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 第九章

  八月,天清云淡。
  这日,明阳邀了桓灏出外游玩。旋露早早备了茶点预备路上吃,也随同前往。
  在朱槿几人的取笑下,三人以及四个随从便微服出了宫。
  趁着太阳还未大热,几人沿着古道上了城郊的青云山。
  青云山虽不高,却很有几分险意。因其峭壁林立,青松傲然,被许多人称道。桓灏是早来过的,明阳却从不曾到过,自然处处惊喜,处处要拉着他问东问西。
  如此停停歇歇,终于到了山腰间可歇脚的“忘忧亭”。那原是前朝的几个文人见山色虽好,却无地可下脚而集资修的。这亭背后就是悬崖,坐着只觉得青山尽揽眼前,很是壮丽。
  天气有些热,也没有其他人到这里,偌大的亭子就只有他们几个休息。
  拿出凉茶点心,明阳边吃边听着桓灏讲这山中的典故,倒也津津有味,连嘴中嚼的茶点也不知其味了。
  正说着,亭外守卫的侍卫忽来报:“前面有个女子朝亭子走过来,似乎是游人。”
  明阳抬头,见山间一粉衣女子渐渐走来,远远地看,只觉身姿姣好,却万分疲累的样子,便道:“若是普通客人就算了,你们也别凶巴巴地吓着人家。天气炎热,总要让人歇歇脚步的。”
  “是。”
  说话间,女子已快到亭前,忽听“咦”一声,明阳回头,只见桓灏满脸不悦,奇道:“你认得这个人?”
  桓灏不答,只沉着脸道:“莫让她进来了,挡着就行了。”
  明阳诧异问:“就算与她有仇也得与人方便啊!只是一个女子而已,你不要太难为人家了。”
  桓灏闻言不再说话,脸色却越来越差。
  那女子走近,果然是清艳无比的女子,见到他也“咦”了一声,却是惊喜的欢呼,但见到明阳,脸色却黯了下来。
  明阳省悟过来,忍不住冷笑,“雪姬。是不是?”
  桓灏不语。
  来人正是雪姬。她站在亭前,也不知该不该进。
  侍卫回头看两人脸色,明阳冷哼一声,白了桓灏一眼,扬声道:“雪姬姑娘吗?进来坐坐吧,天气渐热了,里面凉快些。”桓灏抓住她的手,却被明阳挣开了。
  雪姬强笑着,“谢谢姑娘。“终于进来了。
  明阳端了一盏茶,笑意盈盈,“姑娘喝口茶吧。”
  雪姬犹豫着看着桓灏,但明阳一转身,遮住了两人的视线。雪姬尴尬道:“谢谢了。”
  两个女子微笑着打量对方。
  雪姬放下茶,忽然郑重道:“小女子冒昧,请问您是不是……陛下?”
  明阳一怔,笑道:“什么陛下不陛下的。你我都只是出来游玩的闲人而已。”
  雪姬却慌忙跪下了,“小女于冒犯凤驾,罪该万死!”
  明阳忙伸手去扶,“都说了是在外面,不必拘这些虚礼。”
  变故就在运转瞬之间。
  雪姬倏地扣住了明阳的手,将她拖到身前,在所有人不能反应之前,一把匕首架到了明阳的喉头。
  兔起骛落,当一切静止之时,明阳已沦为她的俘虏。
  桓灏见情势有变,已伸手去拉明阳,却终于慢了一步。见架在明阳喉间的寒光,他的脸色煞白,“雪姬你做什么?快放手!”
  雪姬艳笑着,已没有刚才的尴尬紧张,“丞相终于也有求于我了吗?”
  旋露暗暗执起手边的茶壶,向侧旁迈出一步,却被雪姬喝制:“小宫女,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小心你主子的性命!”
  旋露停步,冷静道:“放开她。有话好好说,何必如此?”
  桓灏缓缓走近雪姬,“正是。你要说什么或是要什么,尽可以跟我说。又何必做出这种要赔掉性命的事?现在放手,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可好?”
  雪姬的手却不见松动,“是吗?桓大人果然是玩弄权术的高手,明明心里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却还能平静说出这许多话,佩服佩服。”
  所有人的心都往下沉,只有明阳平静如昔,“说吧,你要什么?能给你的,我们自会满足,若是做不到的,你就算杀了我一样没有用。”
  雪姬在她耳边轻笑,“早听说昔日的大公主,今日的平昭帝只是姿色平平之人,今天一见,果然平凡。我正想为何桓大人会为你着迷呢,原来大胆无畏,总算是可以让人倾心啊。我算见识了……我不要什么,只是想来见见你而已。”说着,望着已站在亭中,脸色凝重的三个守卫,“你们也要小心了,千万别吓到我。不然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不是还有一人吗?快出来。不要耍什么花招!”说着,拉着明阳,渐渐退向亭子靠悬崖的一侧。
  忽然,一个声音在亭外响起:“雪姬!你不要浪费时间!”在众人皆紧张地无暇顾及四周时,有人靠近了忘忧亭。
  桓灏目光如电般直视来人,冷笑道:“王爷,原来是您!”来人正是逃亡的镇西王明广。
  明广朗笑着,“真想不到居然还有机会见到皇上和丞相。原以为这辈子只怕是无缘相见了,还好老天有眼,让我还能平平安安走到两位面前。”
  桓灏转头,“雪姬,是他让你这么做的?”
  “当然,雪姬是我的忠臣……”明广的笑声未完,雪姬打断了他的话,“不是。早就说过了,我只是想见见皇上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而已。”
  明广敛了笑容,“雪姬,快杀了她!”
  桓灏一震,一字一顿地怒道:“你们敢动她一根毫毛,我让你们两个死无全尸!”
  明广狠毒地笑着,“既已到了这里,我原就不打算要这条命了。死也要拉下你们两个。”
  雪姬却不理睬两个男人,只对明阳说:“他们全不懂,他们从来不听我的话。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一定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是不是?”
  明阳平静地笑着,“你爱上了桓灏了,是不是?”
  闻者变色。
  雪姬却大笑着,“果然,聪明的人总是明白得快些。”
  桓灏冷笑,“没想到,你居然厚颜无耻到能讲出这个字!何必伪装呢?你只是寻求强者来获得权势地位而已,偏偏冠冕堂皇地硬要加上一层面具,真是可笑!”旋露偷偷拉着他的袖子,生怕他激怒了拿着匕首的人。
  雪姬凝住了笑脸,雪白的脸上尽是悲愤,“你又对我如何呢?我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偏偏生了这样的相貌。人人都想从我这儿占便宜,可是没有人看得起我。我不寻求权势又怎么能保护自己?你们这些所谓的正人君子,一边占着便宜,一边却轻视我,心里骂我。你们又高尚得到哪里去?”
  桓灏沉默了,良久,他缓缓道:“那么,你今天不是为了明广而来的,而是为了报复我,是不是?你要什么,说!”
  雪姬笑了,正欲开口,忽然沉下了脸,“亭外是什么人?何不进来聚一聚?”朱槿和紫眉几人赶到了。
  桓灏一怔,紫眉轻声道:“抓到了明广手下的流军,知道他和雪姬密谋要对你们不利,所以马上过来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朱槿按剑,目光炯炯地盯着雪姬。
  雪姬柔声对明阳道:“真不知你为何有那么大的力量,无论男女,似乎都愿意为你卖命。”她含笑的眼扫过亭中几人,几人心中却升起了寒意。她笑道:“那么,我且来看看,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愿意为你卖命!”听到她的话,原本平静的明阳脸变得雪白。
  雪姬扬眉,“桓大人,要我放了陛下,简单得很,请您从这儿跳下去,我立刻束手就擒!”
  所有的人脸色都变了,紫眉骂道:“疯子!”
  明阳狂怒着,喊了出来:“不要!”咽喉却被雪姬的匕首扼住,一丝鲜血沿着刃流了下来。然而惊恐盖过了痛楚,她的眼睛直看着桓灏,只能用眼神哀嚎着:“不要……”
  桓灏怔住了,望着那鲜血滴落到地上,只觉得心如刀割,而冰冷的寒意笼罩了他的心。
  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居然要面对着她的死……自从消沉了后,他便说服自己放弃了自己的野心,满心以为这样也许可以得了小小的幸福,而今天,居然连这个也无法保全……
  到底为什么,要让他们相爱,却总是面临着分开?
  雪姬催促着:“如何?桓大人为陛下倾心竭力,满朝皆知,大人又打算怎么做呢?”脸上是恶毒的笑意。
  明阳只能轻轻地摇头,眼中全是哀伤,不知不觉,泪水流了下来。
  桓灏深深看着她的泪眼,心痛的滋味让他按住了胸口,他缓缓点着头道:“好!我跳下去,你放了她!”
  明阳愣住了!望着他决然的眼,她的全身都冷得发抖。
  一直知道,他用情很深,原来,竟是至深……
  但每一次,总是她,要拖了他入地狱……
  “不!我原已负了你!你何必如此为我?你死了,我能独活吗?”明阳终于哭喊了出来,雪姬却拉着她慢慢往一侧退,让出了悬崖的所在。
  一刹那,明阳心中转过万千景象,仿佛看到了当日宣布圣旨时桓灏痛苦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冷冬里他将她的手藏在怀里的微笑……
  比思想更快地,她撞向了身后的雪姬。雪姬促不及防地被撞歪了身子,而匕首也割人了明阳的咽喉。
  “不!”桓灏狂叫着,伸手要抓住明阳,而朱槿已抢到他的前头。
  但是,斜着身子的雪姬却翻出了围栏,在朱槿的手将要抓住明阳的刹那,堕入了深谷之中。
  朱槿指间触到了柔软的衣料,但在反射性的一抓之前,雪姬连同明阳已消失在下方。她不及细想,跃出了亭,随着坠入了深崖。
  桓灏扑向栏杆,但在想要翻越栏杆跃下的同时,被人粗暴地拉住,回头,是紫眉含泪却忍住不哭的脸。他吼道:“放开我!她在下面!”
  “啪——”紫眉的手扬起,结结实实地掴在他的脸上,“你下去有什么用?不要做傻事!”
  桓灏被一掌掴醒,停了下来,只觉五脏六腑全紧紧绞在一起,痛苦、愤怒、狂暴,全都袭上心头。
  紫眉的声音是痛苦的沙哑,“连我都没有跳下去,你怎么能死?总要有人留下来,帮她们做事!你如果敢跳下去,明阳死不瞑目!”
  睁开眼,桓灏的眼中一片鲜红,“给我杀了明广!”满山谷全是他悲痛的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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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紫眉派为后援的队伍也赶到了。带着绳索,他们攀下悬崖,却终因地势太过陡峭,只能到达几十丈处。桓灏与紫眉不死心地再次攀缘,终于也未能再前进一步。
  士兵们只在崖边的青松、亡找到了些衣裳的碎片。淡蓝色的锦缎,正是明阳身上所穿的衣服。
  桓灏沉默地握紧碎片,不言不语,脸色苍白得可怕。
  旋露和紫眉陪他在山上等了一天一夜,终于没有等到生还的人。
  在百劝不听之下,紫眉点了桓灏的睡穴,派人将他抬下山。
  之后,桓灏及紫眉的亲信将山上山下细细搜了数遍,仍然一无所获。
  苦等一月后,心力憔悴的桓灏终于宣布了昭帝遇刺而失踪的消息。
  依着明阳生前留下的遗诏,因明氏一族无继承人,故废了平的国号,传位于桓灏。
  桓灏沉默地接受了百官的朝拜。得到了权势的他却被痛苦灭了顶。
  他以死去的明阳的帝方为国号,定名为“昭”,又取“明”为帝号。史称昭太宗。
  然而,即使为明阳建了衣冠冢,桓灏却仍不信明阳真的死了。仍派人在青云山及附近驻守,专为探听她和朱槿的消息。
  直到旋露将明阳身患绝症的消息告之,他在明阳的墓中枯坐两日,才形容枯槁地离开。从此,再也不提明阳的名字。
  此后,紫眉飘然远游。当日她其实仍抱了微渺的希望,希望能见到朋友的生还,然而,终于在久等之后,她接受了为之伤心欲绝的事实。
  临别时,她邀旋露一道离开这伤心之地,旋露却安详地笑道:“这里有我全部的回忆。”桓灏将原来明阳的寝宫仪初殿赐与她居住。旋露此后一直闭门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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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归尘,土归土。
  只有无尽的回忆,萦绕在所有人的心中,日夜不停地折磨着每一颗悲伤的心……
  时间不停流转。
  痛苦不断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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