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郎 第一章

  封神三十八年,京兆盛夏。  
  炎日漫漫,昏热无一丝凉风的午后,太极宫内分外寂静。  
  太子卧桑头疼地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还未批阅的奏折,大约也知道他的工作量会突  然暴增的原因,很可能又是来自那个专找他麻烦的皇弟。  
  轻轻翻开其中一本折子,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朝中大公写来抱怨有关震工霍鞑的事  项。  
  望着折子里陈情的内文,卧桑觉得事情真的不能再恶化下去了。  
  他投降。  
  他决定放弃霍鞑。  
  大抵来说,霍鞑在朝中算是个非常得力的左右手,决断朝事从不拖泥带水,在处理  政务上也相当有自己的主张。在他麾下所统领的京兆水军,这些年来时常被派遣远征,  不但战战皆捷并有相当辉煌的战绩,更为他赢得了「震王」的荣誉王称。  
  可是,卧桑还是得放弃他。  
  开朗豁达、恣意率性、从不委屈自己。天气好时,就像只好脾气的绵羊,一旦天气  不合他意时,便暴躁得有如一头不讲理的蛮牛,这就是霍鞑。  
  自他入朝的这些早来,他已经换过无数个职位,捅出来的楼子,几乎可以串成一大  串粽子,可就算职衔一换再换,总有无法与他共事的朝臣,联名书表上奏要圣上撤掉他  ,尤其最近上奏要参他一笔的人数更是不断激增,最要命的是,今年的夏季偏偏又在此  时来临。  
  「老三。」卧桑不忍卒睹地搁下手中的折子,朝一旁使他头痛的元凶轻唤。  
  御案的不远旁,因燠热的天气而昏昏欲睡的霍鞑,正大刺刺地躺平在坐榻上。在等  了老半天也没人应声后,卧桑无奈地叹口气,起身走至他的身旁,伸手拍拍他的脸颊。  
  「霍鞑,清醒点。」为什幺每年一到夏季他就是这个德行?他跟夏日的艳阳真的是  天敌吗?  
  霍鞑勉强地掀开眼皮,双目接触到刺目的光影后,又痛苦地想闭上,但卧桑不肯再  让他继续昏沉的睡下去,强拉着他在榻上坐正,并扬手差人拿来渴解的甘泉。  
  双眼模模糊糊看不清事物的霍鞑,朝眼前幻化分裂成三四个的卧桑伸出掌。  
  「水……」  
  「我人在这。」卧桑叹息地将他伸向空无一人方向的手挪到自己的面前,将盛了甘  泉的水盅放在他的掌心里,再接过宫女呈上来已拧干的绫巾擦净他的脸庞。  
  在喝下清凉的甘泉后,霍鞑的神智总算有些清醒,不一会后,他开始伸展着久睡而  酸疼的四肢,扯开令他觉得一身汗热的衣衫,并把绑束得他头疼的宫冠也给拉掉,披头  散发地坐在榻上,边打盹边展现他长年沐浴在阳光下显得古铜色的结实身躯。  
  惊叹、惊艳或是惊吓的低叫声,此起彼落地在角落响起,卧桑回头看了看,就见目  炫神迷、以及花容失色的宫女们,皆把眼珠子定在霍鞑的身上。  
  卧桑紧拧着眉心,已经不知该怎幺再对这把仪教当耳边风的皇弟说教。  
  他总是这样,毫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径自做自己想做的事,也不管他为别人带来了  什幺麻烦。  
  或许他本人并不知道,每当他半瞇着一双眼时,那性感的模样不知勾走多少颗佳人  芳心,俊脸上那慵懒的熏人笑意更是让人觉得晕陶陶,但,天晓得,他只是中暑没睡饱  而已。  
  「需要我叫太医来为你看看吗?」卧桑挥手斥下那群心花怒放的宫女,看不惯地将  他的衣衫拉拢整齐。  
  「免。」霍鞑撑起渴睡的眼皮,并对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你召我来到底有什幺  事?」  
  「召你进宫,是因父皇交代我得为你转调现职一事。」  
  他早就习以为常,「这次你想把我转调何职?」  
  「边关大将军。」卧桑决定把他下放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不让他再捣蛋。  
  「我不适合打仗。」他紧皱着好看的浓眉。  
  「你不但适合,还非常适合。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我的太子令七日后就会拨下,  到时你得马上离京起程就任。」  
  「把老二和老八弄离京兆后,现在你又想再赶走一个皇弟?」霍鞑忽地来到他的面  前,想也知道他在背地里玩什幺把戏。  
  卧桑看着他清醒的双眼,选择了吐实不和他玩心理游戏。  
  「我不能把你留在这里。」把话说开也好,至少大家不必再掩掩藏藏的拐弯子。  
  「我没打算夺你的太子之位。」  
  卧桑淡淡一笑,「冒险不是我的作风。」他会这幺想,但不代表他身后那些南内的  人也会这幺想。  
  无论是霍鞑还是铁勒,他们都太过功高震主了,年少即如此得志,那幺在他们的羽  翼丰硕之前,若是不减少点风险,难保他们日后不会图谋篡位。身为掌国的太子,为维  持目前的太平和自身的利益,他有职责在火苗蔓烧成野火之前,就防范未然地先将燎原  星火给掩熄。  
  「你打算把送我去哪里?」身子不适的霍鞑懒得与他争执,只是疲惫地爬梳着发。  
  「南蛮。」  
  霍鞑手边的动作倏然而止,缓缓抬起眼眸望着他。  
  「我何时才能回中士?」他完全明白卧桑此举是在假公侪私。「等你登基后?还是  这辈子我都得被流放在那个鬼地方?」还是那幺不信他?刻意把他下放到那幺远的地方  去?卧桑到底是为父皇着想,还是在肃清未来可能会产生的竞争对手?  
  「时局是会变的,或许你不必等那幺久。」卧桑语带保留地轻应,期许地拍着他的  肩头,「我很期待你能在南蛮闯荡出一番事业。」  
  霍鞑不屑地拨开他的手,「猫哭耗子。」  
  「还有一件事。」  
  他懒懒回过眸来,眼底写满了不耐。  
  「我决定减轻宫罢月的负担,再拨一个人去你的身边看着,所以在这两日内,将会  有个服侍你的人去向你报到。」听说前些日子他又气跑了一个派去他身边的人,再不快  点补齐人手,只怕宫罢月会招架不了他。  
  「又派个牢头来?你就这幺见不得我的日子过得太安稳吗?」霍鞑三步作两步地来  到他的面前,火气挺大地把话杠在他的鼻尖。  
  他摊摊两掌,表情显得很无辜,「我只是向父皇进谏而已,指派她的人并不是我,  她是父皇亲指的。」  
  霍鞑烦闷地在殿内来来回回地重重踱步。  
  又来一个,每当他赶跑一个就又来一个监视他的新人选,全朝大臣几乎快跟他翻脸  了,而他的兄弟们也没有一个人受得了他,可是为什幺父皇就是不放弃?到底他要怎幺  做,才有办法撤走身边所有父皇派来监管着他的人?  
  「别怪为兄的没事先警告你,你这次真的不能再把派给你的牢头给气跑了。」据冷  天放说,他们冷家已经找不到半个人手可供霍鞑调度使唤了,而且以他的脾气,就算冷  家有再多的人,也都会一一被他给克光。  
  他猛然停下脚步,「为什幺?」  
  卧桑缓缓说完下文,「父皇说这个牢头在监护你之余,同时也肩负着向父皇禀报你  一举一动的责任,你若是让她向父皇告状告上十回,你就准备进太极宫,跟我再次学习  身为一名皇子该有的素行。」  
  「你的意思是!」他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集满十次御状,牢头就换成你这尊大  总监?」想不到父皇竟然还有这种最后手段,若改换成卧桑来看着他,那跟坐牢有什幺  两样?  
  「你好自为之吧。」卧桑非常期望他这回可以素行良好些,别再气跑这次的人选,  免得他们两人都要受罪。  
  霍鞑一个头两个大,「这次父皇打算派谁来?」  
  「冷家刘付你的最后撒手锢。」他得意地挑挑眉,「她叫冷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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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霍鞑奉召进宫的次日,照着霍鞑的命令,离府去着手进行南下事宜的宫罢月,在  连日来的忙碌后,总算是敲定了大批船舰南下的日期,并与隘口官商议好船舰通关的时  辰,打算向霍鞑做完最后一次的行程确定,就将手中的离京奏表上呈给太子卧桑盖印放  行。  
  蝉声鼓躁得热闹的正午,手捧奏表的宫罢月挥去一头的热汗,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  往震王府的方向疾行。  
  但还未到府门前,他脚下的步子却缓了下来,大惑不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震王府大  门。  
  人呢?家臣奴仆和驻府亲卫们都上哪去了?这个时候,他们不是应该已经集结完毕  ,在他回来后就整装出发南下吗?而府里那些早已装箱的行李呢?怎幺还没有人把它们  搬出来送上车辇?  
  满心纳闷的宫罢月,在府外左顾右看了好一会后,忐忑不安地朝府门走近,很害怕  在南下之行迫在眉睫的时刻,又会横生什幺意外的枝节。在他一脚跨进王府内门后,就  见王府总管孤零零地坐在门内的石狮子旁,一手杵着额际似乎是在沉思些什幺。  
  「都准备好了吗?」宫罢月狐疑的问,不安地打量着四下太过安静的府院。  
  王府总管忧愁地摇首,「该打点的都已经打点好了,只剩一样还没。」  
  「哪一样?」都快没时间了,是谁在这时候给他出状况?  
  「王爷本人……」王府总管边说边转身环抱着内门旁的石狮子默默悲泣。  
  宫罢月直跳脚,「他知不知道今日是什幺日子?他到底还在磨蹭些什幺?」所有要  陪着他远赴南蛮上任的人,全都抱着打包好的行李等他三日了,而他那个正主儿,到现  在却还赖在府里连动也不动。  
  「王爷说他要挑个黄道吉日才出门。」他悲伤地转述今早被霍鞑轰出房时,两耳所  听来令他含泪不已的理由。  
  「他想挑什幺日子?」太子卧桑明明叫他收到太子今就得马上收拾包袱走人,他不  从命令就算了,动作拖拖拉拉的也没人跟他计较了,现在他还想更进一步贪得无厌?  
  王府总管腾出一指比向天顶,「不出大太阳也不下雨的好日子。」  
  宫罢月舞言以判地抬首看着天上烈日。  
  整……整人啊?在这足以烤焦地表、日日午后都得下一场西北雨的污暑七月天里,  霍鞑是想挑个什幺黄道吉日?  
  他无比哀怨地坐在王府总管的身边加人忧愁的行列,额间也挂着倾斜度相同的八字  眉。  
  「太子御令三日前已经下来了,咱们真的不能再拖了,今日他要是再不起程,所有  人就得跟着他一块玩完。」他最近是不是流年不利呀?先是有个该来报到的人没来报到  ,现在又有一个霍鞑在这里给他找麻烦。  
  王府总管已经死心了,「没办法,咱们是真的不能起程,因为王爷正在里头闹着。  」  
  「又来了?」他头痛地捉着发,「有人陪在他的身边吗?」  
  「府内的亲卫都倒霉的被叫去陪他了。」王府总管摇摇头,眼底盛满同情。  
  宫罢月的声音听来无限疲惫,「连在京兆都受不了,这样他怎幺去南蛮?」听人说  ,南蛮一年四季,季季都高温炎热水气湿重,往后若是到了南蛮,霍鞑的日子要怎幺过  ?  
  就在他们两人坐在一块吁长叹短之时,一道纤影忽地来到他们的面前,并遮去他们  顶上的光影。  
  「请通报震王,翠微宫御前三品侍卫求见。」  
  宫罢月两眼无神地抬首,「你是……」  
  「冷凤楼。」拖了数日才来报到的凤楼,一睑冷色地静站在他面前。  
  在听见她的芳名后,宫罢月的态度马上一改,兴奋地一骨碌站起靠近她,眼眸显得  闪闪发光。  
  「你就是圣上最新指派的那个人?」她总算是来报到了。他还以为又有一个人选被  霍鞑的臭名声吓得直接弃任,连来也不敢来了。  
  凤楼不解地轻蹙秀眉。  
  最新指派?难道在她之前还有其它人?那先前的人呢?在她来之前,大哥在他所交  代的事项中怎幺会漏了这一项没告诉她?  
  「请问震王在哪?」她暂时压下满腹的迷思,打算先办正事。  
  「我看……」宫罢月欣喜的神情马上烟消云散,「你改日再来好了,王爷今日不便  见客。」  
  「圣上命我今日就得到震王跟前报到。」她已经迟到好些天了,而今日就是她所接  下圣旨里的最后期限。  
  「但……」让她进去好吗?不不,不好,时间不独、季节也不对,她进去的话难保  事情不大条。  
  她不给他机会拒绝,「我必须在今日上任。」  
  「既然你那幺坚持……好吧,就让你去报到。」宫罢月莫可奈何地点头,慎重地在  她耳边叮咛,「待会记得把照子放亮点,我先声明,我不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  
  满天的雾水顿时笼罩在凤楼的头顶。  
  那个震王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幺大哥冷天放百般不愿让她前来服侍他,府中的家臣  们,在听见她将奉旨来到震王府时,纷纷对她寄予无限同情的眼神,而现在,这两个看  来甚是无奈的男人,也用一副即将目送她慷慨就义的神情来迎接她。  
  接下这件圣差的她……真有那幺悲惨吗?她该不该考虑换个差事?  
  宫罢月没给她充足的时间理清心中的迷思,「走吧,我领你去见他。」  
  「罢月!」王府总管在他们朝后院移动脚步时,忙不迭地在他身后大喊,「记得这  次别对他出手太重啊,不然咱们就真的没办法如期起程了!」  
  宫罢月朝身后摆摆手,「我尽量。」  
  跟随着宫罢月的脚步,穿过回廊走进府庭中,带着不知该期待还是该担心的心情,  凤楼扬首看着庭中拥挤的人群,不知此地发生了什幺事。  
  骄阳下,正在发泄中暑后无处可宣泄的体力的霍鞑,披散着一头长发,精壮的手臂  擒握着一把长刀,刀刀使劲地与亲卫近距离拆招着。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他身上纠结  的肌肉,在阳光下看来格外闪亮清晰,飘扬在风中的发丝遮掩了他的面容,令站在远处  的凤楼有些看不清。  
  她走进人群里试图穿过他们接近他,但站在庭中的亲卫们却不同意她的行径,皆好  意地拦下她不让她靠霍鞑太近,就在那时,与霍鞑折招的男子败下阵来,觉得意犹未尽  的霍鞑,转首寻找下一个对手时不意地看见她。  
  风儿拂开他面庞上飘飘荡荡的发丝,让他们的眼眸正正地打了个照固,凤楼没有丝  毫的心理准备,水眸在措手不及的迎上他的后,视线立即被他牵引着无法移开。  
  在他那张野性十足的脸庞上,衬了双茂盛粗犷的长眉,挑高的鼻梁两旁,有双闪烁  带点红艳光泽的眼瞳,妖魅眩人得有些像天顶上那颗炙人的灿阳,彷佛只要不小心多看  他几眼,魂魄就会在无意之间被吸进去一般,但若就着光影仔细去探看他瞳里的那两道  红光,便可发现那只是怖满他眼球的血丝,并非他是妖魔鬼魅。  
  眼前这个男人的长相,她是绝不会奉送上俊美,或是温文儒雅那类太过恭维的赞词  ,可是她翻遍了心中的字汇,却找不到一个适当的形容词可来描绘出他极赋予人们压力  的尊容。  
  她只能说,他像丛恣意蔓生的杂草,又像个半点也没驯化的蛮地汉子,早就该有人  来为他的仪容清剪修理一番。  
  在凤楼犹在打量他的那段期间,一刻也静不下来的霍鞑早就调离了他的目光,转身  四处去寻找下一个可发泄他储存过多蛮力的对手,宝光闪闪的长刀又开始在阳光下挥舞  起来,但他根本就没注意到,那个因他而抽空心绪的凤楼,全忘了宫罢月的交代,在不  意中正跟着他的脚步移动。  
  锐利的刀风唤醒了凤楼的神智,匆忙回神的她在眼见他就近在咫尺地挥动着刀器,  她本是想在被他波及之前先还击自卫,但在想到他很可能是她将来的王子时,连忙收回  手深恐会误伤了他,然而,只是迟疑了那一晃眼的片刻,来得疾快的刀影便自她的面前  一闪而过。  
  惊见霍鞑不小心波及旁人的举动后,众人只能发出讶然的惊呼声,无人有办法及时  前去搭救凤楼,事情发生得太快,就连凤楼本人也不及反应过来。  
  右颊,灼灼烫烫的,好象有什幺液体流了下来。她抬手轻抚,愣然地看着自己沾血  的指尖。  
  一道人影来到她的面前,她缓慢地抬起螓首,怔怔的看向这个无端端一刀令她破相  的男人,而他脸上的神情,似乎也显得很意外。  
  不期然地,宫罢月无声地来到霍鞑的身后暗施偷袭,手持刀柄重重地敲在他的后脑  勺上,制止他再继续造成其它人为意外。  
  但,出手太重了。  
  凤云不安池看着霍鞑受宫罢月一击后,痛苦地闭上双眼,不住地倾身向她靠过来,  当他的脸庞愈来愈靠近她时,她终于明白接下来即将发生什幺事。  
  「你别……」她没来得及把话说完。  
  泰山哗啦啦倒下。  
  走避不及的凤楼,当场被霍鞑量死在她身上的重量压得坐跌在地。  
  宫罢月看了她的惨况之后,感慨万分地摇首。  
  「我说过我不对你的人身安全负责。」早就叫她改日再来了。  
  挣扎地想搬开身上的霍鞑,但压在她身上的巨大身躯实在太过沉重,凤楼在徒劳无  功一阵子后,气馁地困坐在地,而后高扬着黛眉,一手指着大刺刺趴在她胸口安睡的男  人,向站在一旁的宫罢月讨个她会有如此热情待遇的原因。  
  「他中暑了。」宫罢月的叹息无比沉重。  
  凤楼无助她抱着在她怀里昏睡的霍鞑,一朵乌云悄悄笼上她的眉心。  
  这就是她所要侍奉的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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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鞑一把扯掉覆在额上的绫巾。  
  被人扛进府内,在躺椅上足足昏迷两个时辰的霍鞑,方张开两眼,宫罢月那张靠得  过近的脸庞就悬在他的面前。  
  「王爷,你有访客。」宫罢月担心地端详了他那肿了一块的后脑片刻,然后决定把  偷袭他的人是谁这个实情隐瞒起来。  
  霍鞑头昏脑胀地数着眼前看来似乎有好几张脸孔的宫罢月,在看了老半天,而他的  眼球始终无法发挥聚焦功用后,他委靡地闭上眼,自口中吐出一长串模糊不清的呻吟,  凄凄惨惨地为他每年夏日皆有的下场抱头哀号。  
  天啊、地呀,难道中个暑还不算受罪吗?到底是哪个乘人之危的家伙把他的脑袋当  钟一样撞过?老天,他浑身发软无力得像个死尸一样,等他复活后,他一定要在那个人  的脑袋上也抡上几拳!  
  中暑过后的症状,在他醒来后逐渐开始在他的身上表征出来。  
  他咬牙切齿地用力摀住两际,脑壳却依然犹如遭针镂一下下地锐刺剧痛着,眼前漫  天飞舞的金星,让他无力去思索他先前究竟是遭何人暗算,更没空去搭理宫罢月方才对  他说了什幺话。  
  「噢……我的头,那个该死的后羿……」  
  一旁的宫罢月不禁抚额长叹。  
  「他已经如你所愿死很久了。」每当他中暑一次,那个倒霉的后羿就要糟殃一回。  
  霍鞑将睑埋在椅内呱呱乱叫,「他也太不讲义气了,要死都不必事先通知一声的吗  ?不然他好歹也把天上的那颗东西带进墓里摆好当陪葬,可他没事干嘛还留一颗挂在天  上祸害后人?他还有没有良心呀?英雄这样当对吗?」  
  「王爷。」怕他冷落来客,宫罢月忍不住出声提醒他。  
  「滚!」嘶哑粗犷的闷吼带着一团未烧尽的余火,强力放送地把他轰得远远地,接  下来又急速降温成一阵虚弱的自艾自怜,「我的头,噢,我可降的脑袋瓜……」  
  「要找他的人是你,你自个儿去和他沟通吧。」宫罢月走至凤楼的身畔,迫不及待  地把烫手山芋奉送给她。  
  凤楼的娇容上挂着一片惨绿,犹疑了很久后,她困难地咽了咽唾沫,万般不愿的挪  动莲足。  
  但她甫往前跨进一步时,脑壳剧痛得想杀人的霍鞑,粗声粗气地将出现在他眼前的  模糊人影驱离他的视线范围。  
  「你耳背呀?你失聪啊?不都叫你滚一边去了吗?知道太阳大就识相一点别站在我  面前幸灾乐祸!要命……到底是谁暗算我?被我逮到我就把他劈成两截当柴烧!」  
  佳人惨绿的娇颜直接褪为暮冬般的雪白,自小到大从没遭遇过这等待遇的凤楼,当  下就想打道回府。  
  他真的……是个王爷?会不会是找错人了?不要说礼仪,这男人甚至连一点最基本  的皇家家教都没有。  
  站在他面前频频皱眉的凤楼,仔仔细细地把他给打量过一回后,还是很难说服自己  他就是她要找的对象。  
  太子卧桑的德行让朝中人人推崇备至,而这个太子的亲兄弟,却活脱脱像个草莽野  夫,不然就是从某个蛮荒地带流放回来的退化蛮子,此人的言行举止还有外表,皆与他  尊贵的身分……怎幺看就怎幺不搭。  
  终于挣扎坐起身来的霍鞑,在见着眼前还站了个人后,一手抚着抽搐个没完没了的  居心,臭着一张阴了半边天的大黑睑,心情恶劣到极点地张大了嘴准备开骂。  
  「我不是说——」眼球终于恢复聚焦功用,吼声突地降了个大调,「你打哪冒出来  的?」怎幺换人了?  
  凤楼并没有回答他,谨慎地选择以无言代替可能会招来更多炮灰的言词,神色百般  复杂地在心中计较着不接这件圣差将会有什幺后果,并且不时打量着远处的王府大门,  默默估计它离这里的距离有多远。  
  强忍着极度不适的霍鞑,耐性在她看似一发不可收拾的沉默里,彻底被她消磨殆尽  。  
  他凶蛮地摔着火字居,「你是哑巴?口齿有障碍?还是你姓晚名娘,所以天生端着  一张被阎王讨过债的冰块脸?」  
  原本自认有泰山崩于前而不乱本领的凤楼,忽然不再确定自己是否具有这项本事了  。  
  「敝姓冷。」命自己无视于那张摆在她面前的恶贼脸后,她僵硬地朝他欠了欠身。  
  他捧着抽痛不停的脑袋瓜继续戕害她的听觉,「谁管你是哪蹦出来的魑魅魍魉?从  哪进来的就照原路滚出去,本王今日不见客?」  
  且慢,姓冷?  
  吼完人丝丝理智才溜回脑海里的霍鞑,大愣不解地回想着这个让他一想到就觉得头  皮发麻的姓氏来由。  
  「她姓冷?」不好,前些天太子好象有跟他提起过这个姓氏。  
  「这是她刚才交给我的拜帖。」善解人意的宫罢月在他的脑袋罢工成一团浆糊时,  在他面前将一张刺目的拜帖摊开让他过目。  
  「冷凤楼?」他的瞳人直瞪着拜帖上头要命的三个大字,「那个牢头?」  
  宫罢月同情地颔首,「就是圣上派来盯着你的那个牢头。」  
  糟糕,吼人之前没事先探听清楚来将的底细,没想到她背后的靠山比他还来得硬,  霍鞑忙不迭地回过头来想亡羊补牢。  
  「冷——」咦,人咧?  
  宫罢月好心地拍拍他的肩头,一手遥指王府大门前那抹快速离去的纤影。「在那。  」  
  报到完毕,评估工程也已做完的冷家姑娘,老早就收工走人了。  
  霍鞑二话不说地立刻跳起拔腿急迫。  
  「你上哪去?」狂追至府门前硬是把人拦下来的霍鞑,气喘吁吁地将睑凑在她的面  前问。  
  「我正照王爷的旨意准备滚出震王府大门。」凤楼淡淡轻应,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但很快的又遭人拦截住。  
  一团黑云降落在他的眼眉间,「滚出去后你打算去哪?」她不会是想去告状吧?  
  「翠微宫。」她冷冷一笑,「我要去向圣上禀告你这位主子我服侍不来。」  
  「你想把我退货?」霍鞑哇啦啦地扯开嗓子大叫,「都还没试货你就想直接把我退  货?」太不给面子了!他连十次御状都还没犯满或是让她参到任何一笔,她居然把他转  让给别人!  
  「正是。」凤楼掏掏又遭受雷公吼的双耳,在他不肯让路而走人不成后,脚跟顿然  一转,转向走回站在原地看戏的宫罢月面前,「请问贵府有没有笔墨?」  
  「有啊。」宫罢月不明所以地自桌案上取来一支毫笔递给她。  
  「多谢。」她不疾不徐地自怀中掏出一本折子。  
  「喂喂……」霍鞑头皮发麻地看着她手中那本眼熟的金黄色圣折,「喂喂喂!你拿  这出来做什幺?」  
  「准备参你一笔。」这种德行、这种仪教、这种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皇家的蛮人举  止,她太有必要向圣上好好报告一番。  
  「冰块姑娘,别冲动嘛,咱们有事好商量……」霍鞑当下换上了一张极度谄媚的笑  睑,趁她不能适应的杏眸圆瞪时,一手抽走她手中的折子,一手将那支笔扔得老远,再  亲热无比地揽上她的香肩。  
  凤楼捺着性子,极度忍耐地瞪着此刻在她面前招遥,赤裸又壮观的结实胸肌。  
  太……刺眼了。  
  一个男人,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男人就紧黏在她身边,她在心底默默期待他能快点  离开她,或是去找件衣裳搭上,可是在等了半天后,他似乎没有要收拾他这一副见不得  人模样的打算,这令她忍不住主动动手帮他把敞开的衣襟拉上,好让他别再来污染她的  视觉。  
  就在她的指尖碰到他裸胸的瞬间,自手心里传来一份意外的感觉,他挑高了眉低首  往下看。  
  凉凉的……「真的假的?」他满面诧愕。  
  「什幺?」她纳闷地看着他那跟书皮一样的脸皮,完全不解他又是为了什幺而再度  变了一张睑。  
  霍达冲动的一把捉住她的柔荑,将它禁按在胸前,让她清凉的五指贴平在他的皮肤  上。  
  此时此刻,凤楼的秀眉不再只是初时的微蹙,而是恼怒地紧敛,她忙着想让自己的  小手自巨灵掌下逃脱。  
  「别乱来。」拉着人家的手去摸他的……呃……他懂不懂什幺叫羞耻?  
  好不容易才掰开他的大掌,正当凤楼准备转身离去时,她忽地被人旋过身,同时一  阵强大的力道也施加在她的背脊上,令她一骨碌地撞进一座类似铜墙铁壁的胸怀里。  
  「你……唔……」险些撞岔了气的凤楼,整张秀容亲昵地埋在他胸膛硬绷绷的肌肉  里,害她硬僵着身子,尴尬得差点自头顶冒出热气来。  
  拥着她清凉似水的身子,霍鞑瞪大了眼眸,并为自己前所未有的大发现感到兴奋不  已。  
  他真没有弄错,这个小牢头略略低于常人的体温,不但让他抚摸起来感到无比的清  凉,连带的,在拥着一身清凉的她入怀后,冰镇的感觉也让他痛苦不堪的头疼消失了,  这样抱着她那幺久,她的身子还是冰凉凉的,体温一点也不受他的影响上升半分,依旧  沁凉得有如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  
  「你居然具有消暑的作用!」鞑霍用力地将她搂个死紧,遏止不住心中狂喜地放声  仰天长笑。  
  「我喘……喘不过气……」微弱的抗议被掩盖在他洪亮的笑声下。  
  他迫不及待探下头来,兴匆匆地与她讨价还价。  
  「小牢头……不,冷家姑娘,刚刚纯属小误会,来日方长嘛,你的那笔御状咱们就  节省着点用吧,头一回见面,用不着送我那幺贵重的厚礼是不是?」才见面就参他一笔  ?此计不行万万不可,她太罕有珍贵了,他说什幺也不能让父皇把她换人,那十笔御状  他要留着自己用。  
  「请你放开我。」挣扎无效、话题不通后,凤楼冷静地选择以言语自救,希望他多  少能接受一点理性。  
  霍鞑却巴不得马上与她产生极度亲密的关系,「既然往后咱们主仆之间会再亲热不  过,你还跟我生疏客套些什幺?来来来,别跟我客气,咱们再多亲近点,贴得愈近愈好  ,最好是你这辈子就这幺一直巴在我身上别离开!」  
  凤楼的火气终于被他卯了上来,生平首次,她发现她居然也有扯开嗓子冲动大叫的  一天。  
  「放、手!」这人到底是蛮子还是皇室流氓?  
  发现怀中佳人脸色已然变天之后,霍鞑马上改采怀柔政策,进行收揽人心的重要工  程。  
  「冷家小卿卿、凤楼大美人……」不行不行,气跑了她,他打哪再去找像她这样的  人才?这个牢头说什幺都要留下来好好利用。  
  「冷凤楼。」人家不领情。  
  「你……」正想再接再厉时,他的两眼忽地被她颊上那道还未收口的伤痕吸走视线  ,「你的脸是怎幺回事?」  
  她没好气,「你伤的。」不说她都忘了,她还得快点回府去疗伤,不然在脸上留下  一道长疤可就不好了。  
  「我伤的?」霍鞑试采地以一指轻触她的面颊。  
  粗糙的大掌和颊上的伤口令她感到微微刺痛,她不适地半合着眼睑,霍鞑的眉心则  因她的神情而紧锁成一条水平线。  
  「就是你做的好事。」宫罢月突然把话插进他们两人之间,盘算的眼眸直在他们两  人身上来来去去的。「王爷,她可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你打算怎幺对她负责?」或许  ,他是该藉这机会把王爷转让给别人消受了。  
  霍鞑沉默了一会,半晌后,他忽两朝她漾出坏坏一笑。  
  「你认为我该怎幺对你理赔才较合适?」既然已经相中猎物,的确是该想办法把她  扛上贼船。  
  凤楼的额际微微沁出冷汗,不安地盯着他冲着她咧笑的白牙。  
  「不必。」黄鼠狼也比他现在的表情含蓄多了。  
  「不不不,负责是一定要的,本人相当乐意对你负起这个责任,快别跟我客气了,  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吧。」他啧啧有声地摇首,并把想逃跑的她再度拉回面前来。  
  「别拉着我。」她丢脸的发现她开始与他拉拉扯扯。  
  「说嘛,你不说我怎知要怎幺对你负责?哎呀,别走得那幺快嘛,咱们再亲热一下  ……」巨掌一把将她拐回赤裸的胸膛上贴着。  
  「你——」由于太过震惊他不伦不类的言词与举动,她倒吸一口凉气。  
  霍鞑恣意地将她环紧,一径享受着她清凉的体温并自我陶醉着。  
  「啊——这感觉太对劲、太舒服了……不要动,哦……以后你就这样天天趴在我身  上……啊啊,别动别动,我和你只有一腿怎幺成?快把另外一腿也伸过来……」  
  无耻……无耻的功力简直令人咋舌!  
  决定就忍受这幺多的凤楼,当下决定放弃这件圣差,并且放弃得很、彻、底!  
  在察觉到霍鞑已开始不安分地以身子与她厮磨时,她两掌使劲地按在他的胸膛上,  将自己遭人强迫贴在他胸前的粉颊拯救出来,但紧箍在她腰际的巨掌却丝毫没有任何松  动的迹象。  
  她咬牙怒吼,「再黏着我不放手,我就直接到圣上面前参你一笔!」  
  恶灵速速吓退,并退离她三大步举高双手示诚。  
  凤楼高高抬起小巧的下颔,扭头一甩,笔直地朝王府大门的方向走去,可走没几步  ,后头便传来一阵亦步亦趋的鬼祟脚步声。  
  「你!」她突地停下脚步,并且回过螓首来,抬起一指用力地指着跟踪者的鼻尖。  
  霍鞑呆愣愣地僵住尾随佳人的步伐。  
  「就是你!」在他眼珠子骨碌碌朝四周打转时,她更用力地指着他!「不准动,站  在原地不许跟过来!」  
  无耻、卑猥、下流……这种入她才不要服侍!她要抗旨,就算会被圣上杀头她也要  抗旨!她绝不留在他的身边遭受他的污染!  
  「慢着,就算要走你也留句话呀!你还没说我该怎幺对你负责!」不敢造次的霍鞑  ,在她姑娘再度走人前留在原地兀自嚷嚷。  
  「随便,看你的诚意。」她烦躁地应着,转身走向府外的步子一步也不敢停留。  
  望着她似被恶鬼追逐而急急落跑的倩影,霍鞑诡异地笑了。  
  「呵、呵呵……」讲、诚、意?他这个人什幺不多,就属他的诚意最是多,而且,  还多得过剩。  
  望着一模一样的悲剧剧码又在眼前上演,宫罢月不胜歉吁地掩面长叹,并替凤楼的  未来深深感到悲哀。  
  唉,说诚意……这实在太过沉重。  
  想当年,他这个过来人就是被诚意这两字给困在霍鞑的身边,如今,又有个用错词  、说错话的冷凤楼!即将步上他的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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