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楚郁离在回想前朝时总会觉得,那大概是她短暂的十八年岁月里最开心明媚的一天。
当她穿着樱粉色的裙子如彩蝶扑粉般跃入竹林时,心中所慕之人已然在竹叶铺洒的竹园中负手而立,丰神俊朗的面庞上是无比温柔的微笑。
那一瞬,久在雾气笼罩中的竹园似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晚霞的余晖肆意倾洒着,穿透层叠的竹叶落在他们身上,如天上的星晨坠入凡间。
楚郁离才知道,原来真正爱慕一个人是会把所有的不甘心都变成我情愿,是会在见到他的刹那间就将痛苦委屈的过往涂抹干净,亦是会将未曾得到真实答案的问题再一次不知天高地厚地抛给对方,抛给自己。
“应明玕,你爱我,对不对?”这一回,她看着他的眼神换做笃定。
少年方士轻点脚尖落在少女身旁,微风带起她鬓边两缕发丝,他仔细帮她理好,温热的手指抚过脸颊。
“对,郁离,我爱你。”他不再犹豫。
时局已让他不得犹豫。
那同样是应明玕此生最难忘的光景,当她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后,眼底星火与晚霞辉映,嘴角融融的笑意似要与春阳问暖。
她说,应明玕,我高兴,我从未如此欣悦过。
茂林修竹下,月上叶枝头,她倚在他身旁,同他说了好多话。
困锁了她十八年的栖幽阁也没那么冷静骇人了,这一刻,楚郁离只看得见身旁爱慕的少年,只听得见他与她所说的游方九州时的奇艺见闻。
他说天地间共有正道三界,九重天仙云缭绕,桃源之境里皆是来去如风的仙人;他说,冥府统领生死,生死簿上一笔一划写满了人们的一生,饮过孟婆汤,跨过奈何桥,前尘往事通通忘掉;他说,郁离,我们身在人间的乱世,生老病死皆是无常,众志成城却可逆天改命,因此他为魏国效忠便是要一展身手才华,否则人间一趟净是白走了。
楚郁离听得懵懵懂懂,只对他说:“你放心为魏国谋事去,我都等你。”
应明玕别过头,不忍让她看见泛红的眼角和晶莹的泪滴,拥住楚郁离的手微微发力,将藏于袖口的熏香点在了她的颈间,于是毫不知情的少女顿觉昏昏欲睡,歪歪倒倒地就靠在了应明玕的身上,鼻息里全是那让人流连的金石草药之味。
“困了就睡吧,睡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哄着她的柔和声音似有魔力。
怀中人的呼吸渐渐均匀,垂下的睫毛像轻罗小扇般密密地投下两片阴影,嘴角餍足的笑似乎在等着一场梦中相遇。
应明玕终于不可遏制地失声哭了出来,他紧紧拢住楚郁离瘦弱的身躯,滚烫的热泪划过下颚,滴洒在她樱粉色的裙衫上,打湿了娇美明艳的瓣瓣飞花。
月色越来越浓,良久,少年方士紧闭双眼逼回了无法停息的泪水,再睁眼时已看不清眼中色彩,他抱起楚郁离缓缓转身,向已等候在竹林外许久的楚府众人走去。
太守为首站在人群中央,朝野中呼和号令的中年男人似乎一夜间苍老了不少,他满面愁容,欲言又止,看着自己尚不知情的女儿的天真睡颜长叹了口气。
而身旁的太守夫人几乎要哭断愁肠,强烈的悲拗之情皆投注于自己的亲生骨肉之上。一旁搀扶着她的豆绿亦在不住地抹眼泪,平日嚣张跋扈大惊小怪的小丫鬟学会了瘪着嘴的无声痛哭。
应明玕无视楚府一行人的感伤情绪,抱着楚郁离径直走向已准备好的步辇中,轻柔地将她搁在轿子中间,无比眷恋地抚摸着她的发丝,她的面颊,她的手……
他最后一次低下头去亲吻她,摩擦着她水润的双唇,即使他再也得不到回应,也要将那唇边的温度刻进骨血。
最后,他捏了个隐身诀走出步辇,因他知道自己若不如此,眸中积蓄的泪水便会在楚府人面前泉涌决堤。
步辇起程向魏国皇城飘然而去,应明玕落寞地向竹林外走,却突然瞧见了悬丝傀儡阿离从竹林深掩中闪出。
“你还是负了她。”阿离叹了口气,“亏我已做好被烧成灰烬的准备,结果人间到底无情。”
应明玕攥紧了拳头,高大伟岸的身躯抖个不停。他隐忍了许久心中不知是怒火怨气还是悲伤贯穿的浓杂之意,继而如啃咬拗口的棒骨般一字一顿道:“我是魏国的皇子,为大魏,为百姓苍生,复兴大业势在必行。”
“可笑。”阿离冷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直盯着垂头的少年,“为苍生大业就要将自己的爱人活活烧死,难道她不算苍生吗?”
这高声质问直逼应明玕心房,他只觉已无法在楚府呆下去,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况且身旁冷声呵斥他的傀儡有着楚郁离的容颜,他不敢看,不忍看。
旋即,应明玕捏了个行路符便飞也似的逃开了栖幽阁茂密的竹林,亦向着大魏皇宫赶去,原地只余留悬丝傀儡阿离的一声叹息。
应明玕是魏国隐在世间许久的皇子,他自出生起就肩负着为父皇为祖国大业而流放的命运。他幼年便跟着老方士修习金石之术,遍走列国九州,目的便是寻找数年前神谕中所言,救魏国于危难中的至阴之人。
所谓至阴之人,则是阴年阴月阴时降生的孩童,神谕所示其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将此人于魏国王宫祭坛上沐火焚烧,便能号召冥府中的千万已经身死的魏国兵士将领返魂,成为助魏国反攻秦王的十万阴兵。
花神降世日,那个妖冶的花神不知是哪位得道术士创造的又一个悬丝傀儡,蒙骗了大梁城的百姓,昭示了神女的现身。
神女即是楚郁离,这个特殊的身份在她出生时便已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过去楚太守只知自家千金红颜薄命,这特殊的生辰注定她遭逢大难而死。而巧合之中,老方士带着应明玕救助意图帮女儿改名而尝试禁术的太守夫人,幼年皇子踏破铁鞋无觅处,终于寻到了这天命之人。
应明玕谋划好了一切,苦心熬过十个春秋,只为在命定之日将楚郁离送上活祭之坛。却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会爱上这个幽居深闺里沉默寡言的少女,而且爱得如此浓烈和痛苦。
宏图伟业的决心日渐动摇,对楚郁离的爱浓过复国的恨意,他逐日萌生滋长的恻隐之心使他有了另一个计划。
悬丝傀儡身上的十一滴血,几乎就将其变成了一个鲜活的楚家小姐,而他本来计划是在今日将楚郁离本人与阿离掉包,挽救爱人被火焚烧而身死的结局。
可生在帝王家,血脉关系有时淡薄如水,应明玕不曾知道魏王早已不将他当做亲生骨血来看,早早就在他身边埋下了监视的纸偶,他亦是野心壮志下的一枚棋子罢了。
于是洞察到应明玕的别有动机,魏王便在一日前密召他回宫,将天下版图划分摔在他面前,故作痛心道:“我大魏万民于水深火热之中不得安生,你作为魏国皇子怎能为儿女私情而放弃黎民?你若今日带她离去,明日便会在梦中看到无数凄恨含冤的眼睛。”
这句话直刺进应明玕心里,如警钟长鸣不息,脑海中闪过与师父游方时看到的列国纷争之景,血流成河、民不聊生,毫无反击之力的小国须臾间倾颓,他不敢想象自己江山秀丽的母国也要受此磨难,他不忍心看到流落他乡时一心牵挂的故乡朝夕间成为废墟。
肩负复国大业的魏国皇子应明玕,终于在苍生与楚郁离之间选择了前者。
可这一切,他所经历过的内心的反复谴责与抉择的难堪不定,楚郁离都没办法知道了。
她只知道自己醒来时所看到的并不是熟悉的翠绿涂满的竹园,而是陌生的辉煌楼宇,气派非常的魏国皇宫祭坛。
她惊惶地望向四周,发现自己被几百个方士以圆盘之列困在正中,那些身着白袍的术士们此刻皆手中捏诀围聚,念念有词,道道金光统统汇向她身上,宛若万箭穿心。
楚郁离慌张失措,只想着起身逃开这可怖的地方,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挣不开锁住自己的无形的符咒,只能边不住地流泪边徒劳地挣扎。
视线环顾之处,她望见祭坛台下黑压压的人头,那些人是前来观礼的大梁百姓,此时脸上都挂着期待与欣喜,她甚至看到曾经在流民巷里拉住她裙角的贫苦难民,也正拄着拐杖放肆地大笑。
她害怕,惊惧,对自己未知的命运充满抵触,脑中便闪过应明玕的身影。
她在心中苦苦念着:“明玕,你在哪,快来救我好不好!”
可是回应她的只有耳边恐怖的念咒声音。
楚郁离绝望地垂头,视线却滑过了一张熟悉的容颜,然而她却无法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意,因那人也在方士行列中,手中捏出的诀子射出刺眼的金光,正是困住她使之动弹不得的其中一条。
“为什么!应明玕!为什么!”
楚郁离崩溃大喊,无法控制自己怒火中烧的声调,她泪如长河决堤,拼命向那个紧闭双眸不住颤抖的少年术士呼号。
可依旧没有回声,哪怕那人强忍着内心极度的悲伤,他都没有再睁眼看过她,反而将符咒越念越狠,牙齿咬合之间,鲜血汩汩流出。
为什么……
如从漫天星海溯游中直坠万丈冰窟,楚郁离终于耗尽了全身力气,虚弱地瘫坐在原地,阴霾顷刻间填充进绝望的心。
耳畔的声音愈发遥远,恍惚间她听到报令官刺破夜空的长喝,她知道那是在宣布她的死期。
“时辰到,火起——”
霎然间,众方士与楚郁离之间燃起了熊熊烈火,周围的空气被灼烧,火星四溢,翻涌的热浪向她袭来。
与此同时,魏国王宫观礼的百姓们叩拜在地,异口同声地喊道:“天佑大魏,神女降世!一统魂兵,重振国纲!”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楚郁离已僵硬如人偶,无神的眼睛垂落,她气若游丝地自语道:“原来,我便是那神女。”
楚郁离被活活烧死在魏国祭坛上,史笔却欲以愧疚之意将她描摹成了九重天上降世的神女,将死亡的骇人化作了归天的神往。
然而直至她化作灰烬消失在众人视野中,预期的冥府魂兵却并未出现,祭坛之上只有一个怨气冲天的孤魂,脱离了焦炭般的肉身浮在半空中,冷视着愚昧的臣子百姓,冷视着吐血不止的少年方士,冷视着大喊不可能的魏国庸君。
一声清脆的铃音自腰间传来,成为幽魂的楚郁离后知后觉地追寻着声音的来源,却发现是当日在须弥鬼市中收下的黑衣老者的赠礼。
意料之外,冥府还是来了人。
黑衣老人如同在鬼市时一样从烟熏火燎的浓烟中走来,眉目慈祥,他牵住楚郁离的魂魄,将周身隐隐的金光渡给了她。
“乱世之中,凡人为了权力听信无稽之言,是不是很可笑啊?”老者望着陷入混乱的魏国皇宫,旋即又用捎着爱怜的目光看向楚郁离,“郁离小友天资不凡,可惜命盘差了点。”
楚郁离只剩魂魄,早已分辨不清世事,作为人的记忆以肉眼可见的碎片缓缓散去,老者见此挥了挥衣袖,那些即将湮灭的记忆与知觉便即刻被封回她的体内。
她记得老者当日朗声道:“我乃冥府之主,幽都冥王,欲纳郁离小友为冥府鬼差一员,不知你可有此意?”
……
少女的冤魂随老者离去,前尘往事在这场可笑的大火中被烧成灰烬。
人间,鲜血不停地渗出应明玕的嘴角,擦都擦不去,坠在无尘白袍上的血渍如同冥府的曼陀罗花,刺眼灼目,每一滴都在提醒他究竟如何将自己挚爱之人送上火浴焚身的活祭。
“怎会如此?!”他愤恨地以拳捶地,“我明明算好了安神香的功效,她本不会醒!”
是了,楚郁离本不该醒来,她应当在睡梦中结束自己短暂的人生,她不应当含冤而死,不应当如此绝望地迎来自己困苦生命的终结。
可是拥有她十一滴鲜血的悬丝傀儡阿离定不愿让她就这么无知无措地落在奈何桥头,她们心意连通,她知道天下欠楚郁离一个解释。
她不爱应明玕,但她恨他,恨这些薄情寡义的人类,于是她暗自减去了安神香的分量,又在其中掺入了麻痹痛觉的药粉,因而楚郁离得以提前醒来。
她不想她痛,却要让她记得这些害她之人的丑恶嘴脸。而当她在魏国祭坛外远观一切时却亦惊觉自己的唐突,楚郁离的肉体虽然毫无知觉,但剜心之痛却让她也捂住了并无声响的胸膛。
魏国终究是亡了。
楚郁离死在十八岁的仲春,上巳花朝节后。
从此岁月流逝,大河翻涛,世间再无栖幽阁中楚郁离,冥府却多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女无常,数百年后,成为了冷面无私的判官厌竹。
繁阴上郁郁,促节下离离。亭亭明玕照,落落清瑶流。
郁离,明玕,都为竹。
楚郁离在大梁故土为自己的枯骨立了座常人见不到的孤坟,每年仲春时节会携一坛梨花酒,背靠那块刻着“楚郁离”三个字的墓碑,无言饮下醇香佳酿,一盏又一盏,似是在与故人席间叙旧。
她为自己改名叫厌竹,不知是否在向自己前世种种宣誓着出离的愤怒。
……
聂银烛将故事说完,呷了一口凉透的茶水,她面前一直无言的术士早已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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