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没关系,”她说。“你不用背了。我给你拿来了几本图画书。来,坐到我膝头上来,我们一块儿看吧。”
菲利普一骨碌翻下椅子,一瘸一拐地朝她走来。他低头望着地板,有意不让凯里太太看到自己的眼睛。她一把将他搂住。
“瞧,这儿就是耶稣基督的诞生地。”
她指给他看的是座东方风味的城池,城内平顶、圆顶建筑物和寺院尖塔交相错落。画面的前景是一排棕桐树,两个阿拉伯人和几只骆驼正在树下歇脚。菲利普用手在画面上抹来抹去,似乎是想摸到那些房屋建筑和流浪汉身上的宽松衣衫。
“念念这上面写了些什么,”他请求说。
凯里太太用平静的声调,念了那另外一页上的文字记叙。那是三〇年代某个东方旅行家写的一段富有浪漫色彩的游记,词藻也许过于华丽了些,但文笔优美动人,感情充沛,而对于继拜伦和夏多勃里昂①之后的那一代人来说,东方世界正是焕发着这种感情色彩展现在他们面前的。过了一会儿,菲利普打断了凯里太太的朗读。
〔注①:十九世纪法国诗人、作家,消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与拜伦为同时代人。〕
“再给我看张别的图画。”
这时,玛丽·安走了进来,凯里太太站起身来帮她铺台布,菲利普捧著书,忙不迭把书里所有插图一张张翻看过去。他伯母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哄住他放下书本来用茶点。他已把刚才背祈祷文时的极度苦恼丢诸脑后,忘了刚才还在哭鼻子流眼泪哩。次日,天下起雨来,他又提出要看那本书。凯里太太满心欢喜地拿给了他。凯里太太曾同丈夫谈起过孩子的前途,发觉他俩都希望孩子将来能领圣职,当个牧师;现在,菲利普对这本描述圣子显身之地的书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无疑是个好兆头哩。看来这孩子的心灵,天生是同神圣的事物息息相通的。而隔了一两天,他又提出要看别的书。凯里先生把他领到书房里,给他看一排书架,那上面放着他收藏的一些有插图的书卷,并为他挑选了一本介绍罗马的书。菲利普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书中的插图把他引进一片新的乐境。为了搞清图画的内容,他试着去念每幅版画前后页的文字叙述;不久,玩具再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了。
之后,只要身旁没有人,他就把书拿出来自念自看;也许是因为最初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座东方城市,所以他特别偏爱那些描述地中海东部国家和岛屿的书籍。他一看到画有清真寺和富丽堂皇的宫殿的图片时,心儿就兴奋得怦怦直跳;在一本关于康斯坦丁堡的书里,有一幅题为“千柱厅”的插图,特别使他浮想联翩。画的是拜占庭的一个人工湖,经过人的想象加工,它成了一个神奇虚幻、浩瀚无际的魔湖。菲利普读了插图的说明:在这人工湖的入口处,总是停泊着一叶轻舟,专门引诱那些处事轻率的莽汉,而凡是冒险闯入这片神秘深渊的游人,没有一个能生还。菲利普真想知道,那一叶轻舟究竟是在那一道道柱廊里永远穿行闲逛着呢,还是最终抵达了某座奇异的大厦。
一天,菲利普意外地交上了好运,偶然翻到一本莱恩翻译的《一千零一夜》。他一翻开书就被书中的插图吸引住了,接着开始细读起来。一上来先读了那几篇述及巫术的故事,然后又陆续读了其他各篇;他喜欢的几篇,则是爱不释手,读了又读。他完全沉浸在这些故事里面,把周围的一切全忘了。吃饭时,总得让人唤上两三遍才珊珊而来。不知不觉间,菲利普养成了世上给人以最大乐趣的习惯——披览群书的习惯;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一来却给自己找到了一个逃避人生忧患苦难的庇护所;他也没意识到,他正在为自己臆造出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转而又使得日常的现实世界成了痛苦失望的泉源。没多久,他开始阅读起其他书籍来。他的智力过早地成熟了。大伯和伯母见到孩子既不发愁也不吵闹,整个身心沉浸在书海之中,也就不再在他身上劳神了。凯里先生的藏书多得连他自己也搞不清;他自己并没认真读过几本,对那些因贪其便宜而陆陆续续买回来的零星旧书,心里也没有个底。在一大堆讲道集、游记、圣人长老传记、宗教史话等书价里面,也混杂了一些旧小说,而这些旧小说终于也让菲利普发现了。他根据书名把它们挑了出来。第一本念的是《兰开夏女巫》,接着读了《令人钦羡的克里奇顿》,以后又陆续读了好多别的小说。每当他翻开一本书,看到书里关于两个孤独游子在悬崖峭壁上策马行进的描写时,他总联想到自己是安然无险的。
春去夏来。一位老水手出身的花匠,给菲利普做了一张吊床,挂在垂柳的枝干上。菲利普一连几小时躺在这张吊床上看书,如饥似渴地看呀看呀,不论是谁上牧师家来,都见不着菲利普的人影。光阴荏苒,转眼已是七月,接着忽忽又到了八月。每逢星期天,教堂内总挤满了陌生人,做礼拜时募到的捐款往往有两镑之多。在这段时间里,牧师也好,凯里太太也好,经常足不出户。他们不喜欢见到那些陌生面孔,对那些来自伦敦的游客极为反感。有位先生租下牧师公馆对面的一幢房子,住了六个星期。这位先生有两个小男孩。有一回,他特地派人来问菲利普是否高兴上他家和孩子一起玩耍,凯里太太婉言谢绝了。她生怕菲利普会被伦敦来的孩子带坏。菲利普长大了要当牧师,所以一定不能让他沾染上不良习气。凯里太太巴不得菲利普从小就成为一个塞缪尔①。
〔注①:《圣经》中的人物,希伯来的法官和先知。〕
〖十〗
凯里夫妇决定送菲利普进坎特伯雷皇家公学念书。邻近一带的牧师,都是把自己的儿子往那儿送的。根据长久以来的习惯,这所学校早已同坎特伯雷大教堂联系在一起了:该校校长是教堂牧师会的名誉会员;前任校长中有一位还是大教堂的副主教。学校鼓励孩子立志领圣职,当牧师;而学校的教学安排,也着眼于让诚实可靠的少年日后能终身侍奉上帝。皇家公学有一所附属预备学校,现在打算送菲利普去的就是这所学校。近九月底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凯里先生领菲利普去坎特伯雷。这一整天,菲利普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对于学校生活,他只是从《男童报》①上的故事里稍微了解到一些。此外,他还读过《埃里克——点滴进步》那本书。
〔注①:英国出版的一种专供男小孩间看的漫画刊物。〕
他们在坎特伯雷跨下火车时,菲利普紧张得快要晕倒了;去城里的途中,他脸色煞白,一声不响地呆坐在马车里。学校前面那堵高高的砖墙使学校看上去活像座监狱。墙上有扇小门,他们一按铃,门应声而开。一个笨手笨脚、衣履不整的工友走出来,帮菲利普拿铁皮衣箱和日用品箱。他们被领进会客室。会客室里摆满了笨实、难看的家具,沿墙端放着一圈靠椅,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印象。他们恭候校长光临。
“沃森先生是个啥模样的?”过了半晌,菲利普开口问。
“待会儿你自己瞧吧。”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凯里先生暗暗纳闷:校长怎么迟迟不露面?这时菲利普鼓起勇气,又说:
“告诉他我的一只脚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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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枷锁 一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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