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自己不管再怎么说都是多余,也不能改变那些已是事实的过去,陆晓生坐在床尾,低首对着地面叹了口气后,不愿承认地开口。
「你也知道,我有前科。」
咏童直接走至他的面前,很难相信他就因一个心结而不来找她,不懂往常无论做什么都是名列前茅的他,为什么会那么在乎一个小小的污点。
「有前科又怎么样?很见不得人吗?」他说他没有杀人,她就相信,她才不管别人是怎么看待他的,难道只拥有她的这份相信对他来说还不够吗?
「一开始时的确是。」他凝视着她的鞋尖,缓缓回想起年少时那个钻牛角尖的自己,和那些比他更介意的人。
是很见不得人。
也许是因为他自小到大,总是保持着站在高处的优势,因此成功对他来说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认识他的人们,也都在心中划了优等生一席的位置给他,因此在他的世界一夕之间颠倒了时,他才明白那些掌声全都抵不过前科这短短两字,不只是他难以接受,就算是他有心想要重新证明给他人看,他人却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要伤一个人的心,要让一个人沉溺在打击里,太容易了,只消几道目光,一张白纸上只是有了个污点,社会上的人们就容不下他,人们为什么不看看这张纸上污点以外的地方?后来他才发现,人们不是不看,而是不愿看,因为要憎厌一个人很容易,要相信一个人则是太累太难。
「我说过我会相信你。」她抬起他的下巴,逼他看向她眼底的指控。「而你呢?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陆晓生沉静地看着那双为他蓄满泪水的水眸,「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那时的我必须重新出发,若是留在这里,别说是出发,我就连个再见你的机会也没有。」
她哽咽地以两手掩住口鼻,「就算是要走你也可以告诉我的,你不是说你不怕我爷爷的棍子?你不是说过顶多再去挨几顿打?为什么你不来把我带走?如果这些你做不到的话,你大可以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找你的,可是,你就连个地址也没有留给我……」
「因为我不能要求你为了我而放弃一切,爱不能只是我个人的自私而已。」他起身走至她的面前,轻轻拉开她的双手,「我虽爱你,但我知道还有更多人也爱你,我不能只为了成全我自己而将你自他们的生命中夺走。」
一张张关怀她的脸庞,顿时浮现在咏童的脑海里,令她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是真,她也难以想像,当年若是她不顾一切地跟他走,在她身后,将会有多少人为她流泪。
他以指揩去她眼角的泪水,「以前的我,没有把握能给你过好的生活,我不要你在我身边也跟我一样遭人指指点点,我更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像你的小叔一样,也被你爷爷给赶出家门,所以我才要你等我,只是我不知道,这一等,就让你等了那么久,但请你相信我,我真的已经尽了我的全力。」
他当然能将她带走,只是后果恐将很难堪,他不要她在她爷爷面前只能委屈,或是得不到她家人的祝福,他情愿在他事业有成的情况下,正大光明的来接她,至少,他要让她在人前挺得直背脊,他要让所有爱她的家人,都肯定她的选择并以她为荣,因为嫁人对每一个女人来说,是件美好而幸福的事,他不愿那只是一场逃难。
「咏童……」陆晓生弯下身子,轻轻揽住她,「我舍不得你陪我吃苦,我不忍心看你为我流泪,我不要你也经历到那些。」
不知道他竟为她想了那么多的咏童,难以成言地一直摇着头,为他独自承揽一切的孤单,也为他那只想保护她的心情。
「我舍不得你。」他低声轻叹,低下头埋首在她的颈间。
咏童忍不住伸手紧搂住他的颈项,将这个离开她那么多年的男人再拉回她的怀抱里,含泪的她偏过螓首,迎向他那也在寻找着她的唇。
沉淀在记忆中的童话故事已经走得很远了,在经过孤单的洗礼后,久违多年的这个吻,像个再次轮转的季节,重新降临至他们的身上,令他们情不自禁地遗忘了其他的季节,只想留住这短短的一瞬间。
傃光四射的晚霞,自窗外照进室内,将一室映照得灿眼辉煌,躺在她身后的陆晓生透过她的黑发,静看着他们曾经一起看过无数次的夕阳,他很想挽留住那正一点一滴流逝的时光,并不想这么快就离开这座短暂的天堂。
从不曾这么亲昵地躺睡在他怀中的咏童,一面静看着夕阳,一手无意识地轻抚着他覆在她掌上的长指,在这时候,即将到来的婚事、为她担心的家人们,都在她的脑海里走得很远,只留下身后那具在分离过后又紧紧相拥的身躯。
「你曾说过,你要嫁给我。」
光滑的肩膀,在他这句话一出口后,不禁抖颤了一下,他不甘地收拢了双臂,像要把她嵌入他的体内一样,而后他埋首在她颈间低喃。
「是你说的,你说这辈子只会嫁给我。」
咏童无言地闭上眼,滚落在枕面上的泪水,一下子就消失了踪影。
夕色过后的黑夜来临得很快,点上床边的床头灯后,陆晓生轻轻将她翻转过身,在灯光下与她四目相对,静看着已经长大的彼此。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咏童清楚地看见了以前她没有看见的那些。
从前的她并不知道,思念,其实就是爱情的另一种形式,她也总认为,思念一个人的时候,对方就将永存在心底永不改变,可是实际上,他们谁都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一旦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无论是曾多么的信守承诺,多么想将分离的那一天永远停留在心中,然而时间并不会因任何人的心痛而停止,蓝天也不会因此而不再湛蓝。
他们都会长大,也都已经踏上了人生的旅程,虽然这过程并不如他们想像中的美好,他们也没有依循着当年的心愿成为他们所想要成为的那个人,可是他们还是长大了,带着防备不足的盔甲,摇摇晃晃的上路。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在彼此的身旁相互作伴、彼此依偎,他们就只能冒着属于自己的风雨,即使脆弱,即使不安,也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上路,而在这条路上奔波了千里后,身心俱疲的他们这才发现,无论_路上的风景再如何改变,流年再如何变迁,其实只要他们一回首,就可以看到十七岁时的自己。
那个曾全心全意付出所有的爱恋,只求能够相守的自己。
稍稍带点粗砺的指尖,细细抚过她的脸,划过她的眉、她的眼,像在温习往日甜美寂静的那些,而她也以指轻轻碰触过他深邃的轮廓,像在重新加入那些她来不及参与的改变。
「回来我身边好吗?」
她曾离开过吗?
当盛在眼中的泪水翻落眼眶之时,她才明白。
爱情,并没有颜色、重量,它甚至连个形体都没有,可是只要它一住进心中,就再难以走开,而从前,则是用一串串的泪水所写成的日记,它清楚的记下了他们每一个落泪的瞬间,与那令人心动的每一个片刻。
贺家上下,已经很久没有过这么紧张的气氛了。
打从被骗去的咏童晚归后,一直在等着她回来的贺家成员们,就随着不言不语将自己关在房里的咏童一样,也都处于一种沉默的状态中,偏偏在咏童的面前,所有人又屏住了气息没人敢问她话,就怕又碰触到她那个陈年的伤口。
将耳朵靠在女儿的房门外,听了好久就是没听到半点动静的贺之谦,在又探听了半个小时后,终于忍不住伸手敲了敲房门,并清清嗓子。
「咳咳,那个……」
「不要问!」也躲在门外窃听的郭蕴眉,在他一出声时,立即一掌打上他的头顶要他消音。
「可是咏童……」贺之谦迟疑地指指房门紧闭的女儿香闺。
「闭上嘴啦!」这下换脾气跟他很相似的儿子用铁拳敲上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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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季节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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