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官府明文规定,“女子十五岁前遣嫁。”因而家中有女的人家,大都在女儿十三四岁的时候,早早就把女儿给嫁了。但华家有钱,又传华小姐体弱,官府自然不加干涉,闲人们也不敢明里多嘴议论。如今华小姐出阁,嫁的又是杭州城里诸多闺中小姐倾慕的云家大公子,这一消息传出,自又成了杭州城里三姑六婆好事人的闲事谈资了!
“华家小姐终于嫁了个如意郎君。”艳羡者有之。
“华家把体弱多病的女儿嫁给云公子这般人才,定是有所图谋!”恶意揣测者有之。更多的却是众家小姐的扼腕之词,失望之余,自然就暗中诅咒华家小姐,而盼心中良人再娶妾室了。
身处于云府朝夕院里,坐在长长的回廊上,楼言儿,不,华含溪却是没想到方过了两个月,她已成了云家的少夫人。外面的种种流言蜚语,她自然是不知道,也不想理会的。她所处之处正是前院小湖与后院莲花池相通之处,虽未下雪,但寒风萧萧,院中树木花草凋零,已然入冬了。
那日长谈之后,华离仍常来探望她。从他口中,她知道云空暮对于这门亲事是很不满意的,云空暮是在云夫人的要求下,才开始慢吞吞地采办婚事的用品。对此,华含溪也不觉得难过。
没想到的是,大户人家办喜事本就是下人们在跑腿办事,两家长辈请了杭州城里最有名气的媒婆,那“六礼”中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五礼就给一气办了,加上云夫人急着抱孙子,这才短短两个月她就坐上了花轿。
于是,她成了云空暮的妻。
成亲那日,对于未曾谋面的夫君,她的心中存着一份感激。五年来第一次卸下脚镣踏出落霞阁,当身着红色喜服被喜娘扶上花轿的那一刻,她真真切切感激着或许不甘娶她的夫君。毕竟是他让她有了能走出牢笼的机会。
喜娘把她的小手交到了一名男子的手中,她知道,以后,这就会是她的天、她的地。那是双属于男人的大手,有些粗糙,一刹那让她有点儿奇怪,养尊处优的少爷怎会有这样的手?那也是双冰冷的手,对此,含溪反而没有在意。
扶着她跨过了火盆,门槛,那双手就放开了她。刹那间,莫名的情感涌上心头,自己也说不出那种淡淡的一闪而逝的感觉是什么。
然后是拜天地,送入洞房。在被送入洞房的时候,她清楚地听到了背后传来声声的道贺,接着就是她未谋面的相公的答谢声,淡淡低低的、悦耳温文的男子声音,声音里微微带笑。可她却听出了那道谦恭温和的声音里那抹被藏得很好的——冰冷。她不懂,那个会在她险些被门槛绊倒的瞬间,不着痕迹扶起她的男人,为什么给人冰冷的感觉?
在婚宴未结束之时,五年来待她如亲妹子的华离已带着三两名家丁离开了华家。
坐在喜床上,未揭盖头的她握着华离命人送来的书信,不禁百感交集。
信上只寥寥数语,字迹潦草,可见写信人是在匆忙中所写。信上三言两语道尽了华离五年来满腔的愧疚与对她的关切之心,切切叮咛她不要为了一时的意气错过了一段美好的姻缘。
其实这些年来,虽是失去了自由,午夜梦回却又觉得若不是当年痛失爱女的大夫人认错把她当女儿,那时父母双亡孤身一人的她焉能活到今日?在被困的五年里,总想着重见天日后该如何如何,可如今,她虽离开了如噩梦般的落霞阁,离开了对她喜怒无常的华大夫人,但迷惘的感觉却丝毫不曾消退。
新婚之夜,她紧张地等待着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想看看他是不是像她借着华离对她说的那些勾勒出来的人物。等到初时的紧张成为冷静,等到燃烧的红烛化为滴滴泪水堆积在烛台之上,等到天边现出鱼肚白,等到来服侍她的丫鬟不经意间露出同情,不用透过有着栅栏的窗户看着蓝天的含溪赫然发现,原来没了禁锢的蓝天并没有记忆中的湛蓝,自以为的自由不过是从小小的落霞阁中到了这宽阔无人的朝夕院中罢了。迷惘的感觉再度充斥着空虚的心。
原来,禁锢在五年的时间中变成了她生命里的一部分,变成了习惯,就像被关了五年的鸟儿,飞上蓝天,却显得无所适从。
入冬的荷花池里已经连斑驳的残叶也没了。在这漫长的冬季里,淤泥中的莲藕只有等待着来年春天,而现在,也只有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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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之夜便匆匆离府的云空暮在这日入夜前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府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不说,也没人去问。抛下新婚妻子离家半月有余,似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不过,这大概只有云空暮一人如此认为。
顾不上吃饭的云空暮立刻唤来待在府中代他管理商务的初九到书房里。
“二少爷自接下货运行后,营运如常。二少爷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并不输给爷。”初九道。
“可有人不服?”云空暮一心二用地看着账册问。
“基本没有,海河两路的管事们对二少爷的处事能力赞不绝口,只是陆运行对二少爷缩小陆运规模颇有微词。”
没想到文冠那么了解他的心思,笑了笑,云空暮道:“这没关系,由得文冠处理。”云家的货运本就以水路为主,陆运虽有存在的必要,他也不想与别家商行抢夺这几乎饱和的路线。他倒想看看文冠能做到什么地步。对于想出海的文冠而言,这只是个小小的锻炼罢了。“还有别的事吗?”离家半月,没想到堆积的事务倒是不多,可见文冠也颇有天分。而他这个侍从也不复是当年唯唯诺诺的小小书童了,两人合作处理的决策可圈可点,自那些处理好的事务中不难看出两人的用心之处。
“没别的事了。”
云空暮点了点头,随口问:“府里安好?”
初九顿了半晌,才答:“近来夫人有些不愉。”
“为何?”挑了挑眉。
“为……爷您。”
“我?”自一堆账册中抬起头的云空暮有些愕然。
“您……是不是忘了少夫人了?”初九见主子不明所以的样子,忍不住提醒。只怕主子在外的半个月,早把已娶亲的这件大事给忘了。
皱了皱眉,云空暮这才想到还有这个麻烦。
莫约一个月前,突然得到关于师父的消息——有位他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说曾在莱州见到过师父姒飞絮的踪迹——本想立即出发的他却被娘拦下,非要他成亲后方可出门。
娶妻本非他所愿,娶这华家小姐更只是为了得到华家的财源,但是在娘的眼泪下,他也只能答应了。
于是在他急急办完婚事后再赶到莱州,如他所料,姒飞絮早已不见了踪影。那日出门之时,他非但没有去揭新娘的盖头,更别提同家里人道别了,只因心口总有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并不完全是为了当年姒飞絮的不告而别,总觉得若不尽快找到师父,就要出什么事似的。至于究竟为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娘那边我自会去请罪。”至于他那位夫人,就只希望这华府小姐别太过刁蛮。现在他还不想同华家撕破脸呢!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不防着华家来兴师问罪。毕竟错在于他。自古以来,在新婚之夜连夜出征的男人是不少,不过他虽不是要去出征,却也在新婚之夜抛下了新娘,对于华家小姐的名声可能极为不好吧?
“夫人对少夫人似乎颇为喜爱,因此……夫人对爷的行径也特别恼火。”初九觉得有必要提醒半月不曾在家的主子一些他不知道的事。下人们均知大少爷的为人,言语间多是猜测,尚不过分。但这杭州城里的三姑六婆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了这消息,关于少爷少夫人的流言早已经不堪入耳了。
娘喜欢那个华家小姐?摸了摸下巴,云空暮对于那未曾谋面的娘子有了几分兴趣。
据说当年云夫人最出名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少有人及的才学。能得到云夫人青睐的人,文采自也不凡。若不是那个华小姐特别会装,就该是她真有些内涵了。
“少夫人近来在做什么?”他那娘子叫什么来着?华含溪,似乎是这样的。
“除了给夫人老爷请安外,从不曾出院门。听春芯说,少夫人总是在打理她的屋子,直到前天才歇了。”初九如实禀告。说实话,他也只与那位看起来纤纤弱弱的少夫人打过一个照面,虽碍于身份不敢细看她的容貌,却也觉得她身上隐隐的书卷气不同于一般养在深闺中小姐的绰然沉静。想了想,又加了句:“少夫人近来还在教小姐做些点心。”
闻言点点头,又看看天色,云空暮微笑着道:“你还未用晚饭吧?不用管我,你下去吧!”
“是。”躬身离开的初九细心地合上了书房的门,生怕入冬的寒风冻着了云空暮。
坐在房内的云空暮抚着胸口,紧锁着眉头。向来白皙的脸色,在烛光映衬下竟有几分苍白。
忍过胸口一阵血气翻涌,云空暮长叹了口气。近来练功时并没什么不妥,可是内息从半年前就总是无意识地乱窜。这是以前都没有的状况,师父也没对他说过练内功调息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呢?想到当年师父看着他时时常露出的隐隐忧色,总觉得师父有什么事瞒着他,还有娘执意要他娶妻……
呵出的白烟散去,心口的迷雾却越积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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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服侍她的丫鬟春芯说,她那新婚当夜便离家的夫婿终于回府了。
这本不关她的事。
对于才成婚就出门,更未曾见面的夫婿,含溪实在对他是不是在府里没什么感觉。能如她这般无怨无怒地等待抛弃她的夫君的女子想来也是不多的。想着,不免觉得佩服起自己来。只是,成婚那日听到的温文的声音却始终在耳边缭绕,心里多少有点儿好奇在诸多下人闲谈中被说成天人下凡般的大少爷是怎生的模样。
倒是近来她的小姑文月老是跑到朝夕院来陪她聊天,发现她做的点心好吃,还缠着要她教。
天色渐暗,入夜后,即便是关上门窗仍能感到冬天的清冷。
今年会是个寒冬才是。想着,含溪对在一边做女红的春芯说:“春芯,天冷了,端个火盆来吧!”
比含溪小两岁的春芯脸上还带着浓浓的孩子气。她是云清管家捡回来的弃儿,虽然容貌平凡,但是做事小心谨慎,很得云夫人的喜爱。云夫人是见含溪没有陪嫁丫鬟才让春芯来服侍她的。
春芯坐在房里早就觉得冷得不行,但是主子不说什么,她也只能忍着。听到含溪这么说,她马上应道:“是!春芯这就去端。”
没等春芯回来,她就一如往常般执起了一本书来。她翻到昨日读到的地方,心思专心埋于书本之中。
这几年来,在华府没有自由的日子里,书本成了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东西。知她苦闷的华离也常常带些野趣小说让她解闷。到了华府,含溪最开心的莫过于朝夕院那间有两间卧房那么大的书房里数不胜数的书,其中竟也有不少的佛经道经,就连当朝律法也有厚厚一本。看得出那些被保存得很好的书本,已被人翻阅得很旧了。那一刹那,含溪开始有点儿尊敬起她那夫君了。当然,这尊敬也仅止于学问上。
春芯吃力地端着火盆进门的时候发现主子在窗边,就努力把火盆端到含溪的身边。说实话,她还是挺喜欢这个不太爱说话的少夫人的。本来老夫人说要把她派过来的时候她还有点儿战战兢兢的,生怕这个少夫人骄纵的小姐脾气让人受不了,没想到……坐回桌边的春芯看了看软榻上柔弱沉静的身影,除了刚开始几天不停地在搬东西整理房间外,服侍这个爱亲力亲为的主子的她可清闲得让别的院里的丫鬟们羡慕。
原本她也以为少夫人会因为少爷的关系郁郁寡欢,只是——她不认为少夫人淡然若水的怡然神情里有什么不快。偏偏说出去,那些私下里说少夫人可怜的下人们没人信。
正在春芯暗自嘀咕总是让她意外的少夫人时,门被打开了。
冷风在一瞬间灌入暖融融的房内,软榻上的含溪捧着书缩了缩赤着的脚,头却没抬,自然也没看见春芯在见到来人一愣之后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云空暮待春芯离开后,打量了一下明显被移动过的新房。扬扬眉,没说什么。现下他知道初九说的少夫人在打理房间是怎么回事了。
这原本是他的卧房,房内没什么多余的摆设,纯然的男子卧房,干净、简单。
而现在多了几分温柔,角落里摆上女儿家喜爱的小巧摆设,梳妆台上也多了好些女儿家的发钗首饰、胭脂水粉,花厅里还摆了个刺绣用的架子。空无一物的内堂窗边,多了一个供人歇息的软榻,他那夫人正斜躺在软榻上读着书。
《左传》,书页陈旧却保存得很好,是他书房里的那本。这个小小的发现让他微微一笑。云空暮发现,她是很认真地在看书中的内容,一页页,一字字,微皱着眉在思考书里的东西。并不像有些人读过就算,把看书多寡当卖弄的本钱。华含溪算得上美,却也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姿容,只是极白的肤色使得她的容貌显得氤氲起来,衬得那双柳眉下的眸子异常地黑,让人不得不在意那其中的缱绻风华。她身上有一种沉静的气韵,连带着也令周围的空气变得静谧。
显然,他的夫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那么他就提醒她一下。
“咳!”
男人的低咳声让含溪自书中抬起头来,可思绪还沉在书里,她有点儿茫然地看着眼前俊秀的男子,觉得他那张过分俊美的脸极像那个待她不错的婆婆时,乍然回神的华含溪很快想到他是谁了。
“妾身见过相公。”
华含溪不慌不忙地放下书,自榻上起身向他微微一福,神态间看似恭顺,实则疏远。
云空暮看在眼里,心中顿时想到了春日河边随风摇曳的柳树。柔弱似柳的女子,只怕骨子里也如柳般坚韧吧!眼尖的他无意中看到她下榻时被微微撩起的群摆下赤裸着的足踝上有着一圈浅浅的疤痕,虽然淡去,却仍旧可以想象到当时伤口是如何的严重。微眯起眼,那是什么?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伤痕?而且,她没有缠足。在这个以缠足为美,以缠足为富贵象征的年头里,这杭州首富惟一的掌上明珠又如何会没有缠足?
见他不语,含溪也不好坐下,只得陪他站着,心里只觉得这个洞房花烛之夜离开半月有余,回来后又同她练瞪眼的相公古怪至极。
“你,读史书?”终于开口的云空暮看着软榻上的《左传》问。
“相公以为妾身读史书不妥?”含溪皱眉反问,出口才觉得自己的口气大大不妥。
后悔间又听得云空暮道:“不是。”顿了顿,“今晚我睡在书房。天寒,你早些歇着吧!”说完,脸色泛白的云空暮推门离去。
兀自呆立的含溪目光放在门上好半晌,才渐渐消化了云空暮留下的话语。
果然!如大哥所言,云空暮的确是俊美无双。但是大哥说的什么为人谦和,待人宽厚都是放……反正她才不觉得这个言语无礼的云空暮会是足以托付终生的良人!
虽是怒极,但是“放屁”二字还是生生忍下。含溪觉得与其同云空暮共度一生,倒不如三年之后她自行下堂求去!让云家得以摆脱华家就当是她华含溪报云家让她脱离牢笼之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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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走回书房的云空暮哪里会不知道刚才的一句话得罪了那骨子里刚毅非常的女子?没想到华家的小姐会是这样非凡的人物,心下有了几分后悔。
成婚前,他便打定主意,不论华云两家如何,都不能牵累到无辜的华家小姐的。因为,这一切,本因他的私心而起,本当由他……承受。
伸手推开书房的门,平日里稳健的手却有着几分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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