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菲思把自己的早餐给了菲利普,然后穿上衣服出去吃了点东西。十点前几分钟,他手捧一串葡萄和一束鲜花回来了。
“你简直太好了,”菲利普说。
菲利普卧床了五天。
诺拉和格里菲思两人轮流照料他。虽说格里菲思同菲利普年龄相仿,然而他却像一位富有幽默感的母亲一样对待菲利普。他是个体贴人的小伙子,温文尔雅,给人以力量,但是他最大的特点还在于他有一种勃勃的生气,似乎能给每一个与其相处的人带来健康。很多人以他们的母亲或姐妹的爱抚为人生乐趣,而菲利普可不习惯这一套,然而这位体格强壮的年轻人身上洋溢着女性的柔情密意,却使他深受感动。菲利普的病情日见好转。于是,格里菲思懒散地坐在菲利普的房间里,讲述些欢乐的男女风流逸事,替他解闷消愁。他是个爱调情的家伙,同一个时间里可以跟三四个女人鬼混。他叙述起那些他出于无奈为了摆脱困境而采取的种种办法来,确实娓娓动听。他有这样一种天才,能够使他遭遇的每一件事都蒙上一种富有浪漫色彩的魅力。他因负债累累而手头不活络时,他那些稍许值几个钱的东西都被送进了当铺,即使这样,他还是尽量装得欢天喜地,挥霍无度和落落大方。他生来就是一个冒险家。他就是喜欢那些从事不正当职业以及朝三暮四、反复无常的人,经常出没于伦敦的酒吧间,地痞流氓中很大一批人都同他相识。放荡的女人把他视作朋友,向他倾诉她们人生的烦恼、艰苦和成功;而那班赌棍们却都能体谅他的寒伧的日子,供他吃喝,还借给他面值五英镑的钞票。他虽屡试不第,但都愉快地忍受了。他用优雅迷人的举止顺从父母双亲的规劝,使得他那位在利兹当开业医生的父亲不忍正言厉色地对他发火。
“我在读书方面,是个实足的笨伯,”他乐呵呵地说,“我的脑子就是转不起来。”
生活也太有趣了。但是,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即他那情感洋溢的青春期一过,在最后取得了医生的资格之后,他一定能够在医道方面有所成就。就凭他那举止的魅力,也能医治人们的病痛。
菲利普崇拜他,正如在学校里崇拜那些身材高大、品行正直、道德高尚的学生一样。菲利普病愈时,他同格里菲思成了莫逆之交。看到格里菲思似乎喜欢坐在他的房间里,谈论些令人感到快乐的趣事儿以及抽着数不胜数的烟卷儿来消磨他的时间,菲利普内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满足。有时,菲利普带他上里根特大街上的那家酒菜馆。海沃德发觉格里菲思很蠢,但劳森却意识到了他的迷人之处,并急于要给他画画。他的体态生动,长着蓝色的眸子、白皙的皮肤和鬈曲的头发。他们讨论的问题,他常常是一无所知,然而他却安静地坐在一旁,俊美的脸上挂着温顺敦厚的微笑,恰如其分地感到他的在场本身足以给同伴们增添欢乐。当发觉马卡利斯特是位证券经纪人时,他热切地想得到些小费。然而,马卡利斯特脸带严肃的笑容告诉他,倘若他有时能购进些股票,他就可以赚进一笔钱财。这使得菲利普也垂涎欲滴,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有些入不敷出,因此借马卡利斯特提及的轻而易举的生财之道赚一点儿钱,这对菲利普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下次我一听到好消息就告诉你,”那位证券经纪人说。“有时真的会有好消息来的,问题在于等待时机。”
菲利普情不自禁地畅想起来,要是能赚个五十英镑,那该多好啊!这样,他就可以给诺拉买件她过冬御寒的皮大衣。他注视着里根特大街上的几家商店,挑选了几件他买得起的东西。诺拉一切都应该享有,因为她使他的生活充满了欢乐。
〖六十九〗
一天下午,菲利普从医院回到公寓,同往常一样,准备在同诺拉共享茶点之前,梳洗打扮一番。他刚要掏钥匙开门时,房东太太却霍地把门打开了。
“有位太太等着要见你,”房东太太说。
“找我?”菲利普惊讶地说。
菲利普不由得一怔。来者只可能是诺拉,但他不知道是什么风把她给吹来的。
“我本不应该让她进来的,可她接连来了三次,都没见着你,她看上去怪难过的,所以我告诉她可以在此等候你。”
菲利普急急从喋喋不休的房东太太面前奔过去,一头冲进房间。他感到一阵恶心:原来是米尔德丽德。她正准备坐下去,见他进来,便忙不迭地站起来。她既没有走近他,也没有说话。他惊呆了,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茫然不知。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他问道。
米尔德丽德默不作答,却哇地失声痛哭。她并没有用手蒙住眼睛,而是把手悬在身体的两侧,宛如一位垂手恳求雇佣的女佣人,姿态里带有一种令人讨厌的谦卑。菲利普闹不清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样的滋味,真想掉转身子奔出房间去。
“我不曾想到还会再见到你,”他终于说了这么一句话。
“要是我死了,就好了,”她呜咽着说。
菲利普让她站在原地。此时,他只想让自己镇静下来。他的双膝在颤抖。他双眼注视着米尔德丽德,精神颓然地呻吟着。
“出什么事啦?”他说。
“埃米尔——他遗弃了我。”
菲利普的心怦怦直跳。此时他意识到自己仍一如既往地狂热地爱恋着她,对她的爱情从来就没有终止过。她就站在他的面前,是那样的低声下气,那样的百依百顺。他恨不得一把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在她泪水晶莹的脸上狂吻。啊,这一离别是多么的长久!他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熬过来的。
“你还是坐下吧。我给你倒杯酒来。”
他把椅子移近壁炉,米尔德丽德一屁股坐下来。他给她配了杯威士忌苏打水。她一边抽泣,一边啜饮着,那双充满悲哀的大眼睛凝视着他。她比菲利普上次见到她时要憔悴得多,脸色更苍白。
“你那时向我求婚时,我就同你结婚该有多好呢,”米尔德丽德哀戚地说。
这句话似乎在他内心激起了感情的波浪。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菲利普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不能再像刚才那样强迫自己去冷淡她了。他伸出手来搁在她的肩膀上。
“我为你身处困境而感到十分难过。”
米尔德丽德把头偎依在菲利普的怀里,歇斯底里地大哭大叫起来。头上的帽子有些碍事,她便把它脱了下来。他可从来没有料想到她竟会这样悲恸地哭着。他不住地吻着她,这似乎使她平静了些。
“你待我一向很好,菲利普,”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知道我可以来找你的缘故。”
“告诉我出什么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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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一〇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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