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簟秋 第六章

  秋恨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  
  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  
  如果这就是幸福——
  当每天清晨,她一打开房门,便能看见他倚在门外的阑干之上,笑容邪魅依旧,却不掩饰已守候许久。她便能在那一瞬将所有愁情遗忘,只沉醉在他的眼角眉梢,即使复仇的意念很快便重又袭上心头,让她不得不又冷起面孔。  
  如果这就是幸福——即使只有一刹,即使这一刹的欢愉会要让她整天心神不宁,她  也愿意沉溺在他的怀抱,任那双霸道的铁臂锁牢她的每一个晨昏;愿意那双捉摸不透的  黑眸将她放在瞳心,贪看不够的模样就像她随时都会溜走。  
  如果这一切就真的是幸福——她好想就这样沉沦下去,就这样昏天黑地、痴傻无休  ……可惜她不能!当她每晚躺在床上,惊醒在那一场场噩梦;当她依偎在他身侧,看他  洁如流云,便觉自己污若泥尘。  
  而且,她还知道:连他也不能!当他偶尔沉默,沉默于她道出从名兆□那里套知的  内情;当他时常回避,回避她时时追问他那边调查进展的眼睛;当他凝神望她,却忽然  旁逸出一声轻叹;当他邪魅的笑里再掩不住缕缕忧心……她便会觉得心慌,心慌他仿佛  已了若指掌,偏又装作不察;心慌他牵强屈就,却又仍强作笑语。她怕他开口,更不敢  自问,仿佛她一生一世都握于他手,只要他一松手,她便会一无所有……“名兆□对你  说的这些都可靠吗?他当真这样信你?”旷之云的声音拉回她飘忽的思绪。  
  心里幽幽飘过一丝失望。虽然这些天来,藉著查案之名见他,彼此的贪恋亦心照不  宣,但往往最后都是由她硬下心肠论及正事,却没想到今日是他当先开口,于是她冷然  一笑,“他想跟我要钱,能不信我吗?”  
  他拉过她,将她娇小的身躯全部收人视野,幽幽道:“可我有点不放心。”语速极  缓,似是一贯的慵懒,又像是夹杂了某种不敢确定。  
  名枕秋猜到他担心什么,不由恼他看扁了她,立时变色,“难道你不信我?”  
  他慢条斯理地将她重纳入怀中,说道:“我只是担心名兆□的为人——你毕竟只是  个弱女子。”并非不信任她的洁身自爱,只是他太深知仇恨的力量,太深谙其中那当真  能使人不惜一切的煎熬滋味!  
  心头一阵酸楚,名枕秋推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既不信我,又何必碰我?”  
  旷之云没有动,只是仍维持著包容的姿势,似乎是在等她“自投罗网”,显然他早  已确定她还会像十年前和十年后的每一次那样自己纵人。  
  这个吃定了她的男人!掌控了她的贪恋,理所当然地将她的心放在手里揉捏,直到  她因他而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于是她故意视而不见。与他拉开距离,公事公办地开口  :‘你那边呢?还是在查赈粮的买主吗?’”  
  旷之云收拢了双臂,环抱在胸前,掩饰其中的失落,懒洋洋地笑道:“是啊,可查  起来还真是困难呢。”  
  刻意隐瞒了真实的进展,虽然买赈粮的下家不止一个,还分散在运河上下,调查起  来尽管费时,却也已能理清大体脉络。不愿直言相告,只是因为此案官场中人牵扯太多  ,甚至包括一省之首的巡抚,所以调查中难免阻力重重,危险重重。  
  应对官场,他自有办法,却不想让她当真陷身进去。于是没有细说情由,他道:“  说来还是你那边比较有进展。”  
  装作听不出他话里的醋意,名枕秋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既然没进展,你为什么就  是不信名家就是唯一的买主?”  
  他扬起了眉,“你要我信?”  
  “许是事实。”她不敢看他,生怕私心会透眼而出。  
  所幸他并没有强迫她抬眼,只是站起身来,贴近了她,“你可知这件事的后果广感  到一片黑影当头罩下,她想逃,却被他揽进怀中禁铜。  
  “私买赈粮之罪可足以抄家灭府哦!”他刻意放轻松了语调,在她听来却仍像是压  顶的浓云。心头闷闷的,她像是因此而喘不过气来,又更像是被某种跃燃的心火扼住了  咽喉。  
  “你这是要大义灭亲,还是要玉石俱焚?名府里有多少人……多少条命……”他的  声音疏懒依旧,可是迫在耳际,却重如擂鼓。  
  停下,快停下!停止这催魂般的压榨!他能不能不要再这样虚虚实实地紧逼,不要  再这样将她逼问到无处可逃?!“别……别说了……”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只能无力地  请求。  
  “全都交给我,你别再插手了,好不好?”他改成了柔声地诱哄,如和风在侧,如  细雨滋润。  
  贫瘠的心房已几乎要为这场“细雨”所儒染,可她又怎能放任自己去享受这幸福,  而让那无尽的仇情恨事永沉海底?她又怎能像个没事人似的忘掉过去,假装什么都没有  变过,假装自己还是十年前的那个纯洁少女?  
  谁能告诉她,她应该怎么办才好?  
  苍天无语,绿水不应,只有漫天的细雨又随风飘落,斜织出烟雨的江南,如同铺展  开了一场迷局——而悬在这迷局中的,又岂止是她的一颗心?    
  热!她好热!  
  天色渐晚时分,名枕秋终于等到了旷之云的“开恩大赦”,放手让她离开他的禁锢  ,脱离那一番爱恨纠缠。回到闺房,她刚喝上几口热茶稳定心潮,身子却无端地滚烫。  抚上自己的前额,却发觉不知何时额上已是薄汗涔涔。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病了?想著,她下意识地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想再喝口茶醒  醒脑子,一股奇痒却从腹间一直传到了手指,她身子一震,茶杯也跟著一晃,险些掉下  地来。  
  一只手帮她稳住了茶杯。“入画?”她扭头看去,脸色顿时一僵,站在身边的哪里  是人画——竟是名兆□  
  “秋妹,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那么差。”名兆□故作关心。  
  “入画呢?”她强忍不适,努力拉回残存的意识。  
  “你表嫂叫她去服侍了。”名兆□好像发现了什么,又上前一步。  
  “你……别过来……”虽然脑中一片空白,她依然直觉地抗拒他的靠近,拿不住茶  杯的手顺势将茶水泼了他一脸。  
  “你!”名兆□恼羞成怒,一把捉住她的身子,“这就是你同我合作的态度吗?”  
  她努力地挣脱,偏又模糊地感到了一种快慰,仿佛他的靠近能让她体内的燥热暂时  平息,水眸中闪过一抹厌恶,越想挣扎,却偏偏越想靠近。  
  “这样才听话。”怀中人的挣扎仿佛是欲迎还拒,名兆□笑了,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顺手抓起桌上的茶壶,扬首喝了几大口。  
  不,不要!她怎能这样?!意识渐渐模糊的名枕秋紧咬著下唇,唇已渗血,却还是  浇不熄心头的一把烈火,更控制不了自己寡廉鲜耻地瘫软在仇人的怀里。欲拒,却偏迎  ,她羞耻,她恼恨!谁来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有谁来救她脱离这窘境?!  
  身上的衣衫仿佛烫如烙铁,她的脸上已泛起了薄雾腮红。不!她岂是这般轻易地被  除那人以外的男子撩拨心火!直觉感到不对,她摸索著想拔下头上的发簪,浑身却偏无  一点力气,手抖得厉害,一根人发不深的簪子却怎么也拔不下来。如此身不由己,她已  快急出泪来。  
  幸好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她紧凝住残存的意志将它捕捉,仿佛是寻著了救星。用著  肺里仅剩的空气,她喘息成语:“你再不滚……我就喊了……最多……同归于尽……敲  门声渐紧,名兆□略一思量,终于放开了手,整了整衣襟,走了出去。  
  名枕秋身子一软,几乎支撑不住,只得倚靠著身后的梳妆台,喘息弗定。  
  敲门的正是旷之云,看著名兆□从门里走出,他不禁满怀疑惑,急急走进门来,却  见名枕秋正腮凝新荔、娇喘吁吁地瘫软在房内。  
  心头一紧,他快步走向她,想将她揽进怀内细细审视,却不料她娇柔无力地伸出了  一只藕臂,不让他靠近。  
  “你怎么了?”离得近了,他已能看清她一身的香汗淋漓,轻薄的纱罗熨贴著玲珑  娇躯,掩不住她的身形。男人的直觉令他顿时明白了几分,心头不由火起,轻易捉住她  阻拦的藕臂,略一施力,便将她整个纳人了怀中。  
  刚才的那股羞恼又涌了上来,让她即使知道身旁的人是他,却也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  
  “看来是我来得鲁莽了!”他讽刺的轻笑在耳畔响起,她却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只道他是不满她现在的一味抗拒。  
  见她默不作声,只在他怀内挣扎,他误会更深,一手更紧地拥住她,另一手探出,  修长的五指深埋进她的发里,稍一用力,一头青丝便如瀑而垂,悠长的发丝顿时笼罩了  两人纠缠的身影,却偏偏拉拢不了两颗互相猜疑的心。  
  “你……你怎么来了?”她颤声问,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么空虚,那么想找  人来填补。  
  “你说呢?”他邪魅地反问。冷眼瞧她,只见那箭箭秋瞳中写满了单纯的询问,全  然不似往常的寒光摄人,纯净得就像张白纸。他忍不住低咒:难道她就是靠这个骗取了  名兆□的信任?还有可悲的、他的痴心!于是惩罚地狠很吻上了她的柔弱脖颈。  
  “啊!”当他的唇触碰到了她的颈项,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带著些陌生的快慰,快  慰到肉体仿佛已摆脱了灵魂,那令她厌恶的灵魂仿佛是一场虚无,又似一种解脱……他  简直不像自己!旷之云恼怒自己的失态,他竟然会这样痴狂地想让她成为己有!他竟然  会控制不住自己,为这样一个并不珍惜他的女子!埋首在她的秀发之内,他几乎有了狂  笑的冲动,却最终只化为了几句低哺:“报仇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是不是任何人只  要对你报仇有利,你都会不惜利用呢?”  
  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在她耳边“念咒”,让她无从思量,更元从辩解,想告诉他真相  ,唇齿却烫灼到麻木,只能比他更低地喃喃道:“不是的……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或许我还不如他吧,你还没这样贿赂过我呢!”他笑得猖狂,掩饰  著真实的苦涩,“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哪能让你如愿以偿?!”  
  漫不经心并不代表他全无在乎,笑面人生更不意味他不会受伤,即使人世沉浮已教  会了他不再选择直接追问而习惯了迂回探询,却也还没让他练就怎样拿邪魁的外表当做  一道隔绝心痛的铁壁铜墙!可怜他已为她放弃了多少道德理智,为她荒废了多少良苦用  心,他岂能再像个人偶似的被她玩弄于股掌?  
  觉得今日的他邪魅更胜从前,她心里掠过一丝慌张,身体却不自觉地更向他贴近,  仿佛是因这样的他反比以往更直接,更吸引人。以往,他追,她避;他每每“进犯”,  撩动她芳心若火;她时时闪避,他只一笑了之。虽然情丝渐已燎原,却也比不上他此刻  的直人心底,引得她心弦声声共鸣。其实她哪里知道:在真实的情感面前,又有谁还能  拐弯抹角?  
  “我如果告诉你,我其实已经查到了赈粮的买主,我手里掌握著全部真相。”在她  渴望更多之时,他却忽然从缠绵里抽离,吊她胃口似的盯住她的双瞳,“你打算怎么拉  拢我呢?”心跳无端加快,自不期盼她无动于衷、抽身而去,却又矛盾地更怕她真的如  他所迫地缠绵纵情。  
  他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太懂?真相?真相又怎样,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坦白一点?  说出来就说出来吧……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呵呵!”糊里糊涂地,她娇笑出声,以  唇贴上他的,只想去满足她心灵最深处的那一点点的奢求。  
  一声叹息隐没在被她撩起的热情里,他深深地反吻住她,却只感到了无比的哀痛,  几乎已要将他揉碎,让他只能暂时忘情在这狂乱情潮里,与她一同追求著那一点点绝望  的温存……如火的痴狂中,四下却一片诡异的寂静,只余冷月无痕,幽幽一缕桂香飘送  前尘旧梦,在这谜样红尘之中,绝望的又岂止他们?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忽然响起,在这黑夜之中显得分外可怖。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不一会儿,只听入画在外面急匆匆地拍门。  
  旷之云这才从昏乱中醒过神来,急忙放开怀中的名枕秋,却不料她瘫软得像一团棉  絮,直向他身上倒来。他不禁眉头一皱,直觉地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也不及细想,  只得揽著她同去开门。  
  一开门,入画也顾不得两人衣裳凌乱,模样狼狈,气喘吁吁地说道:“不好了,大  少爷他……他七窍流血……已经不行了!”  
  矿之云意识到事态严重,连忙将名枕秋交给人画,“看著你家小姐!”说罢,便奔  向名兆□的院落。  
  “入画……”名枕秋只觉因他的离开,她身体里好像也有一部分被抽离带走,很是  难受,但也略略清醒了一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大少爷死啦!”人画在她耳边说道。  
  话音如雷声轰鸣而过,昏沉沉的大脑终于有了反应,名枕秋颤声又问:“真的?”  
  “真的!我刚刚就在大少奶奶那里,大少奶奶当场就吓晕了,我就立刻跑过来了。  ”  
  一阵冷风吹来,吹醒了名枕秋的理智,她一把拉住了入画,“走,带我去看看!”    
  “可是中毒?”旷之云检查了名兆□的尸体,抬头问身边的公孙晚,之前他已喝退  了名府一干闲杂人等,在官府派人前来之前,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公孙晚点了点头。  
  “又是砒霜?”旷之云又问。  
  “是。”和上次名枕秋杯中的一样,也是在他药箱里便能找到的砒霜,公孙晚顿了  顿,“但……依在下观察,量并不足以致命。”  
  “哦?”旷之云饶有兴致地挑眉望他,“世上还有不致命的砒霜?那该是多大的量  ?”  
  公孙晚迟疑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寻常人当然碰不得这么多砒霜,但若对于每天  都要服少量的人,这一点便并不足以致命。”  
  旷之云似乎并不意外,“你是说名少爷就是那种人?”  
  “是的。”公孙晚点点头,不等矿之云再问,便抢先说道:“据在下看,名少爷这  次不过是自己服了寻常药量。”  
  “可是他死了。”旷之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见公孙晚面露不安,于是缓和了脸色  ,问道:“那个开药方的人,是你吧?”  
  公孙晚起先一惊,随即便舒眉道:“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让名少爷每日服少  量砒霜的,的确是在下,这纯粹是因治病之需。”  
  “是杨梅疮吧。”旷之云对他的话并不怀疑。得知名枕秋说她妹妹因此人而死,他  便疑心是染上这种病的缘故。不禁想起名枕秋明知名兆□得病还接近于他,心头便更加  恼火。  
  公孙晚不知为何出神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又道:“依在下所见,名少爷这次之  所以身故,可能是加服了别的什么药物的缘故……比如说某种催情的药物,尤其是媚药  。”他知名兆□生性风流,所以猜想是此药的作用。  
  “媚药?”想起名枕秋的反常模样,旷之云脸色一变,立时夺门而出。  
  一开门,却见名枕秋就站在门口,一张素白娇颜颜色褪尽,显然是已听到了他们在  房中的对话。  
  四目相对,二人皆沉默半晌。  
  她不是应该得偿夙愿了吗?可她的目光扑入他的视野,却是说不出的迷离哀怨,直  叫他的言语都梗在喉际,顿感生疼。  
  她是应该得偿夙愿了,她是应该开心快意的,可她为何如此狼狈?站在他的面前,  竟像是未著寸缕,他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她深藏的心房。  
  窒息的凝望中,体内又有一股热辣辣的炽烈在蠢蠢欲动,让她几乎忍不住要探出手  去够他,让他来填补她这满怀的空虚和害怕。  
  她颤了颤,是想伸手吗?为什么终又忍住?可如果她真的伸出手来,他是否还能像  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笑著将她挑进怀中?他正这样想著,她却忽然弯下了腰去,剧烈地  呕吐起来,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直到身上再无半点力气可使。  
  “小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入画早被她吓懵,只道是她见不得死人。  
  名枕秋却挣开人画的搀扶,走了两步,终于力不支体地跌坐在地。她将小脸深深地  埋人膝间,全身紧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竭力与体内的热流抗争。  
  那是等待救赎的姿势,他知道,他就是知道,因为他就是惟一能救她的人,哪怕会  陪她同堕地狱。“媚药可能解?”旷之云转身问房里的公孙晚。  
  公孙晚顺口便答:“只要……”  
  知道他想说什么,旷之云摇了摇头,再问:“除了这样呢?”  
  公孙晚想了想,犹豫著回答:“血,也许……”  
  还没等他说完,旷之云已走过去抱起了名枕秋。名枕秋挣扎了一下,最终契合在他  的怀里。  
  公孙晚望著二人远去的身影,凝思良久,直到有一丝阴云浮上了心间,直到有丫鬟  前来通报:“少奶奶醒了。”他方才走出房门。    
  她是这般惬意,当他就这样抱著她,稳稳的、牢牢的,好像就算天荒地老,他也不  会松手;她是这般惬意,当他们的发丝纠缠,围绕在她颈项,好像就算会历经数世,他  们也不会将彼此弄丢。  
  不,不要!不要再将她放回到这张床上,他不知道——这垂垂流苏,这脉脉帘帐,  都是仇恨的梦魇,都会将她拉离他的身边……天哪,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怎么这样  无耻?明知这一切都是媚药的缘故,居然寡廉鲜耻到想要借此机会与他亲近?她真以为  自己是飞蛾,如此便能扑火?她真以为将自己交给了他,便能得到那微茫的幸福?  
  她还真是可笑!名枕秋咬著下唇,强忍著体内的狂乱以及脑中的天人交战,还未愈  合的唇伤叉渗出了鲜血。  
  “干吗这么用力?”心不由随这鲜血而柔软,旷之云挫败地从床上重将她抱起,用  拇指将她的下唇解救出来。  
  “你……你走开!”羞恼战胜了情思,她推拒他的关怀。  
  “没有我,谁来救你?”他勾起了唇角,温柔的笑意熏醉了入室秋风。  
  “才不要你救!”话一出口,体内的热浪便让她的嘴硬得到了最好的报复——娇躯  一颤,藕臂已忍不住攀上了他的双肩。她暗自气恼地又忍不住想咬住下唇,转念又想:  干脆咬舌算了,反正这样反反覆覆地挣扎沉沦也当真生不如死!  
  她还是那样的倔强。他自我解嘲地轻笑,这样也好,至少在她心里,他还没沦落到  仅作解药。刚这么想著,却见她唇舌异动,他眉心一紧,慌忙扳住她的下颌。“你要干  什么?’他沉声低喝,恼怒她不顾惜自己的生命。  
  泪水顺著粉颊流下,被他一喝,流得更凶,的确,她就是孬,明知不该,却又贪恋  他的温柔,可他为何要让她连去死的尊严都没有?  
  “你是不是认为你大仇得报,这世上你就再无牵挂了?那你将你自己,将我……放  在了何地?你难道就为了报仇活著?”他苦笑著追问,料定得不到回答。与仇恨争夺她  心,是他自找苦吃,如今一败涂地,却又如何追悔?  
  报仇?!一语凝咽,这二字曾熏神染骨,如今却为何变得那样模糊?心头只是觉得  空虚,只是觉得害怕,害怕她此后的人生将会一无所有。为什么此刻与他这样的贴近,  却感到他离她那么遥远?——他是不是误会了她什么?心虚地将螓首塞进他的颈窝,她  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诉说:“不是……不是的……”  
  “不是什么?”他淡然地轻笑出声,只让她觉得心底凉透。  
  “药……不是我……”失力的双唇辞不达意,这残缺的话语已是她最竭力的解释。  
  “这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无动于衷地摇头,又低首看向她的眼眸,并未卸下微笑  ,“你难道能放弃报仇吗?”  
  她愣在他的话里。她是没法放弃!她是要他们以命偿命!可名兆□的死真的与她无  关,她岂会用媚药这样下作的手段?!可他竟不信她!枉她一厢情愿,他竟不信她!至  此她还有句话可说?!心头一阵酸楚,让她用尽全力挣离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地下了床  。  
  一只手拉住了她,她低眉一看,一只丝镯从那月白色的袖口里滑出,让她心头一悸  ,不禁下意识地反握住了那只戴镯的手,似是怕失了那镯,实是更怕失了那手。  
  她第一眼瞧见的终究只是过去,她想握住的也只有过去,他自嘲地叹息,苦涩地冷  笑,“难道你还不肯放手?莫非你嫌仇还没报够?难道你非要和名府同归于尽才肯罢休  ?”  
  字字椎心的逼问勾起了她的倔强,既已无话可说,她又何必再让自尊尽毁他手?“  是又怎样?”说著,她甩开了他手,踉跄著向前走去。  
  他在她身后久久地沉默,令她离去的脚步越走越慌,若不是自尊强迫,她已忍不住  要停下脚步来找寻他的气息,仿佛再不回转,他就会像场幽梦般消失在暗夜深处。焚心  的奇痒又一次侵上了四肢百骸,滚沸的火焰已冲破了她的控制,全身竟又开始期待著他  的救赎!  
  好吧,那就再瞧他一眼,她就允许自己再瞧他一眼,最后一眼!从此以后,就算是  万蚁噬心的痛楚,她也再不求他!挣扎了半晌,她终于停下了脚步,下定决心似的转过  头来,寻到了他端坐不动的身影,偷偷地、痴痴地看著,忽然想笑,又忽然想哭……他  仿佛坠入了深渊,在她松手的那一瞬,眼前竟一片漆黑,耳边传来她离去的脚步,让他  的心纠结成一团,想站起身来拉她,偏又找不见方向。  
  正自愕然,幸好不多时后,他又复能见,眸中映出她的影子:她正扭身看他,眼中  满是毅然决然。  
  她是想……刚想到此,身体已比脑子更快,他飞身上前,挡住了她差点撞向铜镜的  身体。  
  “你何苦?”他牢牢地环住她,生怕真的失去。  
  “你又何苦?”忍著火灼般的痛楚,她在他怀里拚命挣扎。  
  “是啊……我何苦?”曾经执著的美梦渐渐散落在长夜,云淡风清的面具也再掩藏  不住受伤的痛楚。苦笑声里,他将她压向身后的铜镜,防止她再次从他身边挣脱,然后  用力咬向自己的下唇。唇先是裂开了一线,很快便绽开了朵凄艳的血花,他便衔著这小  小的花,吻住了她滚烫的唇。  
  缠吻里,她尝到了血的味道,带著股撩人的烫,又含著丝醉人的馨……那血随著唇  齿纠缠流过她的咽喉,沉人她的肠腹,再蒸人她每一寸发肤,直到世界尽头、灵魂深处  ……心醉神迷中,她抬起眼来,看见窗外月蒙如霜,月色凝结在愁烟四起的水面,映照  进屋内的铜镜,铜镜里流出冷冷的光华,将她吸附在上面。渐渐的,身体虽恢复了常温  ,却又变了两面的冷热——前面是他如火的身躯,背心却是冰凉的镜面——一面是梦境  ,一面是现实,烫的烫,凉的凉……失控的吻纠缠了良久,仿佛会到天荒地老,直到他  忽然将它生生收住。他离开她的唇,却没有直面看她,只低首埋入她浓密如绸的发丝,  语调似是因此而模糊:“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当真以为我是金刚不坏之身,纵使心被  伤到千回,也只会笑,而不会痛吗?”  
  怔愣在他的话里,她还未及出言询问,他已然放开了她,匆匆投入夜色,头也不回  。  
  她站在原地,忽然感到耳根有一滴冰凉横过,滑落颈项,一路深坠,绝望而渺茫…  …  
  夜凉如水,坐在水边,心情却总不能像身旁清水一样平静,旷之云倚著阑干,望著  水面出神。  
  “旷先生?”身旁有人相唤。  
  旷之云转过身来,见是公孙晚,不由一怔,“公孙先生,可是有事?”  
  公孙晚道:“府衙的人刚才来过了。”  
  “哦。”旷之云心不在焉地应道。  
  “件作也验出是砒霜中毒。”公孙晚顿了顿,“可我……没有说出媚药的事。”  
  旷之云这才挑高了眉,“为什么?”  
  公孙晚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这便是在下来找旷先生的目的。”还没等旷之云  有所反应,他已一揖到地,“在下有一事相求。”  
  旷之云一惊,“你这是做什么?究竟是什么事?”  
  公孙晚看著他,眼神中有著一缕恳切,“请先生帮忙隐瞒媚药之事,只当大少爷之  死与媚药无关。”  
  “为什么?”旷之云并未起身,仍是挑眉看他,黑眸里写满了探究。  
  公孙晚犹豫了半晌,却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地反问:“如果是先生你,  眼见心爱之人即将陷万劫了不复,你会怎么做?”  
  他是在暗示谁?莫非他……旷之云心头一震,站起身来,迎向他的眼睛,一字字地  说道:“要么救她。”随即,苍凉一笑,“要么就随她同堕深渊。”  
  公孙晚哪知他心中所想,只道得到了预计的答案,淡淡一笑,“在下也和先生一样  ,准备为她以身相挡。”他顿了顿,又遭:“就当你同意了。”说罢,便飘然而去。  
  难道公孙晚也爱著名枕秋?旷之云苦笑著坐了回去,他为什么要隐瞒媚药的事?莫  非他以为隐瞒了此事,便能证明她的无辜?他哪里知道她的仇恨?不管媚药之事是她有  心还是无意,她都一心想要名兆□死,她都一心想要报仇——那了解这些的自己又怎样  呢?答应公孙晚的请求,将所有事情压下,还是说出真相?私心、良心,自己到底要选  哪方?  
  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只能将它们全部埋藏在心底。旷之云不自觉地将双腿  并放在身前,双手环住膝盖,静静地远望向长空,仿佛这样就能守护住所有的秘密,又  仿佛这样便能回到最初那有梦在胸的执迷岁月,依旧不变地等待,等待著天明,也等待  著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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