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影凝香 第三章

  原本只有月光照射的后院突然多了一抹颀长的身影,冷拓影站在水井前,除去上衣露出赤裸的上身,肌理分明的精瘦体魄是长年习武锻练出来的成果。
  尽管初夏的夜还带着些微凉意,冷拓影依然以木桶汲起水井中冰冷的水,毫不迟疑地一桶又一桶地往身上淋下,想藉此浇熄方才的刺激,但尽管水温冰冷!胸口的灼热感却是难以释怀。
  停下了冲淋,他双手支在井边,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孔在波纹水面中荡漾,朦胧月光的笼罩下,一双碧绿色的瞳眸闪着光灿,在黑暗中显得更加鲜明。
  冷拓影闭上眼,用力甩头,发上的水珠飞散,然而再次张眼,那双水面上的绿眸依然凝望着他,不让他有丝毫喘息的空间。一双如翠玉般深邃碧绿的眼眸,这像是一生一世的烙记,提醒他悲痛的过去,永远都无法磨灭。
  他缓缓地倚着水井坐下,仰首望天,冷然无情的面容有了些许的情绪波动。
  打从他懂事以来,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受人鄙夷唾弃的诅咒。
  在朝代更替的纷乱中,外族乘机进犯,居住边陲的百姓是首当其冲的牺牲品,男人被夺去财物、生命,女人被夺去贞节,而他,就是因此种下的孽种。
  村人们恨极了他们母子,因为他那双碧眸一再地提醒他们曾遭遇过的兵荒马乱,以及无法守护家园的悲痛。村人们将对外族的恨转嫁到他们母子身上,用着最鄙夷的目光与言词对待他们。
  当他八岁那年,外族再犯,孤儿寡母的他们及不上村人的逃亡速度,和其他一些逃亡不及的百姓被外族追上,他第一次见识到人竟能残暴冷血到如此程度!他们恣意屠杀伤害人命,就像捏死只小虫一般。
  可笑的是,在村中人们都骂他杂种,说他是外族潜进村中的恶魔;但到了外族手中,他却又成了货真价实的汉人,尝尽毒打凌虐。
  混杂的血统两者不容,在汉族中他受尽心理上的折磨,在外族中他被鞭打得体无完肤,更甚者,他亲眼看着和他相依为命的娘亲被人纵马践踏而过,他却只能眼睁睁见她痛苦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该归属何方?他又能归属何方?!他不见容于任何一族,天地之大,却丝毫没有他可以容身之处!
  当恭王爷率领的军队抵达边境,从突厥人手中救出他们这些落难的百姓时,他已形同行尸走肉般!完全丧失了生存的意志。
  而恭王爷看出他有练武的慧根,并不嫌弃他的混杂血缘,要他担任守护郡主之责,直到那时,恭王爷的知遇之恩让他首次有了生存的意义——一抹影子,永远守护主人的影子。
  唯一得知他的身世而能完全无动于衷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冷拓影眼中的神色有着些许的撼动,他将单衣着上,轻巧地跃上琉璃屋檐,在屋脊上无声疾掠,最后又回到柳香凝居住的院落。一双犀冷的碧绿眼眸在黑暗中闪烁,居高临下地俯瞰这整个院落。
  夜风吹拂在他的脸上,冷拓影却浑然未觉,只是定定地看着那间微微透出烛光的厢房,看到一抹玲珑的翦影从窗前一闪而过,向来冷凝的眸光转为迷离。
  只有她——
  那是他乍到恭王府两个月后,首次陪同她进皇宫的时候,那时正值仲夏,是夏虫群聚的季节。
  才和她相处了两个月,对她没多大感觉,只是遵从着师父的教诲,竭尽所有心力守护这个灵动娇俏的小主人。
  小小年纪的她就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优雅温柔,见了他只是甜甜地笑着,不曾仗着身份任性胡闹,也不曾有过任何无理的要求,他这个护卫当来真是再轻松不过。
  “冷哥哥,这是七彩孔雀,是他国特地上贡给皇舅的。瞧见那朵花没有?那可是花匠费了十年心血才栽种出来的呢!”原先和大夫人等女眷同行的柳香凝特意放慢了脚步,如数家珍地为初进皇宫的冷拓影介绍着。
  早已被磨掉少年心性的冷拓影连一丝丝的兴趣都不曾被挑起,打从一入宫他就一直全神戒备地留心着四周环境,根本没对那些新奇的事物瞧上一眼。
  “我的宝贝郡主,你走快点成不成?晚到了皇太后骂的人可是我们呐!”和他俩已有一段差距的二夫人停下脚步没好气地催促着。
  “来了。”柳香凝软软地应了声,而后悄声向冷拓影说道:“等我和皇奶奶请安完,我再带你来这儿好好看一看。”说完对他一笑,然后才转身快步跟上。
  到了皇太后的寝宫,不得入内的他只能在外等候,他就近找了个隐密的地方练起内功心法,当他一个循环完成时,刚好她们也从皇太后的寝宫里鱼贯走出。
  “冷哥哥,我们到刚刚那个园子去。”趁着大夫人和二夫人和其他王爷的女眷聊天时,柳香凝没加入其他孩子玩乐的行列,反而还寻着了冷拓影的所在,要来实现她方才许下的承诺。
  冷拓影面对这样的体贴,并没有丝毫的感动或喜悦,他只是奉行着主人的命令,跟随主人的去向而行,她这番为他设想的举动,反倒是她比他还更兴奋。
  他静静地跟着她的介绍来到了一洼浅塘旁。虽然他完全像个没反应的木头,她还是兴趣盎然地解说她所有知道的事物。
  “原来你在这儿啊!”霸道的男童声插入了他们之中。
  冷拓影早已听出有脚步声接近,但因觉得没有危险性,所以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因此当他听到背后出声时,并无意外。
  “烦人的家伙!”突然,一句不悦的轻悄咕哝声响起。
  向来有礼温婉的她会说出这种咒骂的辞汇?冷拓影微诧地看向柳香凝,映入眼帘的却是她那一贯天真无邪的笑靥。是他听错了吗?
  “二皇表哥、小皇表哥好。”柳香凝甜甜地福身打着招呼。
  “听说你爹送你一个贴身护卫是吧?就是他?”手里拿着个竹篓的二皇子走到冷拓影面前,不屑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最后哼了声。“不怎么样嘛,又高又瘦,像根竹竿似的。”
  “怎么会呢?香凝觉得冷哥哥身材高挑,长得很好看。”柳香凝柔声反驳。
  听到暗自喜欢的表妹称赞他人,小皇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学二皇子走到冷拓影面前,挺着胸不善地瞧着他。“哪儿好看啦?比得上本皇子的英挺吗?这下人怎么不懂规矩呐?见了皇子也不会跪下请安!”
  “他只是尽他的职责而已,你们别这样!”见冷拓影被包围,柳香凝慌了,扯动小皇子的衣袖想要阻止他们,但他们根本不理会她。
  “等会儿让你跟我的护卫练练,看你这女人味的家伙能有几两重!”小皇子冷哼着。
  面对这样的挑衅,冷拓影丝毫不为所动,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柳香凝身上,留心着她的安全。
  “喂!装得像木头似的做啥啊?”挑衅没得到丝毫回应,二皇子忍不住伸手推冷拓影,不料反被他体内自然运生的内力给震得踉跄后退,手上的竹篓脱手飞了出去。“你好大的胆子!当心我要父皇砍了你的头!”出糗的他恼羞成怒地放声大吼。
  “二皇表哥不要,你们别为难他呀!”柳香凝着急地扯住二皇子的衣袖,但在气头上的二皇子根本不理她,用力将她甩脱。
  “动手啊,咱们来过过招,看谁厉害!”
  小皇子见冷拓影连眼也不眨一下,浑然没将他们放在眼里,怒火从心头烧起,一把揪起冷拓影的衣襟。“喂,你装死啊?我们在跟你说话有没有听到……咦?他的眼珠子是墨绿色的耶!”
  “在哪儿?我看看!”二皇子闻声忙不迭地凑了过去。
  被发现了。冷拓影微微一震,脸部表情变得僵硬,脑海中唯一担虑的竟是柳香凝的感觉。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的她会作何感想?!会感到惊讶?害怕?抑或是……嫌恶?下意识往柳香凝的方向望去,但这一眼,却让他怔住了——因为那张纯真无邪的小脸,竟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不悦严肃!
  这……是她?那个他守护了两个月有余的她?
  小皇子直盯着冷拓影的眼珠子瞧,惊呼一声,立刻退后一大步。“怎么会有人眼珠是绿色的?恶心死了,我刚刚居然还碰到他!”双手不住地往衣服上搓。
  “你真少见多怪耶!这叫杂种!”二皇子看清后,睨了弟弟一眼,得意地说。“我之前在敬王爷府中也看过一个,外表和咱们汉人一模一样,眼珠子却像天那样蓝,敬王爷说那是汉人和突厥人生的杂种,没什么好怕的啦!”
  冷拓影以为经过四年的严厉磨练,已够让他把过去全然忘记,没想到听到“杂种”这个让他不容于天地的词,好不容易痊愈的伤口依然是被连血带肉地撕开!冷拓影抿紧了唇,拳不由自主地紧握,却仍难以抑制胸口那股疯狂翻腾的伤痛。
  “恭王爷有没有搞错?竟让个杂种当郡主的护卫?”小皇子愤慨跳脚。
  看出冷拓影的脸色变了,二皇子因伤害得逞而更语出伤人。“可不是!香凝表妹也是有皇室血缘的,怎能让个杂种……”
  话还没说完,就让一声尖叫给打断了。
  “呀!”尖喊声中布满惊惧,两名皇子还没反应过来,冷拓影已纵身往叫声的方向跃去。
  “好多虫,我好怕啊!”不知何时,二皇子失手飞出的竹篓倾出了他们费了一上午抓来的虫儿,大如天牛、小如毛虫,得了自由的虫儿迅速地往四周窜爬飞舞,尤以站在竹篓旁的柳香凝首当其冲,有大半的虫子从她脚上飞窜而过,她一张小脸吓得惨白,连想要逃离都迈不开脚。发现有虫子正顺着裙摆往上蠕爬时,更是把她吓得当场哭出。“不要、不要,这些虫好恐怖,爬到人家身上了,呜……”
  转眼间冷拓影已跃至柳香凝身畔,将她从腿弯打横抱起带离那片虫只纵横的危险区域,在一旁的草地将她放下,迅速为她拂去身上的虫子。这一切在转瞬间完成,当柳香凝已由哭泣转为轻咽时,两名皇子还呆站着不知所措。
  “怎么了?怎么哭得那么大声?”王爷夫人们关切的问句由远而近。
  “糟啦!闯祸了。”二皇子吐舌,拉着小皇子想跑,一转身正好迎上蜂拥而至的王爷夫人们,只得又回到原地。
  “哎呀,香凝呐,谁欺负你了?”一位夫人见柳香凝脸上带泪不禁大惊失色,将她从冷拓影身边拉了过来,其余夫人们见状也立刻围了过去。
  一下子柳香凝就被众夫人们团团围住,冷拓影见状静静地退至一旁,冷眸微眯地看着受尽怜惜的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
  震惊过后,他才猛然察觉有异,在由皇子们口中得知他非纯正汉人时,她的脸上完全没有讶异之色,表示她早在之前就已知道他的身世。
  可,她,到底从何得知?她对他的态度完全不曾改变过呀!
  “香凝怕虫,真的对不起,让您们担心了……”见自己惹了这么大的风波,自责的柳香凝眼泪掉得更凶,心疼的夫人们立刻柔声给予安慰。
  “怎么会有这些虫?”其中一名眼尖的夫人瞥见了地上的竹篓,转向皇子们厉声问道:“你们平时老爱欺负香凝,说,是不是你们捉来的?”
  “是……是我们捉来的,可是这不关我们的事,是竹篓自个儿打开的。”二皇子见每位夫人都目光严厉地看向他们,连忙辩解。
  “对啊,竹篓放在那里,我们根本就没有动它。”小皇子也赶忙帮腔。
  “竹篓你们应该提着啊,怎么会变成放在那儿了?”一名夫人追问。
  二皇子和小皇子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的,谁也不敢说,说了不就等于自曝他们为难柳香凝主仆的事实吗?
  柳香凝见状,连忙挡在两名皇子和夫人们之间。“您们别怪二皇表哥和小皇表哥,这不是他们的错……”两位皇子听了不住点头,但柳香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在转瞬间僵直了颈子,冷汗开始往下淌。“是二皇表哥在推冷哥哥时,不小心才让竹篓飞出去的,根本不能怪他们呐!”
  “冷哥哥?”一位夫人狐疑问道。
  “就是恭王爷帮香凝新找的贴身护卫。”另一名夫人悄声回答。
  “你们推香凝的贴身护卫?”语毕,所有夫人的眼睛全盯着两个皇子。
  随着夫人们的逼近,两个皇子开始一步一步往后退,完全不敢吭声。
  “小皇表哥叫冷哥哥跟他过招,可冷哥哥为了保护我分不开身,不能答应小皇表哥,二皇表哥才生气推他的,全都是我和冷哥哥的错,千万别怪小皇表哥和二皇表哥呀!”柳香凝情急地拉住一位夫人的袖子,拼命地为他俩求情。
  “你们怎么这么霸道呀!人家贴身护卫保护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们居然为了这种事推人家?我一定要将这件事禀告皇太后,请她老人家告诉皇上!”一位夫人听了立刻气得拉了二皇子的手就往寝宫的方向走。
  “不要啊!”二皇子一听要见皇太后,立刻吓得哭了。
  “我们以后不敢了啦,求求您别告诉皇奶奶……”小皇子一把抱住那位夫人的手,死命哀求。
  “不行!我们以前就是这样纵容你们,你们才会得不到教训!要是以前我们就禀告皇太后,你们俩现在还敢欺负香凝吗……”现场只听见皇子们的抽噎声和夫人们严厉的谴责声此起彼落,方才盛气凌人的两名皇子现在却像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还外带落了水,满脸眼泪,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这样的转变,倒是他所始料未及的。冷拓影看向柳香凝,只见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小小的身子衬着仍然闪着泪光的眸子,一副我见犹怜的娇柔模样。
  看到她眸中残留的泪雾,冷拓影心头微沉,自责保护不周让她饱受惊吓。
  突然,柳香凝的一个小小动作吸引了他的目光。
  柳香凝像在裙摆上发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得甜美灿烂,而后弯下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件东西放在粉嫩的掌心上。
  那……是一条色彩翠绿的大毛虫啊!冷拓影惊愕地看着她笑着对那只虫低语了些什么,而后轻柔地将它放在道旁的花丛间,拂了拂裙摆站起身,眼睫上的泪珠依然,脸上饱受惊吓的苍白依然,她就像不曾动过一般地站在那儿。
  日光晴朗,鸟鸣轻啼,要不是这一切都鲜明得让他无法错觉,他真会认为方才是他眼花看错了。冷拓影盯着她娇小的背影,心头难得地因错愕而纷杂。
  仿佛意识到有人看她,柳香凝突然回头,正好迎上冷拓影那双深邃的眸子,没预料到这一幕的她有片刻愕然,然而她只是甜甜一笑,然后缓缓朝他走近。“冷哥哥你不会生皇表哥他们的气吧?”
  冷拓影摇头,此时血缘被揭的事已不重要,他现在只想知道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孩子。锐利的眸光在她脸上梭巡,想找出一点慌张失措的蛛丝马迹,却是什么也没发现。
  “香凝,过来一下。”此时,一位夫人喊。
  “好的。”柳香凝柔柔应道,然后对冷拓影说道:“我先过去一下。”她转身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朝他嫣然一笑。“别跟人家说哟!”
  冷拓影一愣。
  “你都看见了,我知道。”柳香凝笑得更加灿烂,不同的是向来柔美无瑕的表情中多了抹慧黠调皮的神色。“不可以说哟!”还娇笑地对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才转身朝夫人和皇子的方向走去。
  那抹神色,就如同初次见到她时的震撼般,深据脑海,难以忘怀。因为,这个“她”与他亦是初次相见,相处了两个月,他从不曾发觉,她还有这一面。
  后来,非但皇上和皇太后也加入了极力责骂皇子的行列,就连被骂得极惨的两位皇子也因柳香凝的求情而感激涕零,自此对她爱护有加,不曾再有什么欺负的事情发生。
  不远处有抹黑影晃动,冷拓影敛回心神盯望,发现只是枝叶被风吹动,紧绷的身躯才又放松。
  一直到事后回想,他才惊觉她的聪明。她此举非但掳获了众人的好感,使得爱作弄人的皇子改变了恶习,更重要的,她完全隐瞒了这场混乱的主因——他的混杂血统,自始至终,再没有人提过此事。
  更甚而,她当初被虫吓得哭喊的样子,也是为了阻断皇子们更伤人的话而假装出来的。那时她才八岁,就已聪明伶俐至此。
  抬头望了望月色,冷拓影才发觉已在屋檐上站了大半夜,那扇他所守护的门窗,早已熄了灯火,一片黑暗,看不到里头。
  如她,教人难以捉摸——
  不。她不是黑暗,黑暗这个词会亵渎了她,她像个澄澈的晶石,让人看得透彻,却是教人难以捉摸。
  就像她帮着莫将军拒绝了自己的婚事这件事,这么陷自己于被人攻讦的地位,又有什么好处?还有方才的……
  冷拓影用力甩头,强迫自己封闭了所有心思。
  多想又有何用?黑暗的影子想去看透晶石,却是只能拓出晶石的影,什么也捉不着。
  身子一跃,月光笼罩的屋檐上已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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