大青山,位於阴山中脉,山下有水称剑河,是自古有名的战场,距边关已只不过数日行程了。
  昔年班布达单于厉兵秣马,意指中原,於轩辕逸初掌轩辕皇朝,朝政动乱之时,入侵中上。其後中原反击,乘胜追击,所发生最大一场战役,便是在此十里外的隐鹤谷。那场战役双方皆伤亡惨重,据不可考记录,仅此一处中原便已埋兵七万余,伤者更是不计其数,达十万之数。双方实力大损,不得不收兵议和。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祈世子的唇角弯了个讽刺的弧度,冷锐的目光落向炊烟起处,又是怀念,又是悲悯,竟有些痴了,「古往今来的战争,有几场不是闹剧?可是这种悲哀的闹剧,却在上位者的野心中不断上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付出代价的,从来都不是在朝堂上兴起兵乱的人……」
  有些古怪地看了祈世子一眼,柳残梦抿住唇,同时往下望去,山河依旧,青山剑河如故,险狭之处,依稀见著当年铁衣雪色,关山万里,血流漂杵,十万子弟魂散异乡。
  祈世子见柳残梦难得没有反驳,也瞧了他数眼:「你竟没说些物竞天择,这是悲哀的闹剧但没了它生命也难免无味之道。」
  柳残梦抓抓头皮:「这些你都说了,我还说什么。」
  走前几步,折了枝松节,遥遥广拜。
  祈世子有些讶异。
  「而且,但凡到了这里,很难不想起一人吧!」
  祈世子脸色微变:「……你是指……」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每忆上方谁请剑,空嗟高庙……自藏弓。」柳残梦淡淡吟著。
  祈世子脸色再变,想起被自己深埋的往事,嬉笑善辩的薄唇抿了下来。
  「不错……不能不想起他……」
  那是轩辕一生最大败笔。
  当年轩辕即位不久,朝野权力代替,震动不平。庆国趁机侵入,烽火初燃,其时九王力保一人为将,言其勇武,才冠三军。受封为先锋後,果真战无不胜,奇谋迭出,常发人所不敢想之言,行为人所诟病之行……但到了最後,已败庆国至阴山,眼见胜利在望,朝中权臣为了利害相关,争得极烈,说其人来历不明手段残辣居心叵测不堪重任云云。其时九王离京,轩辕一人独木难支,不敢太过强违众权臣,且独守皇城,对边关情况不了解,只道已追至关外,不胜也无妨,几番丈量,最後竟是依言临阵换将。
  临阵换将,兵家大忌。那先锋虽掌兵极严,在初期引来众多怀恨,但连番功绩,也在士兵心目中立下不败之影。军心动摇,双方实力立时不明,一场大战,死伤无数,只杀得黑云压城,杀气冲霄,七万子弟埋骨异乡,永成遗恨。
  「我所惜者,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亦有雷霆之怒。那苏星文虽行霹雳手段,为敌我共诟病,但终是为全局而想……」祈世子叹了口气,默然止住。
  「祈兄真有如此感慨?!」柳残梦眉毛微挑,诚挚讨喜的笑容隐隐带了些讽刺,「话说回来,此役朝廷虽折损七万人马,无功退回边关,但轩辕却趁此大败,群臣缄口之机,替换下那些反对势力。挟这大败不可饶恕之罪,逼诸臣退位谢罪,换来奉天十余年的稳定。这些人命的牺牲,也不算没有价值啊!就只可惜了那苏星文,成了当朝手上的一把刀却不自知,犹自以为自己力挽狂澜。纵使青史留名,却不知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亦是可笑……」
  「绝非如此!」祈世子断然截口,横眉冷对柳残梦,怒道:「当时皇上确实是羽翼未丰,独困宫中,消息不灵,而我……」目中泛起痛楚,咬牙止住不再往下说。
  没想到祈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柳残梦怔了下,闭口不语。
  山风吹过祈世子鹅黄色的公子衫,他的鬓发微乱,不知是天色,还是衣色,一双星眸,是回异於往日的深沉与晦暗,深到几乎无法探出确实的感情。
  柳残梦瞧了半天,觉得有必要重新调查一下这位出身贵胄,爱财成性的王孙子弟。手上虽有祈的资料,大抵皆是泛泛略过,并无特殊之处。多集中在他行事、武学方面的情报。
  仔细想想,便会觉得资料有不少古怪之处。他既为轩辕宠臣,却又曾经名动江湖。新一代人物虽不识他,但老一辈人物中,与他平辈论交,赞不绝口的,却不在少数。
  现下江湖势力几乎都集中在无名教与武圣庄的掌控下,神仙府名声不彰,仅是幌子。初时以为当初祈结交江湖中人,是为朝廷怀柔招安。不过细想轩辕之性,根本不会作这种无用之功。
  那便是出自祈本人的意愿了吗?何以他会放弃朝廷,游走江湖?因为失去情报来源,所以轩辕才会在那场战役中,下了错误的判断?
  有一便有二,或许查出原因,便能再次煽动祈世子离开朝廷吧!不管是否能为自己所用,对轩辕皆是一大打击。
  抬眼瞧了会儿祈,试著想像如果将他收为麾下,轩辕将会有的表情。不知为何,先想到的,却是祈以傲慢的表情与自己讨价还价,不由莞尔。
  这家伙是很难驯服的,或许不是个好主意,可是,绝对是个好挑战。
  当然,这一切都得等两人逃出阴山,还有活命机会再说。
  白日里一席话,到了夜间,两人都不再交谈。升起火後,祈世子看著火,怔怔发呆。
  为了隐蔽行踪,除了必要的炊火,两人一般是不升火驱兽的,反正祈身上各种古怪的药物确实是不少。
  柳残梦烤好兔肉,待要熄火,见祈世子还是一脸恍惚,目光不知神游何处,只是专注地看著火焰。想了想,也不急著熄灭了它,反而投入一些木柴。
  或许是连日的劳累,加上旧地重游,软化了祈的心防,柳残梦很容易便看出祈目中是为情所伤的痛苦。
  有些奇怪像祈世子这般游戏花间的人竟也会为情所困,就不知其人所思为何。
  慢慢地叹了口气,祈世子有些回神,目光落在柳残梦身上,突然道:「令妹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说来,我却从来没见过她。」
  「祈兄若有兴趣……在下很乐意为祈兄引见。」
  「不知她与柳兄相比又如何?」
  柳残梦闻言瘪笑:「我是男她是女,当然不能相比。」
  「那与红袖呢?」
  「这个嘛……」柳残梦搓了搓下巴,觉得这个问题真是问得合心意,认真思索怎么样的答案才能符合祈世子的追问,「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依依的清丽与红袖的妩媚,也是无法相比的。不过让我来挑的话,自然是红袖了。」广
  祈世子「哦」了声,继续看著火光发呆。
  「不过听说,昔年京师的第一美人,却不是红袖,而是靖南王府的月华郡主·莹无尘。」柳残梦谈起美人便兴致大发。
  祈世子眼角跳了下,漫声应道:「是啊!无尘姐姐成名比红袖早,不然还真不知鹿死谁手。」说完,看著篝火,突然问道:「肉烤好了,怎么还不将火熄了?」
  柳残梦闻言,一笑拍手:「哎,是我忘了。」熄去篝火的密林,鸦啼哑哑,兽踏簌簌,似乎突然间热闹了起来,天地无边广阔。
  越是广阔,便越是明了自身的渺小与孤寂。
  祈屈膝靠著树干,模模糊糊地在记忆里追想那场战争。
  黑暗,最容易勾起人类的心事。没有人能看得到自己,天地间仅剩一人的存在,让人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四散飞驰,上穷碧落下黄泉,鸿飞冥冥。
  场景跳动,似乎又回到养心殿。那日,自己推门而入,正逢白衣少年推门而出。
  目光相对,迎著自己愤怒的目光,却不退避。白衣少年与其兄长一般冷淡,却更加严酷的眼神,似乎从那一刻起,再没有改变过。
  养心殿内,登基不久的锦衣少年倦累地闭著眼,依稀说了什么话,问他:靖叔决定让出暗流首领之位,你可愿接掌?
  而自己只是看著他:您,作出选择了?!
  场景再次跳动,那是洞房花烛夜。烛火烧红了半边天,整个京师张灯结彩,为靖南王府的盛事见证。
  很久没去回想少女的容貌了。祈清楚地记著洞房里的一桌一椅,一几一屏,一柜一镜,可是,少女的容颜,却被隔了层纱纸,蒙蒙胧胧,似乎是笑。
  再往前……祈世子突然睁开眼,把怕冷正要靠近的柳公子吓了一跳。
  「柳残梦。」祈很少如此连名带姓地叫他,「你曾经真心爱过人吗?」
  「嗯?」没想到祈会突然问这个,柳残梦一时也不知要怎么回答,「这个……我一向是很真心的……」
  「如何个真心法?!让她们相信,你只喜欢她一个?!然後再更真心地喜欢上下一个,抛弃了她?!」
  柳残梦瞪著他。黑暗中只能隐约看到祈的轮廓,瘦削的下颚,还有闪闪发亮的眸子:「这又与祈兄有何干系?」
  祈世子怔了怔,闪亮的眸子回瞪著柳残梦,慢慢冷静下来,像泄了气的皮球,靠回树干。
  「是啊……与你无关……」
  柳残梦瞧了他会儿,也坐过去,肩靠著肩。
  「真心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好吗?」
  「不知道。」
  「没想到你会是个痴情种子。」
  「不见得……」
  「你讨厌寒惊鸿吗?」
  祈世子抬头,望著柳残梦上挑的凤瞳,突然苦笑:「我讨厌黑夜。」
  黑夜会让伤心者更脆弱!不然两个勉强保持和平的人,怎么会谈起爱不爱的问题。
  「我也不怎么喜欢。」喃喃低语,柳残梦又靠近了点,二人已近得鼻息相闻。在祈世子反应过来前,柳残梦突然将他压在树干上。
  温热的唇轻轻厮磨著有些冰冷的唇,宛若蜻蜒点水般,一触,二触,三触……酥麻的感觉从唇瓣传向周身,震惊到动弹不得的祈世子呆呆地看著柳残梦近在咫尺的睑,手足冰冷又火热,不知是被男人碰触,才会有此激烈的反应,还是……因为这个人?!这个名动天下的武圣庄庄主。
  唇上力道突然加深,含住了他的唇瓣,湿热的舌尖抵开僵住的双唇,轻易滑入。在祈来不及反应前,就已退出。
  祈世子继续瞪著柳残梦。柳残梦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突然笑道:「这个是安慰。」
  两个大男人的,哪有用这种方法安慰!听来委实可笑。
  祈瞪了他半天,心下盘算著千金龙子之身,要敲诈五千还是一万,最後却是反身一靠,冷冷道:「睡觉。」
  没想到以祈直接的个性,竟也会有这种鸵鸟心态,柳残梦偷偷笑了下。
  抬头看看黑漆漆的天空,心底不由叹气。黑夜,果然是会坏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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