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宣为娘亲难得严厉的面容震慑住,又想到了什么,怕得眼眶儿红红的,想说也不敢。
竺兰心疼得甚至想跟着阿宣抹眼泪了,儿子还太小,如此小便离开娘亲,她晓得他会吃很多的苦头,但凡事总要有第一遭,过了这个坎儿了,以后不论做什么都会更顺遂如意。何况他的宿读也不需要一次与她分别太久,竺兰自顾尚且不暇,这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已。
母子两人在亭中絮絮地说着话,魏赦耳力好,听出竺氏在严慈并济地安慰着阿宣什么,好话说尽,又说歹话。
这里来来往往的师生,大多都在注目着他们母子。
魏赦撒手放了一把饵食入湖。这湖的水是从寒山的冷涧之中引下来的,水流泓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底下已是暗潮汹涌,鱼肚浮于表,待一把饵食投落,立马引来了无数小鱼争食、大鱼窥伺。
这世道本就是这样的,要想活得闲适点,非得爬上去,做那条黄雀在后的大鱼不可。
从这一点上看,竺氏心比天高,寄希望于她儿子阿宣将来中举并不是什么错。
但非常可惜的是,她那个死鬼夫君,已过早地撒手人寰了。家中如无顶梁柱,纵有大厦也飘摇。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想起来便让魏赦觉得非常讨厌。
他回过眸,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那凉亭经过,同样一身朱子深衣,不同之处在于他簪朱缨宝饰之帽,腰琳琅白玉之环,配一把镶金圆月宝刀,挂一条浅曛络子容臭,可见有些家底。
这少年路过时脚步放慢,状似无意地乜了亭中一眼。
收到某种讯号的阿宣呆呆的大眼睛滞住了片刻,魏赦瞥眸,见小崽子往同样手足无措的竺氏怀里更深处本能地蜷起拱去。
魏赦的拇指慢条斯理地搓着剩余的鱼食,直勾勾盯着那少年,桃花眸微眯。
阿宣的哭声充满了恐惧,但竺氏那妇人似乎迟钝不知,反倒因为阿宣的厌学,众人讥讽厌恶的声音而有所犹豫,这令魏赦感到竺兰一心一意往上面攀爬的决心。连他不过只是一个外人,那小孩儿哭得这么绝望,也忍不住有所动容。
阿宣打从生下来还没有像今天这般给她难堪过,以往,不论竺兰说什么,他或有不情愿不肯的地方,哄哄也就好了,别家小孩儿有的精致小摆件,阿宣垂涎三尺,但因想到家中的境况,只考虑求她一下,若娘亲不答应也就不要了。听话、聪明、懂事,因此竺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宣今日这是怎么了,厌学至此。
不是因为离开自己的亲娘而不舍,竺兰能感觉得到,他只是单纯不想继续留在白鹭书院了。
钟秉文听到阿宣尽心动魄的哭声,与众而来,左右的门下弟子纷纷散道,竺兰羞愧难当地几乎不敢去看先生,钟秉文走到近前,和蔼地摸了下阿宣的后脑勺,道:「夫人是阿宣母亲?」
「嗯。」竺兰有些怯懦,阿宣在书院的表现可想而知,令她在先生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但先生的语气却依旧和善可亲,抚了抚阿宣的鬏鬏发髻,立直身,微笑道:「阿宣这两日表现极好,堪称神童,无论学什么,过目不忘,老夫上一次见此等神童,还是十年以前了。」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碧色潭水边兴致阑珊投食的魏赦。
当年魏赦于白鹭书院,之所以让严山长忍了数年之久,还是因为,魏赦确实是天赋异禀,起初来时,对诗文过目成诵,书院设有经义斋和治事斋,魏赦每科一甲门门不落。至于后来为何学成了个废人,贪图享乐淫逸一道,严山长与众位斋正每每思之,都痛心疾首,怒其不争。
万没有想到,这位先生竟如此肯定阿宣的课业,竺兰都惊呆了。
与此同时,她怀中牢牢护着的阿宣也不哭了,抽抽搭搭地说了一声「先生好」,小脸依旧彤红彤红,泪痕斑斑,可怜兮兮,浓密的睫羽被泪水沾湿了黏成两道月牙弯。
钟秉文与之对视半晌,又道:「阿宣若是不来,以后于我书院,许是一件极大的可惜之事,盼夫人细细思量。」
先生这是在留阿宣!若原本竺兰还有所动摇的话,钟先生如此肯定阿宣,竺兰摇摆不定的心又揣回了腹中,阿宣有天赋,岂能浪费?白鹭书院于江宁首屈一指,若不留下,阿宣还能有更好的去处吗?
竺兰看向阿宣,试图与之好言婉商:「阿宣,要不,你就再留几天试试?」
阿宣茫然地睁着大眼不说话,既不答应,又不否定,竺兰趁热打铁:「不会太久,阿宣不想做最最聪明、比爹爹还聪明的小孩儿了吗?你看,娘亲也会时时来看你,还有糕点给阿宣……」
阿宣一双水濛濛的清澈大眼,乌溜溜的,似两颗饱满水嫩的新摘葡萄,一会儿看看面带鼓励的母亲,一会儿看看和蔼可亲的先生,一会儿,又扫向不远处,手执饵食对他点了下头的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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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户侯 卷一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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