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你找到工作之前,你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他讲完以后,阿特尔涅这样说道。
菲利普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
“喔,你们太好了,不过我想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呢?”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出于本能,生怕自己打扰人家而加以拒绝,再说他生性就羞于接受别人的恩惠。他心里明白,阿特尔涅夫妇俩也只是做做吃吃,勉强得以糊口,另外家里那么多人,既没有地方也没有多余的钱来接济一位陌生人。
“你当然应该住到这儿来,”阿特尔涅说。“索普可以跟他的弟兄们合睡,你就睡他的床。别以为多了你那一日三餐饭,我们就对付不了了。”
菲利普害怕说话。于是,阿特尔涅走到门口,呼唤他的妻子。
“贝蒂,”阿特尔涅太太进来时他说,“凯里先生准备住在我们这儿。”
“哦,那敢情好哇,”她说。“我这就去把床铺好。”
她把什么都当作理所当然的事,说话时声音是那么的亲切、友好,菲利普深受感动。他从来不指望人们对他表示友善,然而人们一旦对他表示友善,他就感到惊异、激动。此刻,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两颗硕大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扑簌而下。阿特尔涅夫妇俩佯作没看见,在一旁商讨安置他的办法。阿特尔涅太太走后,菲利普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两眼眺望着窗外,不觉粲然一笑。
“今晚这天气可不宜外出散步哟,对不?”
〖一〇二〗
阿特尔涅当面告诉菲利普,说他毫不费劲就可以在他所在的那家大亚麻布制品公司里给菲利普找个工作。公司里有几位店员上了前线,而莱恩-赛特笠是家富有爱国热忱的公司,保证给上前线的店员们保留职位。公司把英雄们的工作压在留下来的店员身上,但又不增加这些人的工资,这样一来,公司既表现出热心公益的精神,又省下了一笔开支。不过战争尚在进行,生意倒也不是太不景气的,假期一到,店员中有些人照常度假,一外出就半个来月,这样一来,公司就不得不再雇用些店员。菲利普的生活经历使得他怀疑,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公司方面是否还能雇用他。然而,阿特尔涅却俨然以公司的举足轻重人物自居,坚持说公司经理不能拒绝他提出的任何建议。他还说,菲利普在巴黎时在绘画方面所受的训练非常有用,只要稍等一段时间,定能得到一个薪俸优厚的设计服装式样或绘画广告的职位。菲利普为夏季买卖画了一幅广告画,阿特尔涅随即把它带走了。两天之后,他又把那幅广告画带了回来,对菲利普说经理对他的画稿备加称赞,但是经理真诚地表示遗憾,眼下设计部门没有空缺。菲利普问阿特尔涅除此之外是否就没有旁的事可干了。
“不见得就没有了。”
“你有把握吗?”
“嗯,明天公司要招聘一位顾客招待员,”阿特尔涅说话的当儿,两道怀疑的目光透过镜片盯住菲利普。
“你认为我有可能获得这个职位吗?”
阿特尔涅不觉有些儿惘然。他一直在引导菲利普等待着一个更为体面、光彩的职位,另一方面,他本身也是家徒四壁,无力为菲利普无限期地提供膳宿之便哩。
“你完全可以先接受这一职位干着,同时等待一个更好的职位。你一旦被公司录用了,总是能够得到一个比较好的机会的。”
“我可不是那种高不攀低不就的人物,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笑吟吟地说。
“如果你拿定了主意,那明天上午八点三刻你得上公司去走一趟。”
尽管有战事,找工作显然还不是件易事,因为菲利普走到店里时,那儿早有不少人在等着啦。他认出了几位他外出找工作时邂逅相遇过的人,其中有一位,他曾见过此人晌午时分还躺在公园里。对菲利普来说,此人就跟他一样,也是个无家可归、在外露宿的角色。这儿挤着各色人等,年纪有老有少,身材高矮不等,但是每一个人都为即将同经理会见而精心修饰边幅: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把头发梳理得溜滑,不厌其烦地把手洗了又洗。他们全都等候在一条走廊里,菲利普后来才知道这条走廊通着餐厅和工作室。这条走廊每隔几码就开有一个五六步阔的门洞。虽说店里装有电灯,可这条走廊上却燃着煤气灯,灯外网着铁丝以作保护,一盏盏煤气灯嘶嘶地燃烧着。菲利普八点三刻准时到达店里,可一直等到将近十点光景才被叫进办公室去。这是个只有三个角落的房间,活脱脱像块切开倒在一边的起司。墙上贴着几张守着紧身胸衣的女人照片,两张广告样稿。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男人,身着草绿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宽大睡衣裤;另一张画的是一条船,扯满风帆,在蓝色的海面上破浪前进,风帆上印着“大批白布待销”几个大字。办公室最长的一堵墙原来就是该店一个橱窗的背部,眼下橱窗正在进行布置。在会见的过程中,一位助手走出走进的,忙个不停。那位经理正看着一封信件。此人面色红润,长着一头沙色的头发和一大把沙色的大胡子,胸前表链中央悬挂着一大串足球优胜奖章。他身穿衬衫,端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的后面,手边捆着一架电话机,面前堆放着当天的广告、阿特尔涅的大作,还有粘贴在卡片上的剪报。他朝菲利普瞟了一眼,但没有说话,只顾对打字员口授信件。这位打字员是个姑娘,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然后,他才问起菲利普的姓名、年龄以及先前的工作经历。看来,他一说话就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拉开嗓门,发出刺耳的声音,话音里还流露出浓重的伦敦土音。菲利普注意到他那上排牙齿一颗颗大得吓人,而且还朝前龇着,给人以一种牙根松动、只要猛地一拉即会脱落的印象。
“我想阿特尔涅先生已经对您说起过我,”菲利普说道。
“喔,你就是那位画广告的年轻人吗?”
“是的,先生。”
“对我们没有一点用处,要晓得,一丁点儿用场都没有。”
他上下打量着菲利普,似乎注意到从某些方面来说,菲利普不同于前面进来的几位应招人员。
“你要知道,你一定得搞件工装礼服穿穿。我估计你还没有吧。你看上去倒是个正派的年轻小伙子。我想你觉得从事艺术不上算吧。”
从他的话中,菲利普猜不透他是否有雇用他的意思。他用一种敌视的态度对菲利普说着话。
“你的家在哪儿?”
“我小时候父母亲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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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一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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