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学段的寄宿学子,统一宿在白鹭书院碧色湖西畔瓦楼,四五人一小房间,从书舍到宿房,有一段悠长的石子路要走,石子咯脚,原是书院为了学子于漫漫途中砥砺心性所铺,阿宣却仿佛浑不怕痛似的,一双小脚丫撒起来溜得飞快。
但终于还没能跑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只横空出世的臂膀拽住了后领,给扯入了山前葱绿的柏树林。
树杪如簇,墨影纷乱。
阿宣身上的朱子深衣宽大,被轻而易举地扯住,人便噗通绊倒。
周围传来一阵阵哄堂大笑,七八个少年从树丛之间奔窜出来,于阿宣面前围成一堵人墙,笑得前合后偃。
阿宣摔得下巴剧痛,哭唧唧地爬起来,还没站好,目之所及,是一条玉牡丹纹紫棠鞶带,再往上,便是一张熟悉得犹如梦魇般的少年脸,他腰悬弯刀,金贵非凡。
阿宣呆住了。
「瞧他呀,爹不明、娘下贱的东西!」
「略略略,狗娃活该摔个狗吃屎!」
阿宣踉踉跄跄捂着手里的的书袋爬起来,后脑勺上的鬏鬏又被少年大力地一扯,一阵哄笑声中,阿宣手里的书袋仍然被抢去了,他眼睁睁看着,面前露出讥诮笑意的少年,只用眼神示意,他的应声虫们便抚掌大喜,将阿宣的书袋打开凌空倒扣。
哗啦一片,《三字经》《论语》全翻倒了出来,伴随着沉闷一道落地之声,阿宣痛哭了出来,那几个少年一哄而上,将阿宣散落在地的糕饼盒子夺了过去。
「居然又是梨落斋的梨花酥!」
「狗娃子这么寒酸,连身像样的裳服都没有,谁给他买的?」
阿宣哭着抹眼睛,「你们还给我!」他的胳膊又短又胖,远远还没到抽条的年纪,让这几个高了他一个脑袋不止的少年们摁得连动弹都难,阿宣双目发红,下口就要咬钳住自己衣领的少年的手。
「嘶——狗娃咬人了!狗娃咬人了!」
被阿宣咬中的少年嗷嗷惨叫起来,与此同时两侧帮手疾步蹿上,一人一臂扯住阿宣,把他一气儿扔到了地上。
阿宣一屁股蹲在石头上,疼得眼泪汪汪,而那几个少年,已将娘亲带给他的糕饼全部分完了,正啊呜啊呜地往嘴里狼吞虎咽。
阿宣气极了,委屈又愤恨,「你们……你们是恶人!」
那几个少年如同听到了什么绝世好笑的笑话般,朝阿宣回瞪了过来:「你瞪我们做什么?比眼睛大吗?我们就欺负你了怎么样,你有人来救你吗?是哦,你那个下贱的娘定是傍上了什么有钱的冤大头,做点皮肉生意,就给你换几盒糕点吃吃,可惜了,人家认你做便宜儿子吗?你也别痴心妄想了!我们早就知道了,你爹压根就是死了!」
「你再是什么神童又怎么样,会背几首破诗又怎么样,先生夸你又怎么样,二十年后你能高中状元吗?小小狗娃,可笑可笑。」
听到他们说,他的爹爹死了,阿宣一愣。
不可能,爹爹没有死!娘亲说了,爹爹只是有事,他去了别的地方,路途太远暂时回不来的,他很快就会找到回家的路,和娘亲团聚,也和阿宣团聚。阿宣咬着牙直勾勾地盯着跟前佩白玉环神色矜贵而冷漠的少年,滂沱泪珠直往地下掉,大颗大颗的很快渗入了泥地里。
「大哥,这狗娃子还在瞪你!」一个少年怪叫起来。
他们三下五除二地将所有梨花酥一股脑塞到了大嘴巴里,面面相觑对视着,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要拿阿宣是问。
阿宣双眸血红,突然撑臂立起,直勾勾地往那贵介少年身上撞去。
少年一动未动,右臂五指握住腰刀,阿宣的铁头快要撞到他的身体时,少年侧身避让,伸手矫捷,阿宣如同一支不能回头的开弓之箭矢,不知道撞到了何处,四下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和嘲讽。
「小狗娃可是真憨!」
「喂,你哥哥我在这里,再来撞呀!」
阿宣停了下来,目光在他们扭曲狠戾的脸孔上一一逡巡而过,瞥见自己四散的书本,和掉落了无数碎渣的梨花酥,阿宣的眼睛再度充斥着血红,小拳头捏得几乎出血。
他看准了那面前,配腰刀,神色冷漠轻蔑一言不发的少年,两只小脚用力蹬地,再度朝他生猛撞去。
不管能不能撞到他,不管能不能,他们那样说他的爹娘,就是不行!
但阿宣的衣领却又一次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这一次,隐隐有将他往上提拽的稳固的力量,这令阿宣呆了呆,愣愣仰头,只见到来人若削凿而成的下巴,肤色白腻,玉白广袖裳服上缀着几朵深深浅浅的柏影。阿宣呆滞了半晌,「魏公子!」
魏赦把他提了起来,拎到跟前,蹲跪了下来。
阿宣摔了一跤脑门上磕红了大片,魏赦的眼色瞬间变得沉郁,「我说过,受了委屈告诉我,午时我在,为何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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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户侯 卷一 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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