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沉默片刻:「臣惶恐。」
「好,你惶恐——但不是不敢!」
皇帝这一声陡然提高的音调如春雷乍绽,劈头砸了下来。
展见星的背脊也不禁往下俯低了,她叩首:「请皇上息怒。」
以新晋臣子来说,她这个反应已算得上格外的冷静自持,皇帝点了下头:「你果然大胆,不愧是敢在殿试答卷里讽骂于朕的探花郎。」
展见星道:「臣有罪,皇上若黜去臣的探花之名,臣绝无怨言。」
她没直接承认,但也没否认。
她写下那样一篇文章时,是块垒积于心中,实在不吐不快,这世道束缚女子如私产,定下种种看似有礼实则苛刻已极的规矩,可就是这样的规矩,上位者说撕毁也就撕毁了,女子已困于后宅,竟连后宅都呆不住,要退居道观庵堂,青春妙龄修什么佛道——她不服,不平,则鸣。
都闭着嘴,为圣心不肯出头,由着这个先例开下去,情况绝不会自动变好,只会越来越坏。
对满朝大臣也许无所谓,但对她来说不一样,她已站到这个位置,她不能不出声,她为别人争,也为自己争。
「如果朕不但黜去你的探花,连你的功名也一并废去呢?十年寒窗,虚掷在一时意气上,你后悔也晚了。」
展见星语字清晰地道:「回皇上,臣不悔。这些话,总要有人谏与皇上,不是臣,也会是别人。臣以十年,能到皇上面前将这两句话说出来,臣以为值了。」
皇帝面色已恢复了平静,眼神一闪,忽然又问道:「楚修贤教了你五年,就是如此教你的吗?」
展见星不及想他怎么会知道她与楚翰林的关系——多半是已经命人查过她了,立刻道:「先生只教臣忠孝节义,臣学之不精,是臣愚钝不才。」
「你倒是光棍得很,一人做事一人当啊。」皇帝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现在你已经到了朕面前,抬起头来,当面告诉朕,在你这个忠孝节义的臣子心里,朕是不是十分混账?」
「臣没有这个意思。」展见星仰头,她真的也是尽力诚恳地道,「臣只是觉得,皇上万乘之君,泽被四海,为何欺负两个弱女子呢?」
皇帝沉默了。他不是无话可答,只是有点发呆。
这个臣子怎么讲话的?以他殿试里的狂妄,当面滔滔不绝给他安上十大过谏他一个时辰他都不意外,但是居然问他为什么欺负人——这是什么幼稚的问法。小孩子吵架才说欺负不欺负。
而他偏偏无法否定,他就是欺负了钱氏与白氏,扯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这个探花,年纪是太小了,看着大义凛然,里头还是一团稚气。所以热血上头,大臣们都好言相劝劝不了只能罢休的事,他冲到最前头来了。
皇帝的口气不觉缓了下来:「展见星,你不懂,这世上有些事即便是朕也不能顺心遂意——」
他见到展见星一双眼清澈见底,一心把他望着,想起来听到的回报里他还未成亲,恐怕只知道读书,还没空闲考虑婚姻,与他说男女之事,一来他不懂,二来君臣间说这个也是有些过了,便止住,转而道:「朕也没亏待钱氏,你既然见到了她,应当知道。她如今关着,等再过几年,大郎长成了,朕可以放她出来走动走动。她虽不能正名,但一应供给,与宫妃并没有什么差别。」
听着皇帝不像再生气的样子,展见星忙道:「皇上,钱夫人不在乎锦衣玉食,只是母子连心,她焉能不想。她托臣恳求皇上,她什么富贵荣华也不要,只求重进宫来,仍旧做一个小宫女,皇上若存有顾虑,她不见皇长子都使得,只求离皇长子近一些。钱夫人的家人都在京中,她为家人计,绝不会乱来,给皇上添烦恼的。」
皇帝闻言沉吟。
他当然不是丧心病狂之人,否则钱淑兰早留不下命来。他对钱淑兰没有什么感情,但人非草木,愧疚总存着一两分,钱氏出于母子天性,只有此求,他不能不觉得触动。
何况,不触动也不行——皇帝又打量了一眼展见星,这件事已经被外臣知道了,年轻人意气重,眼下还晓得保密,他真不同意,他干出什么又不好说了。
展见星补充道:「臣知道轻重,当然也会守口如瓶。」
皇帝还真不怎么相信,道:「你知道轻重?那你知道钱氏回宫,性命难测吗?」
展见星点头:「臣知道,钱夫人也知道,钱夫人无畏,所以臣帮她。」
「钱氏无畏,那你想过你自己吗?」皇帝问她,「朕点了你的探花,你原该直接入翰林院为编修,但你掺和进了朕的家事,不但翰林院,这京城你都留不下来了。」
展见星对此早有准备,皇上留下她这么一个知道皇家秘密的人在左近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不但京城,京城附近她都呆不住,至少把她打发去千里之外。
她道:「臣想过,但是不论臣去哪里,都是向皇上尽忠,为百姓做事,臣也无畏。」
这个探花,说她懂事,她敢接钱氏的求援,敢愤而在殿试答卷里讽他,说她不懂事,她又能说出几句很有分寸的话,难得的是还不存怨望,看上去是真心实意地做如是想。
皇上觉出几分头疼来,最麻烦的就是这种臣子,忠君是忠君,但同时有他自己的一套忠孝坚持,以这样的标准要求自己,也要求君上,自己过不痛快,也不许君上过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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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读守则 卷二 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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