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珀金斯先生:
请原谅我为菲利普的事儿再次冒昧打扰您。这个受我监护的孩子,实在让我和内人焦虑不安。看来他急切希望离开学校,他伯母也觉得他愁苦不开心。我们不是他的生身父母,究竟该如何处置,我们委实一筹莫展。
他似乎认为自己的学业不甚理想,觉得继续留在学校纯属浪费金钱。要是您能同他恳谈一次,我们将感激不尽;倘若他不愿回心转意,也许还是按我原先的打算让他在圣诞节离校为好。
您的非常忠实的
威廉·凯里
菲利普把信还给校长,一阵胜利的自豪感涌上心头。他毕竟如愿以偿,争取到了自行其事的权利,他的意志战胜了他人的意志。
“你大伯收到你下一封信,说不定又要改变主意了,我犯不着花半个钟头来回复他的信,”校长不无恼怒地说。
菲利普默然不语,尽管他脸上一点声色不露,却无法掩饰眸子里的灼灼闪光。珀金斯先生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算得胜了,是吗?”他说。
菲利普坦然地莞尔一笑。他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
“你真的急于想离开吗?”
“是的,先生。”
“你觉得在这儿心情不舒畅?”
菲利普涨红了脸,他本能地讨厌别人刺探他内心深处的情感。
“哦,我说不上来,先生。”
珀金斯先生慢条斯理地捋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菲利普,看来他彷佛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啰,学校是为智力平常的学生而设的。反正就是这些个圆孔儿,管你木桩是方是圆,都得楔进去待在那儿。谁也没时间去为那些智力出众的学生劳神费心。”接着,他猝然冲着菲利普发话:“听着,我倒有个建议,你不妨听听。这学期反正没多少日子了,再待上一个学期,不见得会要你的命吧。假如你真想去德国,最好等过了复活节,别一过圣诞节就走。春日出门远比隆冬舒服嘛。要是等到下学期结束,你仍坚持要走,我就不阻拦你了。你觉得怎么样?”
“多谢您了,先生。”
菲利普满心喜悦,总算争取到了那最后三个月的时间,多待一个学期也不在乎了。想到在复活节前就可以得到永久的解脱,学校似乎也减却了几分樊笼的气氛。菲利普心花怒放。那天晚上在学校小教堂里,他环顾周围那些规规矩矩站在年级队列里的同学,想到自己要不了多久就再见不着他们了,禁不住窃窃自喜。他几乎怀着友好的情意打量他们。他的目光落在了罗斯身上。罗斯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班长的职责;他这个人一心想成为学校里有影响的模范学生。那天晚上,正轮到他朗读经文,他念得很生动。菲利普想到自己将与他永远分道扬镳,脸上绽出一缕笑纹。再过六个月,管他罗斯身材怎么高大,四肢怎么健全,都于他毫无关系了;罗斯当班长也罢,当耶稣十一个门徒的头头也罢,又有什么了不起呢?菲利普凝神注视那些身穿教士服的老夫子。戈登已经作古,两年前中风死的。其余的全都齐集一堂。菲利普现在明白他们是多么可怜的一群,也许特纳算得上是个例外。他身上多少还有点人的气味。他想到自己竟一直受着这些人的管束,不觉感到痛心。再过六个月,也不用再买他们的帐了。他们的褒奖对他再没有什么意义,至于他们的训斥,尽可耸耸肩膀一笑了之。
菲利普已学会克制自己的感情,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尽管他仍为自己的忸怩羞怯感到苦恼,然而就精神状态来说,倒往往是热烈而高昂的。他拐着一条腿,带着淡漠的神情,沉默而拘谨地踽踽独行,但他内心却洋溢着欢乐,在大声欢呼。在他自己看来,似乎觉得步履也轻松了。脑子里万念丛生,遐想联翩,简直难以捕捉。然而它们来而复往,给他留下了喜不自胜的满腔激情。现在,他心情开朗,可以专心致志地刻苦攻读了。他决心在本学期剩余的几个星期里,把荒废多时的学业再补起来。他资质聪慧,脑子灵活,以激发自己的才智为人生一大快事。在期终考试时,他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对此,珀金斯先生只简单评论了一句,那是他给菲利普评讲作文时说的。珀金斯先生作了一般性的评讲之后,说:
“看来你已下定决心不再做傻事了,是吗?”
他对菲利普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皓齿,而菲利普则双目下垂,局促不安地回以一笑。
有五六个学生,一心希望明年夏季学期结束时,能把学校颁发的各种奖品和奖学金全都给包了,他们早已把菲利普排除在劲敌之外,现在却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且有点惴惴不安。菲利普将在复活节离校,所以根本谈不上是什么竞争对手,可是他在同学中间半点口风不露,任他们整日提心吊胆。他知道,罗斯曾在法国度过两三个假期,自以为在法语方面胜人一筹;此外还希望能把牧师会教长颁发的英语作文奖拿到手。但罗斯现在发现,菲利普在这两门科目上远远胜过了自己,不免有些泄气;菲利普则冷眼相看,暗暗感到极大的满足。还有一个叫诺顿的同窗,要是拿不到学校的奖学金就没法进牛津念书。他问菲利普是否在争取奖学金。
“你有意见怎么的?”菲利普反诘了一句。
菲利普想到别人的前途竟操在自己手心里,觉得怪有趣的。这样的做法真有几分浪漫色彩——先把各种各样的奖赏尽数抓在自己的掌心里,然后,因为自己不稀罕这些劳什子才让别人沾点便宜。冬去春来,预定分手的日子终于到了,菲利普前去同珀金斯先生告别。
“总不见得你当真要离开这儿吧?”
看到校长明显的惊讶神色,菲利普沉下脸来。
“您说过到时候不会横加阻拦的,先生,”菲利普回答道。
“我当时想,你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还是暂时迁就一下的好。现在看来你这个人脾气既固执,又刚愎自用。你倒说说,你现在急着要走究竟为的什么?不管怎么说,至多也只有一个学期了。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马格达兰学院的奖学金;我们学校颁发的各种奖品,你可以稳稳拿到一半。”
菲利普噘嘴望着珀金斯先生,觉得自己又被人捉弄了。不过珀金斯先生既然向自己许下了愿,他非得兑现不可。
“在牛津你会过得很顺心的。到了那儿不必立即决定今后要干什么。不知你是否了解,对于任何一个有头脑的人来说,那儿的生活有多愉快。”
“眼下我已经作好去德国的一切安排,先生,”菲利普说。
“安排好了就不能改变吗?”珀金斯先生问,嘴角上挂着嘲弄的浅笑。“失去你这样的学生,我很惋惜。学校里死啃书本的笨学生,成绩往往比偷懒的聪明学生要好,不过要是学生既聪明又肯用功,那会怎么样呢——会取得像你这学期所取得的成绩。”
菲利普满脸绯红。他不习惯听别人的恭维话,在这之前,还没有人夸过他聪明吶。校长把手按在菲利普的肩头上。
“你知道,要把知识硬塞到笨学生的脑袋里去,实在是件乏味的苦差事。要是不时有机会遇上个心有灵犀的聪明孩子,你只须稍加点拨,他就豁然贯通了。嘿,这时候呀,世上再没有比教书更快人心意的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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