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先生,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最近几天夹在报纸里头,绘声绘色抹黑你和余先生或骆先生的文宣,百分之九十,全来自于许开义阵营。”担任文宣组组长的郭志宏报告道。
“许尚明的长子,”程勋沉吟了半晌,转头问此次统筹大局的总干事詹福茂。“詹老,您觉得如何?是不是都在意料之中?”
詹福茂冷哼一声,颊上的肥肉跟着颤动的说:“许尚明那头老狐狸,年前他二夫人的哥哥施定厚,和施定厚的小舅子林焕禄,一起因为开设的‘龙池’公司暗中贩毒,遭警方侦破被捕,连带与许尚明长期官商勾结的保险巨子,也就是林焕禄的大哥林兆瑞,也都齐齐陷入舆论讨伐的漩涡中时,我就料到他不会再出来寻求什么六连霸。”
“但你也推测他绝不会就此心甘情愿的退出政坛,结果还真的都被你料中了。”福茂的妹妹詹金圆大着嗓门说,毫不掩饰她对哥哥“料事如神”的赞叹。
“那当然,要不然从进兴兄开始选议员起,就跟在他身边跑腿的资历,是做假的不成?”福茂“老神在在”的表示。
“难怪我们总裁大人一听到程先生已经请动詹先生出任这次竞选总部的总干事时,会大人松了口气,说事情已成大半。”钟志升适时再给了这位六十出头的长辈一个更人的得意。
福茂一听,果然呵呵大笑起来。“硕人那孩子就是嘴巴甜。”
“好啦,老头子,”金圆把话题拉了回来说:“别光顾着得意,眼前总要先想办法把程勋送进立法院,才能证明你这休息了一届的总干事的确是宝刀未老。”
“什么休息?我三年前那回是‘让贤’,程勋的点子比我新,也比我多,而且体力充沛,反应灵敏,进兴兄私底下又再三对我表示,有意栽培他做这一任的接班人,我当然要找机会磨练磨练他了,不懂还装懂,你这煮饭婆真是罗唆。”
金圆跟着哥哥福茂定期担任马进兴后援会的主要干部,早就练就一身选战功夫,尤其是调度竞选期间的伙食,更是一手无人可及的绝活。
此刻围坐在会议桌旁的十几位主要干部,虽然不乏由风云证券和王朝企业调派过来,原本并不相熟的青年人才,但相处三个月下来,也已经培养出同仇敌忾的默契,对于十天后必然得面对的拆伙解散,重回各自的工作岗位,甚至已经开始有些依依不舍起来。
所以对于总干事兄妹的习惯性斗嘴,便都抱着抒解紧张的欣赏眼光来看。
“哎呀,詹老,没有金圆姨的巧手调制,我们可都要像别的候选人的工作人员一样,天天吃便当了,那怎么可以,我第一个就叫不敢,她的重要性绝对不下于您喔。你说是不是?程勋。”曾淳宜率先发难。
“是啊,淳宜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在座各位,全是我程勋最得力的伙伴,缺谁都不行。”程勋朝曾淳宜一笑道:“还是淳宜的反应快。”
一直默默坐在一旁的羽嫣闻言,原本就低着在记录的头就压得更低了,使得最近常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的郭志宏,眉头也跟着微蹙了一下。
曾淳宜得了称赞,一张俏脸霎时更添三分光采,随即趁胜追击的问詹福茂,“詹老,许尚明凭其在执政党内的人脉和资历,这一次还是硬挤进不分区立委候选名单的前十名中,当选绝无问题,但我们至少可以把被他推出来接班的许开义给挤掉吧?”
“不挤掉他,要挤掉谁呢?他所营造的形象、发表的主要政见、争取的选票对象,全都刻意和程勋走类似的路线,同质性太过重叠的结果,率先浮现的影响,可能就是我们最担心的分散票源,选举是越到最后关头越重要,剩下来的十天,大家一定要卯足全力,步步为营,一刻也不能放松。”
望着在座诸人为之一振的神情,程勋不禁在心中暗叹道:姜是老的辣,不愧是以前马委员在世时的头号抬轿员。
“志宏。”福茂喊道。
“是,詹老。”郭志宏心领神会,马上把截至目前为止的黑函一一摊到桌上,再在每一封的下头附上大多是由硕人撰稿的反驳。
“这是其中最恶毒的五份,到最后连‘风×’和‘×朝’这种不入流的字眼都浮上台面来了,真不晓得许开义的脑子是长来做什么用的,才四十岁的人,用的却是他爸爸那一套的竞选手法,新旧夹杂,不伦不类,可笑之至。”
“大哥,”金圆插嘴道:“骂他干什么,浪费时间嘛,说重点要紧。”
“我这不是就要说了吗?”福茂白了妹妹一眼,兄妹俩童趣的表现,引来一阵轻松的笑声,也冲淡了不少大家对于许开义阵营的厌恶气息。
“硕人的文稿写得还真是精采之至,几乎挑不出毛病和漏洞来,表面上温馨感人,词藻浅显易懂,谈的全是程勋的从政理念和对重建台湾新秩序的自我期许,没有抹黑、没有谩骂、没有攻诘,但是该反驳的事项,竟也一件都没漏掉。”
郭志宏更进一步的阐述,“尤其难得的是,这五篇文宣将程先生政治、法律、社会、税务和教育的五大中心理念,逐一展现出来,巧妙的让选民知道,我们是有心做事,而不是只会打笔战,甚至是和稀泥的人而已。我建议程先生在当选以后,不妨续聘余夫人做为助理团员之一,有她帮忙写质询稿,将来程先生在立法院内,绝对可以成为媒体最爱的宠儿。”
程勋听了大笑说:“连钟董和淳宜启鹏都只肯借我四个月了,让硕人成为我的助理?你们想余总裁有可能会点头吗?”
“我还听说这里头有些段落,是盛学文律师的夫人捉的刀?她的文笔风格又另具特色,冷厉干脆、又狠又准,字字切中要害,如果……”
“志宏,”钟志升笑着打断侃侃而谈的郭志宏说:“我们这个工作小组都还没解散,怎么你已经迫不及待的想挖起角来了?我知道你这个王朝旗下广告公司的总经理,是想借此延揽人才,不过动作也别这么快嘛。”
“呃,我……嗯,也不是啦,”志宏见心意被拆穿,不禁摸摸后脑勺,红着脸辩称,“实在是见猎心喜,不知不觉当中,职业症候群就发作起来,不好意思,程先生。”
程勋挥一挥手表示无妨。“其实她是你们王朝创始人的千金,以后广告公司若需要她的文稿,直接拜托她写就好了,何必一定要她过去上班。”
“程先生说的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呢?真是。”
这边詹福茂听到他们提起王朝原始创办人,马上就联想到王朝在尚未全面转入正途以前的“治艳”风貌,遂有些担忧的告诉程勋说:“硕人和狄小姐,以及全体文宣组的火力虽强,但难保许开义不会再继续扒粪,到时连‘王朝’以前是以高级色情应召站起家的内幕都挖出来,又该如何应付?”
“这点我们早就设想过了,您放心,詹老,王朝最早既是‘高级’应召站,出入的客人想当然耳,也就绝非是一般市井小民的泛泛之辈,这样,”程勋细框眼镜后的双眸闪过一道耐人寻味的笑意说:“您明白了吗?”
福茂愣了一下,马上拍着大腿笑道:“明白,明白了,我就说嘛,许尚明那个老色鬼,光一妻一妾怎么满足得了他,那么林兆瑞想必也……”
“詹老,”程勋赶紧打住道:“这个话题,我们还是等没有女士在场时再聊好了,您觉得怎么样?”
福茂原本不以为意的表情,一直到触及羽嫣涨红的面庞以后,才转为赞同的说:“好,好,现在不谈,志宏啊。”
“是,詹老,有什么吩咐?”
“帮我跟小骆讲一声,就说我有事情要找他商量,让他尽快过来这里一趟。”
“是,詹老,我待会儿就打电话跟我们老板联络,或者,”志宏更进一步的建议:“找老板的姊姊王太太也行?”
“司玲?”福茂想了一下,随即赞赏有加的说:“那更好,对,找司玲更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
坐在座落于东区一家饭店顶楼的咖啡厅内,俯瞰落地窗外的璀璨夜景,羽嫣浑然不知自己正面带落寞愁容,低声问道:“都是这样子的吗?”
被她打断话题的郭志宏转头反问:“什么都是这样子的?”
他这一问,反倒换成羽嫣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我好像闪了一下神,你方才正说到刚进广告公司之初,做成功的第一支广告,事前大家都不看好,只有骆先生支持你,然后呢?”
“那不重要,”志宏好脾气的宽慰她道:“反正那是我的光荣,时不时就会被我翻出来讲一遍,听得大家耳朵都快长茧,你这回没听清楚也好,那下次再听才会觉得依然新鲜啊。”
“谢谢你,志宏。”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吗?”
“我是说,”羽嫣的视线再度调向窗外的车水马龙。“这里的一些人、一些事,是不是都跟这城市一样,表面上晶莹灿烂,暗地里却藏污纳垢?”
志宏了悟的说:“你还在介意傍晚詹老与程先生最后的那段交谈内容。”
“你觉得我太小题大作?或者太大惊小怪?”
望着一袭黑色背心型羊毛洋装,外搭一件同色开襟羊毛外套,更衬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肌肤滑腻的羽嫣,志宏不禁有些发怔的说:“呃,小题大……不、不、不,我绝对没有那样想,相反的,我觉得你的反应,更加突显出你的单纯与正直来。”
他略显慌乱的反应,逗得羽嫣笑开来,便接下去问:“真的是单纯与正直?不是天真与无知?”
“怎么会?”志宏更加着急的辩称道:“你这么成熟大方,安排起程先生的行程来,面面俱到,处理起他的日常琐事,又巨细靡遗,现在总部任何人提起商秘书,谁不会竖起大拇指来说声:‘赞!’呢?怎么可以说你自己天真无知?”
“任何人?”羽嫣脸上却不见一丝喜色。“除了程先生之外。”
“他怎么看待你,对你来说很重要?”志宏试探性的问道,他知道程勋的相貌堂堂、风度翩翩,在争取妇女,尤其是二十至三十五岁的都会女性选票上,堪称为最佳的利器。事实上某家软性杂志,在不久以前,就曾经以“本届立委候选人中,谁是最理想情人?”的票选活动,从另一个角度来报导这一次战况激烈的选举,结果程勋的得票率遥遥领先其他各候选人,独占鳖头。
这一点从他们印制的宣传单或布条,只要附有程勋照片的,就很少被当成垃圾文件来处理,也可见外在条件重要之一斑。
如果一般女性选民都尚且如此了,那么跟在程勋身旁,打理他的一切琐事,除了睡觉的时间以外,几乎分分秒秒都把他看在眼内的羽嫣,又怎么会不受他的吸引。
更何况程勋有的,绝对不光是俊朗的外表,夸张一点的说,那甚至还是他最“皮毛”的一项优势而已。
“当然重要,”羽嫣反射性的应道:“他毕竟是我……”察觉到自己差点说出了什么时,她赶紧避开志宏的凝视,庆幸还来得及改口说:“我们的老板。”
志宏松了口气,马上为她打气说:“其实程先生很满意你的表现啊,你根本用不着这么紧张。”
“真的?那我怎么从来都不曾得过他一声赞美,我看他对别的工作人员,可又不会如此吝啬。”
“赞美一定要挂在嘴上吗?你看程先生和余总裁与我们老板之间,可曾有过任何一句客套话?他们甚至连公开场合的碰面都尽量予以避免,但你可以说他们感情不好吗?我倒觉得正是因为亲近、因为信任、因为认同,所以有些话就可以不必讲,反正都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不想让话题再环绕着自己与程勋,以免露出马脚,羽嫣遂将话锋转向原本就令她抑郁的缘由。“你们老板骆司奇的王朝,原先做的……真是色情行业?”
“听说是的,不过那全都是骆先生正式接掌王朝以前的陈年旧事,以前……”志宏试着简单扼要的把他们所知道的“王朝历史”,解释给羽嫣听。“所以今非昔比,现在的王朝除了名字还相同以外,已经和过往的一切毫无关系。”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重翻旧帐,借以压制对手呢?”
“羽嫣,你回想一下,这场文宣战是谁先让它偏离主题,令事实模糊起来的?我知道对于一个初次接触台湾选举文化的人来说,有许多光怪陆离的现象,都是难以理解,甚至无法接受的,但我们已经很努力,也很克制的不想打烂仗了,问题是,并非每一位候选人的理想都像程先生这么高,所以我们可以不攻击别人,却不能坐以待毙。”
“换句话说,就是即便想做君子的人,也不能不晓得要怎么应付小人的伤害?”
“对了,”志宏笑了起来。“孺子可教也,你学得满快的嘛;还有,打仗靠谋略,但治国可要依理念,我猜你刚刚会不开心的理由之一,恐怕是担心程先生当选以后,也会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之下,与现有的型态同流合污吧?”
“我不晓得你还懂得猜心。”
“这么说我并没有猜错罗,”志宏摇头说:“程先生他不会的,耍点手段?或许需要,但要他变成他现在正努力要淘汰掉的那种人,却绝对不可能。”
由于心中疑虑经志宏的宽解,已一扫而空,顿感轻松起来的羽嫣,终于展露欢颜的调侃志宏:“你真是个标准的广告人,这么相信自己正在推销的产品品质。”
“现在的确是如此。”
“现在?以前并不是吗?”
“坦白说,以前的我和绝大多数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一样,都觉得政治是不必参与,参与也已经没有用的。”
羽嫣以左手支颐,侧过头来望着志宏说:“又是一张游离票。”
“不错嘛,各种术语都琅琅上口了。”
“那当然,”羽嫣还特地挺了挺胸膛说:“我可是‘跨党清流’的贴身秘书;告诉我,后来是什么令你扭转了看法的?是程先生的政见?”
“不,是我们老板。”
羽嫣大感诧异的反问:“骆司奇?他和你又关心起政治来,有什么关系?”
“当初知道他要调我过来帮程先生的忙时,我还非常不高兴呢,我说宁可把时间花在多制作几支好广告上,也不愿意在一个政客身上浪费一分一秒。”
“你真的这么说?”羽嫣骇笑道:“而骆先生居然也由得你这么说?你不怕他炒你鱿鱼?”“士可杀,不可辱,”志宏故意一本正经的应答:“我可是有原则的人。”
“哦?”羽嫣把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圆,逗趣至极的东张西望,故做寻找状。“那样东西现在还在吗?”
志宏被她有趣的模样给逗笑开来。“当然在,因为老板说替程先生做宣传,和我一向只帮真正的好产品做广告的原则并不抵触,他不但没有因为我的出言不逊而生气,反而拜托我先做一个礼拜看看,还说他保证我绝对不会失望,因为他当场就可以帮程先生背书,相信日后我回忆起来,绝对会为曾经帮过这样一位政治人物的忙而感到骄傲。”
“你马上就相信了?”
“当然没有,怪只怪骆先生太清楚我的弱点,所以……”他将两手一摊,无奈的叹道。
“所以你就被‘激’来帮忙了。”羽嫣一猜即中,眉稍眼底尽是笑意。“结果呢?”
“我果然没有后悔,其实我早该猜到能让老板这么想帮他忙的人,一定也能够令我服气,因为我们老板是我难得崇拜的人之一,他相信的人,我当然也会欣赏。”
“现在呢?还是纯粹在卖骆先生的面子?”
“不,我已经从参与中,建立起对程先生的认同了,我愿意把自己手中原以为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的这一票,投给程先生。”
“能够跟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为一个共同目标努力,无论结果如何,感觉应该都是最美好、最难忘的吧,是不是?”
“你不再计较过程当中,可能会出现一些令你觉得不舒服的事了?”
“如果它们真的无法避免,又的确必要的话。”羽嫣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能够理解程勋的心路历程了,若是能够陪他开展未来,那么他来不及让她参与的过去,是否也就不会永远显得遥不可及?
“太好了,还有你刚才说错了一句话。”志宏将身子往她挪近了几分说。
“哪一句?”
“‘结果’怎么能无论如何呢?这一次的选战,我们一定要打赢,因为程先生所背负的,可是所有还不肯放弃的人的希望。”
羽嫣顿觉眼眶热烫起来。“是啊,一定要打赢这场仗。”声音也变得微微嘶哑。
“嗯,”志宏伸手过来,轻扶起她的肘弯说:“走吧,我答应程先生在十二点以前一定结束约会,送你回去。”
“程大……不,程先生知道我们今晚要一起吃饭?”不是余启鹏的母亲返国,程勋要上阳明山去,所以今晚已经没有安排其他活动,才特地要她也提早下班的吗?
志宏并不是没有注意到她惊疑的口气和脸色,却显然想岔了方向。因为他赶紧把握住机会做的解释是:“当然知道,他说:‘商秘书既能干又漂亮,想追求的话,就不要犹豫。’说为了助我一臂之力,今晚便让詹老陪他去采访一些马委员生前的旧识,或者由余夫人陪同随行也成;所以你放心啦,这是他刻意的安排,绝非你开了小差,除非,”志宏压低声音说:“你觉得跟我吃这顿饭并不愉快,或者根本连个追求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迎上他诚挚珍惜的眼光,羽嫣纵使心痛如绞,也不得不拚尽全身的力气,硬挤出一抹笑容来。“怎么会呢?任何一位男子的追求,都是给予女人最好的恭维,更何况是来自于素有广告界才子美称的你,谢谢你。”
“这么说,我算是有希望的罗?”志宏毫不掩饰他爱慕的心意,兴奋的表示。
而程大哥却是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吝于给她,难道对他而言,自己真是这么的微不足道?毫不起眼?
“让我们顺其自然吧?好吗?”羽嫣终于借着低头的动作,忍住了落泪的伤怀。
***
犹频频向群众挥手致意的程勋一坐上车,随行的保安人员立刻将车门关上,并示意司机开离现场。
羽嫣一手递上早就准备好的热毛巾,一手翻开行事历,用平板的声音说:“今天的扫街拜票比昨天约提早四十分钟结束,所以你有充裕的时间用晚餐,或者程先生要先到政见发表会的会场去预做准备,以便……”
“小羽。”
低沉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报告,也令她的心弦为之一震,但在确定与司机之间的隔音玻璃没关上以后,羽嫣便再继续往下念,“距离投票日只剩五天不到,政见发表会也仅剩三场,分别是在今晚、明天……”
“小羽。”他再轻唤了一声。
羽嫣终于忍不住的扭过头去说:“请不要叫我小羽。”
“为什么?”程勋用着一贯温柔的眼神凝望着她问道:“只因为你率先片面决定连私底下,也不再叫我‘程大哥’?”
“会片面妄下决定的人是你,不是我,程先生。”
“小羽,你还在生……”
“如果是小羽的程大哥,就不会把她当做酬庸似的送给手下去做约会的女伴!”羽嫣说到后来,甚至已握起了拳头。
“你说什么?”
“你都听清楚了,不是吗?程先生,我只是你的秘书,你需要注意的,只是我有没有把份内的工作做好,至于我的私人时间要如何安排,还不劳你这位大忙人费心。我知道初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的表现很唐突、很冒失,但我后来不是已经非常自制,不但没有再重提往事,让你出糗,甚至不曾在两人独处以外的场合,叫你一声程大哥了吗?为什么你还要把你对我的厌烦,表现得这么明显,让我也跟着讨厌起自己来,为什么?”
“等一下,小羽,你完全误会……”程勋打直身子,急着想要分辩,却又被她以拔高的声量给打断。
“我不要再做小羽了,你听清楚了没有?我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孩,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只跟你相差九岁,不是十九岁,更不是九十岁,我已经长大了,为什么你还要把我当成一个不解世事,连有没有约会,都要你来管的小女孩看——”
这一次换羽嫣没有把话给讲完,因为程勋突然将手一伸,扣住她的后脑勺后,就把她拉过来,同时俯过身去,狠狠的吻住了她气得犹自轻颤的红唇。
刹那间,羽嫣的脑中一片空白,然后随着程勋老练的引导,再加上心底那股美梦成真的情愫催化,很快的陷人陶醉的甜蜜漩涡中,膝上的行事历滑落到脚垫上去,双手也随着不断向前依偎的身子,自然而然的环到程勋的颈后,甚至由着他挑开她的唇瓣,觉得五天来,积压在心头的委屈与不满尽去,只剩下几乎就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于是羽嫣缩紧双臂,试图给予热烈的回应,以免让他太过于清楚的察觉到她的青涩。
岂料就像来时毫无预警的骤雨般,程勋又猛然抽开身子,硬生生的中断了这个对羽嫣来说,仿佛很长,此刻又觉得实在太短的亲吻。
等到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指尖反射性的抚向滚烫的双唇,再鼓起勇气来望向程勋时,却只看到他露出一脸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的……怜惜?
只是怜惜!
“羽嫣,”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口气却是那么的平稳与冷静。“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已经不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了。”他镜片后的双眸,闪现着令她微感心悸的火焰。“不但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会让人怦然心动的女人。”
***
由于心跳仍疾如鼓捶,所以羽嫣只能把所有的询问都写在眼底,望向程勋。
“那你有没有想过,在你成长的岁月中,时间也并没有为我停留,我跟你一样,也已经不再是往日那个单纯的大学生了。十四年前,我可以揉揉你的头发,笑着说你才十四岁,但十四年后,瞧我只需要一个吻,就能让你怎么样?”
闪过她眼中的受伤神情,让程勋的心弦蓦然一紧,是心痛吗?八成是他搞错了,是他将不忍错当成心痛。
“不,不要再次误会我,”程勋急急忙忙的拉住她的双手,往下解释道:“我绝对不是要占你的便宜,更无意嘲弄你的单纯,只想借由最直接的方式让你明白:我们相距的,的确不是九岁,而是难以丈量的差异,你太纯真,我太复杂,所以我不要你对我存有任何不必要的幻想,从很早、很早以前开始,我就打算把自己完完全全的献给‘风影海’了。”
他说的话,她并不全然听得懂,但他眼底翻飞的痛苦,却是她无法不为之心疼的挣扎。
“就为了从政,你便甘心割舍掉个人的七情六欲?”
“不,不是的,羽嫣,我绝对没有那么伟大,”程勋竟急得额头上都已经冒出冷汗来。“而是我不配拥有个人的幸福。我有极为阴暗的一面,那是连启鹏和司奇都不知道的角落。”
看着他前所未有的惊惶表情,再咀嚼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连启鹏和司奇都不知道的角落。”终于连羽嫣都深信他有不得不如此面对人生的理由了。
虽然跟在他身旁还不到三个月,但是对于他和余启鹏以及骆司奇的交情,印象却再深刻不过,羽嫣当然知道无论就他们当中的何者而言,其他两个人,都会像是另一个自己,所以如果是连面对“自己”都无法启口的事,那她又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去挖掘呢?
最重要的是,她怎么忍心这样对待自己由衷眷恋的男人?
于是羽嫣做了个程勋最熟悉的动作,她放弃了倔强的念头,不再追根究柢,缓缓的垂下浓鬈的眼睫毛,再慢慢的低下头去,然后自程勋掌中抽回她的手,俯身捡起行事历,翻回到记载今日剩余行动的那一页,再迥异于过往或依赖、或雀跃、或愤怒的清亮嗓音,仿佛两人是刚刚才认识的朋友般说:“既然你都叫我羽嫣了,那从现在开始,私底下我也直呼你程勋好了。”
“好。”程勋把自己抛向椅背,完全不晓得,也不想去追究刚刚为什么会对羽嫣讲那些话,那些已经远远超越他自制限度的话,他不是三人之中,一向最高深莫测、沉稳内敛的“海”吗?“那件事”不是已经被他压缩到内心的最底层、最不见天日的一角去了吗?为什么今天又会在完全失控的情况下,差点冲口而出呢?
是因为这五天以来,羽嫣和郭志宏融洽的相处,令他心烦气躁吗?
如果原因真是如此,他又敢不敢再往下深究,问自己为什么一手安排的约会成功,不但没有带给他预期之中的轻松感,反而让他首度面对几乎无力掌控自己的陌生情绪呢?
程勋闭上眼睛,重重叹了口气,浑然不知羽嫣那忍了半天的泪水,仍然罔顾她的努力,一滴接一滴的,纷纷碎落在行事历上,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溅湿了纸上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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