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山东 任城郊外
任城建在泗水之滨,自古风调雨顺,渔获丰收。都城的居民多半做渔获买卖,大清早的,就可见人群聚集在河边。
这日午后,城民收拢财帛工具,一一散去。
不远的郊外,一条入城的关道,有个简陋却足以提供往来客休憩的茅草茶间。
茶间内只有一个衣着平常的青衣男子,举杯啜饮清水。
远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匹高头大马疾停于茶间前,跃下一个与大马相衬的魁梧大汉。
魁梧大汉往茶间唯一的男子走近,与他同桌,坐于对座。
茶间主人也不多问,送上茶来便走回后间,这关道人来人往的,见的人多了,也就不足为奇。
“公子,君上托臣下向公子问好。”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笑容虽浅淡,却看得出心中喜悦。
“大哥近来可好?大嫂临盆了吗?”
魁梧大汉咧嘴一笑,说:“君夫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母子均安。”
沐国一年半前即由太子沐离继位,并迎娶赤狄公主。
起初宫中传出新君沐离与夫人感情不合的消息,半年后,沐殷才透过亲信得知他们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已经前嫌尽弃,感情如胶似漆。
沐国施行仁政,新君得到百姓爱戴,一切都已步入常轨,让他十分欣慰。
这青衣男子,自然就是沐国二公子——沐殷。
两年,不长不短的时间,他的神韵已有所改变。
温文儒雅依旧,更添了深沉内敛的气息;平静无波的眼眸,将认真起来便慑人于无形的冷冽锐利隐藏其中;外型最大的改变,是原来长年住在北国而显白净的肤色转为如蜜的铜色,身形更为结实有力;他的笑容加上沉稳的男性魅力,使仕女对他的微笑无法抗拒,那抹自信从容的风采不知要沦落多少芳心。
“公子,臣下多方打探,终于不辱使命。”魁梧大汉自怀中取出一个包得层层密不通风的物品,恭敬呈上。“公子之物,请收回。”
眼眸转合,手掌握住掌心之物,触感是一只盒子。
盒中之物,每每教他想起便要揪然心痛。
它曾经落在地上,冰冷、无辜、脆弱,当他拾起它,瞧见凤尾上一点朱红时,提醒着他的伤口,出自谁手。
“臣下暗察女官记册,册上记载,当年君上连续两日临幸过宣华夫人与侍女立乔,那立乔后来就是服侍宣华夫人的侍女。”魁梧大汉报告着他的成果。
宣华夫人原本没有封号就消香玉损,之后才由现任的国君沐离追封为“宣华夫人”。
历代君王妻妾众多,为免产生不必要的纠纷,国君临幸何人就由宫中女官记录下来,作为凭证。
沐华君在短时间临幸过沐殷的生母“宣华夫人”与侍女,尔后宣华夫人怀有身孕,却一个人住在殿中不让任何人进殿,连沐华君也挡在殿外。
沐华君宠溺这位美女,所有补给物品均放在殿门外,待所有人离去后再由她的侍女出门来取。
因此这十个月内,竟然没有人见过侍女立乔与宣华夫人,直到孩子出世。
既然如此,沐殷的亲生母亲,就不能斩钉截铁的说定是宣华夫人了。
魁梧大汉心里感到奇怪,他心想:二公子已经远离沐国国政多时,那么二公子的生母之谜对二公子的未来也没有什么影响,为什么要大费周章的查个明白?
不过,不管二公子的生母是谁,他是君上的血脉的确是无庸置疑的。
“玉佩上的凤纹,正是任国的王室族徽,这一点臣下己向公子报告过。公子这块玉佩,却是只有任国正宫夫人所出的嫡亲公主才能拥有。当今任国国君没有儿女,只有一位与他同母所出的妹妹,封号‘敬双公主’,但这位公主早毙,所以现下任国没有任何一位公主在世。”魁梧大汉觉得更诡异的是,二公子竟有这块代表任国嫡长公主的信物。
“公主薨于何时?”
“照历推断,该是二十七年前。”
二十七年前?他今年刚好二十七,这个二十七年前,也太过巧合!
寒音离去前的每一句话,沐殷时常一字不漏地分析细推,再根据宫中传言她与宣华夫人长得一模一样,加上她看到玉佩的反应,他终于能够理解她那强烈的反应为何而来。
她疑心,她与他,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沐殷并不知道寒音的年纪,但绝对比他来得小……”
不对,若真如此,二十七年前任国的公主不可能死,否则如何生下寒音?
所有的解答,都在一个人身上了,他必须亲自去会会那人——任国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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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国都城
泗水孕育了这个美丽的都城,不若南方大城华丽,但也别有一番小巧玲珑的风味。
夜里,清凉幽静的竹林,同样的有自成一格的风韵。
竹林的风貌,宛若天苍山的一草一木,沐殷一身夜行装隐在黑夜,心更沉重。
竹林是入宫的前林,他刻意捡暗路行走,隐藏行迹。
这时,空气中的气流迥异,沐殷感觉到附近有其他人靠近,他停下脚步,隐在树后,小心翼翼探看。
一抹黑影行动如云,自他隐身的另一株大树旁飞掠而过。
黑衣,使得纤细的形体更为细瘦,黑色方巾围起的脸蛋小巧,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她行动匆忙,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他似乎不意外看到她,尽管心跳如奔雷。
那清冷的眸、俐落的身影、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中,就算匆匆一瞥,他也不会错认。
她瘦了,比两年前更消瘦。
他还记得她赤裸的模样,她在他怀里清纯又娇媚的气息,她的温度与她的肤触……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她决绝的话语与冷漠的一掌。
寒音,两年来没有一日不教他魂萦梦牵的女子。
沐殷目视她愈形愈渺的身影,轻轻叹息……
***************
十四年了,她以为时间的距离会拉长记忆的距离,结果呢?
她知道路的来向,知道树的生长,这世间何其广大,一个人的遗忘果然无碍于真实的存在,她在面巾里露出浅笑。
愈接近记忆中的梦魇,她愈是平心静气。当你愈想逃避,难以预料的世事便要教你身不由己。
她必须面对自己的黑暗面。
一样是夜,月光浅明,她从去时的路,走上山路,经过一片竹林,停下脚步。山崖虽然不高,但要从这里坠落底谷仍会粉身碎骨
她站在熟悉的寸土,弯身蹲下,手指捏起一撮泥土。
十四年前,她就是从这里一跃而下,脚底踩的是一样的土……
她的心没有预料中的痛苦,只存在一抹云淡风清的遗憾,她以为她该要痛哭流涕地追悼失去的纯真,然而曾经感受到天崩地裂的痛已经被另一个更深沉的悲哀所取代。
两年,不过短短两轮春夏秋冬,造就的是这样深痛的悲哀。
回到天苍山,她过着与他一样日间活动、夜里休息的生活。
她走进他曾住过的侧屋,手指抚触着每一件他曾使用过的事物。
她躺在床垫,幻想它也许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气息。
她砍柴,不是为了锻链身体,只因他曾经做过。
她对丑奴愈来愈温和,就像他对她一样。
然而愈是如此,丑奴愈是担忧,她大声嚷嚷要去找俊公子算帐,她只是微笑阻止,说:“不,他待我,很好、很好。”
她孤独、平静,默默以追寻他的一举一动,来好解那颗深陷的心。
然而,这一切都是奢求,再怎么追寻,他的真实存在对她来说还是幻影,一个美丽的幻影。
她时常仰天而叹,为何上天要让她遇见他?又为何要安排这样残酷的宿命?她做错了什么?
这天夜里,他是否与她看着同样的月?
——同样的月缺,独一无二。
他恨她吗?恨她这么无情?他的伤重吗?他的身旁可有一个如花美眷,温柔体贴的美人儿相伴?
她问,没有人回答。
沉痛的悲哀取代了垫伏在心里那年幼的伤痛。
是他……教会她不再以极端的偏激看待世事,这两年来,她鲜少动气,将性子修得平静。
精致的木屋就在眼前,记忆涌上心头,屋内也许还存在那对男女,她已经调适好应该如何面对。
屋内很静,仅有一盏残烛。
一个中年男子轻柔地抚摸着屋里的坐榻,陷入遥远的沉思之中。
突然,他察觉有一声细响自背后传来,他回头,看见一个蒙面的女子,正冷冷地瞧着他。
寒音心里一惊,他比记忆中苍老许多,而原本该在这里的美丽女子却不见踪影。
“霜儿?”中年男子喃喃唤着这个名字,他念念不忘埋藏于心中的至爱,他的亲妹妹——霜儿。
然而,他也发现了,这酷似霜儿的女子,并不是霜儿。
“不!你不是她,是你,孩子,你的眼眉像极了她,瞒不了我。”
尽管眼前的女子全身上下包得密不通风,但他痴爱霜儿甚深,只要看见这女子的眉眼,就能知道她是霜儿与他留下的女儿。
寒音的目光搜寻着原来该在这屋子里的女人。
“你母亲已经过世了。”中年男子说,更形苍老,全然没有身为王者的气概。至爱之死对他的打击,远远超过世间发生的所有悲惨情事。
死了?寒音一愣,不由得想起那女子的模样。
那曾抱着她轻声细语、搂她在怀里痛哭失声、倚在窗边沉默不语、举鞭向她额狂慌乱的女子……
一切的一切,居然就这样随风而逝。
她的母亲……她从来没有亲口唤过一声娘的母亲,已经死了……
进屋前挺起的肩膀,那孤傲的挺立突然虚软,寒音掩不住听到这消息的茫然。
血亲,那带给她一半生命的血亲,她这一辈子痛恨的血源,竟是不能分割的。
她仍记得跃下悬崖的那一刻,她的母亲肝肠寸断的哭喊着,“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母亲……死了。
是呀!她为何没有想到人总是会死的?
好人会死,坏人也会死,仇人会死,亲人也会死。
“这些年你好吗?”
“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
他仍有父亲的愧疚与关心,她却不领情。
是他!若不是他,好好一个女孩儿怎么会发疯;他在她眼中,尤是万恶不赦。
他重重一叹,毫不惊讶她对他的态度,那叹息,把他叹得更老。
“你来瞧你母亲吗?”
母亲?听到这两个字,寒音感觉闷闷地,有些麻木。
“我只是来问你们一件事,在我未出生之前,她是否到过别的地方?”
他脸色一变。“谁要你来问的?”
“回答,或不回答,而不是发问。”寒音恢复冷漠。
他凝视她颇久,未了又是叹气,说:“不错,她害怕面对我俩的情感,曾经离我而去。她趁我不注意时,跃入泗水,我千方百计找寻,不见她的踪影。好几个月后,我得知她在沐国的领地被沐华君救起。一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任国与沐国相距甚远,泗水也不通沐国,她怎么会到那里去?
“好不容易,待我处理国事到了一个阶段,亲自动身去沐国寻她时,已听说她怀了身孕,我……我好伤心,她怎能这么对我?她怎么这般伤害自己?我潜在沐国两个月,只为摸清沐国局势,要找机会将她带走,我知道她是不愿意的……她心里怎么会愿意?
“那夜,我知道她刚生下孩子,三日后我潜入沐宫找她,她还是逃避我,不愿意跟我走……她住在一个很美的宫殿,看得出沐华君待她极好,那也难怪,她是如此美丽,她的肌肤白里透红,比世间所有的花朵都要迷人,她的眸比清水明亮,比天上的圣巫女还要神圣……”他露出迷醉之色,思念起故人的神采。
“可以了!我没兴趣听这些。”寒音冷冷打断,能够听他纷乱的陈述这么久,到现在才打断,要归功于她已经有耐心许多。
他露出尴尬的笑容,不再诉说。
“你找到她,又怎么样了?”
他叹气,说:“我与她发生挣扎,恰巧被服侍她的侍女发觉,我是逼不得已的,为了她的安危,我只好杀人灭口,匆匆将侍女的尸体埋在宫殿一处角落。为免节外生枝,再过两日,我悄悄进入殿内,将她打昏,把她带回了任国。”
“你告诉我……”谜底就要揭晓,寒音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语气也不够镇定。“那孩子……确定是她生的吗?”
他忍不住狐疑,“你为何要知道这些?”
“你是该说,而我才是最该知道的人。”男性沉稳的嗓音传人屋内。
不!不可能!
一股冷流窜人脑中,寒音不可思议的看着声音的方向——
屋外走进一个英挺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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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变,一点也没有变……不,他变了,从前凝敛的男子气概已经显露而出,他变得……令人心折。
与她全然不同。
毋需照看镜子,寒音知道自己的模样——
肌肤干涩、身段瘦弱,整个人就是这般无精打采,幸好她还蒙着黑巾。
沐殷深深凝视着她,面对任国国君这样的外人,也毫不掩饰深刻的情感。
他看她,像是要将她吸魂引魄,像是刻骨铭心,像是恍若隔世。
任君感受到陌生男子看着女儿的眼神,不由得充满敌意,问道:“你是谁?”也许是存在着身为人父的自觉,也许不希望眼见另一个男子看着如此相似至爱女子的女儿,他不欢迎他!
“我就是他。”
“他?”任君怔忡,恍然地重复他的话尾,喃喃说:“你……你是霜儿留在沐国的孩子?”
沐殷没有说话,眼神已代他回答。
任君看着寒音,又看看沐殷。
窜流在两人之间深刻浓厚的情感表露无遗——天!这两个孩子相爱着!
寒音不自在地呼吸,看到任君的表情让她感到不舒服。
他知道了,她知道他明白了前因后果。
寒音颤抖,心头涌上愤怒与羞耻。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她曾是这么愤恨他们俩的无耻,不惜以死明志,现在的她却要重蹈覆辙。
强烈的羞辱令寒音几乎控制不住地发狂,但她咬紧牙根,强行压抑住自己的感觉,因为在她心中,她的感觉不再是最重要的,别人对她的看法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
她看着沐殷,他的表情温和,对她柔柔一笑,似在抚慰她纷乱的心。
他总是懂她,以极大的耐性对待她,这份体认让她由大悲转为大喜,波然欲泣。
是的,重要的是真相。
“我是她的孩子吗?”沐殷再次开口。
任君慎重地回想从前,试图找寻一些蛛丝马迹。
如果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不能理解,为何确认彼此的兄妹血源会如此重要?那么也唯有他,最能明白、最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
他想,想得头痛欲裂,最后放弃,无力的说:“我不知道。”
“是你带她回来的!你想想,再想清楚呀!”寒音不由得急了起来。
“产后的妇人身子总有些不同,你分辨不出来吗?”相较于寒音的急躁,沐殷的反应冷静得多,就是这份平静,她学也学不来。
“太匆忙了,你母亲一向苍白,生下你的时候也不见圆润,那侍女我根本不记得生得什么模样,不过约莫也是纤细,无法分辨……”最糟的是,他杀了侍女,而唯一知道真相的霜儿也死了。
事情的真相永远失落。
寒音摇摇欲坠,期待而落空的滋味是这样难受,沐殷忍不住将她搂在胸前,给予她、也给予自己力量。
任君爱怜地看着寒音,“孩子,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但我真心爱着你母亲。”
注定的血液就像在此刻反噬,寒音在沐殷怀中激动地喊出垫伏许久的不平。
“我不管真不真心!你以为你们两人相爱就不会伤害别人吗?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她深受其害。
任君苍老的面容凄侧,落下泪水。
他从不后悔爱上亲妹妹,这一生中,最让他伤痛的就是这女孩,无辜的孩儿!
他痴爱霜儿胜过自己的生命,以至于天下间所有的人都不放在心上。
表面上,他认真处理国政,他的后宫不虞匮乏,但他不是一个好国君、好丈夫,他一生没有子嗣,因为他从未与妻妾圆房,后宫形同虚设。
为了成全这段畸恋,他将霜儿带回任国后,便宣告她已薨,在举国哀悼时期,他为霜儿在后山建了一座小殿,将她藏匿其中。
他愿意承受所有的压力与煎熬,只为求全一份真情。
那时,他痴恋霜儿到了疯狂的地步,才会让她怀了身孕,他从来不把霜儿生下的女孩放在心上,他的心再也没有任何空间。
直到女孩毅然决然的选择死亡,他的愧疚一天一天加重,霜儿也因为思念女儿而日夜哭泣,不到两年即香消玉损……
自此,他的人生便像行尸走肉,没想到他们的女儿还活着!
活着,却还要重复这诡异的诅咒。
天呀!
他们求的不过是一个真心相伴的爱侣,为何要对他们这么残酷?可怜的孩儿!任君哭着,向上苍祈求原谅。
“孩子,我是罪大恶极,你瞧不起我,我知道。我与霜儿注定是悲剧,因为天底下无人不知我们是亲兄妹,众人的言语会毁了我们。但你不同,你比我们幸运得多,你与他也许不是真的兄妹,也许是,但世人将不会知道,只有你们知道。两情相悦得来不易,别轻言放弃。我没有资格求你唤我一声爹,我也不敢求,但我会日夜为你们两人祈祷,你……务求珍重……”
他走了,步伐沉重、身形佝凄,消失在两人眼中。
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风,只有泪,只有无限的愁怅,还有温暖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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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君心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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