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鄂亲王府中传来即将在四月春暖花开之际,为结发已逾四十载的王爷福晋贺寿祝福的传闻后,无欢便感到平日不苟言笑的师父显得怒气腾腾。她修长纤细的手指不自禁地抚摸着胸前那块陪伴她十多年的玉佩,一阵暖意便透过那块玉传递到她心上,随之而来的,是那种宁静与安详的感受。
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这种不经意的习惯动作,每当她感到焦虑惶恐的时候,特别需要触摸那块玉。不为别的,就只为提醒自己,这个世间还存在一个肯照顾她。安慰她、骄宠她的大哥哥。无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明骥竟遵守着那个赌气的誓言,已有大半个月不曾来吟风阁了。
“师父,您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无欢讶异地望着师父携剑出门的背影,开口询问。
“嗯!我去探探鄂亲王府的动静,评估这次下手有几分把握。”那蒙面人淡淡地望了她一眼,颇有怪她大惊小怪的意味。
“鄂亲王府?!师父,您打算刺杀的是鄂比泰亲王?”无欢的明眸张得好大,一脸不可置信与震惊的表情。
那蒙面人露出的一双冷冰冰的眼中,忽然精光四射,含怨凄厉的眼神顿时使得无欢心中一凛。她拔高了声音:“怎么?鄂比泰不能杀吗?满清八旗铁骑南下,逐鹿中原,屠杀了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哪一个旗主手上不是沾满了汉人的血?鄂比泰当然也不例外。无欢,你难道慑于鄂亲王府的铜墙铁壁,怕了他们而不敢动手吗?”
“不,徒儿不是怕,”无欢定了定神,“只是鄂比泰权倾当朝,手握重兵,那明骥又统领皇城的禁卫军,我们有下手的机会吗?”
“平常或许没有,但这一次却让我们逮到了机会。再过半个月,王府要为鄂比泰和敏慈那不知廉耻的女人办个祝寿的宴会。我们混在下人之中,自然就可以到内堂去,手到擒来,毫不费力!”
无欢咬着下唇,心乱如麻,要她向明骥的爹娘下手,怎么行呢?
“师父,那日既是为王爷祝寿,想必贺客自是不少。为了护卫他们的安全,王府中必然加强了各种安全措施,我们未必能混得进去。”
那蒙面人怒往桌上一拍,喝了一声:“无欢,你推三阻四地就是不想去鄂亲王府,是不是?你怕杀了鄂比泰,明骥会恨你一辈子,你和他就更不可能了!哼,我老实告诉你吧,明骥和顺治皇帝是亲堂兄弟,在满清的族谱里,他是有权坐拥龙位的,而且以顺治对他的宠幸和依赖的程度来看,他的权势和地位只有再往上升的趋势。将来他要选妻子,不是公主也得要是位格格;就算是名侍妾,也要身份相当的名门闺秀,你还是把你的痴心收起来吧!”
无欢愣了许久,眼中尽是无语问苍天的凄凉与无奈。她默默地低垂了头,暗自咀嚼着这番听来使她肝肠寸断的话语。
那蒙面人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的悲戚哀痛,倏地想到了自己当年在奸臣陷害及未婚夫背叛的双重伤害下,家破人亡,亲友含冤的凄凉景象,她的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这种痛远比年轻纯洁的无欢体验到的更深刻。她的内心深处不禁升起一种安抚无欢的情绪,于是她温柔地把双手放在无欢的肩上:“你还年轻,有的是跳出爱情漩涡的机会。明骥的确是很出色,人品。才识、武功,样样都很令人心醉,但是他绝不适合你,忘了他吧!”
无欢哀威地望了师父一眼,凄然地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我早在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心交给他了,我想这辈子再也不可能爱上别人啦!”她忘情地拥住师父,眼泪不住地往下掉,紧紧搂住相依为命亲如爹娘的师父,痛哭了起来。
那蒙面人也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吓了好大一跳。许多年以来,她想到的只是如何报仇,如何练至最高深的武功,她早已忘了这种相互拥抱的滋味是如何的美好。
她僵直了许久,才轻轻抚摸天欢柔细飘扬的发丝,喃喃地劝着:“傻孩子,你会受伤的。”
无欢含泪低语:“我的命是他救的,他怎么待我,我也不怨。师父,我们别会杀他父亲了好不好?我们可以去找穆亲王下手,或者找镶黄旗旗主鳌拜。他挥军南下,涂炭生灵,他的罪过罄竹难书,我们杀了他,为成千上万的汉人报仇,好不?”
那蒙面人像被火烫伤了手似的,急忙推开了她,满腹柔情顿时收起,淡漠而疏离地说:“不可能!要我放了他办不到!而且那镶黄旗旗主鳌拜也正好是那天的座上客,你要杀他报仇,那鄂亲王府是非去不可的,你好好准备吧,我可不希望天坛的事再重演一遍。”
话语甫落,她便转身飘然远去了。无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怎么办?无欢茫然跌坐在床沿,无助地抱着头,不知该如何是好。失去亲人的那种沉痛,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想让明骥也尝到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怎么办?她的心中掠过一丝光亮,也许可以透露一些讯息给明骥,只要师父无法靠近鄂比泰亲王的身边,也许就不会想要再行刺鄂比泰了。
无欢低头沉吟了许久,终于做了一个背叛恩师的决定。她摊开绢纸,磨了墨,提笔就写。不久后她换上一身夜行衣,转身跃出了吟凤阁,快速地在街上飞奔着。她必须留意师父的身影,躲过侍卫的盘查,她暗自提醒着自己,千万得小心。
不久后,她来到了鄂亲王府前,见师父的身影掠过前院假山池塘。来到西厢房后,她悄悄地探身,径直往东厢房而去。她虽艺高胆大,但站立在这气氛森严、琼楼玉宇的亲王府里,还是感到无比怯懦。她不知明骥睡在哪里,只好一间房一间房摸索过去。此时已近三更了,王府中的人多半都已睡下,四周寂静无声,无欢心中一阵忐忑,乍见到此处尽头最大一间房里竟透出微弱的灯光,她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无欢伏在窗边,凑近窗口一看,胸中大震,那竟是明骥!他坐在桌前拿了本书,独自翻阅着。无欢痴痴地凝望着他俊逸出色的面容,久久不能自已,怀中那张纸竟递不出去了。
只见明骥心烦意乱,无心地翻着手上的书,有一页没一页地看着,最后索性放下了手中那本书,望着烛火发起呆了。就这样、这两人一个站在窗边痴痴凝望,一个坐在屋里不知想些什么,都沉浸在酸楚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明骥正是因为睡不着,起床顺手拿起本书就看,谁知拿的就是那本唐朝诗人杜牧的诗选集。他被书中提到江南的词句扰得心神大乱,最后终于忍受不住,干脆放下书本,想着扬州遇见的小怜,一股感慨之意油然而生了。
蓦然间,他听到了一丝呼吸极为低微的声音,忙喝了声:“是谁?”他奔到门旁,把门打开。
无欢以为自己被他发现了,忙要退走,却听到距她藏身处不到十步远的花丛中跳出了一个年纪比她略轻,有着圆圆的一张俏脸,模样十分讨喜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说:“二哥,是我。”
明骥倚在门上,双手抱胸,不以为然地皱起双眉,“这么晚了,你还不睡,躲在我房间外面干什么呢?”
明珠扮了个鬼脸,像极了婉绮的淘气模样,她在明骥房里探了探,双眼滴溜溜地转:“来看看二哥有没有金屋藏娇,在房里藏个大美人啊!”
明骥摸不着头绪,不解地说:“小鬼,别乱说话,我什么时候藏个女人了?!不信,你自己进来看吧!”让在一旁,给明珠进房。
无欢暗吁了一口气,本想离开,却被他们的谈话挑起了莫大的好奇,她又踩到了窗边的阴影处,借着明骥大开房门的时候,往房内看去。虽只在那极短暂的一瞬间,她也见识到了王府中富丽堂皇的一面。
她暗自赞叹着,那比吟风阁大上四五倍的房间里,陈设了一个巨大的穿衣镜,镜后摆了高至房顶的书架,书架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书籍。左边就是无欢看到的那个书桌了,书桌上笔墨纸砚样样俱备,鼎炉中还飘出一丝馨香,香味淡雅而令人沉醉。而右边摆个白虎屏风,屏风后就是一张大床了。这里的摆饰件件都那么精致不凡,足见房间的主人亦是个风雅温文的人。无欢直到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他和自己的世界竟有如此大的差距,不禁黯然神伤。
只听到那少女铃声般的笑声不停传来:“二哥,听婉绮说你已经有心上人了。是谁要做我嫂子了,你告诉我嘛!婉绮说是‘红袖招’的无欢姑娘,我可不信,她一定又在骗我。你说嘛,到底是谁?”
无欢乍听到明骥有心上人了,一时分不清心中是酸是苦,待又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又是一愣,此时又觉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浑然不知此身何处了。
“明珠,你又在淘气啦!是婉绮叫你来逼问我的,是不是?”明绮故作不喜,板起脸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你别管婉绮嘛!你先告诉我,是不是真的有心上人了?”
明骥不理她,翻身躺在床上,打了一个好大的哈欠:“我累了,好想休息,有事明天再说。”
明珠柳眉倒竖、双手叉腰,怒视着他:“好哇,你早不睡晚不睡就挑这个时间睡!你有心跟我过不去,看我怎么整你。”见他不为所动,反而转身往里继续装睡,她只好改变策略,放柔声音:“好二哥,人家是关心你嘛,你不会真的那么狠心,只跟婉绮说,不跟我说吧?!她是你表妹,我才是你亲妹妹耶!不管怎样,你总要亲疏有别嘛,何况人家相信你,才来问你的,要不然我就当她的话是真的,你的的确确爱上了无欢姑娘。嗯,额娘下次要是问我你最近有没有看上哪家格格小姐的时候,我就跟她说,二哥喜欢的是京城第一大美女无欢姑娘。”
“好好好,我怕了你这个小鬼行了吧厂明骥忙从床上跳了起来,捂住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反正婉绮那个麻烦精已经知道了,也不差你这个小鬼,我早就已经有了觉悟,迟早会闹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给我保守秘密,别再让其它人听到这事,否则阿玛把我大卸八块,我一定把你们拆了垫底。”
明珠忙不迭地点头,眼珠子灵活地转了转:“快说快说,我最喜欢听秘密了,我保证不说就是了。”
明骥宠爱地持着她粉嫩的脸颊,一口承认了:“婉绮说的没错,我真的爱上了无欢姑娘。”
明珠“啊”了一声,在窗外的无欢也险些把口中的惊呼吐了出来,但被她硬生生制止了,只听到明珠连番问:“真的,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对她有什么打算?阿玛不会准她进门的,何况满汉不通婚,你忘了吗?”
“我知道,可是就在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寻寻觅觅那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个女子。”明骥的眼光幽远而迷离,语音轻柔得宛如春风拂过,看得无欢的心一阵暖洋洋的,一时恍如梦中,不敢相信。
明珠吐了吐舌头,皱着眉头,大摇其头:“不大可能的,阿玛那人重礼法、君臣节义,他不会让你娶一个汉人为妻的,何况她又是‘红袖招’的姑娘。”
“唉,我和她之间的问题还不只这些呢……”他正要说出怀疑无欢就是刺客之时,西厢房那儿竞传来一阵骚动,人声鼎沸地大喊刺客。明骥“噫”了一声,烛火竟被人用袖箭打灭,接着有人用同样的手法掷进了一个东西。他忙护着明珠,向桌脚窜去。见窗边的人影一闪,他忙追了出去,只见府中四处亮起明灯,家丁来来回回,看不到什么刺客踪影。他本想到西厢房去看看,但听到明珠尖叫了一声,他怕明珠有什么麻烦,忙转身进房。
只见明珠已把蜡烛重新点燃,引得她尖叫的正是钉在书架上那支亮晃晃的飞刀,飞刀上竟夹着一张纸,明骥上前拔下那把飞刀,纸上那行绢秀的字便跃入他眼中--
王爷有难,寿宴请免。
“这是什么意思?”明珠也看到了这行字,这个疑问正是她发出来的。
明骥蹩眉沉思了许久,蓦然明白了,这刺客定是上回在茅屋里将他挟持而去的女子。他依稀记得那师徒两人的对话,明显的,那刺客对他大有情意,否则今晚也不必夜探亲王府向自己报讯了。他收起那张字条,神情轻松自若:“没什么,我们出去看看那刺客被抓到了没有。这张字条,你就当做没见到,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会处理的。”
“可是……”明珠见他一脸不容反对的模样,只好按捺自己过盛的好奇心,无可奈何地点点头了。
当兄妹俩从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刺客早已不见踪影了。只听到府里的人说,那刺客是打算行刺王爷和福晋的,没想到就在王爷房外,被王爷百步穿杨的神射绝技射中了手臂,带伤而逃。
其中只有明骥心里明白,真正要杀阿玛的只是师徒其中之一,而那以飞刀示警者才是皇上要找的人。他已经开始怀疑,那蒙面女子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是无欢抑或是失踪的小怜?但不管是谁,他都不希望交到皇上的手中。他感到这件事太棘手了,真希望当初没有答应皇上要捉刺客就好了。
§ § §
那将无欢从扬州带走,抚养了她十三年的蒙面人,神色仓皇地逃出了鄂亲王府,强忍着左臂上阵阵的刺痛,快速地闪进狭窄的巷弄中,躲避官兵的追查。
伤口上阵阵的刺痛犹比不上她心中如万针锥心般的痛。她出身满清贵族,识见自然比无欢高上百倍,一进亲王府,她不用看也知道鄂比泰的房间是位在西厢房的正中央,不像无欢误打误撞地才摸进东厢房去。她一找到鄂比泰和敏慈的房间,心中竟荡起了一份柔情,悄悄地伫立在他的窗前,想见一见这位四十多年前风流潇洒的未婚夫。
她万万没想到这一放眼望去,看到的竟是两位中年人在灯下谈心、喁喁私语的恩爱模样。她气得浑身发抖,本想跳进房里,一剑一个解决了他们纠葛近半世纪的恩怨情仇,但她转念一想,为何让他们死得那么痛快?而见不到自己一手导演的好戏呢?
就在她低头不语,暗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时,房内的敏慈也是蹙眉沉思,她那姣好的面容上满是忧思,令向来钟爱妻子的鄂比泰看了好不心疼:“敏慈,你最近是怎么了?一副心事不宁的模样,是不是明珠这丫头又缠着你要什么札物了?我去教训教训她。”
“你唷!别老是这么严肃,对孩子不是教训呢,就是训话的,弄得孩子们个个都怕你,好像你是什么凶神恶煞似的。其实你最爱的就是那三个孩子了。”敏慈好笑地轻推了他的额头一下,无限的爱意在她胸中激荡不已。
鄂比泰自己也笑了一下:“咱们的大儿子明远派驻在山海关。他个性沉稳内敛、不苟言笑,皇上派给他的任务没有一件失误过,就算长年不在我们身旁我也放心。”
“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经获得你的真传罗,真不害臊,自称自赞的。”敏慈斜睨了他一眼,思绪不禁又绕到了第二个儿子身上,她迟疑地说:“你看这回明骥能不能捉到那刺客呢?若他再失败,皇上会不会怪他办事不力呢?”
“不会吧,皇上挺看重我们的宝贝儿子的。就算真抓不到,顶多降职处分,在家闭门思过几天罢了,不会真把他怎么样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唉,都怪他自己的责任心太重,我早就想让他把什么禁卫军统领的工作辞掉算了,定下心来为自己找个好妻子不也很好吗?偏要那么辛苦地守卫京城。”敏慈爱子心切,若有所思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妇人之见!好男儿志在四方,明骥不出去闯一闯,怎么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鄂比泰双眉扬动,不以为然地哼着。
敏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是唷,很快我们的儿子明骥也要步上他大哥的后尘,一起志在四方了。他这次要是再让刺客跑掉,只怕就要被贬到江南,去做他的闲官了啦,到时候我看你是不是还坚持己见。”
“江南,”鄂比泰顿了一会,收起玩笑的心,郑重地问:“他又跑到江南去了?”
“呃,最近没有,”言下之意就是以前有,但她巧妙地掩饰过去,见丈夫心急,忍不住糗他:“还说什么志在四方呢!一提到江南你就发急,要是他真给皇上贬去江南了,你给是不给呢?”
鄂比泰心情沉重,没理会妻子的揶揄,只说:“没去就好了,你可真要吓死我了,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敏慈好奇地瞪大了眼,她和她女儿一样有着极浓的好奇心,连扬眉的模样也是极神似的。
鄂比泰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一番连窗外仁立的人儿听来也心惊胆跳的话:“你应该还记得正白旗旗主查良尔氏的绿柔格格吧!当年正白旗旗下八百子弟尽被歼没之后,绿柔便失去了踪影,有人说她早已死在那场大屠杀里,也有人说她远赴海外永不回来了,可是我却怀疑她躲在江南,且对咱们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
“什么?她竟然还活着,她到底想干什么?”
“别急,”鄂比泰轻搂着妻子,安抚着说,“这么多年了她也没有再出现,想必是已经对当年的事淡忘了。那也是好的,毕竟她当年也只是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我最后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十三年前,在扬州城我见到她惯用的那种金翎箭,而后就再也没发现她的踪影了。不过我还是希望明骥不要去江南,以防万一。”
“嗯,你怕她怀恨在心对我们的儿子下手。”敏慈眼中蓦然闪起了点点泪光,“你竟然瞒了我这么多年,你受的苦也太多了。”
鄂比泰亲吻着妻子柔细却夹杂些许白发的发丝,柔柔地说:“我才不苦,有你那几个淘气活泼的宝贝儿女,我快乐得不得了,怎么会苦?”
“可是,那绿柔格格要报复的是我们夫妻两人,我怎忍心让你一个人承担呢?”
鄂比泰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要对付的是八旗的人,又不是我们而已。管他的,我们相依相偎大半生了,她又能拿我们怎样呢?就算阎王老子也不能拆散我们……”
那窗外站着的人早已忍受不住,耳里老是听到他们“绿柔”来“绿柔”去的,这种无情无义的人还不如早早解决了吧!她扬起手中长剑便要破窗而人,鄂比泰却比她快了一步,他左手一揽,把敏慈推到床上,右手抓起墙上挂的长弓,“咻”的一箭便射中黑衣人的左手臂。
她心中极怒,本想不顾一切冲进房去斥责这无情无义的男人,但这一箭已把府中的人惊动起来,她急着脱危而出,只好快速离去。
她就是正白旗查良尔亲王的独生爱女绿柔格格,暌违了四十余年,她终于又听到有人用这个称谓提到她了。讽刺的是,提起她的竟是那见风驶舵、背信无情的未婚夫,而她手上插着的箭,正是自己当年教授给他的箭法。她凄厉地笑了起来,鄂比泰,敏慈,此仇不报,誓不为人!当年的你怯懦怕事,不敢出面为自己的未婚妻上诉辩解,而现在,我看你如何对顺治交代?你的宝贝儿子爱上了行刺皇上的刺客,就算皇上对你们镶蓝旗特别恩宠,只怕也要逐出旗谱,永世不得回归本籍了吧!想到此,笑得更是欢畅了。她穿过这条大街,迅速地奔回“红袖招”,身影逐渐隐没在黑夜里了。
§ § §
鄂亲王府里张灯结彩,贺客盈门,但压在明骥心头的却是一层层浓厚的乌云,他竟然在期盼着,那刺客不要出现,不管她是无欢或是小怜都不要来,他宁可弃官请罪,也不希望她被送上断头台。
有好几次,他徘徊在“红袖招”门外,望着吟风阁的绣窗迟迟不敢见她。相见不如不见,他只要知道她在那儿就好了,他沉重地叹息着。
婉绮难得穿上了女装,文文静静地站在明骥身旁迎接着客人。见到表哥脸上深刻的痛苦表情,她撇了撇唇笑说:“表哥,你就别再犹豫了,线已经放了,饵也下了,现在才打退堂鼓,你不觉得太晚了吗?大不了,你待会捉她的时候下手轻一些,别打坏了我未来的小嫂子不就成了。”
明骥被她俏皮的话语逗得笑了起来:“你又知道了,人小鬼大,大人感情的事你不懂就少说。”
“谁说我不懂,其实我……”婉绮猛地闭上了嘴,暗骂自己大嘴巴一个,只见到表哥一脸兴趣盎然的笑才醒悟了过来,忙掩饰着:“我已经十九岁了耶,不是小女孩了,都可以嫁人了呐。”
“的确,你已经不是那个老跟在我身后,吵着要骑马的小女孩了。”明骥温柔地为她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语重心长地说,“婉绮,听表哥一句劝,别和汉阳走得太近,他不适合你,他迟早要回扬州去的。”
太迟了,婉绮明白她的一缕情丝已全系在后院那个男人身上了。她眨了眨眼,掩饰眼中的脆弱,笑说:“表哥,你先管管自己吧!你瞧,姨丈在找你呢!”
明骥忙回头去看,岂知又被这顽皮的小妮子摆了一道,鄂比泰哪有在找他,他和许久未见的亲友聊得正开心呢!他连忙转身看向身旁的婉绮,见她已溜之大吉了,让他气得牙痒痒的。
宴会顺利地进行着。这是一个超出水准的热闹宴席,除了亲王身旁少数几个贴身侍卫外,没人知道这是一个设计好的擒的计划。但此刻已渐近宴会尾声,连卓尔莽都忍不住摸着他光溜溜的大头,挨近明骥身旁困惑不已地问:“贝勒爷,是不是咱们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到这个时候了刺客还没有现身呢?”
明骥却捏着他的大手,低声地说:“稍安勿躁!我相信她就快现身了。待会送客的时候,先把厅中的侍卫撤出房里,故意露出个缝隙来,好让刺客有机会进到厅内。小心些,一切按照计划进行,不要乱了阵脚,知道吗?”
“喳。”卓尔莽忙着进行布置,在这宽广的大厅里来回不停地进出。
就在此时,侍卫们不着痕迹地退出厅去了,明骥心情复杂地看着计划一步步地被实现着。虽然他现在还在后悔布下这个计划,但实在太迟了。
突然间从屋顶上跃下了两个身影窈窕、打扮相同的蒙面人,两柄长剑分别从左右攻向鄂比泰亲王。明骥心中一凛,她终于来了!他轻吹了声口哨,挺剑便把左边那名刺客的剑术尽数挡了回去,而右边那位剑客和卓尔莽热烈地斗了起来。
无欢乍见到明骥出手,心中的狂喜无以名状。她不战而走,不经意竟看到了厅外站满了好几排持刀侍卫,心中大吃一惊,难道她那一小张纸,竟使她师徒两人葬身于此?她忙往师父那儿望去,只见师父力斗三人还犹有余力,而心烦意乱的自己又被明骥一剑剑逼往墙角去,和那天天坛上的情景竟一模一样。
明骥见她出手混乱不成章法,知她害怕,心中一软,手中的剑也留有回转的余地,不再苦苦相逼了。无欢此刻却剑法一变,犀利地直劈向他的左腰,把他逼向右方去后,不顾一切地挤到师父身边。
“师父,我们中计了!你快走吧!我先替你挡一会儿。”
绿柔何尝不知情况危急,只是她还没在鄂比泰身上刺上一两剑的,怎舍得离去?!手中剑法突然一变,专走偏锋,凌厉的剑法顿时逼走了两名侍卫,只剩卓尔莽一人在苦撑。
明骥见她凶辣的剑法,心中也是大吃一惊,忙冲到父亲身旁,帮忙抵挡。
“大家一起动手,把这两个刺客活捉生擒。”
无欢心乱如麻,犹在后悔自己的通风报讯,师父手上的箭伤还未痊愈,这里又危机重重,看来只有牺牲自己了。她一下了决定,剑法也使得如行云流水,大有流星飞雨的迅疾之感。她挥剑逼退了几位靠拢而来的侍卫,凑近绿柔的身边,趁她分心招架的时候,挥掌将她送出方外。
本来以绿柔的功夫,不会让她偷袭成功的,只是在她剧斗中无欢这一掌击在招与招间,分秒不差地借着她的剑气轻飘飘地把她送出了大厅。这一手今明骥也是大感意外,他忙令人拦截,自己猛出招意欲留下这名反应极快的女子。
绿柔本想再进厅去冲杀一阵,但见计划已经成功,也不再强求,随手砍倒几个侍卫,便跃向高墙,准备飘然远去。临去之前,她又回眸一眼,只见无欢已被明骥一剑刺中右胸,受伤倒地了,绿柔心中不忍,往日-一浮现在她眼前,那软软的童音……
“师父,你好厉害哦,可以飞得那么高,你教教我好不好……”
“师父。我在那山坡上采了好多草莓哦,我去把它们洗一洗,待会儿就可以吃了……”
她心中大震,抢过身旁一位侍卫手中的弓箭,架上了弓,一支破空而至的飞箭射中了厅中鄂比泰身后的墙上。鄂比泰只感到身旁一股劲风,吹得他的脸庞刺痛,那只距他不到两寸的距离的箭穿过他耳旁,射向身后的木墙,长箭尾端犹在不住的颤动,显然包含了极大的劲力。
绿柔高声叫道:“鄂比泰,你还记得这支箭吧!好好照顾我徒儿,否则我发誓要血洗你满门。”她掠过高墙,姿势曼妙至极,厅内厅外竟无一人留得住她;这倏来倏去的本领让人好生佩服。
鄂比泰更是震惊地望着墙上那支箭,心中暗道:“果然是她。”
而明骥也俯低了身,一把撕下受伤倒地的刺客面罩,他心中大惊,用一种沉痛而近乎怜惜的口吻说道:“果然是你。”
面罩一撕开,众人顿觉眼前一亮,这个女子面容清丽,艳美无双,好一个绝美的无欢姑娘。而明珠和婉绮更是瞪大了眼,好奇地看着明骥将如何收拾这个局面。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那逃走的女人逼你做的是不是?”明骥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把眼中的爱意小心地藏起。
无欢低垂着头,微蹙着眉头,右肩的伤口使她痛得弯下腰去,左手抚胸,鲜血不停从手指缝中流出,让人更觉得她柔弱可怜,一点也不像手执长剑的女杀手。
明骥静静地凝视着这张令他沉醉的容颜,一股揉和着痛怜与不安的情绪顿时充塞在他胸中,他把声音放得好柔:“无欢,你绝对可以相信我,把你一切的苦衷全都告诉我,我会帮你解决的。”
无欢低头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凄楚的声音全厅里的人都为之动容:“你帮不了我的。”
明骥还想再多做努力,又担心她的伤口,此时竟有人忍不住嚷了起来:“哈哈哈,恭喜贝勒爷了!这回立下了大功,把行刺皇上的刺客抓到了,确是不简单,对皇上也有交代了,这就把她送到宫里请皇上圣裁吧?!”
明骥循声望去,原来是浓眉髯胡、身强体壮的鳌拜。此人仗着功高位尊,与明骥素来没有什么交情,此刻插手此事,必然没安什么好心眼。明骥沉着地应付:“鳌大人,抓到刺客自然是蒙天之幸,圣上鸿恩,属下不敢居功。只是这刺客行刺动机不明,不应骤然进宫惊扰皇上,还是留在王府,让属下仔细盘问后,再恭请圣上裁决?”
鳌拜哼了一声:“明骥贝勒爷莫非是想包庇这凶手,让她躲避国法制裁?”
明骥双眉一扬,目光炯炯地望向鳌拜,那种不怒而威自然焕发的凛然气势使人不寒而栗:“鳖大人说的是什么话?我只不过是想把此事弄得清楚些,没想到竟使鳌大人起了不必要的疑心,倒让你把我给看小了。这样吧,若是这人在我手上给跑了的话,就拿我的命来换,你看如何?”
鳌拜一接触到明骥那森冷危险的目光立即打了个寒颤,但为顾及颜面还是硬着头皮,留下一句听来不至于显得软弱的话:“我们当然信得过贝勒爷的承诺,不过这女人心狠手辣,手段残忍,贝勒爷可得看紧些,免得又有一位八旗旗主冤死在她的手上。”
明骥胸中大怒,还来不及反唇相讥之时,鄂比泰却在此刻开口了:“鳌大人请放心,这刺客在我们府中,我们自然会为她的行为负责。也请诸位大人们宽心,我们绝不包庇纵容,但也不会冤枉好人。”
鄂亲王开口,鳌拜自是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忙堆满了笑:“那是自然,哈哈。”
府中顿时起了一阵送客之声,忙来忙去好一阵子了,只有明骥一直留心着无欢的伤势,见她昏厥了,忙将她抱起,也不避嫌地就冲进他的房间去了。
鄂比泰和敏慈见了这种情景,除了摇头叹息外,心头还蒙上了一层忧虑的阴影。明骥对那容貌极美的刺客显然大有好感,他的一切失常举动,亲如爹娘的他们岂有看不出来的道理?可是那女孩是钦命要犯啊!何况墙上那支箭,还在提醒着他们,那女孩和绿柔格格大有关系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夫妻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的神情,摇头又低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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