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曳得很不安定,奄奄欲熄中闪烁得份外妖艳,彷佛在熄灭前,也要灿烧最后 一分的美丽。
堤邑在榻上翻移着身子,睡得很不安稳,她扬起皓腕,试着想掩往耳际边不断如潮 水般涌入的嘈杂人声。
「润儿……」她蒙蒙地睁开眼,辨识出床旁润儿的身影。
润儿轻轻拨开她额际汗湿的发,「你醒了?」
从她在厅里倒下后,她就一直睡至深夜,怀炽请来的大夫说,是风寒的缘故,可是 润儿知道,在这日暖的春末,一个小小的风寒,并不会使坚强的小姐倒下,她倒下的原 因!是那些藏不回去的事实。
「外头怎么那么吵?」堤邑撑着身子在床上坐起,虽然脑际昏沉沉的,但她还是抚 着额,试着听清外头远处传来的争吵声。
润儿的眼珠子不安地团转,「呃……」
「我爹?」她顿了顿,扬起眼睫,在嘈杂声中辨认出那熟悉但久未闻的人声,「那 是我爹的声音?」他不是不愿见她吗?
「老爷明日就要离开京兆,但他听说你病了,所以想来看看你……」润儿心虚地转 着十指,脑里一刻也不敢忘记怀炽曾交代过她的话。
堤邑听了忙着想下榻,寻来了外衫随意地拢了拢发。
「小姐。」润儿忙不迭地想阻止她,「你身子还很虚,姑爷吩咐我别让你出去受凉 。」在小姐倒下后,怀炽便发了顿前所未有的火气,将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全都烧过一回 ,这次她要是再不听警告,只怕怀炽会将她逐出府去。
「放手。」她不理会,挣开润儿,拖着乏力的身子往外走。
当堤邑站定在大厅的入口处,窜进她耳底的,是辛无疚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要带她走!」他不要输得什么都不剩,最起码,他要带回使他遭受挫败的主因 ,多少弥补一些他遭损的自尊。
无视于辛无疚带来了多少人马来助阵,怀炽面无表情地定站在厅中,任辛无疚由好 言好语至恶言相向,他还是丝毫不改已定的决心。
「人,是我的。」一字字地,他清楚的让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听见,「没有我的允许 ,谁都休想从我的身边带走我的妻。」
站在怀炽身旁的冷天海,头痛地拧着眉心,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阻止这个 因为堤邑而气恼过度,已经听不进只字片工闲的怀炽别再和辛无疚结梁子。早知道他就 不该告诉怀炽,辛家的人这阵子是怎么赏堤邑闭门羹,而辛夫人又是怎么对待堤邑,否 则怀炽这场来得又急又快的怒火,也不会在辛无火登门而来就烧得那么旺。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为什么还不放开她?」辛无疚憎恨他的理直气壮,直朝他 伸出手,「你若是不珍惜她,那么就把她还给我,我要她这个女儿!」那是他一手养大 的独生女,也是他亲手错置战场的弈子,只要能要回她,那么他或许可以将她再放进另 一个可让他高攀的权贵世家。
怀炽沉下了脸,忽地默然,不一会,他紧拢着剑眉,眼底闪烁着锐利危险的目光, 像要噬人下腹。
「谁说我不珍惜她?」他冷着声,却掩藏不住语气里的极度愤怒。
辛无疚被他认真的眼眸震慑住了,一时之间,倒不知说什么好。
他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你珍惜她?」怎么可能?这个在朝中以诡诈扳倒群雄的 人,怎可能对待提邑有一颗柔软的心?
发自肺腑,怀炽说得斩钉截铁,「我比任何人都珍惜她!」
堤邑也因他而怔住了,本欲往辛无疚那方投奔行去的脚步,止顿在他的这句话中。
下了朝,怀炽是不说谎的,这点她知道,而她也清楚,在嫁他以来的这段日子,每 日每日,她都是在他的柔情中醒来。她就像是一株他细心养护的花儿,依赖着他的珍惜 而盛开,无论何时,他都和初相见时一般,他那可以倚靠的肩膀、可以拥抱她的双臂, 只要她开口、或是不须她开口,他都毫不吝惜地为她提供或是敞开。
她更知道,在他把梦戳破前,这场梦境,是多么的瑰丽。
「你爱她吗?」辛无疚恼羞成怒,话锋一转,直转移至怀炽最弱的弱处质问。
为怀炽暗中捏了把冷汗的冷天海,才想上前为对这种问题回答不出来的怀炽解围, 但却在眼角余光中,发现了堤邑的存在。
他一手掩着脸,「完蛋……」
冷天海的想法是对的,怀炽是真的回答不上来,即使已在心中问过自己千百回,他 还是分不清他对堤邑怀着的究竟是爱还是想珍惜的柔情,而在他柔情背后的东西,到底 是什么?是什么原因、什么动力,才能让他如此珍待她?
望着不置一词的怀炽,堤邑的心在滴血。
他每沉默一分,也就愈将她的心割裂一寸,他的无言,比任何利器都来得伤人,而 他的不语,就快将她四分五裂再不能合拢。
在被他利用尽了后,到头来,他甚至连一句爱也说不出,他说不出口的原因是什么 ?是像律滔说的不懂爱吗?还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爱过?
她已经看不清了,那个像楼住在迷雾里的男人,她怎么也无法描绘出他更实的模样 ,她更构不着他不知藏在哪的真心。
「王爷……」冷天海忍不住要打破僵局,轻拉着他的衣袖,提醒他快把话说出口, 因为站在门畔的堤邑,她那张小睑凄楚得雪白无色。
怀炽扭头过去,赫然发现堤邑不知何时已站在那,令他的心房猛地揪紧。
她听见了多少?盛载在她眼底的,是失望吗?
「不是叫你别让王妃出来吗?大夫说她最少也要躺上个两日才妥当。」他大步大步 地走向她,首先瞪向一旁扶持着堤邑的润儿,把没来由的心虚,全都转移在怒火里。
「别怪她……」她费力地推开他的怀抱走至厅中,几乎无法忍受他在这时再碰她。
他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已空荡的双掌,「堤邑……」
辛无疚马上咬住这个机会,「堤邑,跟我回去。」既然女儿知道事情的始末,也看 清怀炽是个怎样的人了,他更有权利将她要回来。
但堤邑却站在厅中不动,完全没有准备该怎么来面对两难的局西。
「还不走?」辛无疚瞪着她生根的双足。
「我……」她语气颤颤地启口,思绪摇摇欲坠的,没有一个可攀附的方向。
「你是我的妻。」怀炽站在她身后缓缓地说着,声音里藏着一抹忧伤,「你忘了吗 ?」
因为他忧伤的音律,堤邑忍不往回头看他,而他迎向她的眼神,还是和从前一样, 充满了会让她轻易陷入的十里柔情。
他们……要她选择吗?可是,他们怎可以这么残酷?他们是希望她怎么选择?
此刻的她,是个站在路口的人,往前一跨,就将是海角天涯永不能回头的棘路,而 她,还要承受着妇德的鞭笞;若是回过头走回去,心中那因他而不能愈合的缺口,又已 经百孔千疮,并且还要背上不孝的罪名一辈子。
喉间极度焦灼哽咽,泪水在眼眶里苦苦徘徊,她试着想启口,却发不出声,她知道 ,她必须说些什么,可是她更怕在开口了后,无论说什么、无论选择了谁,她都将后悔 一辈子。
虽然,过往的种种犹如轻烟,更像一声叹息,在转眼间便过去了,什么都覆水难收 。
现下,她可以重回父亲的怀抱,摆脱过去的一切和伤人的旧情,重新做人或是另觅 新情新婿,再将整座天地换个颜色,而后在无声的日子里,一点一滴的忘却这个深扎在 她生命里的男人。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收不回来的不只是过往,在怀炽身上,她收 不回来的,还有她曾倾尽全部的爱。
欲窒的气息,在对峙的三方中不断地累积,怀炽等待着,辛无疚也等待着,而在这 两名男子的眼中,堤邑都看到了心碎。
为什么情字会让每个人都心碎?无论是亲情或是爱情,是不是只要与情字沾上了, 就注定将有此下场?
沉默悬者至顶点后,辛无疚赤瞪着眼,额上青筋直跳,不敢相信她竟因爱而盲目至 此,看不穿、悟不透的在犹豫。
他忍不住暴喝:「难道你还不明白他只是想利用你?」
「我明白……」堤邑极力将眼眶中的泪珠压下去,抖颤地握紧拳逼自己把话吐出, 「可是,他是我的夫。」从过了门之后,她就已经不再是辛家的人了,纵使是死,她也 是皇家的魂。
他用力拍着胸口,「那我这个父呢?」
「爹……」她艰辛地唤,眼中泪影浇浇。
「在家从父,出了阁,她本就该从夫。」怀炽走至堤邑的身后,伸出双臂将她圈进 怀中拥紧,不容实疑地迎上辛无疚的目光,「她是我的妻,谁都不许从我的手中夺走她 。」
「你真的要他?」辛无疚无法接受,觉得自己在官位被夺走后,又再一次地被剥夺 了。
她痛苦地闭上眼,「我不能选的……」她能够选择的时分早已错过了,早在春日来 临时,她就不该在盛开的桃花树下遇见他,而那时,她也不该选择把心给赔上。
沉默忽地降临在辛无疚的身上。这次,他败得彻彻底底,什么都输了,就连血脉相 亲的女儿—也要背叛他……长久的静默过后,他抬起头来,眼中有着不回头的决绝,「 咱们父女,就到今日为止,此后,再无瓜葛。」
「爹!」堤邑忙不迭地自怀炽的怀中挣开来,直要追上辛无疚疾行离开的步伐,但 脚边的罗裙一绊,令她不住地往前倾倒,而迫在她身后的怀炽,则急忙将她揽回怀里。
低首看着怀里泪水恣意奔流的她,怀炽不舍地在为她拭泪时,发现她的眼神有些迷 离,而他掌下的温度似乎也更高了些。
他回过头,「天海,快去请大夫来。」
冷天海沉重地叹了叹,无奈的在这深更夜半的时分,去把方送回去的大夫,再从被 窝里挖起来再将他打包带来这里。或许,干脆在府里弄间客院好了,因为照眼前的情形 来看,往后怀炽将会很需要大夫也说不定。
辛无疚离去的背影,一步步地,被吞噬在浓重的夜色里,堤邑偎靠着不肯放开她的 怀炽,断了线的泪背叛了她的双眼,不可抑止地逃离眼眶坠落,在落地时,成了一朵朵 的泪花。
她气若游丝地低喃,「你怎么可以……」
「你说什么?」他听不清,忙将她更抱近自己。
「你怎可以将我变成一个有罪之人?」她迎上他的眼,眼底满是憾痛。
怀炽怔住了,「有罪?」有罪的人怎会是她?再怎么样都有他挡在她的面前,她不 该接受一丝一毫的风雨。
她幽侧地闭上眼,「是的,我有罪。」
此时此刻,堤邑终于明白那日怀炽为何要带她去看烟花,也明白了怀炽会选她为妻 的理由,那些从前她所理不清的心事,此刻她全都洞悉明白。
他爱的不是她,也不是她的文采,他爱的是她的身份和地位,藉由她,他可以将他 人伤得更深更重。如果伤人是一种罪愆,而他的双手也已沾满了罪孽,那么,她的罪比 他的还深,因为她是助他的创子手,她有罪的,她与他同罪。
环首看向四处,堤邑的眼虽有些迷茫,但她却觉得从没像此刻这般看清世界过,现 在的她,看清了她所处的地位、所站的位置,在她的双足下,是个进也不是退也不得的 绝处,夫家的人视她为弈子,在利用完她后,她将不知再如何自处;而父家的人,则视 她为叛徒,斩断了血脉亲缘,留下孤单的她。
在梦醒这日,堤邑才发现,她的爱情是一场骗局,就连春天也欺骗她,是春天护她 进入这场梦境,并把她推陷入无可挽救的忧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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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是如此诡红妖娆,堤邑在月下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清扬的风,将萧瑟的园 子吹得飒然作响。
曾经蛇紫嫣红、花绽如海的美丽庭园,一夜之间,花凋了,落花漫天飞舞,残风将 林里的碎花掉叶自地上吹起,在空中旋绕成一圈又一圈,直窜上天际,奔向妖光般焕红 的月。
她柔顺的发丝轻曳如波浪,衣衫在凉风中恣意地飘荡,月下看来,莹莹闪亮,风来 了,像是掀起一双羽翅。
怀炽还记得,他曾觉得她像是失了羽衣的仙子,因为莫可奈何,所以停留在不属于 她的人间。可是他也记得,她的羽衣是一双丝绸做的丝履,她一直都穿不惯,因此,她 这名流落人间的仙子,不会离开他而回到天界去。
悉悉卒卒的声响,是踩在已然冰冷的花身上的声音,他循声看去,穿著丝履的堤邑 ,正从他的身畔经过,一步步地走向那轮月的方向,望着她足下的丝履,一股未曾相识 的冷颤爬上他的背脊。
她穿上了,记得从前每个嗅着花朵清香醒来的早晨,堤邑总会在下床前依偎在他的 身旁,软声地央求他为她穿上永远不知该如何穿上的丝履,没有他的帮助,她白细的指 尖怎么也没法子自彩带中挣脱开来,而今,毋需他出手相助,她已知道了穿上那双在他 眼中看似羽衣的丝履,小小的纤影,在园中步步远离,渐行渐远。
抚按着胸口,他觉得胸膛里的血液都冷了,那份曾经温暖的感觉,再寻不遇,不知 该如何挽回。
怀炽自梦中惊醒,两掌紧抵着桌案,惊寤仍未自他的脸上散去,冷汗争先恐后地自 他额上沁出。
堤邑……他回首看向床榻,杳无一人的榻上,并无堤邑的身影。
没来由的心慌,霎时将他紧紧攫往,他抬首看向窗外—一轮尚未圆满的月,静静挂 在窗边。
他的梦境……瞬时,他推开桌案跑向屋外,直觉地奔向那梦中落花一地的园子,去 寻找他已找回羽衣的仙子。
众人皆寐的深宵,在堤邑心爱的园子里,照焰火星似流萤般,乘着轻送的夜风,在 林间逐风穿梭,看似人间的点点流星。
怀炽奔跑的步伐停止在一株修剪过的桃树旁,喘息不已的他看见园中,堤邑静蹲在 一只火盆前,似在烧着什么,火盆中火焰腾起又坠落的光影,将她小睑映照得明灿透亮 。
喘息方歇,他来到她的面前,见她在凉风中穿得单薄,忙脱下身上的外衫披在她身 上,而后蹲在她的身旁,嗅着空气中奇异的香味,那味道是如此熟识,像是在笔墨间总 会淡淡沁出的龙涎香。
「在烧什么?」他侧首望着她平静的面容。
「爱情。」
爱情?
怀炽微蹙着眉,发现在她的脚边,堆了一本本的书册,而火盆里所焚烧的正是书册 ,龙涎香的香味,自摇曳的火苗中冉冉窜飞。
「我在火化我的爱情。」堤邑再扔落一本书册,静静看它在贪婪的焰火中灿烧起来 。
怀炽骤感不安,顾不得烫炙,他伸手自焰丛中救回那本正被火苗吞噬的书册,使劲 拍熄火星后,他翻开焦灰的书页,映入他眼中的,是她娟秀的字迹。
是她写的诗文,怀炽努力在火光下辨认她究竟在书上写了什么,看着那一行行即便 是相思,此刻亦成灰的诗文,他才发现,她所烧的,是她在漫漫长日里所写下来的心情 ,是那些她总没机会拿给他瞧,也不曾在他耳畔细细娇诉的情意,和他还未来得及领受 过的心动。
她在焚烧她的爱情。
书册自他的掌中掉落,他惊悚的眼瞳不住地张大,顾不得一切,他伸手去抢救被她 扔进火堆里的其它书册,但,彷佛上苍都要和他作对似的,风儿愈吹愈急,烧得狂烈的 焰火宛如一条火龙,席卷着火盆里易燃的书册,令只救回数册而不得不收手的他,只能 眼睁睁地,看它们逐渐在盆内化为灰烬。
「看着我。」他紧握着她的肩,急切地将她拉向自已,「我没有变,我依然是那个 怀炽,我没有欺骗过你!」
堤邑淡淡地看着他无措的面庞,眼眸平静如水,「你是没变,你只是露出了原本的 模样而已。」
手心有些炙痛,就像是刚才的那盆火还未烧尽似的,正在他的双掌里灼灼焚烧,令 他缓缓松开她。
他没见过这样的堤邑。
「我一直认为,我是懂你的,但到后来,我发现,我所懂的,只是你其中的一部分 。」堤邑拾起地上的火钳,拨动着盆里未燃尽的残焰,自言自语地说着,「我也总认为 ,我能够改变你,让你明白什么是你该重视和珍惜的,可是至今我才知,我做不到。」
他敏锐地听出她话中的细微处,「是谁要你改变我的?」
「律滔」她并没有隐瞒。
一把心火在怀炽的心中骤起。是他,那个披着伪面的兄长,也是他在看清这名兄长 真正的模样后,已有数年不曾往来过的亲人。
「不要相信律滔的话,你不明白真正的他,他只是在利用你而已。」律滔曾和她走 得那么近,那么,津滔也一定对她灌输了许多关于他负面的事,而他也知道,津滔会对 她这么做的原因。
提邑却自若地笑了,「我知道。」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有,也早已看穿他们兄弟间的 把戏。
或许别人并不知道,他们这些兄弟,眼眸都是这么相似,只要仔细去看、去深究, 就会发现,不管是在亲善、残酷冰冷,也无论是哪一种面孔,在表面下,他们都有一颗 相同的政客野心。
舒河将野心藏在看似无害的笑意下,律滔将野心藏在看似善体人意的温情里,而他 ,则是丝毫不掩藏,只是将它放在身后,不让她看见而已。这些皇家的男人,似乎都忘 了该怎么当自己,无论何时何地,就只有一个政客的身份,眼中并无其它,当然,看不 见其它的他们,根本就没有一副温暖的心肠,他们的血都是冷的,对于周遭的人,他们 大都只是想利用而已,他们没有心。
怀炽有些错愕,「你知道?」他还以为她也是为律滔善人外表所欺骗的其中一人。
「但我甘心被他所利用。」其实,利用的人、被利用的人,何尝不都是在等待一个 契机呢?每个人都有着私心的目的。
「为什么?」
她凝眸着盆内孱弱的星火,声音显得很悠远,「因为那时我想靠近你,我想走进你 的世界,只要能嫁你为妻,就算律酒要利用我,也无妨。」
在他将桃花簪在她的发上起,他就已将他们不可能有所交集的世界连结起来,只是 ,在通往他的那道世界仍有个门扉,而门扉的那道高滥,是她跨不进去的。因此,在他 提出要娶她为妻时,他不知道那时的她,一生中从没那么快乐过,可是她的快乐才开始 ,等待着她的阴影,也已潜伏而至。
家人的反对、众官众臣的反对,将她所珍藏的快乐点点滴滴都推向谷底,可是在那 时,律滔出现了,他朝她扔下一条可通往怀炽世界的绳,要她攀附而上,即使知道律滔 想利用她对怀炽来个反牵制,也知道在那善意的背后,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只要能将她 的天地与怀炽的连接在一起,她甘心。
怀炽动容地朝她伸出手,「堤邑……」
但堤邑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手停搁在空中,无法朝她前进。
「可是我现在才明白,你们都只是玩弄手段的权臣,你们这些皇子,都没有真心, 在你们的眼底,就只有权势。」
「我……」他方想开口辩解,但她清明的眼眸却阻止他。
「不要说你有真心,因为连你也不晓得你到底有或无。」她微侧着螓首,深望进他 迷惘的眼底,「是不是?」
不要这样看他,不要让他无所遁形,就算她所说的有部分是真的,可是她看不见那 些一他还藏着的,她看不见在他总不去撬开心锁的深处里,有着他太保护自己而掩盖住 的真心……曾经,他在她向他询问朝事时,明显地拉起了一道不让她前进的保护防线, 而现在,她也筑起了一道高墙,不允许他靠近。可是此刻,他好想拥她入怀,拉近他们 之间一夜筑成的疏远距离,用怜吻吻去她眉宇之间淡然的冷意,看她绽出笑,让那双平 静过度而显得毫无生气的眸子,再度为他亮眼起来。
他想念在那日融融的春光里,站在桃花盛开的树下,对他嫣然而笑的堤邑。
「该怎么做,我才能要回原来的你?」如果说,逝水是可以掬取的,那么他该怎么 做,才能换回一个在焚爱之前的堤邑?
她摇摇螓首,「她已经回不来了。」
「倘若……」他拚命思索,好不容易才找出一条可能的生机,「倘若我让辛无疚恢 复原本的官衔,让一切都回到原点呢?」今日她会这般,全都是为了她的家人,那么只 要他不管南内将会如河反弹,不顾一切把辛无疚弄回堤邑的生命里,也许,也许她…… 堤邑却不认为对南内忠心耿耿的他,会为了她而这么做。想想,他是花了多大的心血才 扳倒她爹,就在他连胜利的滋味都还没品尝够时,他要弥补?
是的,他的弥补或许会换得她短暂的快乐,可是她知道她的快乐,会是建筑在他将 遭受责难的痛苦上,站在他的立场来为他着想,南内并不会谅解他,而那个常来府中, 表面上是与他商谈,但实际上却是监视着他的舒河,也不会放过他,她并不想让他两面 为难,因为她太明白身陷两难时的那份痛感。
她微笑地婉拒,「那并不能改变什么,至少,它并不能改变我已知道的。」现在她 只求她爹不要再遭贬,不要再因她的缘故而受更多的磨难就好了,她并不奢求太多。
怀炽失望的目光徘徊在她了无笑意的脸上,感觉自己现在做什么也不是、不做什么 也不是,即使他有心想换回她的一笑,她也不给他机会。
他低首看着那些被他抢救回来的书册,焦灰的气味,自斑驳的书页上传来,在微弱 的火光下,他看见她光滑的玉足。
「你又没穿鞋……」不假思索的,他伸手想将她搂至怀里,习惯性的想将每每不穿 鞋的她抱起来,不让她的玉足沾染一丝尘灰。
「你知道我为何穿不惯丝履吗?」堤邑拒绝他伸过来的双臂,自地上站起,边问他 边踩着沾了夜露而湿软的土壤,感觉大地凉凉地静卧在她的脚底下。
「不知道。」他一直想问她这个问题,可是总在忙碌中忘了问她。
「我的本命,是株草芥,并不是什么富贵奇花。在我爹未晋爵高官之前,我只是个 小小的民女,穿惯了棉鞋的我,从不想攀上枝头当只凤鸟。」她撩着及地的裙摆,来来 回回地在他的面前行走,试着将紧缩在声音里的痛苦淡化。「但后来,你出现了。你给 了我一个虚假的梦,让我在梦中尝尽了身为草芥的我不该得到的一切,在梦醒之前,原 本我认为我总有一天可以穿惯丝履,待在你的身旁做个善体人意的妻,可梦醒之后,我 不想再继续欺骗自己。」
火盆里的残烬在此时皆灭,取而代之的是柔媚似水的月光,就着月光,怀炽看向她 时而被晃动的光影遮住,而看不甚清的娇容,发现她的一双水眸荡漾漾地,看不出是笑 还是泪。
他的胸臆间不禁泛起酸楚之情。
「你要不回来的,你要不回从前那个堤邑的。」堤邑在他走向她时,清楚明确地告 诉他。
他无法接受,「朝政是朝政,我们是我们,不要把我在外头做的一切揽进我们之间 ,我们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
「不一样,不会再一样了。」她截断他的话,声音里透着未曾有过的笃定,「因为 我不再是你用来打击我爹的弈子,更不是身具政治利益冲突的人偶,还有,我也不会再 是以前那个单纯无知的堤邑,我们无法再和从前一样的。」
「难道,我待你不好吗?」为什么她能变得这么快?难道为了她的亲人,她可以拋 弃他们夫妻之间的情义?在她的心中,究竟孰重孰轻?
「你待我很好,够好了。」她遗憾地垂首,带着心酸的哽咽,「只是,你没有爱。 」
「但我珍惜你。」他指出他一直在做的,同时也指控着她的不公平。
「我要的不是珍惜,是爱。」堤邑静立在他的面前,抬首看着他的眼睛,「你能给 我吗?」
他无法回答,只能看着她的明眸,从仍存着一小撮的希望,渐渐变得黯然,再无亮 泽。
「你给不起的。」她艰涩地挤出一朵笑为他代答,旋身踱向园中,留下他孤立在原 地。
望着她纤白的衣裳在月光下翻飞不休,头一回,他觉得古人吟诵千百年的月儿,看 来是如此令人感到森冷悸怖,彷佛像是要与他争夺她一般,将她的身影融在月下,蒙去 了他的视觉,令他看不清。
而她,就像是即将奔月而去的仙子,即将离他而去。
☆☆☆
「王爷?」冷天海轻敲着房门,自门外缓缓探进头来。
自那夜之后,在堤邑的要求下,怀炽在次日迁居至客房不再与堤邑同居一处,即使 他、心中有所不愿。但在某一方面,对于她的这个请求,他可说是松了一口气,因为, 他无法正视她哀伤的眼眸,也无法和像变了个人似的堤邑日夜处在一块,因此,他便应 了她的请求。
然而,在这些没有堤邑的日子里,他过得份外痛苦,像被人紧揪着胸口难以呼吸, 也渐渐识得了相思的滋味。
在他房里的桌案上,堆实着他自火堆里抢救回来的书册、被她焚烧过的爱情,在他 不经意的翻开其主页后,他便再也离不开文字,日夜流连在遭火纹噬过的书册里,只因 为,她的情意、她的相思,皆在字里行间倾流泄尽。
书里,有着初遇时她纯净纤丽的情意;有着她在灿烂的烟花下亲吻后的甜蜜;有着 新婚之后娇羞偎人怀的模样;有着她渴望莲荷并蒂长相守的绮想,有着她望眼欲穿的等 候他归来的思念;有着她如花儿在日复一日等待中凋萎的叹息……他几乎可以在书里, 听见春风拂过她心坎的回声,和她那在风中消失已久的婷婷笑音,无可救药的酸楚泛上 他的心头、湿润了他的眼眸。
书里的她,将整座春天的情意都堆促至他的面前,让措手不及的他,整颗心都深深 沉郁陷落在她以柔情堆砌而成的小小春城里,怎么也离不开这片已逝去的心灵沃土,恨 不能追回过往,止住她的叹息、止住她的眼泪,重新让她笔下的这些全部回到他的生命 里。
冷天海在一片窒人的死寂中走至他的面前,担心地看着他藏着痛苦的眼瞳。
「出去。」埋首在书册依依徘徊的怀炽并没有抬首,只是一惯地下令驱逐,「不管 是谁要找我都推掉。」
冷天海很为难,「可是兴庆宫的人……」南内的那批人找怀炽已有好些天了,任他 再怎么长袖善舞,他也很难再编出新的借口来挡人。
怀炽侧着睑微瞥他一眼,「推掉,顺便告诉南内,这阵子我无法离府。」
「等一下……」冷天海在他又要埋首进书堆前慌张地拉回他,「你要怎么推帖子是 无所谓,可是你最少也要给我一个好理由啊,就像你不上朝,你也得给我一个借口好去 敷衍圣上。」再这样下去,他可过不了圣上的那一关。
「借口由你自己去找,别拿这种小事来烦我。」怀炽烦躁地拨开他的手,被打断的 书中思绪,也因他有些无法继续。
冷天海忧心件仲地看着他,「你到底是怎么了?」他不是很热爱朝政的吗?他不是 不管朝中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凑一脚的吗?怎么会突然变了个人?
怀炽将他的关怀当成耳边风,径自抹了抹脸庞,想再提振精神将书中未看尽的部分 读完。
「这是什么?」冷天海好奇地翻阅着桌案上一本看来焦黑的书册。
怀炽飞快地拍开他的手,「别碰。」
「你之所以不上朝不见任何人,是为了王妃吗?」微微瞥见书里的字迹,冷天海总 算是找到了他得天天帮人挡驾的理由,同时也有了可能得再继续挡下去的忧患意识。
「我想看清她的心。」一丝落寞飘掠过他的眼眸。
「我想,你还是别看这个了,先去看着她比较妥当。」冷天海摸摸鼻尖,总觉得有 点不安,「如果可以的话,这阵子最好别让她走出你的视线范围内。」
「为什么?」他没把冷天海的话当作一回事,以指在书中一字字地寻找着方纔所停 顿未看之处。
「辛相又遭贬了,这回是再贬一品。」一如初时所预料的,南内并没有就此放过辛 无疚,果然在他被谪离京兆后,又马上再动手。
他猛然抬起头来,「谁做的?」他都已经罢手了,而辛无疚也已不再具有任何威胁 ,是谁还要继续追杀不给辛无疚生路走?
「舒河。」从他停止活动后,舒河就已在暗中代他动了起来。
「堤邑知道这个消息了吗?」他一手抚着愈跳愈急的心房,无法想象,倘若这事被 提邑知道的话,她将会有多心伤。
「她应该知道了。」冷天海叹口气,「这事府内都传遍了。」自从他们夫妻俩摊牌 后,府里的人也不再对这事隐瞒,每个人都大大方方地讨论着这件最烫手的消息。
「堤邑……」怀炽匆忙撇下手中的书册,推开不明就里的冷天海,迈步朝提*巴的 房间奔去。
拍开房门,寂静无人的房里,窗外筛落的日光,静静地照射空气中飘飞的尘埃。
人去楼空,唯有存在桌案上的那张纸绢,在光线下的新墨墨影,幽幽发光。
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天下负心人,不识相思意。有心与负心,不知落何地?
他紧张欲窒,眼瞳止不住地张大,忐忑的心跳剧烈地震击着胸腔。
是那首诗,那首洞房花烛夜时他不愿让她念完下半部的诗,那首他认为不祥的诗在 看过她写的篇篇情爱后,他方明白这首诗中他一直不求甚解的意味,可是,她却不等他 ,不等他来明白,擅自在她已有切肤之痛的澈悟过后,离开了他。
纸绢款款飘坠至地面,在他急于向外奔跑时,掀起的风势,将纸绢吹至儿不着日光 的角落里。
心下兵荒马乱的,他在屋外四处寻找,穿过廊院、找过书斋、揭开府里一扇扇的门 扉,可愈找,心愈乱,彷佛再也不会安于他的胸膛里一样,他的那颗心,伤痛得亟欲脱 跃而出。
最终,依旧是在她最爱的园子里,在那他曾与她一同相偎而坐相看绿嫩莲叶的小湖 旁,他追上了她的身影,可是却追不回她已去的意念,但他还是要告诉她,他并没有, 他并没有使她再伤心,或是再毁去她希望辛无疚安好的小小心愿,这回伤她的人,不是 他。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怀炽站在小湖湖岸的另一端,隔着湖水朝她大喊。
站在湖畔的缇邑,拨开被温暖的南风吹覆在脸上的发丝,芳容上坚定的神情,并没 有因他的呼喊而有过一丝的动摇。
难以形容的焦虑和恐惧,重重捶擂着怀炽的心房,她的目光是那么地坚决,丝毫不 留恋他所曾给予她的一切,她甚至,连他也不留恋。
当滂沱的水花在湖中溅起时,万物流离失所,什么都再也挽不回。
☆☆☆
替人垂泪的腊烛,顺着平滑的烛身,再次流曳至蓄满腊泪的桌面上。
自救回堤邑来,怀炽的双脚便僵固在她的病榻旁,而请来大夫为她看过的冷天海, 则被怀炽关在门外,满心烦恼着主子再这样不寝不食下去该如何是好。
坐在闭眼沉睡的堤邑身旁,疲惫的怀炽,一手抚着她在灯火下柔美的容颜,以另一 手包里着她不盈一握的掌腕,他并不知道,在他埋首书海的这阵子,她竟消瘦得他无从 想象,她的身子骨本就不健旺了,再经过这一番折腾后,她更是病弱纤纤,仿似柔弱的 柳絮,只消风儿一吹,就会再度离开他。
她在他眼前投湖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依然是那么地清晰,像帘噩梦般,无时无 刻地上演着,反复反复地鞭笞着他的心。
他的世界再次因她而失序了,零零落落的,除了眼前气息均匀的她,什么也捉不住 ,可是,无端袭来的害怕,却更进一步地追索着他,令他惶惶地想着,会不会就连眼前 的她,也将这么一直沉睡下去,弃他不顾。
床上的人儿模糊地低吟,身子微微地在被下挣动着,惊醒了怀炽,也解开了他深锁 的愁眉。
「堤邑?!」喜于她的转醒,怀炽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趋附向她。
当堤邑再度睁开眼眸时,在她的眼里,他再也找不到她往日的天真烂漫,或是丝毫 的爱意,他只找到了个陌生的堤邑。
「如果……」侧首看着他,提邑气若游丝的低喃。
他急忙倾身向前听清,「你想说什么?」
「如果有天,当你明白了什么是爱,懂得如何爱上一个人,那么,请你一定要好好 爱她。」
怀炽陡地被重重一击。她说的不是她,她话里所说他将会爱上的那个人,不是她。
为什么她会认为他不会爱她呢?不,或者他该问自己,他,曾经爱过她吗?
他一宣告诉自已,只要时间够久,他终会爱上她的,而他也努力的试着想去爱她, 想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模样。会迎娶她过门,并不是真的只为了政治权宜,那一部分他 至今都还不明白的私心,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懂的,到时,他一定能够亲口告诉 她……告诉她什么?
神智已然清明的堤邑,在火光的指引下,切切地看清了他,那张她曾经以指尖行走 过每一寸的脸庞,如今看来,只像是沧茫人海中的一张不相干的脸孔,在片刻的阴阳陌 路后,她再也无法继续沉陷在走不出的哀伤里,她明白,在活下来后,她有她要走的路 。
「可以答应我一个请求吗?」她轻声地问。
「你说。」怀炽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但下意识地,心中兴起一股抵抗聆听 的意念,并不想去聆听她将要说出的只字词组。
「请你休妻。」寂静的房中,缓缓响起她的决心。
即使已经有了全盘的准备,但怀炽还是无法接受这椎心刺骨的冲击。
他伤她,她的眼角带泪;但她伤他,他的心中却带血。
「请放我走。」唯有放开他紧紧牵着的手,将来她的路才会好走,唯有舍下她曾拥 有的全部,她灰暗的生命才会有光明,继续待在他的身边,只有互相折磨而已。
「我不休妻!」他悍然否决,双拳紧紧拳握着,不敢相信她已走离得那么遥远,也 不相信,她可以转身放下她曾经倾全部付出的情,打开另一扇门就走出他的生命。
望着他悔怒交杂的面庞,提堤邑默了,自此之后,她的无声,也笼罩住了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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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月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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