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记 第六章

  一个星期,从前总觉得一个星期很快就会过去,忙忙碌碌,一晃眼就到周末。
  可是从来没有一个星期,会这么漫长。
  程欢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几天几夜,如坐针毡,每个小时都是煎熬。早上睁开眼睛,就希望快点开标,无论谁输谁赢,只要给她一个结果就好;可是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又会暗暗盼望时间可以停下来,已经不知道,最后要怎么面对结局。
  终于到了最后揭晓的时候,今天就在展览中心开标了,这么久的矛盾和较量,终于可以尘埃落定。
  就连老天,好像也知道程欢的心事,一大早就阴雨连绵。
  这是最后一次坐在这间临时的办公室里了吧?竞标结束之后,大家就要各自回各自的部门去,不可能再凑到一起熬夜加班,一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一起抢着零食和饮料。
  也许大家都太紧张这次开标的结果,所有人都跟着去了展览中心,还说好开标之后要一起庆祝。整间办公室里静悄悄的,连电话也没响一声,过分的寂静叫人心慌。
  程欢坐在位子上,看着计算机屏幕,还特意拯开了音乐,可是没有用,还是定不下心来,一支笔在指尖上转来转去,掉到地上无数次。
  「滴,滴--」手机突然响,吓了程欢一跳。
  「喂?」战战兢兢地接起来,她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
  「程欢,你在哪里?」是周锦唐,电话那头他的声音也失去了一贯的沉稳,还有隐隐约约的汽车喇叭声。
  他已经出了展览中心?在外面?这么说,已经开标结束了。程欢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总监,你--你们那边,结果怎么样?」
  「别提了。」周锦唐的声音无限懊恼,「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居然是荣泰!」
  「荣泰?」程欢的心猛地一沉。当然,一定是荣泰中标,他们所有的设计和报价,都在谢荣昌的掌握之中,如果这样还不能打败大信,那么他这些年就真的是白混了。
  「是啊,谁都想不到,大信登峰两虎相争,居然便宜了姓谢的这只老狐狸。」周锦唐叹了口气,「他们提出的方案,跟咱们非常接近,可是报价却低了百分之五。真不敢相信。」
  「那……老板呢,他怎么说?」程欢喃喃地问,没错,早知道会这样,一点都不意外。可是为什么,半点高兴的情绪都没有?只有越来越强烈的担心和害怕。她到底在怕什么啊?
  「他让我先带大家去中心大酒店吃饭,说这些天大伙儿都很辛苦,然后就一个人先开车回公司了。」
  「他回来了?!」程欢一震,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察觉?至少对面的办公室应该有开门的声音吧。
  「妳在哪里?要不要接你过来?」周锦唐还在问,可是程欢已经听不进去,电话往桌上一扔,就推门冲了出去。
  他人呢?在哪里?
  办公室的门还锁着,整个27层转了一个遍,都没见到他的影子。这种时候,他应该不会去别的部门吧?程欢按了电梯直到大堂,奔向接待台,「有没有看见老板回来?」
  「没有啊。」对方一脸茫然,「他们不是去了展览中心吗?」
  程欢跺了跺脚,再转头跑去停车场。如果连他的车也不在,那么他就真的是没回来了。
  可是,一到停车场,程欢就怔住了。
  没错,周锦唐没说错,他回来了。
  那辆线条流利的银灰色车子,还停在他的车位上。可是,透过车窗玻璃,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他……一直就坐在车里,没下来?
  程欢微微喘着气,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这种时候过去的话,是在安慰他,还是打扰他?一时间纷扰的记忆突然挤回脑袋里,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下雨天,爸爸抱着头坐在沙发里,像是受了伤的困兽,瞪着血红的双眼发呆。
  那个时候,她还在上学,完全不懂事,一直过去缠着他问东问西,终于挨了重重的一巴掌。
  那是生平第一次,尝到父亲打的耳光是什么滋味;也是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那种失败,那种屈辱,挪种万念俱灰,那一刻父亲的眼神,烙印般刻在她心底。
  当年汉方建设惨败在大信的脚下,父亲十年心血,就这么毁于一旦。
  现在,她回到这里,为的就是等待这一天。她要眼看着大信垮台,眼看着不可一世的乔柏年,也尝到失败的滋味。
  一样的大雨如注,一样的压抑担心,突然之间,好像时光倒流回去,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一天。
  程欢的手心里,已经不知不觉全是冷汗。往事重演,输的是大信,她应该欢欣鼓舞才对啊,为什么还傻站在这里,不知所措?
  傅宪明的车门慢慢打开,程欢看着他下车,一步一步走过来。
  不知不觉,她在下意识地往后退。外面就是雨,凉意透衣而入,可是她完全没有察觉。
  「程欢。」傅宪明叫她,「过来。」
  程欢站住脚,身子在轻轻发着抖。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她做的一切?
  傅宪明的脸色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差,只是有些疲惫。
  「妳再往后退,就进雨里去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啊?」程欢愕然,怎么也想不到,这种时候听到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
  「妳出来,是找我来的吗?」傅宪明走过来,扶着停车场的栏杆,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衬衫袖口。
  「我听周总监说,竞标不太顺利。」程欢讷讷地开口。
  「不用这么婉转,」傅宪明自嘲地一笑,「什么不顺利,其实就是输了。」
  「我担心你。」程欢的声音很低。说真的,连她自己也觉得悲哀,明明是真心话,可是好像在撒谎。这种结果,不是她一手造成的吗?干吗还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我?」傅宪明沉默了一下,「我没事。」
  「大家都知道,星河广场很重要,更何况,你从来没输过,偶尔输一次,是最难受的。」
  「星河广场已经成了定局,不能挽回了。」傅宪明振作了一下,「我就算哭天抢地也没用。」
  「你……你不在乎?」程欢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不在乎。」傅宪明伸手摸摸她的脸,擦掉她眉梢上沾着的雨珠,「不过没关系,失去一个星河广场,大信还垮不了。程欢,知不知道男人最怕的是什么?」
  「失败。」程欢回答。就像父亲,只要一次失败,就可以彻底毁掉一个人。
  「不是,怕的是输不起。」傅宪明淡淡地笑了,「商场上,赚和赔都是经常见的事,其实有时候做生意也像赌博,愿赌服输,下一个机会再翻本。」
  「你这么想,就好了。」程欢抬脸看着他,真正不愧是傅宪明,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一刻-她长久以来的信念突然动摇,为什么当初父亲不像他?如果当初,他肯认输,肯从头再来过,那么一切都跟现在不一样。
  「来,陪我去喝一杯。」傅宪明握起程欢的手,「我还没见识一下妳的酒量。」
  「要喝酒?」程欢睁大眼睛,这个时候喝酒,很容易醉的。
  「嗯,会不会喝酒?不会我教妳。」他拉着她往车子那边走过去,「这种天气,喝点酒,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
  程欢握紧了他的手。真的吗?只要喝杯酒,睡一觉,就什么事都可以当做没发生?如果世界上,真的会有这种酒,人生怎么还会有这么多的遗憾,这么多的悲伤。
  这一路走来,她已经越来越清晰地看见结局,是命运跟她开的玩笑吧,眼睁睁看着自己错了又错,却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回头。
                
  星河广场竞标失败,是谁都没想到的,可是接下来一场火药味浓烈的董事会,就是意料当中的事情了。
  据说为了这件CASE,连远在日本疗养的乔柏年,也特地搭飞机赶了回来。
  程欢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什么样的会议,要一整天?所有高层全部关在会议室里,连午饭都没有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欢去了七八次茶水间,又去洗了七八次洗手间,在会议室那两扇紧闭的雕花大门前面走来走去,可是什么消息都听不到。
  心里好像剪了一锅油,怎么办?这个时候,乔瑄一定又在张牙舞爪了吧。
  「砰!」办公室的门突然被重莺推开了,周锦唐一阵风似的冲进来,门上的玻璃都差点震落下来。
  程欢跳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周锦唐把手里的活页夹往桌子上重重一摔,脸色铁青,「真是受够了!」
  「是不是--董事长发火了?」程欢提心吊胆地问。情况看起来很严重啊。
  「不过是一个星河广场,有什么了不起,犯得着这么夸张!」周锦唐气得好像快要发抖,「整整一天,没完没了地追究质问,黑锅都让老板一个人扛了!那乔董是干什么吃的?咱们这些人又是干什么吃的?赚钱的时候。都面不改色抢着花,好像这些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现在不过是一次失手,就好像天塌了一样,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
  程欢不敢说话,听着他一口气地发着牢骚。
  「妳知不知道,从明天开始,所有的CASE都改成乔董直接负责了!」周锦唐气昏了头,「这个混蛋,总算称心如意了。」
  「什么?!」程欢呆住了。
  当初就是一直制造机会,引发大信高层之间的矛盾,削弱傅宪明的权力,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可是,不不,她一点也感觉不到胜利,只有一阵一阵的冰冷袭上来,如堕冰窟。
  叶敏从旁边走过来,想说点什么安慰一下锦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程欢缓缓扶着椅子坐下来,从来不知道,伤害别人的滋味是这么难受。
  从一开始,周锦唐和叶敏就热心地把她当成自己人,处处维护她,惟恐她初来乍到闯了祸。没错,她的目的达到了,演戏演得这么逼真,一点马脚都没露,可是周锦唐和叶敏呢?他们算什么?
  「你们都怎么了?」门口有人在门上敲了敲,「脸色都这么难看。」
  居然是傅宪明,他正闲闲地走进来。
  「老板,你没事吧。」周锦唐愕然瞪大眼,「董事长他们呢,走了?」
  「嗯。」傅宪明点了点头,「明天还会过来,部署下个月的计划,还得调查一下星河广场的事。」
  「星河广场?」周锦唐莫名其妙,「还调查什么,已经都这样了。」
  「问题是,这次栽得太意外了,荣泰的竞标企划,完全超过了他们的水准。」傅宪明一笑,「是董事长的意思,怕有人泄露竞标方案。其实--查也没用,已经晚了。」
  「我也觉得蹊跷。」周锦唐一拍脑门,「特别是他们的设计部分,简直好像是剽窃我们的创意,可是细节部分,却改动得更精细。如果不是有高手在帮他们的忙,就是有人看过咱们这边的设计图。」
  「不可能吧?」叶敏吓了一跳,「看过设计和标书的,根本没有外人啊。」
  程欢坐在椅子上,心跳如擂鼓,突然觉得紧张。
  没什么好怕的吧,当初既然敢来,就不怕他们知道。其实以傅宪明和周锦唐这样的行家,这样的眼光和经验,迟早都会发现泄密的事实。她早就留好了退路,反正很快就要回荣泰那边去,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真的很害怕。害怕真相被揭晓,害怕自己的面具被撕下来,害怕傅宪明知道这一切。
  「老板,你要是累,就先回去休息一下。」周锦唐提议,「刚才在会议室里,我差点就气炸了,乔董那什么态度啊,赢了他就跟着沾光,输了就什么责任都推给你……」
  「锦唐!」傅宪明截断了他的话,「怎么连你都沉不住气了。」他看了看程欢,怕她担心,「根本就没什么。」
  「可是以后乔瑄就骑在你头上了啊!」周锦唐没看出他的心思,还接着说下去,「他从来就只会窝里横,哪有本事出去跟荣泰抢地盘?」
  「他有他的办法。」傅宪明把话题岔开,「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
  「可是--」周锦唐还想说什么,叶敏拉了拉他的衣角,瞟了一眼程欢,小声提醒:「总监,你想让程欢也跟着咱们吃不下饭啊?」
  「哦!对了,还有程欢。」周锦唐这才反应过来,「那,先不提这些了,大家晚上一起吃饭去。」
                
  吃饭的地方,是周锦唐选的,因为美罗那边的酒店最近刚换了名厨,所以建议大家去试试。
  停好了车,一起往餐厅那边走,傅宪明边走边开着玩笑:「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吃个饭都要到自己地盘来。」
  美罗是大信控股,又是傅宪明一手筹建,这里有四成股份都是他的。
  「没办法,习惯了。」周锦唐也笑了起来,「其实也是帮你省钱。」
  「那你今天少吃点就够了。」傅宪明牵起程欢的手上楼梯,「要么干脆就你付账。」
  「说好了是你请客--」周锦唐话刚说一半,突然打住,停了下来。
  「怎么了?」程欢一直走得心不在焉,差点撞上他,幸好傅宪明把她拉过来。
  程欢抬起头,不禁也呆住了。
  美罗酒店那又宽又长,盘旋而下的白色楼梯上,赫然正站着谢荣昌和裴桐几个人。他们大概是刚刚吃完饭,现在正好出来下楼。两拨人一上一下地在楼梯上停了下来,互相打量。
  「哦,我当是谁,原来是大信的傅总啊。」谢荣昌第一个打招呼,「好几天没见,气色不是很好啊,怎么,不舒服吗?」
  「你--」周锦唐一看他就来气,刚拿到星河广场的开发权,就开始找茬了?
  傅宪明缓步踏上楼梯,悠闲一笑,「哪比得上谢老板春风得意,满脸红光。」
  「唉,一时高兴,多喝了两杯,」谢荣昌抹了一把脸,「在你傅总手底下侥幸赢一把,混口饭吃,实在是不容易啊。」
  他嘴上是抬举,实际是讽刺,傅宪明当然听得出来,却也没动气,只是微微一哂,「有钱大家赚,以后机会多得是。」
  谢荣昌瞇起眼睛,笑容多了一丝诡秘,「说得对,好戏在后头,慢慢见分晓。」
  除了程欢,没有人知道他这种诡秘笑容里的含义。
  程欢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强忍着厌恶,掉转了脸。心里觉得悲哀,她有什么资格厌恶,不过是个同党和帮凶。
  「呦,这位漂亮的小姐,是傅总的新欢吧。」谢荣昌拾级而下,斜睨着程欢,「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还真有道理。」
  「我们走吧。」傅宪明眉头微蹙,没再理会他,牵着程欢的手上楼。
  「小心走,别摔着了。」谢荣昌和他们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语双关地说了一句。
  「谢老板,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程欢再也忍不住,「做人何必这么绝。」
  谢荣昌的笑突然凝固,像是想不到程欢会翻脸,一时间下不了台,僵在那里。
  「程小姐。」旁边的裴桐笑吟吟地开口,「很久没见了,上次在酒会上,多谢妳帮忙。」
  程欢没看他,「无所谓,不过是说句话。」
  初次见面那一次,还觉得裴桐坦荡磊落,原来也不过跟谢荣昌一样,只会落井下石而已。
  裴桐不以为忤,转过脸跟傅宪明点点头,「傅总,希望以后有机会,跟你合作一次。」
  「那不如就现在吧,星河广场的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工程,就让给大信来做,怎么样?」傅宪明的语气完全是在开玩笑,可是裴桐却不禁一怔。
  「星河广场的开发权,是荣泰拿到的,我恐怕做不了主。」
  「大家都是明白人,如果没有登峰,单凭一个荣泰建设,根本吃不下这么大的星河广场。」傅宪明微笑,「像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那种设计,荣泰只怕是做不来吧。」
  「你--」谢荣昌的脸蓦然涨成猪肝色,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不来。
  「好眼力!」裴桐被揭穿了,不但没恼,反而笑了起来,「果然是大信的傅宪明啊,难怪乔瑞说你是个人物。」
  程欢一怔,乔瑞?乔瑞关他什么事。
  「傅总,我送你一句话,」裴桐收敛了笑意,「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什么意思?」傅宪明淡淡地问。
  「大信建设是你一砖一瓦发展起来的,不过--有点太屈才了吧。」
  「至少比登峰和荣泰好一点。」傅宪明一笑。
  「我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识英雄重英雄而已。」裴桐伸出手,「要是改变主意,不如交个朋友。」
  傅宪明怔了怔,还是伸手跟他一握,「求之不得。」
  「裴总--」谢荣昌急了,怎么回事,明明裴桐是给他撑腰的,现在怎么跟傅宪明论起交情来了?
  「谢老板等急了,咱们改天再聊。」裴桐回头看了谢荣昌一眼,「我们先走一步。」
  谢荣昌赶紧跟了下去。小声追问:「你不会真的把中心酒店和Shopping  Mall给大信做吧?」
  裴桐一直下了楼梯,走出大门,才淡然一笑,「如果大信还是傅宪明说了算,咱们都未必是对手。他们的实力,其实远在荣泰之上……不过可惜,乔瑄是不可能拉下面子,来跟我要这个工程的承建权的。」
  「那就好。」谢荣昌吁出一口气,「我还真担心他们有机会翻身呢。」
  「老实说,我替傅宪明可惜。」裴桐蹙起眉,「他怎么肯替乔柏年做事?」
  「听说当年他们傅家落魄的时候,乔柏年伸过援手。」谢荣昌不以为然,「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人。」
  「你当然不是这种人。」裴桐有点讽刺,「谢老板是出了名的铁算盘,没好处的事情,是从来都不肯做的。」
  「不管怎么样,赢家还是我。」谢荣昌毫不掩饰他的。
  「你应该感谢两个人,」裴桐大步流星,把他甩在身后,「一个是乔瑄那个败家子,还有一个就是程欢。」
  谢荣昌怔了怔,想起程欢,心头又是一恼,这小丫头翅膀还没长硬,就敢驳他的面子了。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了程欢的号码,真得好好教训她一下。
  「滴,滴--」
  另外一边的餐厅里,电话声响了又响,程欢终于从座位上攥着手机站起来,「对不起,我出去接个电话。」
  周锦唐看着她匆匆出门的背影,有点担心地问:「老板,程欢怎么了?一整天脸色怪怪的。」
  「我也不知道。」傅宪明搁下手里的杯子,「待会儿我去看看她。」
  「小丫头,心思还不少。」周锦唐一笑。
  「我一直觉得她心事重重。」傅宪明眉头微蹙,「总是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程欢从餐厅里出来,沿着长长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的拐角。那里有一盆很大的蕙兰,叶子宽阔,正好可以遮住别人的视线。
  「谢老板,不是说不要随便打我的手机吗?」她低声埋怨,「再说我跟傅宪明在一起,你不是不知道。」
  「我就是想知道,妳为什么跟他在一起?」那边谢荣昌语气冰冷,「妳是去拿商业数据,不是去用美人计的。」
  「我用什么办法,那是我的事。」程欢哼了一声,「反正你要的东西,已经交给你了,我们两不相欠。」
  「事情还没完呢!接下来,还有大信下一季的投资计划,收购期间的股东资料……」
  「我跟你的协议。应该是到星河广场竞标为止吧。」程欢忍无可忍,「告诉你,我不干了,我早就不想干了!」
  「什么?」谢荣昌一惊,「事情才进行到一半,妳就想拆我的台?」
  「你还想怎么样?」程欢叫了起来,「星河广场已经到手了,你收购大信,那是你的事,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那个什么市场部总监,我也不要了,只要以后你别来烦我就好。」
  「妳--不是看上傅宪明了吧?」谢荣昌停了片刻,阴恻恻地问。
  「开什么玩笑!」程欢一口否认,「我明明知道大家是对头,怎么可能喜欢他。再说,我要是不跟他在一起,怎么知道他的计算机密码?怎么拿到标书?」
  「可是我觉得妳已经心软了。」谢荣昌警告她,「妳要分清楚,哪一边才是自己人。」
  「你有把我当成自己人吗?谢老板,不必说这么好听的话,我们不过是利益合作,各取所需而已。」程欢不禁冷笑一声,「听见这种话,我会觉得脸红。」
  「只要妳肯继续帮我,市场部总监的位子,还是妳的。程欢,我知道你想成功,想出人头地,两年后,大信建设就会被荣泰代替,到时候整个地产界是我的天下。」
  「我没兴趣。」程欢生硬地拒绝,「我不想再做这种事。」
  「妳再考虑一下……」谢荣昌还没说完,程欢已经挂断了电话,「再见。」
  握着电话,她有片刻的怔忡。
  连谢荣昌都看得出来,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喜欢傅宪明,再怎么竭力地隐藏,还是那么欲盖弥彰。
  谢荣昌说得没错,她已经心软了,已经不知道哪一边才是自己人。
  慢慢转过身,往餐厅走去,可是刚刚踏出拐角那盆蕙兰的背后,程欢突然惊呆了!
  就在对面,走廊的壁画下面,靠着栏杆站着的,是--是他?!
  淡淡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地对视着,如中雷击般,无法自控的震惊。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欢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低哑地响起:「你--都听见了?」
  傅宪明没开口,可是那种眼神,让程欢整个心口都狠狠地抽紧了。
  「我……我可以解释……」程欢伸手扶着旁边的墙,想找一点支撑的力量。多么害怕,他会就这么转身走开。
  「好,妳解释。」他终于开口了。
  「我,我……其实……」讷讷地挤出几个字,程欢终于不得不放弃,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以解释?叫她怎么说得出口!
  傅宪明看着她,汹涌的矛盾在胸口混乱地纠缠。刚才出来,是因为担心她反常的神色,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却无意中听到她跟谢荣昌的对话!
  要冷静,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可是他的心里空白一片,只有彻骨的寒,意从背后爬上来。是他听错了吧!她居然说,跟他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拿到标书?!她居然说,星河广场的竞标失败,都是她一手策划,为的就是跟谢荣昌「利益合作,各取所需」?!
  僵硬的对峙,如铁的沉寂,就连周围的空气也跟着凝固起来。
  莫名的压迫感,让程欢渐渐觉得窒息,好像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吃力而沉重。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听见他低声叫了她一声。
  「程欢。」
  声音那么低,低得好像是她的幻觉。但是接下来,听见他艰涩地问:「为什么?」
  程欢掉转脸,不看他。怕了那么久,最难堪的一刻,终于还是躲不过。
  「我,收了他的钱。」轻轻一句话,他听不听得出,她心里的碎裂声?
  「就只为了,钱?」他不相信,如果她要的只不过是钱而已,谢荣昌给她的,他也一样给得起。
  「对。」程欢深深吸了一口气,忍着胸口的刺痛,眼泪就快要涌出来,可是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流眼泪?就算已经无可挽回,至少还要给自己留点自尊。
  「原来,我当了白痴很久了。」傅宪明的声音清冷彻骨,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嘲谑。工作再怎么辛苦,想起她的微笑,还是觉得心头温暖,可是到头来,居然都只不过是骗局一场。
  这辈子,他还从来没有这样不堪过。
  「明天,我会辞职。」程欢的身子,在不易察觉地轻轻发着抖,竭尽全力,要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点。
  「辞职?」他一震,怎么回事,只不过半个钟头之前,他们还坐在一起,灯光那么明亮,红酒散发着摇曳的香气,只不过是一转眼,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
  套出了星河广场的数据,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了吧,所以就干脆一脚踢开。可是这句话,他说不出口,看着面前程欢苍白的脸,绝望的眼神,讽刺的话他居然说不出口。
  「这么做的后果,妳想过吗?」他问她,竞标失败,大信损失了多少钱,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当初跟公司签约的时候,妳到底有没有仔细看过保密条款?知不知道万一被发现,妳可能去坐牢。」
  「如果有证据,我都无所谓。」程欢的声音很空洞。
  什么后果,她还能有什么后果?最悲惨的下场,也不过就是这一刻。
  「程欢。」他慢慢走到她面前,「还有别的理由吧。一个星河广场,谢荣昌能给妳多少?要担着这样的风险。」不知道是怎么了,他居然顾不得生气,心底混乱的都是一片隐隐渴望,只要她解释,无论什么理由,他都愿意接受。
  可是,没有,没有听见期望的话。「我跟你之间,从头到尾都是误会,都是利用。」程欢想要说得轻松,可是听上去却无限苍凉。
  结果是早就已经注定的,到了这个时候,再留恋、再慌张,哪怕是哭天抢地苦苦哀求,也不过是让自己变成笑话。
  「那一天……妳在会议室里,泼了我一身咖啡,是故意的?妳在酒会上,帮我挡了那杯酒,也是故意的?下雨的那天。扭伤了脚,统统都是故意的?」傅宪明的声音里,浸透了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他伸出手,想要把她低垂的头揽进自己怀里,可是,手停在半空,眼看着就要触到她的发丝,却再怎么也落不下来,「妳对我的拒绝、躲避,不过都是欲擒故纵?」
  程欢的咽喉已经梗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是,不是。那每一幕,每一句,日日夜夜在心头盘绕,他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他的呼吸和味道……如果是存心的欺骗,她怎么会设计出这样自欺欺人的陷阱。
  「妳,从来都没说过一句喜欢我。」傅宪明的手,终于落在她的头上,轻轻揽她入怀抱,就像以往的每一次,「妳说了那么多的谎,为什么单单少了这一句?」
  无法抗拒,失去了维持自尊的勇气。
  程欢在他的怀里,泪水终于涌出来。拼了命地忍,还是忍不住,那种针刺一般的心酸啊,从心底一直漫延上鼻端。
  眼泪那么汹涌那么急,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静静地打湿他的外套。
  是,她喜欢他,喜欢得连自己想要做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从来也不知道,不能想象,喜欢一个人,会失去控制自己的力量。万般地留恋,到处找借口,只不过是想要在他身边多留一刻。
  宁愿他这个时候暴跳如雷,宁愿他转身拂袖而去,怎么都好,一切结局她都甘心承受,只是不要这样一如既往地抱紧她。
  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失去的滋味,好像整个人都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程欢,我只不过是自己送上门的战利品,是不是?妳知不知道,从看见妳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妳?」他在她耳边低声说,还来不及觉得疼,心就已经烧成了灰,「妳千方百计躲着我,还都当妳是害羞,原来,妳是根本不想要。」
  不是,程欢无言地申辩,她是真的,真的爱他啊!
  可是,太迟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正因为是真的,所以才更加证明她自私。他花费多少心血来争取的星河广场,那本来是一座建筑的神话,是他的梦想之城,却因为她的一念之差,全部葬送。
  再也没有办法面对他,怎么可能,厚着脸皮若无其事?!
  天底下,还有哪一句话,比这个时候说爱他更荒唐,更讽刺。
  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挣脱他的怀抱,掉转自己满是泪水的脸。程欢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怎么可以,让他最后一眼看见这样的程欢?
  「我走了。」她背对着他,心如刀割,从此以后,再也无颜面对他的眼。
  等不及听他的回答,也许是心里明白根本就不会有回答,程欢加快步子走出去。灯光还是那么明丽,遇到的每个侍应都满脸微笑地跟她问好,只有她,踉跄狼狈,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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