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自是万物俱寂、百姓休养生息之时,若有什么风吹草动、扰人清梦之事,实在是那些个不解风情之人所为。
然,长安城内,此时此刻,的确纷乱不休。
声声嘈杂,句句喝,吵得宫城外让达官贵人所居之区——闾右东边整条大街没有宁夜;甚者,这风不动灯是点得满满的,将一条街照得比白天还亮。
执灯者个个手里不是执棍就是带刀拿剑,凶起脸来绕着某座宅子四周,由内而外、由上至下,无一处放过,仔仔细细地搜索。
闪动红光照亮这座宅子的朱漆大门,要人不看见上头挂着一块朱底烫金字的匾额也难。这匾额上写着——宁王府只可惜这府的主人虽受封为宁王,今晚却过得不怎么宁静。
“找到刺客没有?”出来搜捕的执灯者个个撞了肩、碰了头便如是问道。“没有,你那里找到没?”如出一辙的答案说得心都烦了。
可,就是找不到刺客踪影。
“找到没有?”一身靛青蟒袍乍看便见其尊贵气势,必定是位高权重的男子在数人护送下快步走至院前。
“参见王爷。”众人见主子一到,纷纷下跪。
“起来、起来!捉到刺客没有?”遭袭一吓,好不容易回神的宁王气急败坏地吼问,瞧属下净是摇头不语,气得吹胡子瞪眼。“本王养你们这群饭桶作啥!连个刺客都捉不到,还说是什么视死如归的死士!放屁!没有用的混帐!”
“请王爷恕罪!”
“恕什么罪!要不是怵言及时救了本王,本王还有机会站在这里恕你们的罪吗?呸!一群混帐东西,还不给我找,就算翻遍整座长安城,也要把那个不知死活的刺客给本王捉来!”“是。”
气!真是气死他了!宁王拂袖,在生死门前绕了一圈,心慌得似油浇在一团心火上般,冒得更甚。“本王养的净是饭桶!”
“王爷请息怒,这火气伤身呢。”身旁的总管好言相劝。
“要是没命,哪来的火气!”哼,没有用的东西。“怵言人呢?本王要好好谢他。”“启禀王爷,怵言他、他追刺客去了。”
宁王老眼微眯,半晌,笑了出声,“是吗?追刺客去了,呵呵、哈哈哈!”“王、王爷?”一会儿生气一会儿笑,摸不透主子心的总管心惊胆战的等在一旁,生怕又得挨骂。“小的立刻派人去找他回——”
“不用,让他去追。本王养了这么多门下死士,总该有个管用的!呵呵、哈哈哈!”宁王仰天大笑,转身入屋。
宁王府内,一夜纷扰未止。
? ? ?“站住!”施展轻功纵跃于家家户户屋顶上,一道低沉嗓音直袭向前方疾奔的黑影。“你说站住就站住?呵,我可还要命呐!”黑影疾奔逃命之际,倒还能气定神闲的同身后追来的人调笑,平朗的声调含带趣味地自蒙面巾后传出,很显然,这黑影的主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追着前方瘦削的身影,后头的人厉声未消。“说!为何行刺宁王爷?”
“我爱杀谁,你管得着吗?”这人轻功倒是不错,追了一刻钟也不见有丝毫迟缓。“倒是你,何苦瞎了眼投靠这么个主子?”
“与你何干!还不束手就擒!”
“想死才听你说哩。”要他束手就擒?啐,说什么傻话。跳过一户人家屋檐,黑影丢出建言:“劝你还是别追,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怎么个不客气法?”
转眼间两人只差一条街的距离。
“你的轻功不差。”蒙面客丢出似笑非笑的评断。
“你也一样。”这等轻功身法,要不是今晚轮他夜巡,只怕宁王爷的命真的不保。“但就因你功夫不差,我定要杀你,以绝后患。”
“彼此彼此,我可不想再有人误我办事。”银色流光抽离剑鞘,脚下步法一移,蒙面客窜上城墙,一个空翻越过。
追赶的人双足交互点上城墙顶,同样跃出城,手中一样执剑泛出银光。
才落定,剑光交击铿锵乍响,出招快狠绝,毫不留情。
一名刺客,一名死士,各为其主,各凭本事。
眨眼间,已过二十招。
“说!为何行刺宁王爷?”铿!劈头一剑被对方以剑鞘挡下。
“与你何干?”锵!屈膝低身横扫一招让对手使剑拨开。“倒是你,投靠宁王那种卑鄙小人只会误了自己。”
“宁王爷广纳贤才、礼贤下士,何来卑鄙之说?”大雁伏身闪过一剑,蒙面客的毁谤让人气恼。
“他要真能广纳贤才礼贤下士,这日头就打西方升起了。”鹞子翻身又起,平朗的声调中依然带有嘲讽。“你眼睛是被屎糊了吗?竟看不清他的为人,酒鬼都比你清醒。”“休出狂言!”
“我说的是事实,你笨就是笨。”只会尽死忠,真迂。宁王表里不一、卑鄙无耻,根本不值得别人为他卖命。
“找死!”
“有本事来啊!”剑与鞘并成十字,蒙面客等着追上来的男子出招。
咕、咕——夜枭鸣声突然响彻城外树林。
抬头看月,蒙面客收了玩兴。“本大爷还有事,不陪你玩了。”收剑回鞘,刺客拔脚欲走。可是,追赶的人没打算放过他,“哪里跑!”一剑刺向黑衣人,毫不留情。凌空后翻躲过这招,平朗声调中透出不耐。“你真是死缠不休。”
“纳命来!”
“要我的命还早得很。”蒙面客重新拔剑出鞘,剑如滑蛇在手上旋了圈,划出剑芒迅速刺向挡路者。
咕、咕——夜枭哀鸣似声声催促。
既然如此缠人,干脆——心念一定,蒙面客虚晃一招逼退敌手,乘隙往来时方向疾奔,俐落翻回城内。“休想逃脱!”厉声一喝,随之跃回城内,追赶在后。
蜿蜒几回弯、数次转,追赶的人一心只想擒拿行刺主子的刺客,无心念及自己正处在什么地方,又追到哪里,眼里只看得见前方黑影,脚下步伐又急又快。
就在这疾奔紧追之际,一只夜枭忽地飞过面前,教追赶黑影的男子闪了眼。就这么一个闪神,屋瓦顶上再也看不见人。
眨眼时辰这么短,就算轻功卓越也跑不远,由此可见是藏身在这附近某户人家。但会是哪里呢?
隼眸四下张望,他终于看清自己追人追到什么地方来。
这里是——德王府?领悟之际,双眸余光闪过黑影一角,果然如他所料,刺客就躲在暗处,没有离开。
后脚直追,手紧握剑柄,飞纵两三回,立刻尾随余光黑影纵落至一处别院。是已离德王府,还是仍在德王府,他并未多想,全副心神只专注在捉刺客上。黑影到此消失,那么里头就是——他掌心贴上门板,吸气一沉,轻而易举便推开门。
岂料里头竟是活色生香!
? ? ?一双媚眼回眸错愕,半露酥肩肤白赛雪。
高纤细的身子前是一桶蒸气氤氲的热水,而有半个人高足以装进两人的大木桶后,是似乎面对木桶背对门板正要轻解罗衫入浴的姑娘。
此情此景令人尴尬。
尤其是,姑娘一双美目像吓呆了似的眨也不眨地盯着直冲进屋的男子,而男子,像是被眼前所见震得失神掉魄,不知到哪里捡回心绪的呆立在原地。
这样的场景更是尴尬,哪怕这背对着男子的姑娘也只露了半点香肩。
“你还要看多久?”娇声莺语先他一步出口,质疑两人要这么尴尬持续到几时。“我可以穿上衣服,还是你离开让我安心洗浴?”
“这……”显然的,这姑娘远比他来得镇定许多。
“还是这位公子深夜进我屋里有事指教?”
“我没有,这……”这是怎么回事?他追的人明明就在这里消失,怎么屋里是名女子?“敢问姑娘是否看见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经过?”
“我这模样能看见谁?”女子轻笑出声,语中带讽:“当然,除了奴家眼前这位公子之外.”“我并非有意。”糟了!这姑娘一番话提醒他现下是何场景,他赶紧退至门外,关门转身。然,脸上气血翻涌,怎么也藏不住。
是受窘,是为难,是尴尬,也是莫名激动。
脑海中,不争气地记住那一眼闪过的香肩与愕然眼眸,眼波流转,灵动得教人难以忘却。门板咿呀一响地从里头被拉开,女子莲足轻移至他身后。“这位公子还好吧?”银铃般的说话声拉他回神,连忙陪礼:“在下怵言,若对姑娘多有冒犯,请见谅!”“呵,瞧你紧张的,奴家可没那么小家子气,公子没看到什么吧?”
“没、没有。”压下脑海中翻腾妄思,怵言答得口是心非。
“那不就得了。”巧笑盈盈,菱唇勾起善解人意的弧度探问:“怵言,容奴家这么唤你吧?”“当然。”
“看你的样子像在追人?”
“没错,我在追一名行刺宁王爷的夜行人。”
“宁王爷?”闻言,雁眉随之蹙起,“那你还不快走!”
“姑娘何出此言?”
“这儿是德王府啊!你若是宁王爷的人,就该知道德王爷与宁王爷两人势如水火,互不相容,你在这儿,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情急之下,女子一双手攀上怵言手臂,左顾右望。“趁现下无人,快走啊。”
怵言垂视的眸子落在臂上的一双手,再抬起,才真将眼前女子看了清楚;细眉如雁行,媚眸盈水漾,巧鼻似悬胆,菱唇抿轻愁,可……
“你是德王府的人?”
“实不相瞒,你不奇怪我房里都闯进个人了,我怎么还能够冷静如厮吗?若不是待在这教人心惊胆战的地方早习惯了,怎能不尖叫出声?”
几句话,无意之中减去怵言对眼前女子异于常人的冷静所生的疑虑。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误闯她房里也不见她有一丝惊慌。
“那么你是?”
“别问这么多,快走!要是被夜巡的死士发现,你想逃也逃不了。”女子担心极了,只想推他离开。“德王府门禁森严,不是谁想走就走得了的,像我,若有武功……唉,说这么多作啥?你快走吧。”
“若你想逃,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冲着她身为德王府的人却担心他这个来自宁王府的人的安危,无论如何他都得帮上一帮。
“天下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处啊!”这人并不坏呵。“一介女子怎逃得出德王府的天罗地网?我早死了心,你快走吧。”
“误闯姑娘闺房是我失礼,我可以助你逃离德王府算是陪罪。”
螓首轻摇,菱唇勾起“不敢当”的浅笑,笑中藏着若有似无的叹息,“离开德王府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你快走吧。”
“但是——”
“别被德王府的人发现,今夜之事我不会说的。后会无期。”倩影旋了半圈转往屋内,关上门板前不忘叮咛:“快走,迟了连我都有罪呐!”
“姑娘、姑——”止不住门板合上之势,怵言消了音;不单因为门板已关上隔离内外,也因远处传来练硬派武功的人才有的沉厚足音。
而且不只一个。
宁、德二王素来不合,要是被发现他闯入德王府的确会引起误会,甚至让德王爷有机会参他主子一本。
看来是非走不可了。
但里头的姑娘,他欠她一份情,不还有违他怵言做人的原则。
“谁在那里?”
德王府内夜巡护院见有陌生黑影,厉声一喝,也喝醒犹豫未走的怵言。
他足尖点地,借力施力窜上屋檐翻墙而过,躲过一回。
? ? ?“你引他到德王府又放走他是在盘算什么,离休姑娘?”门里屋内,藏身在床的天篷上的人松手往床板上坠,又在身躯与床板相撞之际,双手一撑,将自己推出床外,凌空翻身落定,坐上靠墙的胡床。
“我倒想问你这个闷声不吭便溜进人家屋里偷窥的人在盘算些什么。”
“啥事也没,不过想看看美人入浴是何等国色天香——喝!”卢方跳上扶把,躲过飞来一剑。“用不着这么大礼伺候吧!”他扳起脚尖将深入墙的剑踢还原主。
徒手接剑回鞘,菱唇勾起冷哼,离休怒气显然未消。“擅闯本姑娘的屋子还想活着出去,除非日出西山。”
“喂喂,真的假的,这么生气,看在咱们的交情上,网开一面成不成?”笑够也闹够了,该谈谈正经事才对。卢方躺回胡床,跷起二郎腿。“这趟夜探宁王府成果如何?”“若不是那个叫怵言的男人插手,我早一剑摘下宁王的头。”
“那你何苦引他进府,累得自己手忙脚乱?连我都难以幸免,白白当了你的挑水夫,挑了一大桶水让你上演一出贵妃入浴。”充当挑水下人,啐,实在有辱他卢方的名。“怎么?刚才是谁说要瞧美人入浴图的?”
“也要看是真美人还是假美人呐,你这虚凰假凤。我卢方可没兴趣看个男人入浴啊。啐,还不拿下那张假脸皮。”
“你还真挑。”离休取下易容用的手制脸皮,露出真正的面容。俊秀清雅,十足少年相貌,声音也由娇细回复成持平明朗的嗓音,十成十的少年声调。“要是被人发现,由你负责善后。”
“负责就负责,怪就要怪你何必易容成个绝世美女,知道事实真相的我怎能接受那国色天香底下竟然是道道地地的男儿身。”还怪他!
“想当初是谁被这张花容月貌迷得神魂颠倒,硬拉人进德王府的?”黑白分明的俊目斜眄,不屑的看向以貌取人的色胚卢方。
“是我眼睛瞎了成吗?说到底还是你布的局,骗我入洞还敢说。”说理不过,真是自找罪受,他除了怪自个儿还怪得了谁。卢方双手交叉置于脑后躺下,“说真格的,你诱他进德王府是为什么?”
“德、宁二王向来不睦,总要巧立名目好让两虎有机会相斗不是吗?”试试水温,离休边说边褪去一身时兴的女子衣裳,跳入木桶,洗去胭脂水粉味。“我是在为两位王爷找机会啊.”
“你诱他进王府又帮他逃出去,怎么巧立名目让德王爷去找宁王晦气?”水声哗啦,热气蒸红离休俊秀的脸,也模糊了视线,朦胧里,只见一片比水气更白皙的肤色,瘦削堪称纤细。
就是这样的身形,才让离休得以以一袭男儿身将女子扮得维妙维肖,连阅人无数的他都看走了眼,中了易容术误当他是天香国色。啧,人生一大败笔,说出去丢人哪!“我说他还会再来找我你信不信?”
“是找离休公子还是离休‘姑娘’?”
“同样都是男人,你说找公子还是姑娘?”
“我敢赌是都找。”
“都找?”水声泠泠,离休趴在桶边,目光穿过雾气看向晃着脚看来挺自在的卢方。“怎么说?”
“找姑娘,是因为普天之下还没有哪个男人能不被离休‘姑娘’那张脸给迷得神魂颠倒的;找公子,是因为他八成还疑心刺客是德王府所派。要我是他,会假藉找你的名义顺道探探刺客的踪迹。”
“但他绝对想不到这姑娘和公子会是同一人。”离休薄唇扬起自得一笑,放心地躺进浴桶。“反正届时让德王府的人捉到他,还怕找不到斗宁王的名目吗?”
“只怕到时宁王翻脸不认帐呐,他可是死士,为主子死,就算再怎么不明不白,也是天经地义。”没办法,谁教死士不值钱呢!
“他是死士,你也是死士,怎没见你对德王爷这么忠心?”
“因为我进德王府不过是想图个温饱而已啊,要我拿命换顿温饱,啧,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赔本生意。”卢方呵笑应道,眸中的算计毫不遮掩地让浴桶里的人看个正着。反正大家都别有目的,心照不宣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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